下岗女工蓝花 杨玉祥 蓝子。大名叫蓝花。个头、长像酷似电影演员斯琴高娃,走在街上常有小姑娘小伙子找她签字。 蓝子有股子斯琴高娃饰演的“虎妞”的冲劲。刚生完孩子,婆婆死活不给她照看,可蓝子一去,就成了。女伴们讨要窍门,蓝子叉着腰说:“我就把小丫挺的往老丫挺的那一搁,走人。”众人皆傻眼,接着爆发一串笑。 那阵子兴看内部电影。蓝子常跑去等退票,回到单位就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里面没有删去的暴露镜头。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 一位师傅把篮子叫进男更衣室说:“看一场电影给多少钱?” “10元。” “我这个便宜,你给5元就行。”说着就要解腰带。 换别人早羞得跑出去了。因为蓝子当时也就是二十七八岁,算是刚刚生过娃的少妇。 蓝子从兜里掏出5元钱,往更衣室的桌上一拍说:“脱——不脱你都不是爷们!”震得桌上尘土飞扬。 师傅脱去衬衫,光着脊梁,再脱掉裤子,仅剩里面的裤衩。他偷眼看着蓝子,蓝子双手叉腰,挑衅般地看着他,嘴里不停地催促:“脱——脱——!” 师傅一抱拳说:“你真不怵呀!这5元钱我不挣了。”说完涨红着脸穿裤子。 蓝子伸出拇指往后一戳说:“你姑奶奶怕过啥!你也不打听打听。”说完昂着头甩门走出更衣室。 那时我是个刚进厂门的小徒工。这天蓝子聊起她又把一个魁梧的汉子灌醉,从椅子上滑到桌子底下。我静静地听着,喃喃地说:“蓝师傅真行!我是滴酒不沾。” 她粗鲁地摸了摸我的脑壳说:“你也配做男子汉,还不如个娘们。” 不知是摸脑壳的动作羞辱了我,还是这句话刺激了我,我拨开她的手,怒目而视。 蓝子笑了,“怎么,小伙子,不服?咱俩比比,谁输了给对方跪下磕三个响头。” “比就比,我怕谁!” 蓝子戳戳手指:“好,是条汉子。” 众人惊愕地望着我,纷纷劝我赶紧改口:“喝酒的人一怕梳小辫的;二怕喝酒出汗的;三怕喝酒脸不红的。蓝子这三样都占齐了。”我也知道蓝子外号“蓝八两”,不知多少酒场上的英雄好汉败在她石榴裙下。 我当时并非吃了豹子胆,而是一位曾拉洋车的叔叔告诉我一个解酒秘方。我是有恃无恐。 二 在男更衣室的凳子上,摆了两瓶“二锅头”,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蓝子把两个权当酒杯的茶杯斟满酒,然后举起一杯子和我对碰了一下说:“姐姐先干为敬。”一扬脖,咕咚咕咚喝个罄尽。 我抿了一口酒火辣辣的,难咽。 蓝子得意地望着我,似乎胜利在望了。 我说:“我这个人喝酒前一般先喝点白水润嗓子。” “喝去!”蓝子依然坐在凳子前的小板凳上,没有起身。 我乘蓝子不防备,把准备好的三包人丹喝进肚子。叔叔说:“人丹不光是去暑,还解酒。” 喝进的人丹在肚子里凉飕飕的。 我回到凳子前,也像蓝子一样,一扬脖,把一茶杯酒喝干。那是56度的白酒。 “有种!”蓝子赞扬我一句,同时又把我们的杯子斟满。她又一扬脖,一杯酒见了底。她举着空了的酒杯在面前晃了晃,像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 我也一仰脖,喝干了酒。 吞进肚子里的人丹发生了效用,灌进的烈性酒没有了热辣辣的气味。我甚至感到喝的不是酒而是水了。 对面的蓝子两颊刷白,汗从额头冒出来,胸前燥热。她解开衣襟,露出白色的乳罩和雪白的脖颈。我第一次看见女同志袒露胸脯,感到耳根子发热。为了遮掩尴尬,我顺下眼皮,抄起桌子上的茶杯,斟满酒,举起自己的那杯酒,在空中晃了晃,像是炫耀军功章,一扬脖,喝个干干净净。 旁边观战的师傅们鼓起了掌。 蓝子傻眼了,她木呆呆地半张着嘴巴,伸手去端自己的那杯酒,手指间不易被人察觉地抖了抖。 