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平方 时间:2016-12-30点击:960

蛇吞象

午后阳光很好,方婧在角房的窗前坐着,阳光正好投向她的眼眸。鹅黄上衣,花白裙子,在阳光底下分外的亮眼。她胸前抱着一本半白半黄的书。窗子开着,微风轻轻地吹过,她整齐的流海有节奏地飘动着。天很蓝,几片洁白的云彩浮在天空中,方婧看完书,眼睛望着天上的云,眼睛里现出了几分哀伤,心里想着:“妈殁了一年了……”
偏房是方得寿的仓库,他在里面低着头整理东西。一拃长的头发吊在脑后,干起活来一甩一甩的,像拖布一样。他自己不会推头,也很少去理发店,半年推一回,推的时候就推一个寸头,他说这样耐长,三块钱算花响啦。有一回,一个年轻女理发师给方得寿推完,他在头上一摸,哟呀地叫了起来:“你咋么给我推成秃子咧?”女理发师一半紧张一半平静地说:“叔,是你说要推这么短的呀!寸头就是这么个。”头发已经推完,方得寿也只好给了三块钱,无奈地离开;走出理发店,他扭过脖子抬眼朝理发店的招牌瞅了一眼,像要记下似的。那理发师惊讶地看了一眼仰着脖子的方得寿,口中嗫嚅着:“看啥哩,人这么个年龄了还推寸头?!”经过这件事,他以后再推头的时候就不去那个店了,也提醒理发师推的时候要比寸头长一点。
方得寿在偏房里呆了很久都不见出来,后来就发出哐哐的声音,像是房子里钻进去了一头野猪似的。他原来是在找一样东西,找不见就来气了,怒气冲冲地朝房门口喊方婧。方婧看了几页书,才合上,就听见父亲叫她,撇了一下嘴就往偏房小跑着去。
偏房里堆满了杂物,一个打开的小木箱横放在狭小的脚地里,里面装的全是钱,有纸币也有硬币。纸币有些破损,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硬币比方婧见过的要大几圈,看起来像是民国时候的银元。方婧从未见过这些。看见之后,十分惊讶,她用平静掩饰着自己吃惊的表情,但还是被父亲发觉了。方得寿看见方婧的惊奇,眼睛里现出一丝的后悔,他觉得这件事不能让方婧知道的,刚才是找不见,心情太激动了,不小心叫来了方婧。
这时是下午的三点,太阳正好能照到偏房的脚地里。那些银元在阳光下并不刺眼,一点也不反光。方得寿后悔让方婧知道,却木已成舟,于是便演起了戏,蹴在箱子旁边,瘦削的手指搭在箱子的边缘,用一种质疑的目光盯着方婧,问:“箱子里的钱咋么少了?”
“唔?”方婧早已习惯了父亲冰冷的神情和言语,她还没觉出父亲是在问她,只是思索着家里怎么会有这些钱,又怎么还锁在箱子里,银元又怎么会有?
方得寿见方婧木讷的神情,着急起来,搭在箱子边缘的手在箱面上使劲拍了一下,说:“你快说!等啥着哩?”
“你问我钱,我不知道么,我从来不知道咱屋里还有这么个箱子哩。”方婧申辩道。
“你不知道?”方得寿发出难听的嗓音,又问,“那你看见了咋么不惊人?”
“惊人着哩。”方婧顺着父亲的话说。
方得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问你,是不是你拿了?”他冷淡地质问方婧。
“爸,你咋么这么想哩……箱子你管着的,我连里面装的是啥都不知道,咋么会是我拿的哩?”方婧带着略微的哭声辩解着。但是父亲还是不断追问:“屋里头除了我就剩你咧,不是你拿的还是我拿的?”
方婧感到有点委屈,喉咙眼有些哽咽,她没有再说什么,走近箱子,蹴下身子,看着箱子里的东西,用惊讶的口气对父亲说:“咱屋里头原来有这么多钱,我都不知道!”方得寿心虚似的,努着嘴,长出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方婧思索着,弯弯的眉毛缩紧,又舒展开来,然后又缩紧。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能把这件事说清楚,父亲就没完了。她第一眼看见破损的纸币时,就发觉上面的碎口是小动物的牙豁豁,只是不能确定是老鼠还是黄鼠狼。她害怕短暂的沉默里父亲冷冰冰的质问又针对自己,于是没等确定就向他说了这两个答案。方得寿愣了一下,而这短暂的发愣里,既有知道凶手的朗然,又有对损失金钱的悔恨,他这时似乎现出有求于方婧的情状,但又死撑着面子,结巴着说:“那……那到底是啥咬的?”
方婧起身。方得寿像是破案者的随从似的也跟着起身。她问父亲箱子平时是放在啥地方的?方得寿愣了一下,不放心似的,小声问她问那做啥?她没有看父亲的眼睛,也没有说话,像是等待着他说出那个地点一样。方得寿希望方婧能找到他的钱,于是不大情愿地指了一下后墙角落里放面袋子的地方,说:“就在面袋子上放着的。”方婧走过去,在面袋子上摸了摸,看了看,面袋子靠墙的地方有一个破洞,她的手指在上面的轻压使得面粉絮絮像雪一样往下掉。她探着脑袋顺着那个狭缝往下看,看到脚地上有碎纸片,都是钱的样子,有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还有硬币,硬币的旁边有一个比指头粗的黑洞。方婧放松了一下,呼出一口气,她知道那是老鼠把钱当成吃的东西吃了。呼气的那一刹那,面袋子上扬起一阵灰尘,她向后退了退,再看自己的手指时,上面全是土。她找到了父亲苦寻的钱,向外走,顺便对父亲说:“寻着了,是老鼠拉着去咧。”父亲问:“那钱好着咧?”方婧指了一下箱子里的碎片片钱,说:“和这一样。”父亲又气又恨地说:“死老鼠,我看得弄点老鼠药毒死去。”方婧没有说话,去角房里拿了灰耙,又来到面袋子前,跪在地上用灰耙往出刨钱。方得寿不明白方婧在干什么,制止她说:“你还做啥呀,老鼠现在在窝里哩,你打啥哩?”他以为方婧是在打老鼠。方婧说:“我给你把钱刨出来。”方得寿无知地叹气说:“钱烂了,还刨出来做啥呀?”方婧没有停下来,也没有说话,因为她的嘴巴贴近着地面,一说话,灰尘就会从嘴里、鼻子里进去。刨了一会儿,她的膝盖前堆了一大堆纸币和银元,银元虽然是完整的,但是每刨出来一个,她都看起来不高兴,像是看见了不吉祥的东西一样。
钱刨出来之后,方婧像拿着烫手的山芋一样掬着放到箱子旁边的脚地上。方得寿看见后,又重复说:“烂成这么个了,刨出来能做啥?!”方婧说:“烂了的钱拿到银行还能换成好的,糟蹋不了。”方得寿听到这话,脸上突地出现光气,说:“真的吗?真的能换?”方婧点点头,她已经不想回答这些,她找钱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偷钱,现在说清楚了她也不想呆在偏房里了,她转身正要出偏房,回角房。方得寿却叫住了她,又企求似的,说:“婧娃,你给我拿去换一下哦,爸不知道咋么换哩。”方婧站住听到后,说了声“噢”就回屋了。
方婧跑回角房时,眼泪已经涌出了眼眶,她趴在窗前看书的桌子上抽泣着,又不敢大声哭,只是在嘴里咕噜着:“妈,我想你……”
晚饭的时候,方婧只是埋头吃饭,静默不语。方得寿倒是很畅快的样子,边吃边喝的,无意间看到方婧愁眉不展,就问:“咋么光吃饭不吃菜哩?”方婧很吃惊,又带有些叛逆的味道,反问道:“你也会关心人啊!”按平常来说,方得寿听到这样的话一准会生气,但这一天他没有发脾气,可能是找着了钱,心里高兴,于是温和地说:“婧娃,咋么这么说话哩?”
方婧停下手里的筷子,以沉重的口气对方得寿说:“你为啥不给我妈看病?”方得寿只是忙着吃,咀嚼的声音可能湮没了方婧的话音,忽而又愣过神来,“嗯?你说啥?”方婧看到父亲满不在乎的样子,心里很难过,饭含在嘴里,咽也咽不下,于是她又提高嗓音,重新问:“为啥不给我妈治病,你说为啥?”方得寿先是有些惊异,然后似乎咂摸出方婧问这话的缘由来——她母亲的死让她一直怨恨着他;于是他有意识地回避她的话,不想理会,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严峻起来,“你今儿咋咧?……吃饭!”
方得寿的故意回避让方婧恼羞成怒,她从凳子上站起身,大声斥问道:“你有那么多钱为啥不给我妈治病,她的病要是治了,就不会殁了。”
“你咋成这个样子咧?咋么越大越不懂事哩?”方得寿气忿忿地说完,就唉声叹气,怒骂着吃个饭也吃不消停。
方婧知道父亲的脾气,她不想更多地追究父亲,只是想问个清楚,但此刻,愤怒全搬到了脸上。方得寿也清楚方婧的性情,他不说点东西是不行的,于是装出安慰的语气对她说:“唔……婧娃,***的病……”他又迟疑了一会儿,可能是心里有愧,并没有看着方婧的眼睛,用他那一贯轻飘的语气砍出一句话:“医生说治不好了。”他又话音一转,说:“婧娃,这个事都过去好长时间了,甭再想了,你看你难过的。”
“都是借口,都是你的借口!对你来说是过去好长时间了,可对我哩?这事就像是夜个刚发生的一样,”方婧说着,声音就抖颤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咕噜咕噜地掉在了饭桌上,她不能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泪语涟涟地说:“我问了你多少回了,你都不说,你真的觉得你做得对吗?”
方得寿装出一副无辜的可怜样,他受不了女儿的叱问,蓦地神情严肃起来,脸上的颜色也跟着变了,“我不想吗?我不想吗?我不想给***治病吗?可你知道那得……得多少钱吗?”他说着说着,说到钱的事,声音突然地变弱,收缩回去了。
“钱,又是钱,你眼睛里就光是钱!我和我妈的事你从来都不管。”方婧难受极了,她跑出门去,心里萦绕着:“我妈殁了,这个世上,再没有疼我的人咧。”
方婧撇下饭碗,一甩胳膊跑出去了,方得寿没有追,站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嘴里暗暗地唏嘘着:“没有钱能行吗?!”
天下着小雨,方婧原本准备吃饭的时候问父亲那银元的事,却被一场冷漠的争吵破坏了。她也再不想知道那银元是怎么回事了。
方婧低着头跑出去,一只手捂在鼻尖处,呜呜地哭着。
严小海走在路上,看着路两边带着雨珠的树,忽而有人碰在他的身上,吓了他一跳。他缓过神来一看,是方婧,心想她怎么在哭?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方婧站在严小海面前像个小孩子一样,对他说着刚发生的事情。严小海一面静静地看着她,一面安慰说:“叔现在肯定操心你,等你回去哩。你快回去吧。”方婧苦笑着不说话,严小海就说:我送你回去。方婧也再没有执拗,看见湿淋淋的雨珠在树叶上滴答,就随严小海回了家。
回到家,方得寿仍然在吃饭,看见方婧和严小海一起回来,就拉长脸,挫气严小海,显得不高兴。
严小海向方得寿问好。方得寿毫无热情地答应了一声,伸出右手顺便摆了一下,叫方婧坐下吃饭。方婧还生着他的气,坐在饭桌旁一直发愣,竟把身边立着的严小海冷落在了一旁。方得寿神情不大自然,想动筷子却又收了回来,偷偷朝严小海瞥了几眼,见他不走,就觉得吃饭很不自在。于是他假装客气地说:“严小海,要不你坐下把我家的饭吃上点……”他的眼神里丝毫没有挽留的意思,反而使自己很难为情。
方得寿的话倒提醒了一旁愣神的方婧。她连忙叫严小海坐在自己旁边,接着拿过一双筷子放在旁边的空位置上。
站在一边的严小海看出了方得寿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呆坐着的方婧,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对方婧轻声说了声“我走了”,然后回过头对她微微一笑,走出了房间。
方婧一抬头看见父亲一脸轻蔑的神情,没有说什么话,她立刻站起身想要追回严小海,却被父亲的一声喝叫住了,“你给我回来!”方婧便不得不转身坐下来。她此刻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一点都不安稳,总觉得怠慢了严小海,筷子扎在饭碗里,六神无主的样子。
慢慢地,方得寿看到方婧终于平静下来,他自己也变得温和起来,脸上做出规劝的样子,说道:“婧娃,以后甭和那号人打交道了啊。”
“这又是为啥?”坐在旁边一语不发的方婧这时候发问。她大声地说:“这个你也要管?”她的眼泪忍不住夺出眼眶,“爸,不要总把我管得这么死,能行吗?我是娃娃,我有我自己的事要想哩,要做哩。我想自己飞哩!”
