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村：当过兵的四叔

四叔当兵那一年，解放战争已到了尾声。四叔当的是炮兵，确切地说，他在胶东军区某炮团的一个连队当通讯员。

四叔是和他的一个表兄一起当兵走的。当兵不久，兄弟俩就赶上了解放长山岛的战役。那是一次由时任山东军区副司令许世友担任总指挥的对固守长岛的国民党军队进行的渡海登陆进攻作战。仗还没打响，四叔表兄的心里就怕了，这天晚上便悄悄和他商量，说，子弹不长眼，打仗要死人，人死了，就回不了家了，咱还是一起跑吧！表兄的话，四叔听明白了，他这是要让他一起当逃兵。听了这话，四叔立时就火了，一把揪住他的脖领，说，你敢再说一句，我立马毙了你！四叔说，当兵就别怕死，怕死就别当兵，全中国很快就解放了，为了全中国的解放，即使死在了战场，也是光荣的。四叔又说，作为一个战士，你心里应该明白，临阵脱逃，是犯死罪的！

可是，表兄最终还是没听他的话，当天夜里就独自一人从战场上跑回老家去了。

解放长山岛那一仗，四叔表现得很英勇，为此，连队给他荣立了三等战功。但是那一仗也让他挂了彩，他的腿部受了枪伤，此后的那些日子里，逢到阴雨天，那地方总会隐隐作痛。

四叔跟随部队打完了那一仗，不久，新中国就宣布成立了。

恰恰就是那个时候，四叔所在的炮团团长，因为在那场战役中受了重伤，需要有人近身照料，于是，在几个连队的通讯员中，他一眼看中了机智灵活的四叔。四叔自然很高兴能在团长身边为他服务，由此，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寸步不离左右，无微不至地对他悉心照料，也因此深得团长的喜欢。

可是，又是不久之后，朝鲜战争爆发了。

那个时候，四叔所在的炮团已经接到了等待参战的命令。四叔得到这个消息，心动了。

四叔说，团长，我想去。

四叔说，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是一名战士，我要上前线。

四叔的话很坚决。

团长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四叔说，团长，你说句话，点个头我就去了。

团长久久地望着他，还是没说话。

四叔看到团长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一下没底了。

四叔说，团长，你想说啥，我听你的。

团长想了想，终于说话了。

团长十分纠结地望着他，说道，你还是退伍，回家吧！

四叔一下就懵了。

四叔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这是从团长的嘴里说出来的。

四叔不解地说，团长，为什么？

团长说，不为什么。

四叔想了想，说，团长，我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团长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四叔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说，那到底是为什么？

团长一下别过头去，说，你不要问了，让你退伍你就退伍，这是命令。

顿了顿，团长又补充道，你也是挂过花的人，所以，所以你是不能再继续参战了。

四叔仍不死心，说，可是，我的伤已经好了。

四叔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团长挥手打断了。

团长说，好了，你什么都不要说了。

四叔仍心有不甘，喃喃说，团长，我退伍走了，就再也不能天天见到你，再也不能在部队奔前程了。

听了四叔的话，团长慢慢回过头来。那一刻，四叔猛然发现团长的眼里有两粒泪光。

团长盯着四叔的一双眼睛，一把把他的手拉过来，紧紧握着，一字一句说，你要给我记住，只要你还有一双手，你就别愁没前程！

四叔琢磨着团长的话，终于点了头。

就这样，四叔退伍回到了老家。

四叔回家那天，村子里许多人都来看他。人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问这问那，俨然把他当成了凯旋回来的英雄。

但是，表兄没来。

从战场上跑回家的表兄，在后来的那些日子里，一直对自己那一段十分短暂的当兵历史讳莫如深。尽管有些场合，他还是避免不了要和四叔碰面打招呼，但是，每一次见了四叔，总好像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只要和四叔站在一起，总觉得短他三分。

退伍回到家乡的四叔，心里一直念念不忘他的连队，一直记着退伍前团长对他说过的那番话。后来，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四叔终于打探到了一个消息，那一次，他们团到朝鲜参战，所有人，包括团长，谁也没能活着回来。

得到这个消息，四叔默默回到家，一连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水米不思。一个男人的号啕声，不时从门缝里挤出来，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到了。四叔在突然之间似乎领悟到了一个事实，挂了重彩的团长当初为什么那么执意地让他退伍回来。

他想，是团长给了他一条命。

后来的那些日子里，一想到团长给他的这条命，四叔的心就会疼。

四叔说，我这条命，是团长给我的。

四叔又说，一个团的人去了朝鲜，说没就没了；我是一个团的人用命换来的，他们没能好好活下来，我要替他们好好活下去。

四叔是说给自己听的。

四叔说这话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当兵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