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福田 时间:2015-08-04点击:467

一代宗师李卓吾

    京杭大运河源头,北京通州西海子公园内,一代宗师李卓吾长眠在风光旖旎的葫芦湖北岸,墓碑上“李卓吾先生墓”几个大字遒劲悲壮,乃墓主生前好友、明万历十七年状元焦竑亲笔手书。
通州很少有人不知道李卓吾,但又很少有人真正了解李卓吾,一般人只知道李卓吾是个思想家,因“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等罪名被关进大牢,为反抗迫害,李卓吾以命殉道自刭狱中,最后由通州人马经纶收敛其骸骨,埋葬于通州大运河河畔……

    此外在通州还流传着关于李卓吾的一些传说,比如李卓吾和马经纶的交情,李卓吾当年的葬礼等,但对李卓吾的身世、思想及其与北京和通州的渊源,了解却少之又少。李卓吾究竟何许人?他在世时做过什么?究竟说了哪些“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话,死后又为什么会葬身通州?身后何以被尊为“一代宗师”?诸如此类的问题弄不清楚,到了李卓吾墓前便难免困惑……
 
    李卓吾出生于泉州(今福建晋江),这里是一个天然海港城市,早在公元六世纪,泉州就已经成为中国对外交流的海上通道,盛唐时更发展成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五代、宋、元,数百年繁荣兴旺。直到明朝初年,朱元璋颁布“禁海令”推行闭关锁国政策,泉州这个繁荣的海港城市才逐渐衰落……到李卓吾出生时,泉州已彻底失去了昔日繁华。生在泉州是李卓吾之幸,但他却生不逢时。

    按《清源林李宗谱》记载:“卓吾公生于明嘉靖五年(1526)丙戌农历十月二十六日戌时。”李卓吾在《焚书·卓吾论略》中则自称生于明嘉靖六年(1527),这两种说法相差不过一年,无论哪一个说法准确,李卓吾出生时明朝(1368—1644)已建立半个多世纪,其闭关锁国的“禁海令”越来越严,此时已造成严重后果。曾经作为海港城市的泉州,罹害尤其惨重!不仅城市政治经济地位衰落,而且倭患猖獗,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谱载李卓吾祖籍河南(汝宁府光州固始县),其远祖林辅唐僖宗时曾任寿州参军,后因避乱迁徙泉州,开始探索出海经商之路……但其一世祖林闾之父原本姓李名衡,可知李卓吾父系先祖并非林氏。林闾所以改姓林,因受林氏外婆家活命之恩,“是以变名而入外妈之林姓。” 以此而论,李卓吾父系先祖李衡之前与林氏无关,但李卓吾与林氏有血缘渊源,李衡之后才林李一家,其后代子孙有人姓林,也有人姓李。李卓吾也曾姓林,“入泮学,册系林载贽,旋改姓李。”(《清源林李宗谱》)

    林闾改李姓林,也真就继承和发扬了林氏祖传的经商才能,元朝末年,林闾已成为泉州一带有名的商人,尤擅经营海上贸易,其家资巨富,且有官商背景。林闾之子林弩(李卓吾二世祖)经商足迹更是远至印度、波斯……据《荣山李氏族谱》,明洪武九年(1376),林弩还曾“奉命发舶西洋”,作为官方商业使节,出访西洋各国以协调商贸关系。元朝海上贸易发达,明朝“禁海令”之初,措施也不是特别严厉,禁止民营还允许官营,但此时中国海外贸易已是强弩之末。

    正是这次出访,决定了李卓吾的民族属性。《荣山李氏族谱》载,林弩“娶色目人,遂习其俗,终身不革,今子孙蕃衍,犹不去其异教……”从此处言辞判断,其后世子孙有人对林弩“改教”颇并不认同,但也有一些人接受了这一信仰,且后世多与伊斯兰教信仰者通婚,李卓吾近祖当属后者。这一点可从李卓吾许多日常生活习惯中体会出来,比如特别讲究的种种“洁癖”,李卓吾在后来的遗嘱中,所嘱葬仪也多“回式葬制”,据此可以认定李卓吾回族属性,但这只限于日常生活层面,只限于民族属性,因为在他的思想研究中,没有涉及过伊斯兰教教义。

    林弩之后李卓吾父系先祖是林仙保、林恭惠等,其祖上家业又维持了几代,林仙葆“习译语”,曾做过“冠带通事”,也还有从商经历;林恭惠亦曾奉命出使日本、琉球,获“钦赐冠带”且“荣及儿曹”,家族事业顽强延续,但因为朝廷不断强化的“禁海令”(甚至“禁民入海捕鱼”《明太祖实录》),这个家族的事业日渐萧条,终于只剩下一个空壳:泉州城曾经赫赫有名的林李家族。

    随着家业不断萎缩,传到七世祖李卓吾之父林白斋时,其家道已没落到衣食日用都难以为继了。林白斋只好改弦更张,放弃经商祖业,开始习“子曰诗云”投身科举,这是当时可能重振家业的惟一途径。林白斋虽最终不过秀才名分,总是让李卓吾生在了书香门第,李卓吾幼年虽家境贫寒,但得乃父为师,12岁已开始显露“才华”。

    12岁的李卓吾写了一篇《老农老圃论》,反对孔子把种田人看成“小人”,文章文风流畅文思严谨,一时被乡人称赞“白斋公有子矣”(《焚书•卓吾论略》)。李卓吾自称“自幼倔强难化,不信学,不信道,不信仙、释,故见道人则恶,见僧则恶,见道学先生则尤恶。”很多人据此以为李卓吾从小就有反“道统”精神,好像那时的李卓吾已然是“圣人”,这显然夸大其词,事实上在40岁接触王阳明“心学”之前,李卓吾最多算是个有点“愤青”的“读书人”,只不过其“利口能言”,已初露锋芒。

    李卓吾的某些天赋来源于血缘传承,那也只是某种可能性基础,其祖先有过那么成功的经商经历,智商自不会低,其父又是个秀才,李卓吾秉承这样的血统,又从小在父亲的教育熏陶下长大,少年时表现出色一些并不奇怪。但性格上的叛逆,按其自述就有点过了,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有点叛逆可以理解,可一个贫寒家境中长大的孩子,怎么会养成如此桀骜不驯的性格呢?这与他的初生环境有关。
有人把儿童表现出的一切都归于天赋,这里存在很大误区,那就是忽视了早期环境对儿童成长的重要影响。儿童从出生就开始接触环境,其少年时表现出的某些天赋,事实上已经受到了早期环境影响,而且这种环境影响越到后来比重越大。一般人对此没有理解,才会把小孩子的一切表现统归为天赋。影响李卓吾的早期环境,说起来无外两个方面:家族小环境和现实大环境。

    就家族小环境而言,李卓吾出生在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家族,这个家族在他出生时又已穷困潦倒,这种落差很容易导致某种心理“失衡”,造成性格“叛逆”。李卓吾出生时,家族衰落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从其一世祖林闾算到李卓吾只有八世,不过100多年,彻底败落时间更短,不过几十年。这样短的时间,如此巨大的落差,必然留下许多家族传说,很多传说还可能比较真实,包括先祖远足异域的一些见闻,李卓吾都可能听说过,这对他性格养成乃至思维方向都会产生影响。