方得寿从不理会方婧这样的话,总觉得是碎娃娃的无理取闹。他毫不在意地说:“你还飞,你飞啥哩?你飞也是胡飞!你能飞哪达去?”
方婧看到父亲冷漠的态度,心里依旧难受着。“去年,我和我妈在集上看上个裙子,我妈要给我买,你却不让,还不给我妈钱;我要上大学,学文学,你却说那不能挣钱,不能养活我自己,非叫我学当医生,我又不爱。我都听了你咧,现在哩?”她伤心极了,这些年的痛楚仿佛一下子倾倒了出来,“现在连我要和啥人打交道你都要管?”
她流着泪,脸上的表情却是那样的坚毅。
方得寿反过来对方婧说:“我那不都是为你好么,裙子不买是因为太贵了,我给你教着省钱哩你却不知道;还有哩,教你学医去,那是最对的了,你还怨我?!学医以后当个医生,有的是人给你塞黑食哩。文学?文学是个啥东西,会说话就行了嘛,学那东西做啥呀?……你啥都不懂。”方得寿还没说够,方婧听到父亲这是给她教坏,心里感到极度的悲哀,打断了他的话,“你都有理,我都不对!”她揩了揩脸上的泪痕,回到角房,关上了门。
这一阵,雨停了,院里杏树叶子上的雨珠一滴一滴掉在地上,仿佛杏树在流着泪一样。天空变成了黑蓝色,东南方有一颗星星闪着微弱的光。
方得寿看到饭桌上方婧的饭,总共也没吃几口,叹了叹气,又抬眼朝角房望去。角房里,灯也不拉,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一边拾掇饭桌,一边嘀咕:“严小海……哼,那么穷还想打方婧的主意,简直是梦睡梦哩!”他收拾好剩饭,拿出去倒在了狗碗里。狗就蹲在狗窝旁边,眼巴巴望着厨房门口。方婧给狗取了个名字叫海娃,但是方得寿从不那么叫。海娃脑袋耷拉在地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看见碗里有了食了,打了一个寒噤,冲上去便叼住碗,几乎要将碗一起吞下去。
海娃吃了方婧的饭,打了两个饱嗝,滚到窝里,眨了两下眼,亮晶晶的,睡去了。方婧想第二天一早去找严小海,好把这日未曾说完的话表明。

严小海家就住在方婧家院子后面的那庄砌着青砖墙的院子里。他家里养着很多牛羊,他父亲严勇锋常常去沟里的山上放牛赶羊。那日发生的事,严小海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还劝方婧不要为那些事难过。严小海想去沟里,他说刚下完雨,沟里的花草树木肯定都变新了,看能不能找点东西画下来。严小海把这个想法告诉方婧,方婧欣然赞同,并愿意和他一同去。
清晨的山,是那样的俊美,那样的清丽。阳光透过树梢直直地投在碧绿的草地上,仔细看去,草叶上依稀有晶莹的几颗露珠;花朵儿面向着朝阳,仿佛一个个活生生的微笑。严小海还是同往常一样,背着画板,挎着背包,带着黑边眼镜,用诗意的眼睛瞭望着山上的风景。他每次外出踏青总带这些东西,如果哪回不带,倒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方婧站在草丛中,间或向对面的山上望去,透着阳光,视线是多么地明朗。一会儿她又在绿草丛中坐下来,两只脚丫齐齐地并在一起,两条腿和草地构成一个舒服的三角形,两只白皙的手自然地交错着,放在两膝之间,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的曼妙与真纯。
严小海常常带着画具,却不轻易动笔,他对自己说,要是没有让自己心动的画面,他就绝不会画在纸上。方婧坐在草丛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旁边还有几只白山羊俯仰着头,他恍惚间迷在了草地上那个女孩子的神态上,眼前现出一个标致的轮廓,立刻觉出这就是他一直要找寻的心动画面。他匆忙抽出画板,从挎包里往出掏画纸和笔盒,那笔盒却不小心掉在了地上,笔也散落在地。他急忙弯腰,盘腿坐在草地上,顺手捡起一支铅笔,歘歘地画了起来。他的眼神仿佛从没有离开方婧的身影,她柔软的发丝,明亮的眼睛,弯弯的眉,连同她眉间两颗错落有致的小痣,很快就跃然纸上。
雨后的山景果然美妙,花红草绿,就像刚被洗过一样。严小海画得十分尽兴,他从来没有看到这样的景色,脸上现出无比欢喜的表情,他没有间歇,没有松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沉稳而美满。他害怕坐在草地上的方婧不知道他在画她,突然走开,又为自己在一边偷偷画她而羞涩。沟里很安静,没有人的声音,耳边听到的多半是鸟叫声和山羊吃草的声音。
严小海作完画,在画的左上角的留白处写了四个字:爱的灵感。
沟里山水纵横,平顶山上有密密麻麻的窑洞,轮廓分明,在远处看,就像无数个巨人的鼻孔并排连在一起。山下是湍湍的溪流,溪水里有绿色的青蛙、黑色的蝌蚪,还有能长能短的水钻子。放牲口的老人和娃娃常常会在山间游走。白色的绵羊,黄色的牦牛,常在山间徘徊,有低头吃草的,有互相追逐的,它们在沟里显得很自由,很闲适。往天上一望,蔚蓝的天空中不时有飞鸟的身影,有三五成群的,还有单独滑翔的——那一般是高傲的野鸡,尾巴上长长的翎毛是她们用以炫耀的最好标致。山林间还有一种鸟,体态肥胖,从不见它们飞,只是跑得很快,多陡的山坡都能跑上去,想见那双爪子一定很厉害,那就是呱啦鸡,它的名字由它尖锐的叫声得来。沟里就像一个动物乐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神态各异。
半晌,草丛中传来一阵轻妙的声音:“我想到窑里看一下,严小海。”严小海匆忙地将刚画好的画儿收拾好,放进挎包里,应了方婧一声。爬上山,形状各异的窑洞呈现在他们面前,方婧看看洞壁,又看看洞口,像是探寻古迹一般观察着。这时山底下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刚才赶羊的严勇锋,他吆喝着对他们说:“窑塌哩,甭进去了。”严小海听到声音,觉得熟悉,站在窑洞口向山下一看,正是他父亲仰着脖子对他们喊,他觉得自己和方婧在深山老林里游玩被父亲看见,有些尴尬,没滋味地应付道:“这是咱家的羊啊?”严勇锋站在山下的绿地里,他没有应声,笑了笑,转过身,甩了一下鞭子,吆了一下羊,向远处走去了。严小海听到严勇锋的一遍叮咛,才有些担心,连忙把方婧拉出来,按照严勇锋的意思对她说:“方婧,刚下了雨,窑塌哩,走,咱出去。”
方婧领会似的跟着严小海出来,站在窑外面的山地里,离窑不远处有一片绿杨树林。雨后的杨树林一片墨绿,像是大自然的画师刚刚给涂上颜色似的,那样新鲜。方婧瞭望着沟里的风景,对严小海说:“看是咱村里的沟,我却从没有下来过,没想到这么好看,比塬上要美哩。”
“我也一样么,也没来过。”
“你也没来过?你是男娃娃,咋么可能不爱来沟里哩?”
“我爸让我来哩,但我妈不让我来,说沟里崖里洼里的,怕摔着。”
“***爱你的……”方婧羡慕似的抿了抿嘴唇。
严小海看到方婧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知道自己的话触到了她的伤心处,于是把话题转移到了沟里的风景上。方婧看到眼前一片辽阔,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儿唱着歌,她心里的不快就都烟消云散了。
方婧慢慢踱着步,忽然被脚下一块石子硌了一下,低头一看,把那锥体的石子捡起来看了看,又轻轻一扔,扔到了几步之内的大石头上。大石头上面有一个指头那么宽的缝隙,一条小虫子从里面爬了出来。那虫子又长又细,样子像蚯蚓,颜色却不像,黄色的身躯,又带着些许金色,没有须子,也没有脚,只是爬出来,又爬进去,看样子像是在觅食。方婧喜欢奇珍,突然想把它捉回去。严小海问她怎么拿回去?她说用手拿着回去,严小海又说用手拿着会把它捏死的,她左看右看,目光转移到了严小海身上。严小海惊了一下,一半嬉笑一半认真地说:“你甭看我,我身上可没处装。”方婧说:“把你的笔盒拿来,我把虫子装在笔盒里。”严小海推辞说:“装哪达,笔盒里?不行不行,我就这么一个笔盒。”方婧撒起娇来,说:“装一下又装不坏。你咋么忽地变得这么小气哩?”严小海辩解说:“我不是小气,是真的……”“不是小气那就拿来。”说着,方婧就上前去摘严小海肩上的挎包。严小海已有些愿意给她,但是方婧已经开始自己拿了,故而像抢夺一样,两个人撕扯了一下挎包,那挎包的挎带就从锁扣那里抽了出来,挎包的口朝下一倾,里面的画纸和笔盒就掉了出来。方婧只是专心去拿笔盒,而严小海看见他的画儿掉在地上,担心方婧看见,就急忙去捡画儿。严小海刚弯腰把画儿捡到手里,方婧也弯下身子拿笔盒,正好看见被遮一半的画儿,上面是一个占整个画儿很大比例的女孩。方婧用调侃的语气对严小海说:“哟,画的是谁呀还怕人看见?”严小海的脸突然红了,说:“没谁么,就是照着画下的。”方婧偷笑着盯着严小海的眼睛,顺势将画儿从他的手里抢来,撑开画张时一脸嬉笑,定睛看时一脸惊奇,发现画上的女孩就是自己,接着脸颊泛起红晕,最后害羞地看着严小海,明知故问说:“你画的谁啊?”
“唔?画的是……”严小海对方婧的反应很惊讶,“是你么,不像吗?”
“你画我做啥哩?”
“唔……看着好看就……就画下咧。”
“你刚刚画的?”
“嗯,就是刚刚你在草地上坐的那阵子。”
“以后不准再画我了听见了没?给我说都不说。”方婧拱了拱鼻子,一半认真一半调侃地说道。
“那你把我的画还我吧。”严小海谨慎而紧张地盯着方婧手里的画张,像是害怕顷刻间会遭到损毁一样。
“画的我,当然是我的了,你要啥哩?”
“哎……你咋么硬抢哩?”严小海害怕要不回来画儿,就灵机一动,对方婧使了一个眼色,焦急地说:“快看,石头上的虫跑咧。”
方婧这才想起还有虫子这个事,哎呀一声,把画撇向严小海的怀里,赶紧走到石头跟前找虫子。幸运的是,那虫子并没有跑,只是爬到了石头底下的土地上,把自己也染成了土黄色。严小海赶紧卷起画儿,装进挎包里。他看见笔盒和画笔分开散落在地上,又转过头看了看正在捉虫子的方婧,于是抽了一张画纸把画笔裹起来塞在了挎包里。方婧捉起虫子转回身来找严小海的笔盒时,严小海已经给她腾出了笔盒等她装虫子,他知道要是不给她笔盒,他的画儿就保不住了。方婧理所当然地拿过笔盒,把虫子放进去的时候,看见严小海撇了撇嘴,于是就说:“你撇啥嘴哩?你忘了吗,念小学那会你把蛾蛾偷偷放到我的笔盒里,上课了我一取笔,蛾蛾飞出来把我吓得大喊咧,班里娃娃都笑我哩。”
严小海哈哈地笑了两声,说:“没忘。这个就是一报还一报,今儿轮到我咧。”方婧小心地捧着笔盒,撇着嘴笑了笑,又慨叹似的,说:“你真好,大学里能学自己爱学的专业,我却……”
“方婧,我知道你在艺术方面要比我厉害哩,可惜没能和你一起学。”
“你别说啦,我哪里有你好,我现在……医学的东西都快把我仅有的那点艺术细胞杀光了。艺术的灵感像是枯竭了似的。”
“你别悲观嘛,你写的东西还很好看呀。不过好像这几年再没有见你写过。”
“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在动笔写,可是学业累人呀,我顾不上弄文学的事了。”
“你是老实娃娃么,尽管不喜欢,还能认真地学下去。”
“老实?我看是懦弱吧。”
“咳!怎么会?!”他马上转移话题,“对了,你现在看什么书,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爱看夏目漱石的小说?”
