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柳如是 时间:2017-01-01点击:1045

虞山尚湖祭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谚语流传了八百年,但随着云南、九寨沟等新旅游景点的开发与传播,苏杭人间仙境的地位出现了些许动摇,比如苏杭不常落雪,比如苏杭的雾霾。从这些方面来看,所谓的天堂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仍有许多事情是苏杭人民也无法掌控的。但苏杭自有其成熟魅力,拥有被大自然包围的自由和被人群包围的繁华。此两种魅力的兼得在全国都是少有的。我是抱着寻找诱惑的心来到苏州的,觉得诱惑的心很美,便情不自禁地渴望占有。
   苏州的每一处我都有印象,古城门藤葛垂垂,虎丘塔隐入夜空,古迹园林甲天下,小桥流水潺潺声。水是苏州的生命,湖是苏州的眼睛,古迹是苏州的皮肤,画舫是苏州的气质,女人是苏州的灵魂,它温柔的情怀让我如沐春风,让我宁静酣睡。待我梦醒的时候,睁一睁朦胧的眼睛,很快又睡死过去。苏州的确是让人休憩一辈子的温柔乡,忽然发现,许多名人都是奔着它的休憩去的,与其活在清醒的现实中,不如活在麻痹的睡梦里。
   人们从来都是奔着江南往苏州去的,却不是直接往苏州去的。过了苏通大桥,我就知道已经到了苏州的门户城市——常熟,但同伴笑话道:“这不是苏州。”汽车继续向南行驶。所以,我好像错过了常熟许多次。后来,我仔细翻查地图,发现苏州紧挨着显眼的太湖,而常熟紧挨的阳澄湖却很难找到。尽管它们属于同一个水乡,但杰出的早就比优秀的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就好像四大美女、四大名著,任凭后世会有更杰出的美女与巨著,也很难跳脱前人制定的规则了。祖先本是该用来敬仰与瞻仰的,这一切可以在有形或无形的祭奠中进行,但对民智未开的中国人而言,祖先是用来继承与模仿的。
   苏州可比常熟老多了,太湖可比尚湖著名多了。这让我想起无锡开发的三国城,当有些事物对我们比较重要的时候,我们自然也就奔向他们去凑热闹了。这本就稀松平常,凡人的心最多只能装下一个家庭,伟人的心最多只能装下一点历史和社会。
 
 

  我不知道修炼了多少年,心胸才变得宽广起来,才装得下苏州额外的苏州。
  不知道路过了常熟多少次,我才忍不住好奇要去转转。常熟是个好地方,但人们是奔到这里去凑苏州的热闹的。
  常熟有沙家浜、虞山、尚湖等风景区,同样在江南水乡、园林古迹、寺庙宗教、评弹艺术上下足了功夫。所以,我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但总归还是不同的。尚湖与虞山相映相连,登虞山便可观尚湖,游尚湖便可赏虞山。虞山倒不是太出奇,反正常熟人民抱着这座山过了万万年,并由此形成了虞山诗派、虞山琴派,还诞生了许许多多的英雄名士与风流人物。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这句话蛮疯狂的,因为不知从何时开始,说这话的毛泽东就躺在棺材里了。无论生前顶着多大的荣耀与辉煌,到头来还不是永眠黄土。追随永恒的中国人大抵分成两派,一派把生死纳入名利的范畴,追求长生不老,一派把名利纳入生死的范畴,追求精神长存。秦始皇就算不求仙问道,他一统天下,建立君主霸权的丰功伟绩和雄才伟略也会足够让历史与后人永远铭记。我突然觉得“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在中国文化史上是有必要存在的:有的人占有许多后便想占有一切,欲望由此泛滥;有的人占有许多后便会获得满足,宁静由此享有。程朱理学至少提前教会了中国人看透生死,既然生命留不住,就留下一座坟墓和一些人文精神让后人祭拜。