    西方文艺复兴运动,早在公元14世纪就已经开始,李卓吾近代先祖远涉重洋时,已经是15世纪,必然受到了这些进步思想的影响,他们把这些思想带回家族,对子孙的影响也潜移默化……到李卓吾这里,通过家族血缘遗传,通过家族“神化”传说,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些“痕迹”。

    再说现实大环境。盛唐时,泉州就已经是海上丝绸之路起点,宋元时,这里更设立了“市舶司”“来远驿”“蕃坊”等对外交流和服务机构,其时很多外国人留住泉州,他们在这里甚至拥有自己专属的街区,据说马可·波罗都曾经留居过这里。来到这里的外国人已经融入这里,他们或经商,或传教,无论在生活方式还是文化思想方面,都对当地产生了深远、深刻的影响。当时摩尼教、婆罗门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等都已传入,伴随宗教的正是许多西方新思想,这里成为中外贸易繁华地,宗教自由港、文化交汇处……

    李卓吾出生时,海禁虽已非常严酷,但不少外国人仍然滞留于此,那些已经传入的思想还在继续传播,这种状况当然地影响着李卓吾。这种影响不需要多少具体内容,单是一种思想倾向就已足够,从李卓吾后来的《四海》分析,影响也就是这样。用一种外来思想的新视角审视传统,又面对着由盛而衰的家族现实,李卓吾从小养成“叛逆”性格,出现某些愤世情绪,甚至表现一些批判精神也就不足为奇了。

   按照这种性格取向,尽管李卓吾文才出众,在科举路上也是前途渺茫,因为朝廷开科取士,要的只是一些恪守封建思想传统,不“忤逆”礼法的奴隶。但现实却开了个玩笑,李卓吾16岁入府学,二十几岁就中了举人。偶然中的必然是:李卓吾家境贫寒,除了科举无路可走;李卓吾聪明伶俐,而且记忆力惊人。他虽然一开始就对“四书五经”那些陈词滥调不感兴趣,但凭着背诵得滚瓜烂熟的五百篇“八股”范文,居然一考中举。

    举人头衔在封建官场中卑如草芥,做官只能垫底而且没什么前途,但李卓吾毕竟可以借此摆脱衣食困境,事实上他一辈子的生活来源,也主要都是靠做官的俸禄。李卓吾虽然一考中举,但此时他家境贫寒,连继续科考的条件都不具备,于是他决计做官,候职期间就以当教书先生养家糊口。

    从中举到做官,李卓吾又百般煎熬地等了三年,这煎熬不是求官心切,而是生计艰难衣食困顿。李卓吾自称:这段时间他曾“游食”南北(就是当私塾先生)。这种职业既不稳定又收入微薄,自己都经常饥一顿饱一顿,自然无法养家,他的长子就是这时饿死的,这是让李卓吾不堪回首的一段悲惨记忆。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李卓吾终于盼来官报:补河南辉县教谕,官从九品。

    因为职位卑微,俸禄微薄依然不足养家,李卓吾只能孤身前往。以李卓吾的性格,实在不适合做官,他自述:“为县博士,即与县令、提学触。”(《焚书·感慨生平》)不过在此任上,李卓吾才初为官,不敢太过放肆,又因“苦学”出名,据说得到朝中某大人赏识。嘉靖三十九年(1560)李卓吾迁南京,“以文章擢国子”,官从八品,算是升了一级。可是他在南京国子监博士任上只干了两个多月,就因父丧回乡守制,一回乡又赶上倭寇进犯泉州,直到倭寇退去,守制期满。

   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李卓吾经大运河北上,第一次来到北京,按制他要去礼部报到,等待重新安排官职,这一次他带了妻子儿女。明制“丁忧月与半俸”,李卓吾在家守制期间俸禄减半,又经倭寇之乱,本来就没带来多少盘缠,等待补缺更耗尽了所有积储,只能又一次靠教书度日。“馆复十余月,乃得缺,称国子先生,如旧官。”(《焚书•卓吾论略》)还是从八品,只不过由南京国子监博士,改成了北京国子监博士。

    在南京国子监任职不过两三个月,与同僚脸都没混熟,李卓吾还来不及与人“触”,这一到北京,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为太学博士,即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而足。”身边的人大概都得罪差不多了。还好,这次任职时间也不长,一年左右时间,他又接到祖父病逝的消息,李卓吾是长房承重孙,按制又一次要回乡丁忧守制。本来就俸禄微薄难以养家,这一次他思虑再三,只能将家小暂时安置到辉县,那里还有他第一次为官时置下的一点产业。

   三年守制期满来到辉县,他才知道辉县遭逢旱灾,自己又两个孩子饿死,还好妻子和长女侥幸存活,这也多亏了他在辉县原来结识的一位好友邓石阳资助。李卓吾知之伤心欲绝大病一场,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秋,李卓吾第二次回到北京。这一次是吏部通知他出任礼部司务到京,不用候职,但职位是从九品,官阶不升反降。有人因此劝他弃任,李卓吾却很自知,明白自己除了做官外身无长技,不去上任,这一家人吃什么?

    好在此时李卓吾三世业缘已了,身边只有妻女二人,官俸少了,负担也轻了,日子过得反不像以前那么捉襟见肘,他甚至有时间、有精力,也有心情可以究研点学问了。要知道求知问道是李卓吾一直孜孜以求的事,但在此之前,他家中多事官场坎坷困于生计,一直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做学问。现在好了,皇都北京高人荟萃,文化氛围极其浓厚。李卓吾官虽小也算官场中人,又年已不惑,对生活有比较深刻的感悟,加之他原本就是文人,又一直在学习思考,自然很容易融入文人圈子。

    李卓吾惧怕贫穷,但他更看重求知,在人生定位上,财富是基础,但也只是基础,在此基础上有更高的人生追求,生命才有价值和意义。活着的目的不能只为活着,受过饥寒的李卓吾对此更是明白:“贫莫贫于无见识”(《焚书·富莫富于常知足》)。皇都北京文人圈子非常活跃,当时各种集会频繁,有大型讲学,也有小型聚会,李卓吾置身其中如鱼得水。他的性格不适合官场,却适合做学问,学问讲究真知灼见,李卓吾“较真”的性格,用在做学问上事半功倍。

    从某种意义上说,李卓吾的思想探索之路,从这一时期才真正开始,在此之前,李卓吾充其量算是个“读书人”,在官场底层挣扎很不得意,还多少有点“愤青”……但在此之后李卓吾逐渐成为一个“学者”,并很快跻身于“文化名人”之列,应该说北京才是李卓吾作为一个思想家的起点。

    有点凑巧的是,李卓吾任职礼部司务当年,嘉靖皇帝服丹药致死,第二年穆宗朱载垕即位改隆庆元年(1567),李载贽中的“载”字,犯皇帝讳只能去掉,从此李载贽改名李贽,不久李贽又取“卓吾”为号,李卓吾为后人熟知的两个名字,都是这时才开始取用。改名取号之后,他的人生际遇也随之发生重大转变。

    李贽取“卓吾”为号,起因是徐用检、李逢阳二人赞其“卓识”,也正是这两个人,引领李卓吾开始接触王阳明的“心学”,从此李卓吾就成了王阳明“心学”的追随者,并最终成为“心学”泰山学派(心学左派)左派的一代宗师。