“对,夏目漱石的书我爱看。不过现在看的少了,你知道的,我学的专业很忙。有时候觉得自己离文学越来越远了,挺害怕的。”
“不会的,方婧。你别放弃,艺术的东西是长在人身体里头的,你亲近它,它就能长大成熟。”
“嗯。时间也挺可怕哩。如果没有时间,也就不会有遗忘,也就不会有逝去。你说对不对?”
“嗯,说得好!你看你说的话还是很有哲理嘛。方婧,不管怎样,过去我替你感到遗憾,但是现在,我希望你能坚持你自己的初心,做下去吧!”
“嘿嘿!希望吧。”
严小海和方婧边说边走,从沟里上来,那小虫乖乖地趴在笔盒里,像是在听他们两个人说话一样。也不知那小虫被方婧带回家里,又会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

方婧把那小虫带回家里,像得到了一个玩伴似的,高兴了半晌,忽而想到该给小虫喂点东西,但她又一时想不到小虫应该吃什么。于是她去院里揪了两片杏叶拿去,放在小虫的头边。小虫的身躯很小,她还看不到它的嘴长得是什么样子。她耐心地观察和等待着,看小虫会不会把那两片杏叶吃下去?但是它的头始终不往叶子上蹭,她明白小虫可能不吃杏叶,于是又跑去院子以外的大路上,去摘桑叶,但是结果还是一样,小虫仍然不吃。方婧开始担心起来,害怕小虫不吃东西会死去,于是把它从笔盒里捉出来,让它自己活动,看能不能发现它的习性。
方婧将小虫放任自流,但是她每天回到家中,总能看见小虫乖乖地呆在她的书桌上。这让方婧感到很惊喜,渐渐觉得这只小虫不是一般的虫子,可能带有灵性。她想,虫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也许长大后她就能知道那是什么虫子。小虫被方婧捉回家的第三天早上,她惊奇地发现小虫沾在院子里土塄上的草莓树上,像是在吮吸草莓叶上的露水,又发现那些叶子有些残缺不全,她带着强烈地推断意识认为小虫应该吃的是草莓叶子。
但是就在中午,她刚要拿一些草莓叶子给小虫吃的时候,方得寿看见了,便问方婧:“你看草莓是不是被虫吃了,叶叶都被咬得烂烂的?”方婧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又有些害怕,难道方得寿知道她养虫子了?她冷静下来一想,自己养的虫子太小,父亲不可能知道,于是一本正经地回复方得寿的话,“没有么。”刚说了半截,她又不放心似的,环顾着土塄上的十几株草莓树,竟发现每株草莓树的叶子上都有被虫吃过的破洞和豁豁。她突然心中生出疑惑,小虫才来三天,就是天天不停地吃也不可能吃那么多那么大的面积呀。她开始觉得小虫吃的不是草莓叶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她正思索着,方得寿又接着前面的话,说:“虫把草莓咬了,我下午要给上面喷点药哩。”方婧听见父亲说要喷药,心里一慌,想到小虫趴在叶子上的情景,心想,如果喷上药那肯定会把小虫也毒死的。于是她对父亲说:“药就不喷了,万一把人药了哩。”方得寿说:“草莓现在还没长出来,人又不吃叶叶去,怕啥哩?”方婧故意辩解说:“那草莓长出来人还不是要吃哩?”方得寿说:“草莓长出来了药性早就没有了。”方婧知道父亲喷药是喷定了,于是又想别的办法,显出殷勤的样子,对父亲说:“药让我来喷吧,你缓着。”方得寿轻蔑地笑道:“你能喷药?你知道喷多少合适?”方婧显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说:“跟洒水一样么,有啥难的?”方得寿又说:“好,就算你能喷也不能让你喷。”“这为啥?”“药都有毒性哩,万一把你毒了咋办?!”方婧又不服输地说:“那我给你配药,配好了你来喷。”她想着自己配药时背着方得寿掺上很多水让药失去药性,就毒不死小虫了。但是方得寿不让她喷药,又怎么会让她配药呢?方得寿一口否决,并不与方婧再磨嘴皮子了。
下午,方婧眼睁睁地看着方得寿把杀虫剂喷在了草莓树上。草莓树长在土塄上,离角房近在咫尺,方婧失望地看着小虫,她开始有了把小虫放回沟里的想法。她觉得只要小虫在这个家里,就免不了要被药剂毒死的命运。于是,在方得寿喷完药之后的几分钟里,方婧终于做了这个决定,把小虫放回沟里的山石之间。
她带着小虫直往沟里走,晚霞映在沟里的杨树林上,现出一片亮蓝色的光。她失落地看着小虫,为自己还没有找到小虫的吃食感到内疚。她走到前几日与严小海呆过的那个山头,找到那块大石头,把小虫放在上面,便准备回家。但她刚一转身,又不舍地往回看了一眼,这时她竟发现小虫的半截身子钻进了石头缝里长着的一堆草里,她凑近身子一看,那是一堆旺盛的冰草,小虫正在吃那卷直的叶片。方婧惊喜地笑了。她知道了小虫吃的东西原来是冰草,这下她不用把小虫留在山里了。于是她马上决定带小虫回家,她觉得自己能喂养它了。走的时候拔起小虫身边的那几株冰草,一并带上回家了。
方婧把小虫和冰草带回家后,为了不让小虫跑出去误食草莓叶子上的药剂,她只好把它关在角房里喂养。冰草在塬上并不多见,方婧只有跑到山坡和崖边才能找到,为了拔冰草,她的手指头被尖利的叶片割破过好几回。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之后,方婧惊奇地发现,原来的小虫已经长成一条长蛇的样子,身上的颜色在午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下金光灿灿;它的眼睛像鱼的眼睛一样,脑袋上面有两个凸出来的硬包,白森森的,像是骨头露在外面一样;原来看不出它有腿,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它有一般爬行动物有的四条腿,变得来去自由。方婧的角房再也关不住它了,她总担心它跑去土塄上吃草莓叶,但它一次也没有去过。方婧的担心成了多余的。
小虫的成长和变化让方婧觉得意外又惊喜,她想给它起个名字好以后呼唤,她还隐约觉出它能听懂自己的话。她看着它在脚地上蜿蜒的样子,思索着,忽而喊出:“龙!龙么!”她觉得它就是一条小龙,再没有比龙更匹配的了,但是她又觉得她这条龙不同寻常,于是又思索着,忽而瞥见桌子上摆放的几株冰草,就试试探探地叫出:“冰草,小龙,小冰龙。”思索之后,她决定它以后就叫冰龙。
冰龙长大后,也不再吃冰草了。它喜欢四处奔跑,已经像一条大菜花蛇那么粗、那么长了。方婧瞒着方得寿养了半个多月,但还是被发现了。那天傍晚,冰龙像是猎户一样从外面回来,嘴里叼着两只一大一小的田鼠。这时拴在狗窝旁的海娃看到冰龙,就嗷嗷地叫了两声,方得寿在偏房里开着灯,翻箱倒柜地在找东西,鬼鬼祟祟的样子,听见狗叫,以为有生人来,慌忙从偏房出来。天色已晚,昏黄的灯光下,他没有看清路,一脚竟踏在了冰龙的尾巴上,他只觉软乎乎的,吓得呆住了,嘴里僵硬地喊了一声:“长虫!”顺势那只脚就歘地收了回去。冰龙趁机跐溜一声,溜走了。方婧听到方得寿喊有长虫,就慌忙地跑出来问,“长虫?哪达有长虫哩?”她刚问出,就觉出,一准是方得寿把冰龙当成长虫了,刚要哄方得寿,却见冰龙伏着身子在她和方得寿之间跐溜着朝她跑来。方得寿也看见了冰龙,他害怕地惊叫着:“婧婧,长虫!……长虫朝你跑去咧!”方婧没有回应,弯下脖子看着,冰龙从她的身边溜过,朝着角房溜去了。方得寿睁大着眼睛,惊恐万分,又叫道:“从角房进去咧,咋办呀嘛?我看你今晚咋睡觉呀!”方婧却现出从容的样子,说:“不怕,我等会赶出来就好咧。”方得寿生气地说:“你咋么出来不关门哩,看长虫溜进去咧么。”方婧带着略微申辩的语气说:“我咋知道有长虫哩?”方得寿从方婧说话的神情中觉出不对劲来,他问方婧:“你咋么好像不害怕哩?”方婧又故意隐瞒道:“害怕,咋能不还害怕哩?害怕得很!”方得寿被长虫吓破了胆,不敢再去角房里撵长虫,但又觉得自己是个大人,碍于责任,不能撒手不管,于是对方婧说:“那走,我给你把长虫撵出来。屋里头钻个长虫咋睡觉哩嘛。”方婧听到这话,没管父亲是不是真的敢进去撵长虫,都推辞说:“长虫我自己撵,你睡去。说不定这一阵子早从哪达溜出去咧,长虫害怕人着哩,你看你刚才踏了一脚,它蹭的一下就跑咧。”方得寿果然是不敢进去,嘴里吞吞吐吐地说道:“那不怕的话,我就睡去呀,长虫咬你开了你就叫我,我衣服穿上就来了。”方婧听之,略微苦笑一下,便各自回房去了。
冰龙吃田鼠已经五天了,方婧早就担心起方得寿和冰龙之间的关系,她为了他们不起冲突,就让冰龙尽量地躲开方得寿,不能和他照面。最后方婧决定自己给冰龙抓老鼠吃,她拿三五个水桶,里面装上少一半的水,把馍馍块扎在桶边上,晚上睡觉前布置好,放在老鼠勤去的那几个地方,第二天一早,每个水桶里都能陷落三两只老鼠。用这种方法,冰龙有七八天没有出去到地里寻田鼠。那方得寿眼睛不好,天稍微一黑,就看不清东西,方婧把这个试着告诉冰龙,它竟然领会了,晚上天一黑它就出去,或觅食或舒展身体。但是海娃却灵得很,方婧知道海娃长着夜眼,多黑的天它都能看见,所以每次只要看见冰龙从角房里出进,总是汪汪地叫上几声。而这叫声总是把方得寿惊动,以为有生人来,却总不是什么生人。渐渐地他以为海娃没食了或是没水了,去看时,水还有半碗,食还有半盆,旁边屙了一泡屎。后来方得寿就讨厌起海娃了,它晚上再叫时,方得寿就撵上去朝肚子踢上两脚,还骂上两句。海娃嗷嗷地平息下去,缩着脖子俯下身子,溜进窝里把嘴捂上,睡去了。
海娃的每一次吼叫,都伴随着强烈的扯拽链子,这也让方婧担忧起来,她不知道倘若那铁链断开,海娃会不会撵过去把冰龙咬死。冰龙像人一样,在海娃的叫声中渐渐变得气愤,它慢慢长大的身躯更能清楚地瞧见它的鼻子和海娃的鼻子是那样的相似,它伏在地上时,听见海娃向它叫,鼻孔里就出着气,吹得地上的土都能扬起来。冰龙也开始从心底里向海娃挑战了,它渐渐长大,而且成长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它试着越来越靠近海娃的窝巢,像预示着它们两个之间要进行一场决斗似的。
又过了半个月,冰龙的身躯也越来越粗,方婧的两只手连在一起也不能握住它了。在这个家里,方得寿已经不难发现有这么一个奇怪的事物存在了。方婧正愁没法在方得寿面前掩饰,那天清早,北庄梅家来了个人,说是他娃结婚要盖新房,叫方得寿去当匠人。方得寿正好没活,又嫌家里海娃天天夜里乱叫,让他心烦意乱,于是就果断答应,去北庄盖房。
方得寿走的时候给了方婧120块钱,用来买菜和零用,方婧高兴地接过钱,并问方得寿去多长时间,方得寿说,盖个房子再怎么也得二十几天。方婧放心地点了点头。叮咛了一些事情后,方得寿就离开了,他不知道方婧从心底里的高兴是他的出走而不是仅仅那120块钱的生活费。方得寿的走似乎可以带给方婧极大的自由,往常一切的压抑似乎顷刻间就消失了。冰龙也不再抑制自己,越来越壮大的它不能只呆在方婧的角房里,它的身躯促使着它要飞跃方婧的家,去大门以外更宽阔的山地里,在那里它能自由地奔腾。麦地里的田鼠、瞎瞎、野兔、猫头鹰都逃不过它那鹰爪般的钳爪。