酒杯端起来了,往下一灌,没有一饮而尽,而是仅仅喝下去三分之一。她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一只手抚摸着胸口,露出难以下咽的痛苦表情。 看来我是胜利在望,应乘胜追击。我给自己再斟了一杯酒,满满地顺着杯口往下淌。我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端杯,大喊一声,“走!”咕咚咕咚,一杯酒灌进肚里。 师傅们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个别男师傅吹起了哨声! 蓝子仰着脸,大惑不解地望着我空了的酒杯,双眼黯然了。忽然扑咚一声跪在我脚下,“咚咚咚”三个响头,我吓坏了,忙上前去搀,她依然固执地跪在地上,双手抱拳,“兄弟服了!没想到今天折在你小子手上!” 叔叔曾说:“喝酒最怕吃小药的。”我满怀歉意,不敢正视蓝子的眼睛。 三 我站在宽敞的车间大厂房里,蓝子走过来冷不丁击我一拳说:“练瓦尔特拳。”我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说:“甭闹!” “论喝酒我不是你的对手,论打架,甭看你是男人,我是娘们,我不怵你。” 车间里人都知道,蓝子出身于武术世家,父亲、叔叔、哥哥、弟弟,都吃武术这碗饭,从小跟着他们伸胳膊踢腿,学了一些招数,一般男人不是蓝子的对手。 蓝子喝酒败在我手下一直耿耿于怀。今天想和我过上几招,挽回一点面子。 “不服?”我问。 “不服?”蓝子挥了挥拳头。 我暗暗惊喜。我从小在区少年体校摔跤队,摸爬滚打过几年。武术一般实战性差,摔跤是武术的精华,实战性强。看来今天我需初试锋芒,让蓝子彻底降服。 蓝子上前一揪我的衣襟,往前一带,伸出左腿一别。换别人早滚到地上了。我是一前一后丁字步站稳,愣是纹丝没动。 “甭说,还有点功夫!” “别闹了!再闹我可还手了。”我压低声音说。 “还手吧,姑奶奶怕过谁!”声音有点干涩,眼神中露出怯怯的光。 我一左一右紧紧攥住蓝子揪我衣襟的手腕,使劲往下一拧,同时整个身子180度转身,利用身子和胳膊的力量,往下压蓝子的胳膊,蓝子的头垂在地上。 “服不服?” “ 宁死不屈!”她尖尖的嗓音挺高。 我使劲压她的胳膊,蓝子的一条腿跪在地上,可仍然说:“誓死不叛变共产党。” 我再次用力。她的脸贴着地面。我感觉出洋灰地面凉飕飕的。 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钟。 还是我心软了,松了手。她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羞愧地走了。 四 从那以后,蓝子见了我总唤我小杨师傅,眼神中流露出温情的光。连师傅们都看出点眉目说:“蓝子跟谁都凶凶的,独见了小杨,立码换了个人似的,怪了!” 这天夜班,正躲在休息室睡觉,朦胧中一个人进了屋,借着开门时射进的灯光,看见了蓝子的倩影。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蓝子走到我面前,我能嗅到女性特有的香气。她俯下身,似乎是看我睡着了没有,我闭着眼,佯装睡得很死。 忽然我的心快要跳了出来,蓝子竟轻轻地吻了吻我的嘴唇,然后像惊吓的小鸟蹦跳着跑出休息室。 我木呆呆地躺在休息室的长条木凳上,愕然瞪着黑漆漆的屋顶一动不动,那沉沉的睡意早已荡然无存。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被一名女性亲吻。 