    嘉靖、隆庆年间,学术界阳明之学大兴,李卓吾先后认识了“阳明心学”的两大信徒徐用检和李逢阳,并就此折服于“王学”:“不幸年普四十,为友人李逢阳、徐用检所诱,告我龙溪先生(王阳明弟子王畿)语,示我阳明先生书,乃知得道真人不死……虽倔强,不得不信之矣。”(《王阳明先生年谱后语》)礼部司务任上五年,李卓吾潜心王阳明“心学”,如醉如痴,心学也从此成为他思想的基础和根本,并被他进一步发扬发展。

    王阳明的心学,以“良知”阐释心,以心为标准,以直觉为主宰,其本体接近于混沌哲学的“本能”概念,虽没有明确反儒,但客观上强调了自我的重要性,这与李卓吾已经的认知很合拍;王阳明弟子王艮(字心斋)更把人心之道归结为“百姓日用”,这更触发了李卓吾半生挣扎的切身体验,让他倍感契合。他后来由此还得出一个属于他的著名结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李卓吾《答邓石阳》)对心学的深刻领会和钻研,自此使他站到了时代思想前沿,在学术界开始小有名气。

    要说做学问,李卓吾这五年大有长进,但在官场和为人处世上,李卓吾虽有进步却进步有限。任职之初曾有朋友提醒:“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焚书•卓吾论略》)李卓吾深以为然,也很是感激,自此还以“宏父”自勉,但现实他却仍常与人争执,自称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改是改了,但可能改点有限,很多时候还控制不住自己。面对官场的黑暗残酷,他对自己的仕途很是悲观,有时甚至为性命担忧,一次他对自己的好友孔若谷说:“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

    但李卓吾的担心是多余的,不仅如此,还有他意想不到的好运气自己找上门来。隆庆五年(1571),李卓吾被任命为南京刑部主事,官正六品。“从九品”到“正六品”,李卓吾官阶一下提高了三个半等级,这是李卓吾做梦也没想到的事!研究李卓吾的史料,大多这样描述他接到任职诏令时的心情:深感官场不由自主,只能听天由命。好像这时的李卓吾对官场得失已毫不动心,这是不合常情的。

    李卓吾半生饥寒生活困苦,这一次忽然官升数级有了“丰厚”俸禄,不喜极而泣也会欣喜万分,此时的他远没有超凡脱俗,没可能淡定得无动于衷。不过对于这次越级升迁,李卓吾莫名其妙倒是极有可能,因此也可能更觉得官场无常波诡云谲:自己多与人“触”,官场前景渺茫,何以却得升迁?李卓吾最终想没想明白,不得而知,但这里其实暗藏着一个惊天机密,谜底可参阅拙作《李卓吾与张居正》。

    不管李卓吾自己是否解开了这个谜团,接到升职令的李卓吾心情肯定好得很:只要不出意外,衣食无忧是没问题了,那样他也可以更多精力去钻研学问。李卓吾心情好,除此还因为到了南京他就可与知己朋友焦竑重逢,两个人从此可以朝夕相处。以李卓吾的性格,一般地很难和人成为朋友,但正因为这样,一旦遇到知心知己的人,他又必然地极其重视。李卓吾与焦竑在北京相识,一见如故以为“冥契”,李卓吾一生“以友为命”,堪以“为命”的朋友却不多,焦竑就是其中之一,起码李卓吾一直这样认定。

    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李卓吾从北京到南京上任,虽然是经大运河走水路,春风得意的心情是一样的。在学术氛围上,留都南京和北京都是数一数二的。李卓吾到南京已是第二次,这次来他可是有点头脸也有点名气了。在南京李卓吾不仅重聚了知己焦竑,还结识了又一个知己挚友耿定理,知会了当时大儒耿定向(耿定理之兄),更拜会了“王学”泰山学派当时的首领人物王畿、罗汝芳等人。

    在北京五年,李卓吾钻研“心学”已有深厚基础,对泰山学派的观点尤其趋同,这一次更深入泰山学派得其核心要旨,其后来的《童心说》,颇受罗汝芳“赤子之心”影响,事实上他正在成为泰山学派又一代表人物。李卓吾一贯主张学在己心,以己心悟学,所以从未拜过师,但在近花甲之年,他竟呼东涯(王畿弟子、王艮仲子王襞)为师,足见其对泰山学派的崇信。

    李卓吾再到南京,现实得意、学有所成,不久他便决定在南京讲学,这是他获得学界更大名气的重要一步,虽然这种效果或许并不是他刻意追求。学者讲学的好处在于,其弟子或听讲者会自然产生一种组织效应,这种效应是一种综合,效果不止于简单加和……讲学一开始并不是一帆风顺,但李卓吾辩才出众,又有一定根基,他善以眼前景、日常物比拟,很快听者日众,“喜其便利,趋之若狂。”(顾宪成《当下绎》)在南京刑部任上,李卓吾学术名气越来越大,追随和崇拜者也越来越多。

    明制,南京作为留都设置一整套行政建制,名义上是署理南方事务,实际上却近乎虚设没什么实权,李卓吾更是应付差事,大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学术钻研和讲学上,这为他在学问上的精进提供了方便。讲学之外,李卓吾大量阅读书籍,进一步拓宽知识领域,这对他后来融会贯通自成一家,起到了很好的基础作用。这段时期,李卓吾开始接触道家和佛家学说,虽谈不上深入,但比较钟情《老子》。

    “自此专治老子”“自托为无为之人”(《焚书·子由解老序》),学问上获得成功、官场境遇也有所改善,又加之对老子的理解,使他这个时期心态相对平和。官场上李卓吾已不再与人“触”,也没什么过激言行,这又为他之后在仕途顺利,以及姚安任上取得一定政绩都奠定了基础。南京任上不久,李卓吾从刑部主事升任刑部员外郎,官从五品,一说李卓吾来南京上任时,即为刑部员外郎兼刑部主事,不管哪种说法准确,李卓吾在南京任上都算一帆风顺。

    明万历四年(1576),李卓吾由刑部员外郎升任刑部郎中,官阶从“从五品”变成了“正五品”,又过了一年,即万历五年(1577),又是一道圣旨下,李卓吾再次被擢升为正四品云南姚安知府。从南京刑部郎中到姚安知府,官阶虽然只升一级,但出任的却是拥有实权的地方行政长官,这对于举人出身的李卓吾而言,已算是上上恩典!