冰龙每天从大门里出进,海娃总是拽着铁链,汪汪地叫上两声,绷得链子发出嗡嗡的响声,项圈把脖子上的毛勒出了一条痕。一天,冰龙嘴里叼着三只瞎瞎回来,刚走进院子,堆在地上的铁链就欻拉一声,接着就是海娃拼命的吼叫,那链子发着呜呜的声音,像随时会断裂似的,让人害怕。方婧每天都在愁这件事,这天,冰龙听到海娃的叫声,便站在了院子中央。方婧看见它们两个同时在场,海娃不停地朝冰龙大叫,而冰龙安静地站着,似乎在等她来仲裁。她走到院子里,很明显地对比出冰龙的个头要比海娃大四五倍,心想这冰龙现在真正地长成个龙了,那海娃却像个小孩子似的不依不饶。方婧看了一眼冰龙,冰龙也看了一眼方婧,方婧又看了一眼海娃,海娃的凶恶的眼神盯在冰龙的身上,依旧叫嚣着。于是方婧选择走到海娃身边去安抚它,她抚摸着海娃的头和脖子,想让它平静下来。可是这时冰龙嘶的一声,像咳嗽似的,接着身体在原地翻滚,折腾起来,嘴里的三只瞎瞎被撇在地下。瞎瞎的眼睛里、嘴里都是血,一动也不动,死了。方婧还没有觉察到冰龙是怎么了,转过头看了一眼又转过去继续安抚着海娃,海娃的叫声渐渐缓下去,终于不再叫了。而那冰龙却在翻滚中,一会儿像狮子一样狂吼,一会儿像牛一样哞声四起,像武大郎得了心疼病一样翻腾着。方婧越是对海娃安抚得紧,那冰龙就越是折腾得厉害。方婧慢慢觉出冰龙是吃醋了,它看见她去安慰海娃却不管它,心里不是滋味。冰龙果然是精灵,它一边故意撒娇,在原地翻滚,一边还偷偷地看方婧有没有在看它。方婧明白这个理之后,为冰龙和海娃的灵透感到可乐可叹。她对海娃说话,对冰龙也说话。她对海娃说:“海娃乖喔,甭叫唤咧喔。”对冰龙说:“冰龙,你甭在意,海娃叫唤,对你没恶意喔。”她觉得海娃和冰龙都是她的朋友,也都能听懂她的话,只是她隐约觉得冰龙懂得的要比海娃多。
方婧安抚完海娃之后,就去冰龙跟前,可还没等她走近,那冰龙就站好等着她,还扬起嘴角,显出一副温顺的样子。方婧看着冰龙,冰龙也看着方婧,她刚要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瞎瞎,冰龙就意识到她的这个动作,马上低头叼了起来,比方婧的速度要快得多。方婧先是高兴地笑了一下,马上又担心冰龙把瞎瞎立刻吃下去,于是一脸的担心和着急。敏感的冰龙意识到方婧的担心,嘴里的瞎瞎还是轻轻地叼着,仿佛在等方婧的话说完它才动嘴哩。方婧看着冰龙的眼睛,像示意是什么似的,冰龙的眼睛骨碌一转,方婧又看了一下冰龙嘴里叼着的瞎瞎,然后转身看了一眼海娃。海娃在原地端正地站着,眼巴巴地望着冰龙嘴里的瞎瞎。她向海娃扬了一下头,用头做了一个撇东西的动作。冰龙就明白方婧是想让它把嘴里的瞎瞎分给海娃一点,于是它偏了一下头,把那三只瞎瞎全甩向了海娃。方婧看到聪明的冰龙完全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心里暗自欣慰。海娃像刚捕获猎物一般,蹿上前去,先用一只前爪摁住一只瞎瞎,然后马上伸过鼻子去闻,验证是死掉的肉之后,又小心地按照前面的方法试探其余两只。待确认是美味佳肴后,便要动嘴吃,但在刚下嘴时,就看见方婧和冰龙还在二十米远的地方看着它,它便垂下脑袋,向后退了几步,装作不领情的样子,卧在一边,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假装困倦的样子。方婧撇撇嘴,笑了笑,就和冰龙一起回了角房。
海娃在一边偷偷地观察着,等方婧和冰龙进去关上门,它好享用美餐。
冰龙走在前面,方婧走在后面,可是冰龙粗壮的身体挤在了两边的门框上,只进去了个脑袋和脖子,脖子以后的二十几米身子都卡在门外。方婧这才惊奇地发现,冰龙的身体已经大了好几倍,而且门框上还留着许多新的擦痕。冰龙的尾巴正好处在偏房的侧墙上,它每一使劲进门,尾巴就在侧墙上甩打,墙上的土刷拉拉地往下掉,方婧仔细看时,墙面上已经被冰龙的尾巴刮了好几层,形成了一个薄厚不一的椭球形。她开始害怕,又担忧起来,她怕冰龙再进几次角房,那偏房的侧墙就要被冰龙的尾巴磨透了。
看到这个,方婧才回顾这几天冰龙的生活情况,它总是早出晚归,在她不知道地情况下硬挤进角房的门。可是这一天它再也挤不进去了,它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庞大。方婧开始担心起来,心里一算日子,父亲马上就完工了,父亲一回来,那冰龙又该怎样呢?
海娃把三只瞎瞎叼在狗窝边上,撕咬着。
海娃吃完三只瞎瞎,地上留下了一滩血和一些碎屑的皮毛。
两天后的早晨,阳光很好,海娃早早地就出来晒太阳,抖身上的毛。方得寿骑着车子回来了。二十几天没有进这个院子,海娃竟把方得寿当成了生人,汪汪地叫了两声,但两声过后就认清了,畏缩着脖子,退回窝里去了。海娃的叫声不免引起方婧的注意,她知道自从海娃吃了冰龙的瞎瞎之后就在再不朝冰龙叫嚷了,这次一定是来了生人了。于是她走出去看,却是方得寿,惊吓了她一跳,忙回身看那巷道里有没有露出冰龙的脑袋或尾巴。一边又打圆场似的,笑脸相迎,嘴里说着:“爸,你咋么这么快就回来咧?”方得寿答道:“咋么?你不想让我回来?”
方婧连连摇头,害怕方得寿发现冰龙,一会吓着他,二会骂她。方得寿推着车子朝偏房走去,嘴里对方婧抱怨说:“你这女子,人回来了都不知道把人接一下,把车子上的包包拿下来放在偏房脚地里。”方婧连忙应声,上去就卸方得寿的工具包,工具包里面装的都是砌砖的瓦刀一类的铁家伙,很重。她刚拿下来,方得寿就推着车子往偏房里走,正要把车子推进偏房脚地,方婧就大声一喊:“爸!我推!”方婧的这一声很尖,惊得海娃从窝里钻出来看究竟,方得寿也被吓住了,抬在半空的后轱辘转着圈儿,又被方得寿放下,支在了院子里,说让方婧一会儿推进去。
放下车子的方得寿又问方婧120块的生活费花的还剩多少,方婧还想着冰龙的事,没有理会方得寿问的话;方得寿又习惯性地问了一遍,方婧说还剩得多哩。方得寿又笑嘻嘻地说:“我又不往回要,你说了就算了嘛,磨蹭啥哩?”方婧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说:“我毕了就给你。”方得寿又假装大方地说:“算了算了,给啥哩,你这下是大女子咧,身上得有点钱。”方婧清楚地知道方得寿一遍一遍地提说这个钱的事,就是想让她马上如数奉还,她的拖延是因为她害怕自己进角房的空儿方得寿在院子里看见冰龙,于是就迅速去角房把余下的钱拿了来,交给方得寿,“喏,还剩六十七。”方得寿推让了一下,方婧撇过脸没理,他就接过去了,心里清楚那厚厚的一锭钱足足有六七十,于是叠起来装进了外衣的内侧口袋里。
方婧对钱不感兴趣,不仅是以前,更是这一天,因为她时刻担心着冰龙和方得寿见面时的情景。方得寿拿过钱,这是他回家干的第一件事,接下来他就准备进大房里的沙发上坐一阵,缓一缓。从院子刚进来再进大房,必要经过偏房门前,而走过偏房门前,他的右首就是冰龙呆的那条巷道。方得寿肯定要进大房,这是方婧拦不住的,可是方得寿朝大房走的途中,方婧一直挡在他的右首边不让他看见庞大的无可遮拦的冰龙。方婧的蓄意遮挡倒让方得寿觉得可疑,他朝方婧的脸看去,问她做啥哩?她吞吞吐吐没有回答,却意识到方得寿转头的那一瞬间足可以看见冰龙,而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方婧惊诧地回过头一看,巷道里空空如也,冰龙的身影不见。
方婧不知道冰龙早在她大声喊方得寿时就飞身一跃,从后墙翻出去了。方婧又惊又喜,像是逃过一劫似的,马上收回自己阻挡方得寿的夸张的姿势,回到角房。方得寿一种不知所以然的样子,惶惶然走进大房里,找到烟,点上抽起来。
方婧在屋里焦虑地想着冰龙会去哪里,几时回来,回来碰上方得寿怎么办?很多问题盘旋在她的脑际,叫她坐立不安。她决定马上出去找冰龙,于是急匆匆从角房跑出来,朝大门跑去。方得寿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就知道是方婧,于是立刻叫住她,用嘹亮的声音说:“做饭哩,你哪达去呀?”方婧稍微慢了一下,但还是往前跑着,没有回头,回复道:“我出去一下,快得很,回来就做!”便焦急地跑出去,走到大路上,上下望着,路上的人很少,冰龙的影子没有。她知道冰龙很聪明,是不可能在有人的地方现身的,她也知道它肯定是藏在什么隐蔽的地方了,如果要找那是找不到的。方得寿还催着她回家做饭,她只好转身回去,眼睛里还透着对周边环境关切的目光,希望冰龙就在哪棵树后面藏着。
这一整天,冰龙也没有回来。与冰龙十几个小时的分离让方婧觉得好似几个月那么久。方得寿在北庄盖房的那二十几天是方婧和冰龙过得最畅快的几天,现在被方得寿的蓦然回家而打破,心里像是吃了柴一样,难受极了。方婧不知道冰龙这一天是在邻近的一个破旧的老庄子里藏着的,那庄地方曾经有人说是中过邪,家中本来人丁旺盛,却在一场怪病中接连地死去,大人娃娃一个都没活下来。房屋的门窗都被人偷偷拆掉了,有的墙面也已经倒塌,只是里面种满了核桃树,夏季里枝叶茂盛,却不见结一个核桃。那个地方早就像个孤岛一样,被村庄孤立开来了,没有人在从那里走过,大人们也吓唬他们的娃娃不要经过。冰龙并不知道,它这一天就卧在那个院里,等着天黑,天一黑它就可以出来,踅摸着找到方婧了。
夜幕降临时,村里只有住户院子里有点亮光,大路上和粮食地里都是黑洞洞一片。方婧整日里坐卧不安,嘴里像是含着一颗苦药似的,给方得寿做完饭,吃了之后就出去或是站在大路上望,或是跑到房背后找。冰龙看见周围一片漆黑之后,按原路返回,走到方婧院子外面的小路口时,站住,再没有往前走,或是翻过那堵墙回到巷道处。这时它稍稍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方婧的屋里亮着灯,屋前的巷道也照出一片亮光,却唯独不见方婧的身影。它知道只要一翻过墙,它就能找到方婧,但是又想到,它庞大的身躯进不了角房,很容易就会被方得寿发现,到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方婧也像村里其他娃娃一样,下意识地躲避那庄曾中过邪的院子,因而找错了方向,没能碰见冰龙。这时她恰好回到家里,刚走进院子,方得寿就叫住问事情,两个人都站在院中投出来的那矩形的光亮处,方得寿问她要个废本子,当卷旱烟的纸,方婧便去角房里找。冰龙在墙头看见方婧朝角房走去,她的正面正好对着冰龙,但是墙外是一片漆黑,她也就没朝那里看。冰龙刚要咕咕地叫一声,却看见方婧正后方站着的方得寿正瞅着她,于是便强压住声音,没能叫出来。