   虞山和尚湖大致采取第二种追随永恒的方式。虞山是商周之际江南先祖虞仲的身后所在,尚湖得名于姜太公垂钓处。商周与我有上千年的距离,可这一刻我感觉好近。这些伟大的祖先们或留下足迹,或留下身躯,供我们膜拜与瞻仰,许许多多陌生却又熟悉的故事正走进我的生命。可我现在有点纳闷,这辈子我已经遇见的和将会遇见的秀丽山河有许多,它们同样和中华一起成长,一起经历五千年的盛衰荣辱,可是我记得它们的样子,却记不住它们的名字。难道只有先驱们把身躯或足迹留下,历史、文化还有精神才能与山河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时间能让食物腐烂,能让白骨腐朽,也能让人民生活的世界面目全非。所以,祖先的文化遗产一代代传承,一代代变革,当后人接过前人的传统,概念早就模糊,历史早就在口头相传中被篡改,被消灭,被伪造。我凝望着眼前垂钓着的姜尚雕像,心中却是无比茫然。中国人心目中的神是伟人,当面对神的时候,凡人既感恩钦佩,又暴露出深深的软弱无力。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推动历史,中国人就用天马行空的幻想来填补历史的空白与人心的空虚。从“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开始,我们就习惯把姜尚当作《封神演义》中的巨神形象,看到他以此为契机的人生如何封王拜相,匡正天下。人民总相信并羡慕成功者登上领奖台的瞬间,却看不到他们不仅仅为名利而活,还有为人生而战。
尚湖的确漂亮。同里周庄在人山人海之后早就褪去了光环,但尚湖水在明媚阳光的照射下还能鲜艳灿烂,保持与天空一般的湛蓝干净。姜尚在如此仙境中垂钓七十载,倒也不算委屈。我可能找到姜子牙不断出名的缘由了,他短暂的一生统共做到了两件事:一件是淡泊名利,一件是建功立业。我遇到许多人在占有名利后继续沉迷,些许人在这之后放弃追逐,但像姜子牙一般先淡泊后追逐的人着实少有。这并非突然不习惯寂寞,而是姜子牙过去为盛世太平安贫乐道,后来为乱世太平毅然出山,他从来没有变过,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变中国的伟人。而我见过的人有的自觉改变,有的被迫改变,弱小这件事会光顾所有人,不限伟大与平凡。
人死如灯灭,尚湖也根本不是姜子牙此生的终点。一个死人对活着的人来说无关紧要,而我们崇拜死去的姜子牙几千年,究竟是因为他可够封神的功绩,还是因为他守着本不出名的湖度过大半辈子。让我们此生崇拜的理由太多,也许只有当伟人的人生投射我们身上时,我们才能找到答案。但彼此的一生处在变化的漩涡中,今天的崇拜也有可能会演变成明日的鄙夷,我们很难正好踩在伟人的影子上。所幸的是,前人们已经把大多数人心中的姜子牙塑造定型,我们只要跟着崇拜就可以了。可是这样看的永远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而非一个从平凡走向伟大的人。我甚至怀疑,所谓的姜太公钓鱼是后人杜撰的,因为安贫乐道的精神同样被后世当作一种高尚情操,而我们崇拜的伟人就该有高大上的品格。如果还要再证明姜子牙不动如山的信仰,大可以安排他与周文王的会晤推迟个数年。
我当真觉得可惜,姜子牙生前何其非凡,死后不过是被后人利用的棋。他的故事教化后代君主要以睿智眼光发现贤明臣子,而贤明臣子必为天下忧,必求万民祉,必坚持正道,不为名利忘却本心。我在想,孔孟的礼义廉耻尚未深化到程朱理学的气节论,姜子牙倒是让历史也为之震惊啊!也难怪姜子牙从来就不像活在现实中的人。前人都只能凭着后人的喜好变换模样,何况是无生命的山河呢?尚湖和常熟人民也在相互利用,尚湖本来就很美,还是沾染上姜太公的仙气后自然就变成人间仙境了。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姜尚的雕像熠熠生辉。不管这是不是欺骗,中国人民总归是在前辈旗帜的引领下走过两千多年的。人生来就是微不足道的,可一旦与厚重的历史和风雨的时代结合在一处,总会长成苍天大树的。
   人是崇拜光明的。游客们争先恐后地与姜太公雕像合影就是最好的例证。相反地,虞山东麓有一大群先人的坟墓,隐藏在幽深的森林里,常年照射不到阳光,依傍着山水历经几百年几千年的风雨,人们自然不会来到这里凑热闹。也许只有在祭奠的时候我们才能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是现代人忙碌得连祭奠都必须省略。