    李卓吾在官场上一步步顺利升迁,一方面跟他的学术名望有关,一方面也跟他理解老子心态变得平和有关,但更关键的,还是我前面已经提到的那个惊天秘密。李卓吾又一次觉得出乎意外,但这一次他并不那么兴奋,因为姚安是一个遥远偏僻的边陲,在当时人们心目中地野人蛮,几年前还发生过边民造反……

    本来在南京的日子过得十分安逸,这一外任虽是升迁却前途未卜还有一定危险,相对于升官,李卓吾又更看重学问,如果让他自主选择,他可能更愿意不去。李卓吾的内心犹豫和踌躇,他的好朋友焦竑自然明白,所以他致函李卓吾的另一好友耿定理,提前为李卓吾安排了一切:李的家眷留置黄安耿府,李卓吾自己去姚安赴任就可以了。这样安排解除了李的后顾之忧,李卓吾当然满意并感激万分。

    赴任途中李卓吾按计划携家眷先到湖北黄安,再见耿定理并拜会了其兄耿定向。李卓吾初识耿定向印象很好,热情好客,果然有磊磊君子风度。耿氏一门三兄弟,个个都是当时响当当的人物,长兄耿定向不仅在朝中任职高官,更是当时学界领袖级的人物!耿氏一家人盛情款待李卓吾。把一家老小暂时安置在耿府,李卓吾非常放心,一点意外的变故是,妻子黄氏说什么都要陪他前去姚安,他最后也没能拗过,姚安任上李卓吾身染恶疾,也亏得黄氏在旁精心照料才能大病不死。

    在姚安知府任上,李卓吾学以致用,把他已经感悟出的道理,尤其是最新感悟的老子治世思想付诸实践,推行“顺性牖民、无为而治”的做官理念。“一切持简易,任自然,务以德化人,不贾世俗能声。”(吴虞《李卓吾别传》)对待当地彝族民众,他一改明代以来的“剿杀”政策,还为当地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实事,缓解了民族矛盾。他对下属也很宽容,很多地方甚至睁只眼闭只眼,“但有一能,即为贤者,岂容责备?但无人告发,即装聋作哑,何须细问?”(《焚书·感慨平生》)很难想象这种老道深刻的官场“中庸”之语,竟然出自初入官场尽与人“触”的李卓吾之口!

    多年官场磨砺,已使李卓吾变得成熟稳重,深究致理的思考,也让他学问更加厚重,姚安任上的李卓吾,事实上已经达到了相当境界。理无定论但具体对错,李卓吾这些为官理念和措施的推广与施行,正好切合了姚安大乱初戡,人民需要休养生息的客观要求,所以李卓吾很快取得了较多政绩。姚安在他任上三年,政治稳定、经济发展,人民安居乐业……以至他辞职离任,有“士民攀辕卧道,车不得发”(《云南通志·姚州志》)的感恩送别。这些政绩不是李卓吾一个人的功劳,但李卓吾的作用不可小觑。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对于李卓吾而言,经营政绩多少有些不得已,他更关心的还是钻研学问。来姚安上任之时,李卓吾“尽弃交游,独身万里,戚戚无欢”(《焚书·又书使通州诗后》)心情苦闷,又加之水土不服,得了一场大病几乎不治,幸得一高僧诊治才终于转危为安。他因此结识了一位高僧,并得阅《心经》,更因病中感悟生死,对佛学产生了浓厚兴趣,从此深入钻研起佛学来。

    在“心学”基础上解读佛学,李卓吾很快就进入状态并学有所成。不过一年半载,他甚至俨然一位佛学大师了。姚安任上他与名僧宝刹往来甚密,为官理念也颇受佛学影响,对佛学深入研究是这个时期他做的主要学问。李卓吾在姚安也曾尝试讲学,但因为与一位同僚观念不同遭到掣肘,无奈只好改为授徒形式。南京时他讲学多以老庄释儒,到姚安后则更多是佛理释儒,甚或干脆直说佛理。

    这一时期李卓吾在佛学研究上取得了相当造诣,他以“心学”的逻辑理解佛学,一切从哲学根本切入,很容易实现逻辑自洽,论说起禅理也能高屋建瓴。比如《焚书·念佛问答》记载,一次弟子问:庄子有大智小智之说,念佛也有大智小智之分吗?李卓吾答:天地与我同根,谁是胜我者?万物与我一体,又谁是不如我者?既然,我与天地、万物同根同体,哪还有大智小智之分……这里李卓吾可谓一语切中根本,然后以逻辑自洽,虽然偷换了概念范围内涵,说出来的话也很玄妙。

    李卓吾“心学”根本始终没有改变,但因为对佛学的痴迷,这段时期他对儒家和道家都有轻视倾向。李卓吾自嘲钻研佛学之前,他在学问上只是矮子观场,跟着别人喊好而已,学佛之后才赫然开朗:“是余五十岁以前真一犬也,因前犬吠形,亦随而吠之,若问以犬声之故,正好哑然自笑也已;五十以后,大衰欲死,因得友朋劝诲,翻阅贝经(心经),幸于生死之原窥见斑点,乃复研究《学》《庸》要旨,知其宗贯。”(《续焚书·圣教小引》)可见他一度对佛学推崇备至。

    自此李卓吾与佛结下了终生缘分,不但论学多引佛理,生活起居也很像佛教中人,因此后来有人呼之“和尚”,李卓吾也欣然应答。不过李卓吾这个和尚可不大规矩,吃肉饮酒虽不肆意也不拘束,因为他根本上还是个儒者。很多史家以为李卓吾一生非儒非孔,是儒家学说的坚决反对者,殊不知他自幼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受儒家思想影响根深蒂固,其本意是要通过非儒非孔重建儒学。

    这一点,李卓吾自己可能也不很清楚,他非儒的目的是要重建儒学,他非孔的目的是想取而代之。李卓吾一生都在以道释儒或以佛释儒,所针对的对象物一直没离开儒学,这包括他成为“心学”泰山学派一代宗师本身。李卓吾从小反对儒学,可儒家思想已深入骨髓,是以无论他对道学、佛学如何痴迷,事实上也都是把它们都当成破解儒学的钥匙。不过在姚安任上,李卓吾对佛学也真的非常痴迷,如果没有后来与道学家的激烈争论,李卓吾也可能就此成为一个“世外高人”。          

    李卓吾在姚安任上虽不是一帆风顺,但为官政绩有目可赌,期满升迁可能性很大,但他却做出了致仕的决定。李卓吾是真的早已厌倦官场倾轧,黑暗残酷的是非之地,可能离开当然离开得越早越好。何况四品致仕俸禄不减,养家糊口已绰绰有余,李卓吾不贪,他明白钱财够用就好。不过做出这样的决定,既和他一贯的性格有关,也和他当时对佛学的痴迷不无关系,但更根本的原因还是他太想究研学问了。

   没等到任期届满,李卓吾就跑到上司那里申明致仕,上司有意不准,他便提前三个月挂冠,隐遁山林以表明心迹……这时的李卓吾已有相当名望,他学识渊博交游广泛,不但为官清廉,还作出过一定政绩,在野、在朝都赢得了一定关注和敬重。《明史》耿定向卷有“贽为姚安知府,一旦自去其发,冠服坐堂皇,上官勒令解任”等语,说李卓吾在姚安任上是被解职,这在事件时间上经不起考证,实属污蔑不实之辞。
成功致仕后,李卓吾如飞鸟上天,游鱼入海,他再不用为五斗米折腰官场了。李卓吾的性格本就不适合做官,对他而言,不能畅遂本心是难以忍受的心理煎熬,但为了自己和一家人的生计,他却不得不在官场混迹了二十多年,这个时间已经够长……是以李卓吾主动致仕无疑,而且没有半点作秀成分。

    致仕后李卓吾的心情格外好,他尽情遨游山水、遍访滇中名士乐而忘返……李卓吾对妻子黄氏言明,今后要四海为家不再还乡。此时黄安传来消息,耿府老父病故,一者耿氏对李卓吾有托眷之恩,不去吊唁有失礼节,二来那里还有耿定理,知己朋友已多年未见。至于女儿女婿在黄安,对李卓吾来说可能算不上原因,但不管怎么说,李卓吾因此离开云南,一路流连地去向黄安了。