冰龙俯下身子,失落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时,严勇锋从他家大门里出来,要去路对面的牛棚,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走着。这一小段路他每天走不下七八回,所以天黑了也不捏手电。这一晚上却不一样了,冰龙正好堵在转弯处的路口。他还像往常那样大意地走着,刚要上转弯处的那个坡,却碰在了冰龙的尻子上。这动静对严勇锋来说很大,像是撞在了一个麦草垛上,把他弹了回去,但冰龙却一点没有感觉到,还是静静地卧在原地不动。严勇锋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退了回去,心中不解,又走了一回,结果又被弹了回去。他忽而害怕起来,借着方婧家角房里照出来的一点点光亮,他只能看到眼前是一大片黑影,像黑夜里看见的巨大的黑袍子一样。严勇锋开始哆嗦起来,周边树丛里蛐蛐的叫声告诉他这是夜里,很可能有吓人的东西出没。于是他跑回家找电灯。一会儿工夫,他捏着电灯出来,昏黄的光柱在夜路上颤抖着,他不敢走近那缎黑袍子,在门口就开始朝那里照。瞬间,他的眼睛就憋涨起来,惊恐的眼神里看到一条巨蟒的样子,但是身上长着七种颜色的鳞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结结巴巴地自言自语道:“祥……祥……祥瑞!神龙!”他激动地朝方得寿家跑去,却发现刚跑了两步前面的去路就被这条神龙挡着。冰龙庞大的身体堵在路口,严勇锋的手电只能照到它的后半身,但已经能认出这就是神龙。他又害怕又激动,决定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而邻近的人家就是方得寿家。于是他沿着方得寿家的后院墙走着,找了个矮一点的墙头爬了过去。随后像做贼似的绕到院子里,准备进大房里找方得寿;这时海娃就汪汪地叫起来。大房的门开着,灯也开着,严勇锋吓得就赶紧跳进大房脚地里,一看,里面没有人。
方得寿跟着方婧去拿她用过的作业本,听见海娃叫,以为家里来人了,拿上本子之后便走出去看。方婧心里一揪,担心地以为是冰龙回来了,可是转念一想,冰龙和海娃已经交熟,不会再吼它了,可还是不放心地撵出来看。两人走到院子里时,大房的门咯吱响了一声,海娃一个劲地朝着大房门口叫唤,方得寿马上想到是不是院里进来贼了,赶忙往大房里走,方婧东望望西看看,看冰龙有没有回来,又看方得寿在做什么;望不见冰龙的影子,她倒也放心。方得寿刚要跨上大房的台阶,严勇锋就从房里猫着腰摸着出来了。方得寿看见严勇锋鬼鬼祟祟的样子,突然出现在大房门口,盯着看他,没有说话。这时方婧也看到了严勇锋一脸做贼心虚的样子,心里疑惑他怎么会在自家大房里。严勇锋只是害怕海娃,所以按着墙,畏缩着身子,看见方得寿和方婧,尴尬地笑了笑,说:“狗歪得很么,把人吓的。”方得寿打量了一下严勇锋,见他手里空空的,就附和他说:“歪着哩,一见生人就叫唤的不行。”接着,方得寿就朝海娃“咳”的一声,降得海娃直往后退,又对严勇锋说:“快进来,进来就好咧。”方得寿把严勇锋叫进大房脚地里让他坐,严勇锋就激动地忙说他看见祥瑞的事情,方得寿一开始就不相信,不屑地笑了笑,说:“祥瑞?啥祥瑞?”严勇锋急切地回答说:“神龙再现啦!”方得寿还是不信,他最讨厌别人说什么神呀鬼呀的。方婧正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习惯性地不参与大人之间的谈话,但是严勇锋激动的腔调让她听到神龙的字眼,便开始留心起来,然后试探着踱进大房里。严勇锋看见方婧进来,带着激动而喜悦的神情,热情地说:“哎哎,婧婧,快来快来,”紧接着偏过头对方得寿说,“婧婧是念下书的,叫她说,看信不信有神龙哩?”方婧听懂了严勇锋的意思,看了一眼方得寿,方得寿一脸不服地望着严勇锋。严勇锋焦急地向方婧讨答案:“婧婧,快说,叫你爸听一下这世上有神龙哩。”方婧不紧不慢地问严勇锋,“啥神龙?”方得寿听见方婧的回问,对着严勇锋嘲笑似的“嘿嘿”了两声,便停下叹了口气。严勇锋看见方得寿得意的样子,也不服起来,又问方婧。方婧观察着方得寿和严勇锋两人的脸色,问严勇锋:“神龙哪达哩?”她早知道严勇锋是碰上了冰龙,只是方得寿在场,没好说破,只是试探地打问严勇锋在哪里碰上的冰龙。严勇锋听出来的却是方婧对他说的神龙之事的不信任,于是索性就说:“走,我把你引过去看一下你就知道咧。”说时便拉着方婧的胳膊带她去,嘴里还嗫嚅着:“咋么就没人信我说的话哩?!”方得寿惊讶地看着严勇锋,开始对这件事变得半信半疑起来。方婧刚动弹了一步,严勇锋又像是没那么急了似的,转过身对方婧叮咛了一声,说:“你捏上个电灯,毕了我回家了看把你吓着。”方婧却没理会,果断地摇头说:“不用,我不怕,赶紧走,快!”严勇锋叹气似的笑着说:“你娃娃伙胆大,把我老汉吓的。”他和方得寿年纪相当,却自称老汉,方婧看得出这事是真的。严勇锋和方婧正要往外走时,他忽而转身问站在脚地里发呆的方得寿去不去看神龙,还没等回答,方婧就说:“我爸他不去,就咱两个走。”严勇锋见方得寿久久不回话,便引着方婧去了。方得寿还站在大房的灯泡底下咂摸着去还是不去?犹疑之间,他找起了手电。
这时候,夜色正浓,村中邻近几户人家有的关了灯睡觉了,有的还开着灯,可能是在看电视,也有可能是在经管碎娃娃。天上只有可数的那么几颗灰暗的星,月牙弯弯的,躲在灰色的云中。可以看出,明天不是天阴就是下雨。
表面上是严勇锋领着方婧,但他却落在后面,方婧冲在前面。方婧一面迫急地想知道冰龙在哪里,一面又担心方得寿因为好奇撵过来看。她越走越快,还不停地问哪达哩,到得了没?绕过大门口和偏房背墙后面的小杨树林,严勇锋就悄悄地喊了一声:到咧,就在前面。然后就用手里的电灯颤颤巍巍地往前面照,但是方婧在前面挡出了一个高大而细长的黑影,看得不很清楚。于是方婧回过身把他的手电拿过去,朝那个小路口走去。严勇锋在后面不敢大声喊,只惊讶地说:“你真的不害怕呀?”方婧随口就说:“怕啥哩?你不是说是祥瑞吗,祥瑞还害怕?”说着便径直走去。严勇锋在后面站着看,两条腿因为惊恐变成了罗圈形。
方婧渐渐地走到冰龙跟前。手里的电灯照在了冰龙的一根长须上,它身上熟悉的泥土的清香扑在了方婧的鼻孔里,微小的灯管照不全冰龙庞大的身体,她已经全部知道眼前盘曲的就是冰龙。她还未走近冰龙,冰龙的两只后爪往后一蹬,蹭的一下就蹿到方婧身上,伸出舌头舔她的双肩。方婧一声尖笑,手电筒晃到了冰龙粉色的舌头上,发出亮丽的光,接着手电筒就掉在了地下。严勇锋把方婧的笑声听成了尖叫,吓得一哆嗦,以为神龙吃掉了方婧,站在原地瞠目结舌,不敢再动了,嘴里嗫嚅着:“得寿,得寿,得寿!”正唤时,方得寿在他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还没等说话,把那严勇锋又狠吓了一跳,哟呀地连叫带跳起来。他的反应把站在他身后捏着手电的方得寿也吓了一跳,方得寿很快恢复过来,问他:“神兽咧?”严勇锋大口喘着气,身子一瘫,尻子坐在了地下,说:“是……是神龙。”方得寿冷淡地说:“对对对,神龙,哪达哩啊,咋么看不着哩?”严勇锋带着哭声,站起来,抓着方得寿的两只胳膊,说:“婧婧……神龙把你的婧婧吃咧。”
“啊!你说啥?”方得寿干嚎起来,“婧娃,你哪达哩?”严勇锋无声地指了指角房侧墙边的小路口。方得寿嚎叫了几声便止住,想朝那小路口走去,刚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战战兢兢地问严勇锋:“在那里?神龙也在那里吗?”严勇锋害怕地点了点头。方得寿看见严勇锋惊恐的脸色,自己的心里也恐惧起来,手里的电灯也不敢往路口那里照。
方婧和冰龙亲热了一会,才醒过神来,发现远处严勇锋站着的地方多了一个拿手电的人,心想会不会是方得寿呢?她摸了摸冰龙的鼻子,捡起地上亮着的手电,朝着远处那个亮点走了几步,然后把光照了过去。方得寿因为严勇锋惊恐的情状,也不敢把手电对照过去,只是打在地上,还未揿灭。随后对身边的严勇锋惊讶地说:“神龙还会用手电?”严勇锋惊慌起来,但惊慌里又觉出那不像是神龙,倒像是人,仔细看时,握手电的那只手还映着透亮的人的皮肤,于是低声揣测似的说:“怕是婧婧啊?你试叫一下。”方得寿却嘟嘟囔囔不叫,悄声问严勇锋:“是不是哩?”严勇锋挫气方得寿的样子,于是鼓起胆子,喊道:“婧婧!是你呀不是?”方婧听到是严勇锋的声音,就应了声:“是我么,咋咧?”方得寿听到方婧的声音,才想再喊一句,但是没等他喊出,严勇锋就又喊了一句:“婧婧你好着咧?”方婧回答:“好着哩。你跟前还立着个谁?”严勇锋回答:“是你爸。”
方婧听到是方得寿,果然应了她的猜想,原来的欢快的顷刻间就不复存在了,不过黑夜像是她的保护伞一样,倒增加了些许的勇气。她让冰龙呆在原地,自己朝方得寿走去,走到跟前认真地问:“爸,你想不想见神龙?”方得寿显出毫无主见的样子,把手电往严勇锋脸上一照,歪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歪过来,对着方婧,说:“想见是想见,哪达哩嘛?”方婧指着身后黑漆漆的地方,说:“就在那里,你想见的话,不用过去,我叫它过来。”方得寿和严勇锋几乎听糊涂了,严勇锋对方婧怀疑地问:“你叫过来?”方得寿对方婧怀疑地问:“你能叫过来?”方婧自信地转过身,没有开手电,对着身后漆黑的一片,呼唤道:“冰龙,来!”话音刚落。方得寿和严勇锋就畏缩着向后退了一步站定。接着就听到一阵龙吟虎啸般的声音,一条巨龙就站在了三人的面前。冰龙的眼睛像两个灯笼一样,吓得方得寿手里的电灯直射在它的眼睛上,冰龙也因此直瞪瞪地看着他。方得寿显得很惊恐,不过因方婧站在身边,又看出方婧已经收服了神龙,他也便大胆起来,也敢说话了,说那冰龙长得难看,还吓人哩。严勇锋的惊惧倒消失了,他先是惊讶,随后便低声自嘲自叹道:“神龙还好看得很,也乖着哩。不吓人么,刚才把我吓的。”方婧听到方得寿的话很失望,无语地站着,听见严勇锋的话倒满意起来,她多么希望方得寿能说出严勇锋说的那些话。
随后,严勇锋和方得寿一样,都不习惯见到这么庞大的动物——其实在他们心里那仅仅是怪兽,像睡梦中见到的一样。因为不习惯和不适应,方得寿便先回去了,严勇锋见路口被冰龙让开,牛棚里也没去,直接回家去了。
方得寿到底似乎不接受冰龙呆在这个家里。
方婧领着冰龙,孤独地走回家,把冰龙安置在了原来的巷道里。她知道至少这一天夜里冰龙能安心地睡在她窗前的巷道里,因为方得寿与她或者冰龙之间的这层窗户纸算是捅破了,她往日里的提心吊胆似乎在这一夜里慢慢消失了。但她觉得明天还得早起,因为她料想不到日出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大房的灯灭了。院子里只有方婧的角房和角房窗前的巷道亮着昏黄的光影。
第二天天色阴沉,灰白色的云仿佛就在头顶,使得周围的空气变得压抑、沉重。方得寿本想撵进角房问方婧的话,但是巨大的冰龙卧在门前,他不敢进去,也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等着方婧去找他。
方婧知道自己必须跟方得寿把冰龙的事情说清楚,她心里想留下冰龙,但是也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把冰龙送回山里,毕竟塬上不是它这样的生灵呆的地方。她带着这样的心情去找方得寿,方得寿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只说让她赶紧送走冰龙。方婧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和方得寿发生争吵,默默然答应了。不知为什么,这天早上,方得寿无缘无故地在院子里兑杀虫的药,那喷壶里的药水等一会就咕咚地冒一下,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频繁。方婧知道方得寿也不愿意与她发生口角了,那样做就是给她看的,要让自己明白,再不送走冰龙,壶里的药可能就是给它预备的。