虞山脚下的坟墓一座接着一座,遍布在我去尚湖的路上。这里有仲雍墓、言子墓、黄公望墓、钱谦益墓、柳如是墓、翁同龢墓,这些人曾活跃在中华大地上,也干过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最后魂归故里,长伴虞山尚湖。我是该好好地祭拜他们,不为别的,就只为人生结局的幸运,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长眠于这清静又纯净的山水风光中,我会很幸福,但又不知道这辈子要付出多大的努力。
这些墓葬都很奇怪,望得见虞山,却看不见尚湖,紧紧地簇拥在一起。钱谦益、柳如是、瞿式耜这三人生前是夫妻、师徒、挚友和同道中人,死后相伴为邻。人虽然起点不同,但都会为了同一个天地,同一个未来而努力,最终抵达同一个结局,而能让生命厚重起来的唯有人生。
柳如是墓址位于常熟虞山锦峰拂水岩下花园浜,钱谦益牧斋墓西边,墓碑刻有“河东君之墓”五字。钱谦益和陈夫人合葬,最终还是“生不同时,死不同穴”,但总归让柳如是的名讳独立起来,没有跟在丈夫的后面。
柳如是死后大约占据二三十平方,一座矮矮的坟墓、一座瘦瘦的亭子和一块由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立下的墓碑。这里相当幽静,苍天大树几乎掩盖住一切,唯独她的墓碑总能接受阳光的照射,非常反光。这块墓地还算不错,至少在这一大片男人的墓群中,它算得上少有的突出了。
任何历史都带有深深的遗憾,我们这些后人也为着前人的悲剧而痛心疾首。从进入父权夫权社会开始,“贞操这东西早晚都要给男人,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似乎这就是是女性的宿命,女性获得了爱与被爱的价值,却失去了被尊重的需要以及独立自由的人生,真是悲哀!漫长的中华历史从来不属于女人,男人是高贵的花朵,女人反而要像杂草一样被拔掉,要像草地一样被践踏。梦想或许偶然地眷顾个别女性,但中华无数的妇女要么成为男权的帮凶,要么成为男权的奴隶,敢于反抗的女人是激烈的悲剧,像林黛玉那样,不敢反抗的女人是朦胧的悲剧,像薛宝钗一般。
唯历史与女性不可辜负!我敬佩武则天。不为别的,就为她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梦想指引下开天辟地,创造了一个短暂却又辉煌的女人时代。而她的成功也为后世女子们高举光明的灯盏。正如《红楼梦》描写一大群奇女子与众不同的生活状态,人们起初会觉得很新鲜,但细细品味便会感受到一股充满梦想与信仰的力量在将生命转化成人生。对妇女而言,中华只有一个武则天是远远不够的。从武则天开始的唐宋元明清,女人在战场上彻底失了利,等进入柳如是的时代,贫穷、低贱、孤独,还有深深隐藏却又极易暴露的无能为力。所以说柳如是生错了时代,明清正是封建社会的落日,落日的余晖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热量让所有人都活着,也不能照亮所有人的心。
所以,柳如是就用她的人格充当光明的灯盏,照亮旧时代人民前行的路。归家院、周府、青楼、松江、常熟、南京、浙东与福建,徐佛、周道登、宋征舆、李侍我、陈子龙、汪然明、钱谦益、阮大铖、郑成功,柳如是一生走过了那么多地方,遇到了那么多人,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情侣,有的是同伴,有的是仇人。她的故事被国学大师陈寅恪研究考证,显然出身改变了她的一生,她没有像寻常女子一样困在闺阁中,困在厨房里,困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但就用她被人民随便踩、随便骂的人生教会了后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的精神。
如果“横眉冷对千夫指”走向极致,那么“俯首甘为孺子牛”必将走向巅峰。柳如是传奇般的人生从她改名换姓开始,此后凭借卓越的才学与坚定的意志重拾女性地位。斗奸邪,报国恩,在民族是非面前彰显高度的气节,始终怀着拳拳爱国志资助反清义士。尽管她永远背负着青楼名妓的身份,但正因如此,她深深地感受到如此彻骨的戕害与如此有必要的反抗,索性就用绝对意志来把自己包装成顽强的战士,抗争一切不公平的丑陋。最终她达成了愿望,实现了与男子平等的诉求,并在人格气节方面处处完胜男子,而她的努力也为自己挣得了一个虞山脚下可供独立祭拜的墓地。
