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里克伯格如是说:如何不跌份地花式拒绝这本你看不懂的《播云剂》
“对不懂的书我从来敬而远之,这还有讨论的必要吗?”
“从缜密的角度来说这种武断是不明智的。让我来做个小小的建议:采用让步法,证明即使在我们巨细靡遗、洞悉全书精要的前提下,阅读它的欲望却依然像乔吉奥比飓风里的火苗一样毫无抬头的可能,那么就足以证明我们的判断是深思熟虑、天衣无缝的。” “愿闻其详。” “让我们来虚拟一位‘无所不知先生’,姑且叫他柯里克伯格吧。柯里克伯格先生是一位可敬的中立人物,既不曾与作者因观点分歧剑拔弩张,也从未向他那位留着达利式胡须的朋友(比如你)流露过对作者的仰慕——对于他来说,那只是一个由音节组成的名字而已。” “这位柯里克伯格先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商场得意,情场失意,或者相反。他有一位在帕纳雷阿岛星空下扎帐篷谈心的慈父和一个歇斯底里把羊排倒进壁炉的母亲,有一副强健的胃和由于每天赶三四趟航班而从不超过五小时的睡眠,有一套遗世独立的北欧式审美体系和寡淡的嗅觉:熏香中毛孔静舒、夕阳沙丘般的平滑肌肤和一块长出地衣的朽木,对他的鼻子来说并无区别……总之他的生活喜忧参半、晨昏平分。某一天,这位从立场和情绪上都被证明十分客观和可靠的角色,偶然和这本《播云剂》相遇了——譬如在机场书店的书架上。 “如果他在候机,有理由翻一翻。他是哪国人?” “巴黎是我们虚拟浪漫故事时的首选项,不过,如果是一位巴黎男人,他为什么不在这远离尘嚣的片刻一边思考着孟德斯鸠、西蒙娜薇依的某个哲学命题,一边顺手拈起一本《Léviathan》?莫斯科怎么样?那么他的名字就是某某列维奇,看书时手肘旁枕着一瓶Beluga。华沙?他会是那种静立窗前毫无动作凝视昏黄灯光下雪花和它的阴影一起飘落的男人吗——所以一定是米兰了。” “他翻开的是一本意大利语版的《播云剂》(《L’inseminazione delle nuvole》)……” “羊皮烫金做旧,开始只是胡乱翻翻打发时间,他把它从Vincenzo Viviani的著作和《加利-库契传》间抽出,随手翻到目录第二页,上面的化学结构式让他打了滑石粉一般匆匆游走在各种高档纸张间的手指停了下来:他记得这个化学式。它曾经出现在一张类似小贴士的卡片上,附上一盆冰岛罂粟上被送来。
“对,冰岛罂粟不含罂粟碱。这盆花是谁送的?” “比如是一个注定不能在一起的女人送的,一份告别礼物,或者只是答谢。他曾经把那张卡片系在过风铃上一段时间。” “好吧,接下来他向前还是向后翻了?” “一个对神秘充满敬意的人一般是往后翻的……他翻到了目录第8页。这一页是什么意思呢?” “他是‘无所不知先生’,必须知晓一切!” “当然,在这一点上他从不辜负我们任何一个人……第8页是SunPlot——在Wolfram Mathematica里面绘制全年太阳路径图的代码。当然,柯里克伯格先生并不熟悉这款软件,他不是一个数学研究者......但Sun Plot这两个单词的确触动了他的某些回忆——他想起了它们以浮雕形式呈现在一枚金属丝纹菜单上的瞬间。”
“一家餐厅?好!它为什么叫Sun Plot?” “那家餐厅俯瞰北挪威海岸空旷地带,每年的极昼时节能看到太阳沿着白雪皑皑的天边折返,仿佛谁在上面安了一柄飞来去器。” “很奇异、瑰丽的景象……无疑他是在这里和某个女人约会。” “恰好相反,风投失败让他血本无归、抑郁至极,于是他买了一张去挪威的单程票......他找了这家视野最辽阔、蛋彩光线的餐厅,给自己点了烟熏三文鱼、山羊奶酪(Geitost)、腊火腿(Spekemat)和一杯阿夸维特(Aquavit)。他正悲伤地思考着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一个满眼血丝、衣衫不整的颓唐青年从他桌前走过,他向柯里克伯格先生的投来的一瞥令他终身难忘:那双眼睛仿佛死鱼眼珠毫无神采,生硬地嵌在眼眶的底座中……青年打开门,朝刺骨的冰水一头扎了下去。” “糟糕,要出人命了!” “柯里克伯格先生高喊救人,但餐厅里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似乎除了他并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到这个青年。” “是他的幻觉?或者幽灵?” “柯里克伯格先生只得自己脱了大衣跳进水里,捞起了正在下沉的青年。他把青年扶到走廊里,帮他吐出呛下的水,然后一顿训斥夹着安抚,终于让青年打消了自杀的念头。而他自己也突然之间有了强烈的活下去的欲望。” “后来呢?” “他回国以后改行进了律所,一年以后生活又基本步入了正轨。有一天他收到来自挪威的明信片,没错,是Sun Plot餐厅,写信的人是餐厅的老板,他写道:我儿子以前是个失败的演员,他第一场成功的演出是遇到你那一天……你走进餐厅那一刻我们都看出来了......他现在在法国拍戏,小有名气……谢谢你。” “我开始喜欢柯里克伯格先生了。然后呢,他如何在看到了Sun Plot之后拒绝了这本书?” “我想想……那是因为紧接着翻到的下一页激起了他沉重的回忆。” “哪一页?” “Marquardt Phi Mask,马夸特面具——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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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懂什么?全世界能戴上马夸特面具的人不超过二十个。”当美男子、新兵菲利奇奥举着蜡烛,肩披白色床单缀成的多利安式基同,站在一分钟前还鼾声如雷的战友们中间时,他们被这不合时宜的仪式感逗得捧腹大笑。酷爱素描的菲利奇奥用那支画过战地落柿的炭笔在自己面部毫厘不差地绘制上了马夸特面具的线条。