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从何而来？

    关于小说创作的胚胎或者说是起源，我的看法不知道对不对：我想人从脱离了猿猴、脱离了类人猿而且发展了自己的语言系统以后，他就会有最早的冲动即用语言来表达自己。当他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一种比较强烈的情绪、一种愿望的时候，我觉得这就是诗的起源，是最早的诗。当他用语言加上自己身体的动作，在英语中称之为身体的语言（bodylanguage），以此来模仿、来表述一个过程、一个人物的时候，这就是戏剧的起源。而当一个人很愿意用语言来叙事、来讲述一件事情，我认为这就是最原始的小说。

    在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与每一个人都有关系，因为每一个孩子、幼儿，往往从很幼小的时候，甚至还不完全会说话的时候，他就开始有听故事的要求，就要求母亲给自己讲故事。我们都知道《一千零一夜》的故事。在《一千零一夜》里，故事变成了一个对死亡和暴力的克服，起码是暂时推迟了死亡和暴力的实现、实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在这种叙述和表达当中有些什么特点。

    第一，我们可以分析一下这种叙述和表达的最初动机是什么。这说明我们人有一种特点，有一种什么特点呢？就是希望自己的经验、自己的思绪能得到别人的分享。假设有一个人生了一场病，他就很愿意给自己的亲人、朋友讲一讲自己在病痛中的那些感受，那些最强烈的感受。如果一个人出一次车祸，他在车祸中侥幸脱险，这个人会有一种很迫切的愿望，把自己发生车祸的过程、遇险的过程告诉自己的妻子或者丈夫，告诉自己的孩子，告诉自己的亲人：“哎呀，我太危险了！”如果一个人是飞机失事的幸存者，那么我相信，从他幸存的这一天起，讲述他幸存的经过就会成为他的一个最强烈的需求。夸张一点，饭都可以不吃，觉都可以不睡，但是他要把他飞机失事时的种种体验告诉别人。可惜的是飞机失事而又幸存的比例比较低，所以我们较少碰到这样的小说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如果一个人文字能力强，而又经历一次飞机失事，一本畅销小说就完成了一大半，但是这不好去试验，也不好为了创作小说而制造一次飞机失事。在感受最强烈的时候，可能还不是讲述出来与别人分享，而是变成一种自言自语。我们可以说这是一种病态的自言自语。电影上经常可以看到这种场面，就是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情绪太强烈的时候，他就会对着墙壁或是不懂他的语言的人，在契诃夫的小说中是对着一匹马，或者是对着一只鸟，不停地说自己的经历。祥林嫂在她几次痛苦而悲惨的婚姻的经历之后，加上又失去儿子，她变成了一个有点精神失常的人，见人就说：“我真傻，真傻，我只知道冬天下雪以后......”我们都能背下来了。在人有了影响重大的惨痛经历之后，他自己对自己也要说“我真傻！我真傻！”所以我们可以说，当这种叙述的愿望达到极致之时，就进入了一种“准病态”，所以作家有时给人一种疯疯癫癫的感觉。但是，我要谈到另一面，即它又是一种“抗病态”。当一个人有很好的表达能力和表达的条件，把给自己心灵以最强烈印象和冲击的经验、经历告诉别人的时候，当他能表达出来的时候，我想这正是对疯狂的一种抵抗。我说这是一种病态的自言自语，这个病态，用电脑的表达方法，可以划一道斜杠，它是抗病原，它本身是病态的又是抵抗病态的一种表达方式。美国有一个很好的短篇小说家约翰·契弗，住在布鲁克林地区。他死后我读过他女儿所写的关于父亲一生的故事。她一上来就说，“在我小的时候，当我心情压抑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让我念一段祷文。后来我年岁大了点，光靠念祷文不能平静，父亲又告诉我，当你的心情极不平静的时候，你就把让你不平静的事情写下来。现在，我最不平静、最悲哀的事情是我的父亲去世了，所以我要把它写下来。”

    元叙事可以很夸张，你可以讲得很奇特，但是你的基础仍然来自你的经历和经验。这里我要加一句，就是梦境和幻境也是人的一种经验，是人的一种内心经验。起码人人都是做梦的，很少绝对不做梦。据我所知，当一个人完全不做梦的时候，这往往是精神病的一种前兆。你们哪位如果一年半年从来没做过一次梦了，你可以到医院找心理医生交谈交谈，汲取一些忠告，或者适当调整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梦境和幻境、幻想，这也是人的一种很特殊的经历。我们的经验里边就包含了内心体验。写小说的人往往有这种特点，他有一种同情心，这件事情虽然不是自己直接经历的，但他有一种感情，感同身受。所谓内心体验，虽然不完全是自己的经验，但是看到别的人的、别的生物的，哪怕是看到植物的、花朵的或者树叶的、矿物的、沙石的或者水的情况，也会有强烈的“感同身受”。为什么孔老夫子见到水他也有“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这种感叹呢？因为这些地方引起他内心的一种体验。这些东西实际上是写作的基础和我们叙述表达的基础。

(责任编辑：蓝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