虞山矗立在常熟大地上万万年,见证了从仲雍到此刻生活在这片大地上所有人的一生。它是这片土地上唯一有资格作为永恒的生命,任凭朝代几经更迭,生死几度轮回,风雨几多沧桑,虞山自岿然不动。我相信,柳如是也曾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自己是否拥有不动如山的坚强,毕竟人生可以与山石相似,却无法与山石相比。其实柳如是可以选择相对委婉的一生,比如同样悲苦,却又懂得逆来顺受的董小宛、陈圆圆等人,这样至少不会让一生皆苦,但此举无异于抽走柳如是作为中国人的脊梁,与毁灭一个民族的希望无异。
中国人若有脊梁,大概就能历史的平地上矗立高山了。每当人们仰望高山的时候,首先会被山的傲骨折服。陈寅恪就是被柳如是人格的傲骨深深吸引而陷入一生的崇拜与反思中,晚年的他把情感与思索凝练成一部《柳如是别传》。《柳如是别传》“意在揭示古代社会制度和纲常名教对个人的压迫,以彰显我民族个人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也还不是人们一般理解的爱国精神,而是陈寅恪心目中体现的中国文化特质、中国文化核心思想和根本精神。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不是人云亦云的爱国热情,而是关怀意义上的人格主题,这以人生作为落脚点,反映了生而为人应具有的探索与创造价值,从黑暗中一路走来去追随永恒。
我只觉得岁月无情,中国人在晚明时期昙花一现的脊梁们再一次被埋葬在黄土之下。一百多年后,《红楼梦》开启了挖掘脊梁的作业,两百多年后,中国人拥有脊梁并站起来了,三百多年后,脊梁再一次被尘封。当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意外地看到柳如是的坟墓前有人烧过纸,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苗,我相信,中国人还是有希望的。
 
 

   土葬、火葬、水葬、花葬,中国式葬礼和中国式祭奠都趋于简单。这让我想起朝鲜名妓黄真伊,先不管这位美人是如何死的,但她的遗言很有趣:“我死之后,把我葬在行人多的路边,让人们随便踩。”她似乎就是用这种方法让我们永远记住,因为我们会用一生的足迹来祭奠。事实就是如此,某些人的祭奠根本没有意义,可我们还是在无意中这样做了。
   人倘若不想寻求改变,生生世世也不过是被命运左右的棋。虞山和尚湖虽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毁灭的,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建成的。它们承载了常熟人民悲欢离合的记忆,就算再出众,也终究还是山河,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
   钱谦益墓和柳如是墓毗邻。我清楚钱谦益无论在操守和气节方面都不如柳如是,所以我不想去吊唁。但当我深入到尚湖中心,那个名叫拂水山庄的地方,钱谦益、柳如是还有南明的当初都在进入我的世界。当我深入了解当年发生的事后,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历史就是在人们的无可奈何中前进的。
   我们这些后人究竟如何看待前人的对与错,善与恶,得与失和成与败,也许只有当自己亲身经历过他们的时代与人生,才会作出最客观的评价。伟人的一生容不得任何差错的,钱谦益一句“水太冷,不能下”足足让后世诟病了三百多年,而他“两姓事君王”则被断定为丧心无耻。而妻子柳如是的忠义形象一瞬间将他的无耻背叛曝露在阳光下,一生翻翻覆覆没有立场,没有民族气节,除了想作官以外,从没有想到别的。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17世纪前半叶中国文学或文明史的巨人,他不仅是文学家、批评家、理论家,也是政坛巨子。可一旦人品出现了纰漏,我们就会紧紧攥住这一把柄,让他生生世世抬不起头来。人品没有光则文章哪有光,文章没有光则人生哪有光,悲剧就这样发生了,钱谦益的一切都被一竿子打死,他的身后名声经历文字狱和文革两场毁灭性的打击。也只有吉川幸次郎先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和陈寅恪先生站在客观史实的角度上愿意还原真相。