    黄安可是个谈学论道极理想的所在,耿家不仅是黄安大户,一门三子还都是人杰,尤其长子耿定向,身为朝廷重臣,且道德学术名震江南。其为人精明务实,接人待物又不失长者风范,重骨肉之情朋友之义,好结交天下名士。当时耿府有待客之馆名“天窝”者,建在幽静野处山坳,却常有名士往来会聚,成为一时有名的学术道场。这种地方当然欢迎李卓吾这样的“名人”,李卓吾也当然喜欢这样的地方。在耿氏兄弟盛情挽留之下,李卓吾高兴地留住“天窝”。可谁都不曾料到,李卓吾一脚踏进“天窝”,“天窝”就成了“是非窝”!当然这已是后话。

    李卓吾留住“天窝”,当然是为耿定理,但留住之初,他与耿定向也很“投缘”。李卓吾初到黄安就曾被其热情和高义感动,此次再来,又加上感念三年托眷之恩,因此对耿定向愈加尊敬;耿定向这些年也关注到李卓吾政绩显著、文名日盛,非常敬重礼遇有加,最早动议挽留李卓吾的不是耿定理而是耿定向。这两好换一好,李卓吾遂成了耿府“西宾”,得到了耿家非常精心的安排和照顾。

    不过李卓吾与耿定向这种“蜜月”关系,并没有维持太久,两人学术观念上的分歧逐渐显现。耿定向的学问虽然也属“心学”一脉,但他更是一位传统道学的守护者,李卓吾很多观点与之相左,这是两人最终变成“对手”的根本原因。这种分歧首先被耿定向那些门下弟子们发现,周柳塘一次论耿李二人之学,说:“天台(耿定向)重名教,卓吾识机趣。”被耿定理说成“拆篱放犬”,可见二人观念上分歧之大,这种分歧被引向学子人群,哪怕他们自己不争,知道的人也会相互争论。

    李卓吾的朋友和追随者,大多也是耿定向的弟子,包括焦竑和周柳塘等,这些人因此分为耿、李两大学派,“两家门徒标榜角立,而耿李分敌国。”(沈鈇《李卓吾传》)这种局面李卓吾泰然,耿定向却肯定恼火,李卓吾无意之中挖了他的“墙脚”,他此时是否后悔留下李卓吾已不得而知。好在有耿定理在两人中间,耿定理在学术上趋同李卓吾,血缘上又是耿定向亲弟弟,有他在两人的论争只限于学术,还可能维持某种表面和谐,起码不可能发生激烈交火,但耿定理却正在这时意外病故!

    万历十二年(1584)七月,年仅51岁的耿定理撒手人寰,将他的生死知己李卓吾撇在了“天窝”。李卓吾在黄安的处境一下子尴尬起来,与耿定向的嫌隙已生,生死靠山又轰然倒塌,“天窝”已待不下去……没有了耿定理中间缓和,耿李十年论战就此拉开序幕,双方现实并没有撕破脸皮,但诉诸笔端的火药已经点燃!这种状况下两人已无法现实相处,李卓吾离开“天窝”就成了早晚的事。幸好此时有周柳塘相邀麻城,李卓吾顺水推舟,万历十三年(1585)春,李卓吾恨别“天窝”迁居麻城。

    麻城与“天窝”相距不远,黄安、麻城当时统称“黄麻”,耿李二人在此拉开阵势短兵相接,战端从此愈演愈烈。这场论战对李卓吾的影响非常巨大,这种影响不只表现在学术思想上,也表现在他性格的反复与更加偏激上。本来经过二十多年的官场磨砺和学术感悟,李卓吾致仕时已然心态平和与世无争了,但这场论战却激发出他性格激烈的本性,使之回复到了“斗士”状态,而且这一回复更进一步发展到某种极端。比较青年时代的李卓吾,而今的李卓吾当然“战斗力”更强,一是学术上有了相当深厚的底蕴,二是没有了官场束缚也没有了生存上的后顾之忧,纯粹理论争战可以毫无顾忌……

    争论必然地导致双方极端,迁居麻城的李卓吾斗志昂扬,他的学术观点在论战中被逼向激烈、极端,言辞也越来越尖刻、犀利……这成就了他在学界的巨大名气。与耿定向的这场论战,对李卓吾而言不幸也幸,不幸者因此失去了平和的心态和安详的晚年,还最终让他惹上了杀身之祸!所幸者因为耿定向当时的学术地位。可与当时的学术领袖一争高下,自然也能与之比肩,何况耿定向根本对付不了李卓吾的尖牙利口,战之能胜更使李卓吾在当时学术界声威大震,并因此有许多著作传世。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这场论战,李卓吾学术上也已堪称“一代大师”,但在中国,这种大师级的人物很多,可能因为默默而埋没,也可能因为著述而在学术界留下姓名,一般也仅仅是留下姓名。李卓吾在“天窝”时已开始著述《藏书》等,他更可能是后一种结果。如是没有后来的威望,也没有后世著述被“禁”的灾难,这里的得失很难计算。不过历史没有如果,如果如果,也就没有了历史的精彩。

    耿定向死守孔学并以中庸自居,自然视李卓吾思想为异端,李卓吾就因此更加“异端”起来。针对儒家思想流弊,李卓吾无情地揭露了道学家的虚伪,并因此提出许多标新立异的主张,如“士贵为己,务自适”,强调个体自由和权利,抨击社会压制,其《童心说》更直接主张“解欲纵情”,这些观点与世俗也发生了对抗!李卓吾原本是针对耿定向,但争论中观点不断激化,很快就牵扯到现实社会,变成了对传统社会的激烈批判。

    在这次论战之前,李卓吾的思想基本上属于王学“左派”,因为对道学的理解和对佛学的痴迷,这种左的倾向甚至还得到了某些调整,但这次论战开始,他就变成了王学“左派”中的左派。王学以己心为基点思考社会,审视传统本身就内涵了批判,王阳明之后“心学”大兴,也正因为社会发展需要这种动力。以泰山学派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已开始了对这种批判的探索(其代表人物何心隐还曾付诸社会实验,组织过类似“公社”的社会团体),发展到李卓吾,这种批判更上升到了理论层面。

    李卓吾被很多人认为是中国近代思想的先驱,这种评价恰如其分,但如果没有这场耿李论战,他就可能得不到这样的评价。从这个意义上说,耿定向成就了李卓吾,李卓吾也因此发展了“心学”。但心学发展到李卓吾,也暴露出某些极端,以至受到封建传统和统治者残酷打压。在李卓吾之后,“心学”逐渐转入低潮,明末开始势微,清朝继续受到压制,直到被西方列强打开国门,中国才被迫开始近代的脚步……这些都已是后话。

    初到麻城的李卓吾,受到周柳塘等友人的热情款待,其初住“维摩庵”,日常生活平静安宁,但与耿定向在学术上的论战却异常激烈。争论使李卓吾思想上偏激、极端,很多针对耿定向的言论,不知不觉地指向了传统,指向了现实,不仅触犯了当权者利益,也触犯了世俗道德。论战中李卓吾不仅得罪了耿定向,也激怒了一大批卫道者,包括很多恪守传统的世俗中人,这使他越来越处于被动、孤立地位。
不过李卓吾是个勇敢的“斗士”,有着敢与天下人为敌的勇气!他的思想标新立异,又有深厚的学术底蕴,自也不乏追随者,只不过反对和诋毁他的人更多,很多人视之为异端、另类,甚至不敢与之交往,害怕招惹是非。这不能削弱李卓吾的斗志,却使他心境苦闷,性格也变得更加孤僻。

