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红楼——大观园之劫数（十二）

  一向带了慈和面具的王夫人，却是晴雯之死的责任人之一，而且这和对金钏不一样，那时她没有置金钏死地的意思，而晴雯王夫人却是没有丝毫怜惜之意。一个小姑娘不过生得漂亮，并没有任何问题让她抓到，只是因为她对美人天生的不喜，这才下了重手。她撵晴雯时，晴雯正在病中，她的吩咐是连晴雯的衣物都不让人带走，这是何等的羞辱。而且和贾母汇报时，满口谎言，让人不得不发现，王夫人另一面很凶残。

  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宝玉有世人不知一面，他的欢喜自有他的道理，他自己明白）。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灵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岂不尽了礼,比俗人去灵前祭吊又更觉别致。想毕,便欲行礼。忽又止住道:"虽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须得衣冠整齐,奠仪周备,方为诚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学那世俗之奠礼,断然不可,竟也还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况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蘩蕴藻之贱,可以羞王公,荐鬼神。'原不在物之贵贱,全在心之诚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则诔文挽词也须另出己见,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袭前人的套头,填写几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须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宁使文不足悲有余,万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于功名二字,尚古之风一洗皆尽,恐不合时宜,于功名有碍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为世人观阅称赞,何必不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或杂参单句,或偶成短联,或用实典,或设譬寓,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文为戏,悲则以言志痛,辞达意尽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宝玉本是个不读书之人,再心中有了这篇歪意,怎得有好诗文作出来。他自己却任意纂著,并不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诞,竟杜撰成一篇长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鲛一幅楷字写成,名曰<<芙蓉女儿诔>>,前序后歌。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于是夜月下,命那小丫头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礼毕,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伤心自然是伤心的，只是他的伤心更像是对一朵花的伤心，一种怜惜）

  通篇读下来，更像是写黛玉。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这明是黛玉本色）

  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偏让黛玉从花中出现）,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宝玉听见黛玉的葬花词，黛玉听见他的芙蓉女儿诔，原是知己缘份吧，落到彼此心上，才知对方情怀，原来与自己是一样的）

。"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改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此语更不是对晴雯，而是黛玉了）。'"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允,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随伴,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宝玉对黛玉的体贴是一惯的）。

  晴雯去了，宝玉心上是放不开的，必有此文，神采飞扬处方见一片真情。只是这真情和对黛玉是不同的。而这篇情真切的文章，也更像是对黛玉之文。怡红院为宝玉贺寿时，黛玉为芙蓉花，当日大家都说唯黛玉配芙蓉，而晴雯之芙蓉是小丫环杜撰的，真正的芙蓉花是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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