   我只是搞不懂,时代对活着的人不公平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历史对死去的人也不公平?后人深刻明白朝代兴衰更迭的道理,也知道复杂的明朝终将会被简单的清朝打败,他们只是不能够接受如此鸿儒没有像屈原一样投水,没有像文天祥一样宁死不屈。显然,执着于习惯的人经不起突如其来的变化,比如明末清初不少名士为剃发绝食上吊,二百年后的辛亥革命不少乡绅为剪辫子痛苦流涕。伟人是不可能犯错的,犯错的肯定就不是伟人了,这就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观念。或者,当伟人的功劳远远大于他的过错,也就足够可以掩盖真相了,就像毛泽东,当代人仍旧不敢挑剔他在文革中犯下的错误。
   拂水山庄旧址早已荡然无存,原来的早已在人们对钱谦益丑陋的无限放大中消失了。而新建的山庄更符合游客心理,山庄内四水环抱,曲廊回绕,亭台楼阁,错落别致,古朴素雅的古建筑群落,浮于烟水之中。山庄中钱谦益和柳如是文化纪念馆吸引着游客来看美女,看钱柳之间相隔三十六年的鹤发红颜恋。比起陈列着的经史子集和二人的人格气节,爱情和美女才是让人钦羡不已的风景。拂水山庄开阔明丽,从这里能够欣赏到尚湖最妩媚的风景,可我觉得它比不上原汁原味的苏州园林,它刻意地向我们突出没有一丝杂质的美好。
   如果钱谦益和柳如是生活的拂水山庄真如我看到的那样美好,那为什么还要离开尚湖,离开常熟,去南京,去福建,去完成着一件明知会失败的事。一个人的生命之所以重要,是看如何反映了他的一生,不只是他自己活过的日子,还有更深层的意义,我觉得这其中最有深意的,我觉得自己就在那里,追逐而去,追逐着某种遥远的目标。柳如是奔着独立人格与自由人性去寻找新天地。钱谦益自诩风流,却在官场上几经沉浮,他不过是想趁着最后的生命再一次拼搏人生的机会,只不过他的做法给刚刚平息战火的江南又加了一把火,我们当真觉得他是被名利的欲望逼迫成疯子了。
   谁希望一辈子怀才不遇,谁又希望因为一个错误的朝代而耽误一生?因为痛苦,所以想要化解痛苦,明明清楚自己中了名望与权力的毒,但人间本来就是中毒的好去处,如果没有中毒这回事,我相信江南的山水也不会如此多娇。后人们站在道德高度上批判钱谦益的一生,这实际上是一种嫉妒,也是一种任由情感泛滥的结果,历史的真相就是我们对伟人的崇拜与期待中伪造的。
   我觉得有必要再回到柳如是墓的旁边,好好吊唁一下钱谦益,不为别的,就只为我和他相似的人生:无奈着却又不甘心无奈,背叛了却又不想背叛。
 
 

  人活着就是痛苦并快乐着。
  中国历史有许多是痛苦的,所以我们就把某段历史割裂下来,然后缝补进快乐的想象。姜子牙在后人的崇拜中坐化成神,钱谦益在后人的期待中变成叛徒,他们都活在我们的心里,只是他们的故事早在往后的风风雨雨中变得不可思议。
  后人是踩在前人的尸骨上前进的,我们就这样随便地踩着,自然也就随便地祭拜了。毕竟墓地是阴气最重的地方,它只会让我们看到沧桑的历史和面对沧桑的无可奈何。默哀进行了多长时间,我不知。一阵风来,似从空中压到脚底,墓园内所有植物的叶子飒然作声,仿佛三百年前的凄风苦雨骤然而至。我忽然悲从中来,禁不住张开喉咙,放声大哭,热泪长流。
  我顿觉虞山尚湖空落落的,祭拜不知何时开始变得麻木,开始变得可有可无,早知道坟墓里面和坟墓外面是同样的光景,倒不如自我了断来得干净利落。只不过,这样死去我很不甘心,我倒还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为自己挣得依山傍水的好墓地,真到那时,我管有没有人来祭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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