再见到蓝子,她那眼神中多了几许羞涩,而我装作漠然的样子,似乎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分到京城一家大商场。15年过去了,我当上这家商场的总经理。当我回忆起年轻时光,会想到那家工厂,也自然想到蓝子。现在想起来,蓝子在休息室的举动,是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呀!可我竟然懦弱得不敢吭声,甚至大气都不敢喘。要是现在,我会一把抱着蓝子的头,和她亲个够。至今蓝子湿润的嘴唇余温仍留在我的唇间。 我曾鬼使神差地给那家工厂打过电话,想寻找蓝子,可是那家工厂在改革大潮中倒闭,蓝子也自然不知去向。 这让我有些迷茫。 五 我坐在办公室里和人聊天。秘书进来附在我耳边说:“外面有一个人找您。” “让她进来吧。” “她说您有客人,不能打扰您;什么时候客人走了,再进来不迟。” 我没吭声,心想,这一定是那些广告公司业务员,或想进商场推销商品的小贩。 快下班时,我拎起公文包要走,秘书提醒我,外面那个人已经等了三四个小时了。 秘书领进了一个人,那熟悉的身影和面颊使我骤然热血沸腾。 “蓝子,蓝花师傅!”我几乎是大叫着冲上前去,握手,拍打着她的肩膀说:“您是我最欢迎的客人。”我差点脱口而出:“你让我找的好苦。”但当着秘书的面,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理智。 秘书也许从未见过我这么高兴,也没见过我对客人这么热情过,就嗔怪地说:“您怎么不说您是杨总的师傅,害得您等这么长时间。” 蓝子笑着说:“他现在是大经理了,打扰不得,打扰不得!” 我吩咐秘书:“马上到时代大酒楼订个单间,晚上我要请蓝师傅喝点,别忘了,要瓶茅台酒,我要和蓝师傅一醉方休。”说完哈哈大笑。 蓝子有点窘迫地搓着手。 席间,蓝子提出:“帮她找个工作。”我说:“我这是服务行业,我担心你的脾气。”我想起一次蓝子上班睡觉,班长说她几句,她就叉着腰骂:“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蓝子涨红着脸,站起身说:“杨总,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我儿子上高中,处处需要花钱,借我几个胆也不敢耍脾气了。” 我望着她,那张酷似斯琴高娃的脸,早爬满了浅浅的皱纹。岁月改变了人,人的性格也会改变吗? 我把蓝子安排在一楼售鞋。一个多月过去了,这天见到一层的经理,她高兴地说:“您介绍来的员工,负责销售男鞋,她给顾客试鞋时,几乎是跪在地上,用手摁摁鞋头看看顶不顶脚,再用手摸摸鞋帮,看看舒适度,顾客的脚多脏、多臭,她都不嫌弃。顾客们大多被她的热情感动,不好意思不买。第一个月,她就获得了销售状元,奖金拿的最多。” 我来到一层销售大厅,远远地看见蓝子站在柜台边,向过往的行人点头微笑,向询问鞋价的顾客解释着什么,礼貌地鞠躬向顾客道别。 我向楼层经理讲起蓝子想当年在车间里叱咤风云的故事,楼层经理听后哈哈笑着说:“真想不到,蓝师傅这么厉害呀!” 春节,蓝师傅突然来到我家,左右手拎着鸡、鱼、虾。我死活不收说:“我给您安排的是苦差事,您干得这么好,我应该拿着烟酒看您才对。”蓝师傅噙着眼泪说:“咱厂下岗的兄弟姐妹,都四十好几,没文化,想找个扫大街的差事,都找不到。我多亏认识你这个小兄弟,在商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我知足!”说完把东西放在门口,抹着眼泪跑了。 我赶紧去追,她早跑得无影无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