    万历十六年(1588)秋,在周柳塘、周友山等友人妥善安排下,李卓吾搬离城区,再迁城外30里的龙湖“芝佛院”,这里环境隽秀幽静,更少世俗搅扰,最适合研究学问。“芝佛院”系周柳塘、周友山等周氏私产,虽有和尚在此出家,却不属正式寺院,李卓吾在此留住同时,受邀主持此处日常事务。自万历十六年至万历二十八年(1588—1600)除几次出行外,李卓吾一直在这里留住,直到“芝佛院”被毁。其间他还主持过寺院扩建,甚至在这里为自己修建了埋骨塔,准备在这里生养死葬。

    幽美安宁的环境,也没有削弱李卓吾的斗志,迁居“芝佛院”的李卓吾,除了著书立说继续钻研学问外,与耿定向的论战继续展开,“芝佛院”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论战也已经成为李卓吾的生活方式。争论虽然一直维持在学术层面,但发展到激烈时,耿李事实上已撕破脸皮,但二人之间最终没有爆发现实冲突。

    很多学者不以为然,认定耿定向曾多次现实地要加害李卓吾,甚至把李卓吾最终的死也归咎于耿定向,这是个历史冤案。事实上耿定向从未动过这个念头,真要动了,李卓吾也肯定早就遭殃了。有此误解,因为现实中有对李卓吾行威胁、迫害之事者,他们或为耿门弟子,或为观点上与耿定向一致者,但这些猜测根本站不住脚。一者耿为当时学界领袖,耿李又曾经一门,李卓吾追随者也多是耿门弟子,以此得不出任何结论;二者耿李论战尽人皆知,笔墨上李卓吾占了上风,现实中却是耿定向支持者更多,其中有打抱不平者也很正常,由此认定受耿指使纯属臆测。

    耿李论战李卓吾得罪了很多人,包括一些当权者,也包括不少世俗中人,因此受到现实打压、寻衅在所难免。有人坚持把责任归于耿定向,因为李卓吾也曾那么以为过,但事实上没有任何依据,也根本经不起推敲。以耿定向当时的社会地位和学术威望,这种事他不能做不屑做也不敢做,否则他所受的伤害比“论战”失败还要严重,或者正因为耿定向在黄麻的身份地位,很多人为避其嫌,反而对李卓吾手下留情了也未可知。

    李卓吾在论战中不断偏激的思想,也影响了他在现实生活中的态度,受人诋毁更激发了他的“叛逆”性格,因此言行举止也愈加地随性偏颇,甚至“从容于礼法之外”,诸如“剃发”“拒访”“绝友”“授女徒”,等等另类言行不一而足,以至谤声四起,这些才是他招致现实威胁、迫害更直接的原因。留住“芝佛院”不久,黄州府太守就布告要抓他,李卓吾为避风头短时出行辄返。他不仅学术上是“斗士”,现实中也是“战士”,面对威胁和迫害,李卓吾不是不讲策略,但不会轻易退缩。

    万历十九年(1591)夏,李卓吾出行武昌,名为送友归乡,多少也有回避现实正面冲突之意,这是他留居“芝佛院”后第一次较长时间出行,想不到刚到武昌出游黄鹤楼时就差点遭逢意外。李卓吾被一群市井流氓纠缠险遭围殴,他把此次意外归咎耿定向,与人信中明里暗里说了这个意思。李卓吾如此猜疑,多少有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耿定向若要害他,不动用官府反去雇佣流氓无赖?但凡有点脑子就能想得明白,这只能反证离开麻城李卓吾更不安全。

    还是李卓吾挚友焦竑看得明白,言省城武昌政治神经敏感,非其久留之地。不过这时的李卓吾已大名鼎鼎,有人诋毁也有人结交。时任湖广布政使刘东星闻李卓吾到了武昌,前往拜访并邀留为座上客,此人堪称李卓吾命里的“贵人”,其后对李也多有现实助益。得到地方长官翼护,李卓吾此后在武昌行旅游学一帆风顺,以至逗留一年多时间,交游论学“声振武昌”(许建平《李卓吾传》)。万历二十一年(1593)春,李卓吾返回麻城“芝佛院”,继续论战和著书立说,特立独行一如既往。

    耿定向弟子史旌贤,此时调任湖广佥事,巡武昌道,正好管辖黄麻,又把眼睛盯向了李卓吾,说他“大坏风化”,声言要“以法治之”将其递解回原籍。这一次李卓吾没怕,耿家人倒慌了手脚,极力想促成耿李“握手言和”以化解危机。可见李卓吾之前想多了,耿定向没有现实加害之意。此时耿定向病重,李卓吾势危,此事成功可谓两全其美,尽管这种和解只是形式上的,李卓吾也因此逃过一劫。

    耿李论战虽然非常激烈,但一直都维持在学术层面,既使双方撕破脸皮,两家人仍现实地交往密切。李卓吾婿庄纯朴曾在黄安留居多年,感耿定向之恩视之如父,且与耿定向子侄感情深厚;耿定向子侄也大多承教过李卓吾,对自己的老师很是敬重,是以耿李争论,两家人的交情并没有受到影响,这也是耿定向不可能现实加害李卓吾又一个证据。至于李卓吾逮死狱中,已是耿定向死后数年,现实中与耿定向没半点关系。

    不过耿李二人“握手言和”,不代表“敌对”者都能放过李卓吾,多年论战中,李卓吾得罪的是一种势力,这种势力在黄麻尤其强大。耿定向代表这种势力,但他没有能力完全控制它,他在时这种势力还顾忌他的面子,不敢加害李卓吾,一旦他不在了,李卓吾的处境反而会更危险,此时的李卓吾已经看明白。耿定向来日无多……恰逢此时,李卓吾接到了刘东星邀请,他父丧丁忧山西老家,邀请李卓吾到上党一聚。
李卓吾决定接受邀请出行山西,这是他第二次较长时间离开“芝佛院”。万历二十四年(1596)夏,李卓吾以七十高龄踏上北行之路,经河南渡黄河直奔上党。李卓吾有没有暂避风头的想法不得而知,但耿定向死时,他正在去上党的路上。此次出行,李卓吾对刘东星有报恩之意,文人报恩最好方式就是教其子弟读书,山西上党一个普通的小山村里,李卓吾度过了一段安宁的日子。教学相长,两处方便;读书问道,究索反思,李卓吾在这里有《明灯道古录》二卷。

    耿定向的死讯,李卓吾在此间得知,当时他的心情一定非常复杂。两人曾是朋友,耿定向更对自己有托眷之恩,可是两个人唇枪舌剑十年,这爱恨情仇纠结一处,李卓吾肯定感慨良多……无论按理还是按礼,得知耿定向死,李卓吾都应该写点什么,可究竟写什么?李卓吾一定很是为难:其人已死,不可以再论是非;悼念追思,又显得苍白虚伪……李卓吾终于什么都没有写。

    没有人知道李卓吾知道这个消息后究竟想了什么,但十年论战突然没有了对手,他的心里一定更多失落,失落之后也必然反思:激烈论战其时,双方都不冷静,自己的一些言辞是否过分了呢?李卓吾反思了没有和反思的结果不得而知,但他此后的心态开始平和……直到“芝佛院”被毁,直到狱中自刭之前。