整个上午,冰龙像它少年时在地里捉田鼠一样,到中午时,它饱饱地吃了一顿,还给海娃叼了九只瞎瞎放在窝边。它像是老人知道自己即将要死去一样,把一切准备妥当,等着方婧送它归山。
这天中午,方婧知道,就是这天中午,这是她和冰龙在塬上的最后一点时光。她如旧地难过,流泪,就像有时冰龙为了躲避方得寿而离她远去一样。她难过不是因为冰龙要离开这个家,离开那个日渐缩小的窗前巷道,而是,冰龙要和她永别了。或许,不是永别,只是暂时的分手。
她知道,冰龙离开这个家,其实就如同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飞出铁笼,获得自由,所以她为冰龙感到高兴。她希望它健康成长,希望它能够在无边的山野里自由奔腾,实现它灵龙的形象。
方婧把冰龙送到沟里山头的那片绿树林,冰龙的眼角悄悄地滴了一颗泪水,它喜欢用舌头舔她的又小又圆的肩膀,如旧地舐在上面,久久不离,直到方婧双肩的衬衣湿透,它才停下。方婧咬着自己的嘴唇,分别时的山林是那样的安静,鸟也寂了,虫也眠了,微风吹过她的耳边,披散的发丝在空中飞扬。随后,冰龙向着山林的方向倒退着远去,因为它身躯庞大,不得不冲撞着树木花草,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山野。
方婧在山头望着树林里冰龙远去的方向,渐渐地觉出身边吹过的风变得冷冰起来,单薄的身体抖索了一下,天空就下起了雨。时间定格在了这个告别的雨季,方婧和冰龙还能不能再次见面,也只能看这个变幻莫测的世事如何了。

方婧送走冰龙,回到家中,方得寿好像在特意等她似的,坐在大房门槛上,看着房檐上连成线的雨珠,望着大门口。方婧浑身湿透,从院子里慢慢走进来,往角房走去时,方得寿喊住了她。看到方婧一脸的忧愁,方得寿的脸上尽是喜色,他问:“那东西引回去了?”方得寿对冰龙全然不知,但他的话听起来似乎是知道冰龙有个出处似的。方婧站在雨中,眼神里充满了忧愁和惋惜,惋惜中又有对方得寿无尽的悲哀,她叹了口气说:“送走咧,但是它不是你嘴里说的‘东西’,它是龙,比人还灵哩!”方得寿听到冰龙被送走了,暗暗得意,也再没有向方婧发问。方婧用手拨了一下沾在脸上的头发,悄然地走进了角房。
冰龙离开后,方婧一直心里发闷,像是得了病一样,每天只是坐在窗前发呆。方得寿整日做着他的发财梦,冰龙走后,他再也不关心方婧的一举一动了。方婧因为方得寿拒绝她和严小海来往,渐渐地也很少出门了。孤独寂寞的方婧每天夜里很晚才睡,睡前拉着灯,坐在窗前,手边放着一本艾米莉·勃朗特的小说,却毫无兴致地翻着,过一会灵醒时才发现,看过去的那几页竟毫不知道写了些什么。恍惚的神情让她忘记了冰龙到山里已经半个月了,她心里算算日子,再过半个月就要去兰州做实习生,再见冰龙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数几日的恋念让她明白,思念是牵引两个人再次相遇的红绳,她和冰龙也一样,于是她突然生发出立刻去山里寻冰龙的想法。
去山里的那条路在她第一次随严小海一起去时还是摸索着去的,后来的熟悉全是因为冰龙。她也因此找到了很多去绿树林的捷径。
方婧站在山头的那片绿树林前,轻轻地唤了一声冰龙,转瞬间就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像火车刚要从隧道口冲出来一般,风驰电掣。那正是冰龙,它伴着一股强风冲撞着山里的林子向方婧欢喜地奔来。冰龙靠在她跟前,那呼啸而来的大风才渐渐消失。冰龙用它的鼻子蹭着方婧的双颊,柔软的粉色大舌头舔着她的耳朵。方婧用手抚摸着冰龙的颈子,她的小脑袋几乎能伸进冰龙的耳朵里,对着它那形如窗户的耳朵,小声地说:“冰龙,你走了以后,我都要急疯了,想你的,天天睡不着。”
冰龙大概能听懂方婧的话,它仰起头,对着天空啸叫了两声,然后就用一对牴角轻轻地夹起方婧,灵活的颈子一转,便稳当地放在了它的脊背上,接着它左右晃着脑袋,意思是教方婧俯下身子,抓紧它的角,它要飞了。方婧领会似的,伏着身子,前胸贴在冰龙光滑的后背上。冰龙带着方婧穿越着整片树林,林子里的野鸡和斑斑都跟着飞舞和鸣叫,仿佛在为她们呐喊喝彩。方婧骑在冰龙的背上,双手朝空中摇摆着,紫蓝色的裙子在风中翩翩起舞,像一只立在珠花上的蝴蝶似的。
过了一阵,冰龙驮着方婧飞到了树林深处,而前面已经没有了路,前方远处是一块孤立的险峰。方婧闭上了眼睛,抱紧冰龙的脖颈,跟随着冰龙,迎着风飞向了那座险峰。险峰上有一眼巨大的窑洞,冰龙就在那里栖息。
冰龙没有停歇,打了一个转,带着方婧又飞到以前她来过的草丛。在青草碧绿处,冰龙卧在丛中嗷嗷地叫唤着,方婧躺在花丛中,对冰龙讲她自己的故事。冰龙俯下身子,妩媚地看着方婧,舌头不时地舔着她又瘦又圆的肩膀。
山尖处的太阳像是留恋大山一样,依依不舍地躲入山腰。方婧想到自己和冰龙难得的一次见面就要终结,瞬间泛起一阵心酸。她站起身,冰龙也仰起头,她抚了抚冰龙的头,说不出话来。慢慢地,她身体变僵了似的,迟钝地转过身。冰龙见方婧要离开,伸长颈子用嘴叼住了她的裙子。方婧自然是不舍离去,她又转过去摸了摸冰龙的鼻子,它才终于不舍地松开口,放走了她。
方婧回到家,已是黄昏时候,月亮挂上了树梢。海娃静静的在它的窝里做着稥梦。大房早已黯淡了下来。她悄悄地蹩进角房屋里,没有开灯,毫无声息地爬上炕躺下了。
一夜过去,方婧灵醒时,方得寿就站在她的炕边望着她。她惊了一跳,方得寿出现在她的屋里,她感到很奇怪,因为除了极个别需要她的时候,他才来角房里找她的。
方婧没等方得寿说话,先问他:“爸,夜个晚上下雨了没?”方得寿回答没有,方婧也是毫无所谓的样子,因为她晚上梦见天下雨了,而且明确知道那是梦,不是现实。方婧又像是故意找借口不想听方得寿问东问西似的,说她要穿衣服下炕,让方得寿出去。方得寿只能出去,但他向后退去时,又想起了自己来角房的目的,他是来告诉她一个消息的:“海娃得了个怪病。你怕是还不知道。”方婧关切地问:“得了啥病了?”“啥病倒不太清楚,听说像是癫痫吧。”方婧回问道:“狗还得癫痫哩吗?”方得寿见方婧前言不搭后语的,知道是误解了,便解释说:“啥狗?不是咱家的海娃,是严小海!”方婧不知轻重地愣住了。方得寿又嘲笑似的,唧哝说:“你给狗起名哩,竟然起了个人的名字。”方婧听到害病的是严小海,自然地一惊,然后想到方得寿向来不爱严小海,对他的话不免怀疑起来,以为那是他在说严小海的坏话,便没有理会。方得寿看出方婧一脸的不相信,又说:“哎,不信?他现在还在炕上睡着哩。”方得寿睁大灰色的眼瞳看着方婧,显出对他所描述的事情的惊惧。
方婧这才表现出对严小海的情意,急切起来,身体向上一倾,被子耷拉在胸口用手捂着,问道:“几时的事?”方得寿慢吞吞地说:“才听人说哩。”方婧内疚地说道:“我起呀,我看他去呀。”并让方得寿出去把门关上。方得寿听见方婧要去看严小海,马上要阻止她,睥睨的眼神不时透着邪恶的意思:“甭去,看的做啥呀!”方婧早就习惯了方得寿对她精神上的严防死堵,此刻没有争论,坐在炕上,冷淡地说道:“出去呀!”方得寿撇了撇嘴,表示很不乐意,关上门出去了。方婧马上穿衣洗漱,决定去严小海家。
方得寿虽然在语言上阻拦方婧,但是他还是不能把方婧一个活生生的人囚禁在家里。方婧毫无顾忌地走出院子,而方得寿只是在大房里,出也没有出来,他心里清楚自己再多的阻拦的话都是多余的,护住面子才是要紧的。
严勇锋一大早就坐上班车到县里问医生去了。医生听了病情,冷淡地说:“你把人不引来,病咋看哩嘛?”严勇锋急得脸色发红,除了坐车,另外的路他都是靠两条腿拼命地跑,脸上的汗水都迷了双眼,他喘着气说:“娃跐弹得像是疼得很一样,根本来不了么,这么远哩,我家里在……”严勇锋正要用解释的口气向医生说明他家在西张,离县里有多远,但是医生根本不听,只是说:“那我给你开点药,你拿回去吃着看,我给你说响,治不好,只能把病暂时止住。”说着便抽开自己办工桌下面的抽屉,在里面取出一包丸药,偷偷塞给严勇锋,叫他藏在衣服底下,不要别人看见,还说那药不卖给人的。严勇锋老实地问:“那多少钱?”医生偷摸地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是否关紧着,然后小声地对严勇锋说:“一百二。”并且手里做了一个像“二”又不像“二”的手势,表示那个“一百二”的“二”。严勇锋从口袋里掏出折成小长方形的100块钱和20块钱,交到医生手里。医生接过钱立刻扔进抽屉里,并把抽屉推了进去,随后带着笑脸对严勇锋叮嘱道:“一天两顿,一顿五丸。吃去。”时间不等人,严勇锋拿上药赶紧走,走到门口时听见里面的几个医生大笑着说那病要拿那东西治哩——龙骨喔——对呀,我看他咋弄呀?严勇锋在门口站立了片刻,摸了摸怀里的药,叹了口气,赶紧搭车往回走。他心里清楚那些医生口中所说的“那东西”就是龙骨,但是龙骨在哪里他就不知道了。他坐上车,靠车窗坐着,眼睛里看着外面,人来人往,有出站的,有进站的,出站的有人接,进站的有人送。车里的人都是很高兴的样子,和身边的人谝传、嬉笑,唯独他心焦得坐不住。座位旁边坐着的一个小孩,手里拿着手机在玩游戏,耳朵上戴着白色的耳机,但是耳机并没有插在手机上,因而那游戏的声音很大,游戏的音乐也很嘈杂和暴力。严勇锋上车后那男孩就跟着一个漂亮女人上车来了,那女人上来就找位置,指着严勇锋旁边的座位叫小男孩坐下,小男孩一坐下就把那女人的手机抢过去,揿亮,玩了起来。这一二分钟里,车里的乘客有好些都不时地转过来看这个嘈杂的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由于小男孩个子矮,被安全地隐藏在了座位的靠背后面,那些恶意的目光便都投在了茫茫然的严勇锋脸上。严勇锋想解释,却说不出话,此刻焦灼的心情让他不想忍耐却只好忍耐。那些目光过后,他便时不时地往那小孩的手机里看,想瞧一瞧那里面究竟有什么东西那样好玩——从一上车就迷在里面。看过几回,他觉得厌烦,目光变得不怀好意起来。这时车上的人渐渐多起来,司机不知道从哪儿出现的,进到车里,叫所有站着的乘客找个座位坐下。车马上就要走了。司机是个戴着黑墨眼镜的男人,长得帅,但说话比较简洁严厉。车上的座位坐满了,还有人往上走,他便不让了,立刻说:“都把安全带系好,走哩!”听到那个玩游戏的声音,便一眼找准目标,走过来,对着严勇锋问:“这是你娃?”严勇锋正厌腻那个小男孩呢,还没回答,那司机就说完了后一句话,“叫把安全带系好!”严勇锋还是没有回答,眼神飘忽着,似乎在寻找那个漂亮女人,而司机就站在他和那女人之间,挡住了他的视线。司机负责任地盯着小男孩,期望马上有人来“认领”,并把安全带给系好。看得出来,司机也有点讨厌这个小男孩了,因为司机的话小男孩一点也没理会,还在玩他的游戏。正在这短暂的沉默里,司机身后的漂亮女人开口说:“这是我孩子。”她一说话,竟一口的普通话,车里的人,多半是男人都转过来看她,不知道是因为普通话在年轻女人口里说出来好听,还是因为男人都爱看卷发的漂亮女人,或者是说一车的乡巴佬见人家说的是普通话,以为是外地大城市里的人,因为好奇而看的。而那女人也是娇羞的,见很多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她,忽而以为自己的孩子犯下错而自己又没管似的,脸红了一下,笑了笑。那司机也用起了普通话的话语系统,似乎是担心自己的甘肃口音她听不懂一样,“哦”了一声,说道:“你孩子呀?!那我刚才叫了半天咋么没人答应哩。”一说出来,还是浓重的当地口音,倒变得洋不洋土不土了。那女人有礼貌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随后司机又叮嘱说:“叫你娃把安全带系好。”说完便走到驾驶座,发动了车。