“老弟,你应该去当制图员。”上铺的德乔伸出手拍拍他裸露的肩膀,菲力奇奥瞪了他一眼。 “敢打赌么?你们的妻子和女友,没有一个人能戴上马夸特面具!”菲利奇奥傲娇地说。“赌就赌!”菲力奇奥拿出画好大中小马夸特面具模型的塑料纸,而他们纷纷掏出了香烟盒、怀表和钱包里的照片…… 第二天训练时,不苟言笑的吉斯莫中尉发现,马夸特的后背上,赫然用水彩笔写着: “菲利奇奥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人。” 下面是整个排士兵歪歪扭扭的签名,简直令他哭笑不得。 菲利奇奥有些敏感,但一执行起任务来就似乎红了眼,半点也不含糊。柯里克伯格喜欢和他聊天,有时候还用自己存的萨拉米肠私货和隔壁排的技术兵换点菲力奇奥酷爱的覆盆子糖浆,说到退役以后的打算,菲利奇奥说要加入宪兵队,“我不信,你大概想做时尚封面男模吧……”柯里克伯格笑道。 就在兵役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一天,附近发生了山林火灾,火情紧急,吉斯莫中尉和柯里克伯格,菲利奇奥和德乔一组,带着人迅速进了山…… ★
“预感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菲力奇奥身上。” “当柯里克伯格再次见到菲力奇奥的时候已经认不出他了,他被一棵还在冒着焦糖色的大树重重压在身上,半边脸已经焦糊。‘看别处,别看我。柯里克伯格。’他含混不清地说。他死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是为了拒绝一本书,有必要这么惨烈吗?说说他和‘物理卷’的封面有什么渊源?” “他的舅舅在高能物理研究所工作,曾经送过他一枚刻着这个图案的徽章。” “‘地质学卷’的世界时区图?” “他的一个朋友在Mauna Loa火山考察,每周五晚上给他写一封邮件,他当然知道整个夏威夷群岛都属于西十区——他对时差就像信鸽对于磁场一样敏感。” “那‘摄影卷’上那个伦勃朗布光法呢?” “有一天他偶然走进一家画廊,某个空白展厅中,一个涂着黑色唇膏的女模特正摆着pose坐在伦勃朗式布光中,她一动不动,只是在无人注意时很隐秘地朝他眨了一下眼睛——他觉得她很面熟。后来他想起她是报纸上登过的一个贼。” “按这个套路下去,今晚要变成惊悚之夜了,换换风格吧。我想听听柯里克伯格和‘投影几何卷’的彗星有什么关系,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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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里克伯格站在刺耳尖叫、欢呼着的高中生中间,稚嫩而流露着几分不羁的面孔上写着仿佛洞悉一切风暴之眼所在的冷静。台上那个在风机面前衬衫猎猎、挥舞着燕尾电吉他的少年V,告诉他今天要给全校天文爱好者一个“毕业前夕的大惊喜”。他们在钟楼顶上安装了一根类似避雷针的东西。“我已经计算好彗星轨道。当它掠过钟楼上方时,这支犄角会喷出焰火,似乎是被彗星点燃了一样。” 最初是一场接一场摇滚,然后,现场灯光白砂糖般绵柔起来,两个女孩翩然登台,《Lakmé》“花神二重唱”伴奏如空如幻响起。“快走,赶不上了。”V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背后拍了他一把。他们登上山坡,在槭树下坐下来,等着壮观的一瞬降临。那彗星穿过云母色的夜云来了,当它拖着长尾经过塔尖,随着一声闷响,脚下的整个校园陷入了黑暗,而塔尖上烟火齐发,仿佛繁星落入匀匀漾开的瀚海。远远地响起一阵鼓掌和雀跃。 蓦然,柯里克伯格看到V用一种奇特的神色凝视着自己。幽暗的光线下,他像一只优雅的小豹子俯身过来……他亲吻了柯里克伯格。 ★
“我的老天!柯里克伯格一定吓到了。” “不,他只是尴尬,非常尴尬,他匆匆站起来,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为什么?” “不知道。” “V呢?” “他似乎有些沮丧,自嘲地笑了笑,也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他走开了。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于是,当柯里克伯格翻到彗星的这一页,他有一些负罪感,当然,也许只是对于青春的自己。他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表情,于是付了钱匆匆走出了书店。” “什么?他买了那本书?这可不是我们的初衷!” 戴着老花镜的书店老板朝这边望过来,疑惑他们究竟在争执什么。 “抱歉,我忘了这一点。”
男人拿起《播云剂》走向柜台,老板吃惊地打量着他,受宠若惊地和他握了手。他年纪不轻,但从背后也能看出肌腱的宽厚。
“他是谁?” “你不认识他?那是著名作家伽利尔摩。听说他每年都到米兰来,只为了把一大笔生活费和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礼品送给一个女人。” “是他的情人?” “不是。他朋友的遗孀。可惜了,天生丽质的女人,以前还是歌剧演员。” 老板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有些落灰的书:“读读吧,他的代表作。” 封面上赫然印着书名《Kriegberg》(《战火之山》,读音“柯里克伯格”)。
百科诗派创派十周年年鉴之:
播云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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