    闻知耿定向死讯,李卓吾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耿定向一死,自己在那里的大后方“芝佛院”反更危险……李卓吾此时固然已看淡生死,但现实地他也不想惹什么麻烦,时间可以冲谈很多事情,或者过一段时间事态就可能缓解。在上党,李卓吾又接到大同好友梅国桢邀请,他决定接受邀请经五台山去大同。一路风光让李卓吾心情逐渐放松,此时的他已是名满天下,有人反对也有人尊崇,走到哪里都有人慕名求见,走到哪里也都有朋友款待,留住大同将近半载,李卓吾又决意去北京。

    从大同过居庸关直奔北京,李卓吾一行先到了潞县故城庄,在这里他又结识了一位新朋友叫马经纶。

    此次来京,一路由耿定向幼弟耿定力安排,李卓吾留住北京西山极乐寺,在这里论学交友参禅著述。他在此结识了当时就已闻名天下的画家董其昌,并与之成为好友,后者将此事记入其《画禅室随笔》卷四《禅说》。天下名流此时大都已知李卓吾大名,故与之交往趋之若鹜,但李卓吾可不是什么人都愿交往,一般人想求见他并不容易。一者李卓吾素有洁癖又自诩高雅,世俗之人自然入不了法眼;二者他是求知问道之人,要读书、思考、著述,客观上也不允许交往过滥。极乐寺中,李卓吾写成《净土诀》三卷。

    李卓吾此次来京,原意是奔着焦竑来的,可是他与焦竑并没有约定,他对焦竑的友情非常执着,并不管对方怎么想。此时焦竑正春风得意,他万历十七年(1589)考中状元,被授翰林院修撰、皇长子侍读等职,已是皇室近臣,且此时正任乡试副主考官,仕途顺意官场应接不暇,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有时间招待李卓吾?

    李卓吾羁留西山苦待焦竑,但如果没有意外,这次等待真不知有没有结果。然偏在此时焦竑就出了意外!乡试副主考任上,焦竑遭人弹劾,被贬福州同知,地位一落千丈,但因此他却可以和李卓吾在一起了。
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李卓吾与焦竑经大运河连舟南下,去向焦竑南京老家,一对挚友又开始了朝夕相处的日子。船上船下他与焦竑学问相长,焦竑出任贬职,他就在南京重拾讲学,焦竑辞官,两个人更是形影不离,这对好友好像又回到了当年。焦竑是李卓吾早已认定的生死朋友,一到南京李卓吾就像回到了自己家,再也不想离开。

    焦竑对《周易》颇有研究,很多心得让李卓吾钦佩,李卓吾也从小喜《易》,是以二人朝夕在交流探讨,李卓吾晚著《九正易因》,兴趣正是来自二人重聚之后。南京期间,李卓吾讲学交游,又结交了不少朋友,包括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两人甚至有过多次互访,交往非常密切。与利玛窦的交往,让李卓吾更开阔了眼界,如果假以时日,相信李卓吾的思想会更多近代色彩,可惜此时李卓吾垂垂老矣,且随着他与耿定向论战的偃旗息鼓,他的心态已慢慢平和,他的眼光还是更多地回到了传统。

    李卓吾和焦竑都是当时学问大家,两位大家聚首一处,天下名流自然争相汇聚,南京学术盛况一时可谓空前。但俗话说“树大招风”,潜在的危机也随之而来,虽然没有生出什么事端,但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尤其焦竑此时正走背字,一旦有事,他也根本回护不了李卓吾。这一点焦竑明白,李卓吾也明白,何况焦竑家境并不富裕,李卓吾长住下去焦竑也供养不起。

    不情愿也没办法,李卓吾离开是早晚的事。万历二十七年(1599)春三月,李卓吾再次接受刘东星邀请,出游山东济宁,此时刘东星已出任漕运总督。济宁离南京不远,在南京和麻城之间,多出这样一个“中间站”,或者离开南京,李卓吾就不会太过留恋了。李卓吾在济宁又留住将近一年,正在犹豫归南京还是归麻城时,马经纶突然来访,倒是帮他做出了最终选择。

    接连两次交往,李卓吾已看出马经纶是个豪侠汉子,两人在济宁朝夕相处数月,彼此交情也愈加深厚。前在北京初识,马经纶在李卓吾心目中印象未必深刻,否则西山极乐寺不会没有马经纶的身影。这一次交流彼此感情日厚,马经纶返归北京通州,李卓吾居然一直送到直沽,大运河上二人依依难舍……至此,李卓吾又一生死之交笃定。终于分道扬镳,马经纶回返通州,李卓吾归向湖北麻城。

    万历二十八年(1600)夏末秋初,李卓吾回到了离别4年之久的“芝佛院”。这里,他为自己修建的“埋骨塔”已经竣工。此次归来,李卓吾正为安排后事,如果不出意外,李卓吾很可能再也不离开了。耿李论战对手已死,事情也已过去数年,李卓吾原以为只要不再招惹是非,“芝佛院”里他可以安度晚年。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李卓吾一回到“芝佛院”就感觉到了危机:“敌对”者并没有因为时间而淡忘他。“说法教主”又回来了!风言风语四起,各种谣言又甚嚣尘上,虽多是老调重弹,形势却愈加严峻。李卓吾此时势单力孤,“芝佛院”山水依旧物是人非,周柳塘已经故去,黄麻很多朋友也已不在,论敌耿定向死了,“敌对”势力却更加肆无忌惮!李卓吾寄书友人请求出面讲和,结果却没什么效果。

    不久又传出李卓吾“僧尼宣淫”等一些谣言。这件事可以肯定是敌对者的污蔑,事件女主角梅澹然是李卓吾好友梅国桢之女,其年轻貌美却寡居在家,为排遣寂寞居家修佛,因此与李卓吾交流佛学,彼此早有书信往来。两人至多不过“神交知己”,双方可能连面都没有见过,更不可能有污秽之事。这种交往却也被世俗不容,此时更被“敌对”者翻出来中伤李卓吾。据说污蔑者造谣此事,原本是官场倾轧针对梅国桢,但李卓吾也是梅国桢之友,造此谣言正好一石二鸟。

    麻城的形势越来越紧,新任湖广按察司佥事冯应京出面了,这个人不久前刚和李卓吾结了梁子。李卓吾前在南京时,此人曾去拜访,李卓吾却没有理会,冯应京“意其慢己,怀恨而去”。在南京他奈何不了李卓吾,但现在李卓吾到了他的地盘,他岂肯善罢甘休!冯遂扬言:“毁龙湖寺,寘从游者法”。县官不如现管,又秀才遇到兵,李卓吾辩解无用,于是“芝佛院”在劫难逃。

    万历二十八年(1600)隆冬一日,一群官府衙役冲进“芝佛院”,一把火把好好一座庙宇烧成一片瓦砾!院内众僧也被抓进衙门大牢,还好没有找到李卓吾!李卓吾去哪了?事发前一天他被弟子带出“参禅”了。事情如何这般凑巧?原来那弟子提前一天得到消息,故以参禅为名把李卓吾“骗”出了“芝佛院”。李卓吾被弟子安排出游商城黄蘖山,这里离“芝佛院”近两百里,李卓吾知情后也无可奈何。