漂亮女人给她的孩子系好安全带,那孩子的眼睛始终盯在手机界面上,两只手机敏地在上面划来划去。那女人在系安全带时,也生气地瞥了一眼小男孩,但是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止。
车上玩游戏的声音和人与人之间谝闲传的声音聒噪地送进严勇锋的耳朵里,增加了他的烦闷。而那游戏机的声音以明显的优势压倒谝传的声音,以至于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谝到一半就用睥睨的眼神搜寻一下这个吵闹的声音。车刚出站,驶入大路上,巨大的烦躁使得严勇锋暴躁起来,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小男孩,又看了一眼车窗外向后跑的楼房,随后一把将小男孩手里的手机打落在地。紧接着那小男孩就吱哇喊叫起来,两只小脚扑棱扑棱地在座位下甩摆着,手机掉在车厢里,还在响,不过没有先前那么紊乱了,出现了一小段有节奏的旋律,配合着小男孩的哭声。这时车里的人又被这在车里不常见的怪音吸引,劳烦着下贱的脖子再转过去看,都以为那女人要发脾气了,结果她斯斯文文地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机,擦了擦上面的土,关掉了游戏。司机也附和着问了一句:“又咋咧?把娃看好!事多得很!”本地人都以为外面的女人脾气大,容易发火,结果不是的,这次经历让他们渐渐颠覆了往日里对发达城市里的女人的偏见。
坐在严勇锋前排的一个年龄比他稍微大些的开朗的男人转过头同情似的问他:“他大兄弟!你咋了呀,你遇上啥事咧把人家娃娃的手机都打掉了?”严勇锋一脸严肃的样子,他仿佛如梦初醒,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但是烦心的他今天变得口齿笨拙,说不出话,但还是拿出了一副要担责任的样子,谦逊地静坐着。小男孩只是哭,并没有张牙舞爪地去还击坐在他近旁的陌生男人。车里靠近那个女人的乘客多半好言相劝,说那孩子玩游戏的声音确是太大咧,把人吵得头疼哩。那女人没有多余说话,只是“哦哦”地点着头,把手机装进包里,安抚着小男孩。过了一会,小男孩不哭了,也没有找手机再耍,只是像个挨了骂的孩子一样呆坐着。这时严勇锋像忍不住要说话似的,猛地把头转向右边那个女人坐着的位置,对她说:“手机好着咧?坏了的话,我赔。”那女人冷静地看着严勇锋,等他说完话,然后和蔼地笑对着他,说:“手机没事的。是我孩子不乖,吵着你啦。对不起啊!”严勇锋对这个女人的态度大吃一惊,他看惯了听惯了农村里由女人产生的闹剧,对这个情景他只剩下无限的惊羡了,似乎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这么通情达理的女人。此刻的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太小太小,原来以为漂亮的女人却远远不及自己在车里偶遇的一个外地女人漂亮;那如果真到大城市里去,是不是有更多的更漂亮的女人哩?严勇锋经历了人生中不一样的境遇,心境仿佛瞬间开阔了许多。
对班车上的这一场闹剧的反省和思考,似乎让严勇锋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他的脑子渐渐清醒,先前的烦躁似乎顷刻间消失了。他倚着车窗边,重又想起严小海的病,想起医生口中所说的龙骨,他马上反应到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他拽着方婧看神龙的情景。他觉得龙骨能找到了,只要找到神龙。他满怀自信地想象着严小海健康的样子,心想:要寻神龙,头一下要寻方婧,神龙就在方婧家里。想到此,他觉出了藏在怀里的丸药带给他的累赘感,忽觉厌恶,对这药的信心也消失了大半;心境明亮的他想到医生给他药时奇怪的神情,又想到:为啥药不在取药处取,反而在医生的诊室里取,取完药又为啥让他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走出诊室后为啥里面是一阵笑声?种种的疑点让他对去县里的这一趟感到厌恶和懊悔。他猜这怀里的药可能对儿子的病毫无用处,相反,是药三分毒,这可能会叫儿子的病更严重。他刚想把怀里的一袋药从窗外甩出,眼神无意间瞥见坐在过道另一边的那个外地女人,心想:城里人好,咱得跟人家学,向车外抛物极有可能砸着路上的行人。想罢便又缩了回去。他这时很冷静,下定决心在车到西张后下了车再把药扔掉。
班车继续前行,司机熟练地驾驶着车,车里的乘客照旧谝着传,一片祥和。
方婧跑出来,到了严小海家里,悄悄地推开房门,轻轻地走了进去。看见他躺在炕上,脑袋在枕头上摇摆着,眼睛闭着,但看得出眼珠在里面不停地转动着。他的母亲李怀琴跪坐在身边,两只手摁在他的两条腿上,好像害怕他挣弹似的,眼睛无神,眼眶又红又肿,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李怀琴的心陷在巨大的痛苦之中,竟没有察觉方婧的到来。随后方婧撵到炕边,李怀琴才发现,大概是哀默让她的神经迟钝了一些,她看到方婧突然出现,只是略微地一惊,口中似乎没话说,但还是尽快恢复过来,表现出她对待客人一贯的热情。方婧同情似的,问李怀琴:“姨,严小海咋咧?”“哦哦,有了病了,你怕是还不知道。”李怀琴言语颤颤巍巍地说道。方婧再一次听到“你怕是还不知道”这样的话,心里的愧疚又增添了许多,然后她像是害怕吵醒严小海一样,轻声问道:“得的啥病?”李怀琴的情绪激动起来,掉了一滴眼泪,说:“不知道么……”方婧听见“不知道”,诧异起来,怎么会有没名字的病?她想:是不是没有看医生哩?正担心地揣测着,李怀琴就接着说:“医生也说不来是啥病……”方婧小声地“啊”了一下,李怀琴又说:“你说医生咋么那么个,你连个病的名字都不给人说,你是吓人哩么。你要么说个名字,我们还知道咋么治哩。你现在……啥都不知道,就叫人悄悄睡下害着。病么,再这么害下去,人要能受得住哩么?!”说着,李怀琴就掉起泪来。方婧只好说些带着希望的话,安慰她。方婧又注意到李怀琴双手压着严小海双腿的这个动作,于是问她:“姨,你压海娃的腿是……”她等着李怀琴回答,自己没有再往下说尽管她已猜出多半。李怀琴冷静下来,说:“海娃害这个病,不是静静的,他等一阵就跐弹一下,我们害怕他从炕上不注意跌下去。再摔一下就越坏了。”方婧听见李怀琴说“我们”,于是就问小海的父亲去哪达了,咋么不见?李怀琴说他跑到县里问医生去了。方婧“哦”了一声,目光落在炕上微微颤抖的严小海身上,其实那就是轻微的痉挛,她想上去抚摸一下他的额头,只是李怀琴在身边,她的那个动作做到一半就收回去了。李怀琴仿佛注意到了似的,对方婧说:“现在海娃就是爱跐弹,不然我就走了,你两个在这里说话。”方婧领会似的,马上说:“能行能行,现在这么个能行,可是海娃现在能说话呀不?”她略带失望的口气加剧了李怀琴的难受。李怀琴给方婧述说着小海的情况,说他不昏睡时便会癫狂起来,有时两个人也拉不住。方婧冷静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未描画的眉毛不太明显地向下一弯,仿佛两只小蝌蚪转了一下脑袋,忽然间像生出希望似的,问李怀琴:“那看过的医生是咋么说的?”
“啥都没说,都白说了一阵子……”绝望的李怀琴脸上现出明显的病态,她腾出一只可能已经发酸的手臂放在胸口,仿佛在安抚那颗快要窒息的心脏。她见方婧没有回应她的回答,像是对她的回答不尽满意似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又做出补充的样子,沉思了片刻,像是回想几十年前的往事一样,艰难地回忆着,过了一会,说:“我记起了,医生说过这么一句话:有龙骨的话,可能能行,它的粉末和在治癫痫的药里,能……可能能把命救下。”方婧听到“龙骨”字眼,像是傻眼了一般,也觉得医生说的全是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她正这样想着,李怀琴就暗合她的心境似的,自言自语着:“你说这不是白说哩嘛?龙骨是个啥?哪达有龙骨哩?这世上就没龙么,哪达寻龙的骨头去哩?”方婧一边失望着,一边又对李怀琴冷静地解释说:“龙骨不一定是龙的骨头,它是一些稀有的老动物……”她又更改似的接着说,“古代的那些哺乳动物的骨头,也就基本是化石咧。”李怀琴听见不是龙的骨头,心里突然生出一点希望,问方婧那化石好不好寻?方婧没有回答,似乎是没有听见李怀琴问了什么一样。她刚才不太确定的回答和自己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严小海的病容时,对自己大学四年里对学业的冷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荒废,产生了极大的愧疚,她觉得自己自私,她喜爱文学的世界,四年里竟对医学产生了很大的抵触感,从而成绩平平,她认为自己辜负了少年时代优秀的理学天赋,此刻面对严小海的病竟这般束手无策。方婧短暂的忏悔在无声中结束,没有人能明白她的心思,忏悔似乎也是对过去的自己的一种告别。她刚刚像是做了个梦一样,现在从梦境中走出来,人也变得灵醒了许多,她的脑海里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条路——找冰龙的路。这条路时而出现,时而断裂、轰毁以至于模糊不清。
方婧最后再看了一眼严小海,他的脸上渗出了汗,又被李怀琴及时地拭去。她要去想办法治严小海的病,但严谨的她没有对李怀琴承诺什么,只是转身向外跑去。李怀琴心不在焉地,也没有留方婧。
方婧跑了出去,一直向沟里跑去。不知道她的这一去,能不能拿到龙骨,治好严小海的病?