    李卓吾准备生养死葬的“芝佛院”就这样被毁,李卓吾当然悲愤。他不怕死,但他对抗不了官府,若当时在场也不过被抓,有所奈何也就是把自己搭进去。宿鸟焚巢,李卓吾只能暂时避难黄蘖山延真观。此处还属冯应京势力范围,但非常时期,李卓吾不愿离开这里去投奔朋友,他不想连累别人。

    生死已置之度外,黄蘖山中李卓吾竟安静下来,他照样每天研读学问。延真观观主送来一部《道德经》,李卓吾此时一读竟大为震撼。

    李卓吾对《道德经》可是早有研究,姚安为官时还曾有所践行,但痴迷佛学后,李卓吾一度轻视老子。没想到因为特殊境遇,此时又读《道德经》,李卓吾却被震撼:老子此人简直深不可测!居左处下淡泊功名,却能无为而无不为……比较起来自己的很多言行是不是过于张扬了?李卓吾自此以老子为镜自鉴,开始发现自身问题。

    在李卓吾的思想发展过程中,黄蘖山对《道德经》一悟不可小视,加之此时他对《易》的理解也不断加深,从此李卓吾对很多圣者先贤包括孔子的轻慢也收敛了许多。后在通州时甚至与弟子言:“吾读孔子书,实未心降,今观于《易》而始知不及也。”(汪可受《李温陵外纪》)《道德经》与《周易》很多契合,其《九正易因》中,李卓吾甚至对孔子《十翼》也诸多认同并时有称颂。不过此时的李卓吾已来日无多,便是认识到此前很多观点偏颇,也没可能一一修正了。

    “芝佛院”被毁一事很快传到各地,李卓吾的朋友为解救他都在想方设法,远在北京通州的马经纶闻知此事竟拍案而起!知己落难岂能袖手旁观?真是患难见真情,他什么都没有考虑,立即愤然“冒雪三千里”,不顾路遥天寒直下楚地。马经纶将至麻城,得知李卓吾已避居黄蘖山,遂折身前往。

    见到马经纶来,李卓吾也是万分惊喜。马经纶果然重情重义,乃燕赵豪侠之士,有他在冯应京也要收敛几分!果然,马到黄蘖山后连写两信,《与湖广冯佥宪》和《与当道书》,两封信就是两篇檄文,冯应京看后再不敢轻举妄动。

    马经纶与李卓吾在黄蘖山中研讨《易经》四十余日,见冯应京那里偃旗息鼓,想想也只能见好就收到此为止。是以二月天气一转暖,马经纶便携李卓吾北上通州,通州是马经纶的家乡,在家中看有谁还敢找自己朋友的麻烦。万历二十九年(1601)四月,李卓吾第四次来到北京,留住通州马经纶处。李卓吾求友一生,此时才终于得到了可托生死的朋友。他和马经纶在通州继续研讨学问,对《易》又有了更深刻理解与肯定,其《九正易因》终于在此地完成,这也成了他最后一部著作。

    李卓吾在通州的日子过得也还安逸,马经纶对他热情款待照顾周到,生活安宁,交游论学也不乏同道,但这样的日子却只过了不到一年,李卓吾又一次大难临头!说起来直接起因还是李卓吾又“轻慢”了人,他在通州讲《易》时,时任翰林院庶吉士的蔡毅中前来拜访竟然遭拒,于是怂恿其座师都察院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书弹劾李卓吾。

    明神宗一看奏折上“李贽”之名,当即批语:“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一般此类案件,总要查证落实才会拟旨问罪,这次神宗何以不问青红皂白,当时就下令抓人烧书?读过拙作《李卓吾与张居正》者自然明白。

    明万历三十年(1602)二月二十二日晚,李卓吾正在通州城内东南角“莲花寺”卧榻抱病读书,径被厂卫拥入抓走。

    李卓吾被下狱论罪,马经纶四处传檄求告,但这一次他的对手是当今皇上,马经纶已经无能为力。李卓吾入狱后,并没有被审出多大罪过,看来神宗也不真要杀他。按《大明律·名例律》,“凡年七十以上,十五岁下,及废疾,犯流罪以下收赎……”规定,一般情况下李卓吾已没有死罪,但可能会被“解押回籍”。李卓吾时年七十六或七十七岁高龄,闻此却下定了“宁死不受辱”的决心。

    三月十五日,李卓吾在狱中唤人为其剃发,趁其不意夺下剃刀割颈自杀,但因人老力衰伤口不深,“气二日不绝”,直到十六日夜子时气绝身亡。

    李卓吾死后,马经纶将其尸体运回通州,按其遗嘱葬之于大运河西岸、通州城北门外马氏庄迎福寺侧。有自“芝佛院”随之而来的侍僧自愿为之守墓,马经纶为其治碑,知友焦竑为其书“李卓吾先生墓”,一代宗师李卓吾自此长眠通州。

    关于李卓吾之死,很多人以为必然,因为他的思想触怒了世俗和统治者,但事实上也有一些偶然,以他七十六七岁年纪,避开牢狱之灾寿终正寝不是没有可能,偶然者就是他晚年抉择了通州。

    通州乃京畿重地,离皇帝的紫禁城也不足二十公里,政治如此敏感之地,李卓吾怎么可能安身?李卓吾好友、明代著名戏曲家汤显祖《叹卓老》诗中说:“自是精灵爱出家,钵头何必向京华。”一言中的!如果远遁山野,李卓吾或可逃过此劫。

    不过生死对此时的李卓吾确实也不那么重要了,老病之身本来就已时日无多,自戕殉道免于凌辱,并可借此反抗迫害警醒世人,这样的选择极端明智。李卓吾属于自杀,但他的选择绝非“短见”,反是一个思想家最后的“生命绝响”。日人吉田松阴评李卓吾《焚书》有这样言论:“世有身死而心死者,有身死而魂存者。心死,生无益也;魂存,亡无损也。”李卓吾之死可不就是后者?

    李卓吾逮死狱中,他的著作被朝廷严令禁毁,但为时已晚,他的很多书早已在民间广为流传,因为禁毁,很多人反更想知道,是以李卓吾死后,其书在民间得到更广泛传播,一些书坊老板看到有利可图,甚至雇人伪造假托其名……不过李卓吾的思想始终没有被统治阶级接受,这种禁毁自明而清,李卓吾的著作也只在民间顽强传承,有清一代李卓吾的知名度越来越小,直到清末民初才又引起重视。可是时过境迁,人类思想已经向前发展了,所以人们对李卓吾重新审视,已是一种批判眼光。

    后世对李卓吾思想的评价,依然是两种观点针锋相对,赞之者誉之“一代宗师”,说他是中国近代思想启蒙的先驱,甚至把他捧为神圣,认为他是比孔孟更伟大的“圣人”;贬之者说他“狂悖乖戾”,所著俱是“异端邪说”。清代著名学者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时甚至说李卓吾“大言欺世”“罪不容诛”:“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民国后,人们对李卓吾的评价渐趋客观,但仍然存在很大争议。

    毛泽东对李卓吾给予较高评价,他把他归属“法家”,在他嘱印的“大字本”古籍“法家著作”26篇中,还特别指示收入李卓吾。在评价共和国元帅叶剑英时,毛泽东甚至直接引用李卓吾自联句:“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现代人对李卓吾的评价越来越客观,很多人都在研究李卓吾,但也大多流于史料考证,要对李卓吾思想做出真正客观公正的评价,还必须从哲学根本上深刻剖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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