严勇锋在西张家门口下了车后便直奔方得寿家,边跑边往出掏怀里的药,这样搞得他的身体左摇右晃,像个醉汉一样。掏出药后,他恶狠狠地看了一眼,便使劲一甩,扔在了方得寿家院子外面的小杨树林里,打得树叶刷拉一声响,树缝里觅食的几只鸡啯啯咯咯地叫着,显出四面逃窜的声势。严勇锋没有工夫理会,马上转了一个弯就到了方得寿家。他一进门就高声喊:“方婧!方婧!”他不再像往日里那样称呼方婧为“婧婧”了,他脸上全透露出焦急的神情。方得寿这时候喝完了两杯酽茶,正靠在大房的炕上打盹,听见院子里喊方婧的声音,忽而惊醒来,正要哀怨,却听到好像是严勇锋的声音,便下炕来把鞋趿上往出走。严勇锋算是方得寿家的座上常客,他也知道方婧住的哪个屋,于是一进门就朝角房里冲。方得寿这时出来了,问严勇锋出了啥事,严勇锋急赤白脸地就问:“方婧哪?方婧哪?”方得寿是不大喜欢严勇锋的,他不紧不慢地说:“不在么,出去咧。”“哪达去了?”严勇锋着急地问。方得寿生气地说:“说是看你家小海去咧。你没见吗?”“啊?我没见,我没在家里么。”“哦,那你回去看一下。”方得寿依旧以冷淡的口气对严勇锋说。他的话音刚落,严勇锋突然高叫了一声:“算咧!我不寻方婧了。你……你家的那个神龙在哪达哩?”“神龙?啥神龙?”“就是那天晚上,你忘了吗,那天晚上咱一达见的那个龙啊。我给你说是祥瑞……那天——那天晚上——你忘了?”严勇锋着急地提醒着方得寿。“哦哦,你说那个怪物呀,早就跑咧。”“跑咧?”严勇锋担心地问道。“嗯!跑咧,头一天晚上咱见了之后,第二天方婧就拉上引回去咧。”“嗳!”严勇锋叫喊了一声,问:“方婧为啥引回去哩?”方得寿微微低下头,表示不满,没有吭声。严勇锋急得喊叫起来,说:“哎,我问你哩,我急得很,为啥哩?”方得寿才抬起头,说:“那怪物那么大,放在家里能放得下吗?还把人吓得不行!”最后一句话像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似的。“那你……那你……”严勇锋做出女人在着急时一贯做的那个动作,跺了两下脚,又问:“那你知道引到哪达去了吗?”“哦,这我知道,方婧回来我问过,说是放到沟里去咧。”“沟里?咱沟里?”“可能是吧,别的地方也没沟呀。”“好好好,我走呀!”严勇锋打问到了冰龙在沟里,便拔腿就走,走时健步如飞,嘴里还对方得寿高喊着:“你说话能把人急死!”方得寿没有理睬,只觉这一会脚也站麻了,就挪了挪地方,趿着鞋又回大房里去了。
朝大路一边的树丛里进去,再走几步就可以下沟了。严勇锋没有回家找方婧,而是一路疾跑,像是疯癫了似的,朝沟里跑。他在沟里经常赶牛,可以说对沟里的地理环境还是很熟悉的,他第一次见小海和方婧在沟里的窑里转来转去,就以为方婧肯定把神龙放在了哪个窑洞里。于是就直往那些邻近的窑洞里跑去找。
方婧是比严勇锋早一步来到沟里的。她赶到那片绿树林前,站在那个路口,没有像往常那样迫不及待地喊冰龙,而是静默着站了一会。她十分清楚自己此次来的目的,取冰龙身上的骨头用来治严小海的病,这个选择让她陷入了短暂的矛盾当中,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为救小海而伤害冰龙,陷入了两难之中。但是一想到躺在炕上半呻吟半挣弹的小海,她就悲痛欲绝,发现自己早就喜欢上小海了,从她不小心看见小海给她画的画像那一刻起,她的内心里就已经给这个男孩留了位置。但是冰龙哩,拿一根骨头,会是多么疼哩?她的心里无比纠结,像是有无数条藤蔓缠绕在一起,总也解不开。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着,虽然只过了几分钟,但是她却觉得过了好几个小时。慢慢地,凝重而沉思的表情里浮现出一丝坚定,她仰起头,朝着绿树林高声喊道:“冰龙……”话音刚到“龙”字上时,便像是气球突然跑了气一样,声音骤然降低,没了底气一般。
每次都是一样,不管方婧的声音多么大或多么小,只要“冰龙”二字从她口中喊出,它就像是连上电的机器一样,倏忽间,鞺鞺鞳鞳,带着“呕呕呕”的叫声,显出亟不可待的样子,从树林里冲出来。冰龙虽则身躯庞大,见着方婧后却像一只淘气的小猫,依然很亲热地在方婧身上蹭上蹭下,舔着她长长的头发和头发里藏一半露一半的耳朵。方婧不敢直视冰龙,手抚着它长长的须子,吞吞吐吐地对它说明了来意。冰龙在它一厢情愿似的亲热过后,觉出了方婧这一次来是与往常不一样的。
此刻的氛围变得沉默,树林里花丛间蝴蝶煽动翅膀的声音似乎都能听见。就在这时,当方婧还沉默在她对冰龙的愧疚中时,冰龙却摇晃着脑袋,用头撞着山地,显出很痛苦的样子。方婧也已经被冰龙脱离开了身,她双腿一弯,蹴在了冰龙眼前的地上,只觉此刻山摇地动,脚下的碎胡基一个劲地发抖。霎时间,一抬头就看见冰龙用它的头猛烈地撞击着身边的树干。她以为冰龙是因为伤心才这样糟践自己,于是哭泣着对它说:“对不起,龙龙,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方婧正呜呜地哭着,冰龙的猛烈让她不无法接近,但又不忍心看冰龙痛苦的样子。才一低头,就听见一声巨响,这响声里包含着树木折断的声音,似乎还有另一种相似的声音,她越发不敢去看。然而就在这时,方婧身后不远处的山头上咚的一声,扬起了一阵黄土,方婧下意识地转身去看,结果是一个窑洞坍塌了,窑口被黄土块埋藏得只剩一个罅缝了。她知道这是刚才冰龙撞击树干造成的强烈震动引起的,她又回过头看冰龙。结果冰龙蜷曲着身子卧在地上,头上的一只像鹿角一样的牴角断了,方婧吓了一跳,马上低头找那撞断了的半截牴角,一看,牴角在地上平躺着,和折断的树枝分开放着。白森森的牴角折在了地上。方婧张着嘴,哽咽着,心里难受极了。过了一会,冰龙把折在地上的牴角噙在嘴里,走到方婧面前,用头抵了抵抽咽的方婧,放在了她的怀里。这时方婧难过地抱着牴角,发现这就是她这次跑来找的龙骨,冰龙把它交到了自己手中。她望着冰龙,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掉着眼泪。冰龙并没有立刻走,它照旧舔了舔方婧脸上的泪痕,又用嘴抵着方婧的嘴唇,想让她露出微笑时的模样。方婧看出了冰龙的意图,感动地在它的鼻子上吻了一下。这时冰龙像小孩子发笑一样,嘎嘎地叫了两声,似乎是因为方婧的这个带着泪水的热吻。随后它又害怕方婧再度难过,便像一头猛虎一般向树林的深处奔跑着回去了。
方婧抱着冰龙的牴角,还未等她喊出那一声挽留的声音,冰龙已经剩下一条蛇似的尾巴了。她慢慢擦干眼泪,准备回塬上,给严小海熬药。正在这时,就在刚才坍塌的窑洞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喊声:“哎!有人咧?沟里有人咧?”接着就听见“啊啊”的喊叫声。方婧心想:是不是窑塌了把谁压在底下了?于是赶紧往窑口跑,走近一看,那里面果然埋了一个人,只能看见一个黑色的脑袋和短发里渗出的血。方婧急忙问是谁,那里面的人就激动地连声叫喊:“我我我,哎……”他似乎听出了问他的人是谁,高兴地说:“是方婧喔。呀!在这个地方还能遇上你,我运气真好。”他一说这话,方婧才听清是严勇锋,便惊奇地问:“你好着咧?我这下就把胡基搬了,你就能出来了。”“我好着哩,就是腿,像是断啦。”“啊!那怕是疼得很吧?”“咳咳!那不怕,没啥的!”“我给你抱胡基呀,你小心着,看胡基一动弹,碰着你的腿。”“婧婧呀,你一个女娃娃能抱得动这么大的胡基吗?”“能行能行,就是有点慢。”“哎!婧婧,慢不怕,我又死不了。在沟里遇上这么个事,能遇见个人救我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啦!”方婧一边搬胡基,一边问:“你咋么来沟里了,我姨不是说你到县里问医生去了吗?”严勇锋倒是没有丧气,叹了一口气,对方婧和盘托出:“唉!县里医生把我哄咧,给我的药应时时哩,治不了病……”方婧搬着胡基,“哦”了一声,又仔细地听着。严勇锋又说:“我看还是寻龙骨好哩,医生都那样说哩。”“哦?”方婧惊奇地应了一声,没有多说话,继续听他讲。“婧婧,你怕还不知道,海娃的病要拿龙骨治哩。”方婧心中默想:“我咋能不知道,我就是来寻龙骨的。”她只是静默着听严勇锋说话。严勇锋轻轻地咳了一声,像是清喉咙眼一样,又拿捏着语气,像是求情似的平和地对方婧说:“婧婧,我得要你的神龙骨头给海娃治病。”“哦哦。”方婧搬着胡基,听着他往下说。“给你说实话哩,我这回下沟里来就是寻那个神龙来的。我来得急,把刀和斧头都忘了带,不知道咋么取下龙骨呀?”这时方婧已经搬开了大半的胡基,严勇锋的身子已经露了出来,只是腿上还压着一块方胡基。方婧听到严勇锋口中什么刀呀斧头呀的,心里害怕起来,不过还好他没有带,便又放心了。她在听到这句话时,就停止了搬腿上的胡基,似乎觉得自己正在救杀害冰龙的屠夫。但是方婧这一会的沉默什么也没有隐瞒得住,严勇锋从胡基堆里露出面目后,很快就发现了方婧身后草堆上搁着的冰龙的牴角,马上就喊道:“哎!那是个啥,是不是龙牴角?”他喊着,身体向牴角伸去,但是腿像是钉在了地上一样,动不了。他又喊:“婧婧,你说那是不是龙牴角?是的话……”他停顿了一下,又激动地喊:“是的,就是的,就是龙牴角,龙牴角那就是龙骨了。哈哈哈,龙骨寻着咧。”方婧见严勇锋又高兴又激动,“嗯”了一声,去搬他腿上的胡基,严勇锋忍着疼,咿咿呀呀地把腿从胡基底下拖了出去。极强的动力使得他登时就站了起来,但是刚要向龙骨跑去时,就“啊呀”一声摔倒了,他的腿骨早被坍塌下来的胡基砸折了。人是摔倒了,但是眼睛还望着龙骨,对方婧说:“快!婧婧,把龙骨拿来我看。”方婧只好拿过去。严勇锋把龙骨拿在手里,激动地掉下了泪,口里嘟囔着:“啊呀呀,就这东西能救我娃的命啊!哎呀呀!”严勇锋此刻只是干坐着流泪,他是多么想站起来去救儿子的命,但是他清楚自己站不起来了。嘴里还哈哈哈地笑着,对方婧说:“我呀,给你和海娃叮咛过,说这窑塌哩。没想到……没想到把我自己塌在了底下。唉唉!我把人亏啦!”方婧先只是听见严勇锋倒哀怨口,但是一会就听见他骂起了自己,又像是疯了似的,完全没有个大人在小辈面前该有的仪态。这时方婧也不敢把严勇锋就这样扔在沟里,于是拿出手机给小海家里打电话,可她只有小海的电话,打过去后,没有人接,也不知道小海病后,他的手机被李怀琴搁在哪里了。但她没有就这样罢了,想到用严勇锋的手机打,于是走过去向严勇锋要手机,严勇锋愣着神,不理她,嘴里还小声地骂着自己。她只好在严勇锋的裤兜里找手机,严勇锋忽而像个瓜子一样发着呆,一动也不动地躺着。方婧摸到了严勇锋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是个小小的老年机,屏幕不知道是先前就是坏的,还是被刚才的胡基压碎的,上面裂了一条长口子。方婧担心打不了,就很快揿开电话薄,找他家里电话号,试着打了一下。幸运的是,电话能打,只是那边还没有人接。
李怀琴在厨房隔间的炕上看着小海,电话是安在大房的桌子上的。李怀琴因为连着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乏困得打了个盹,电话响的时候她没有听见。正在她打盹时,手上的劲也松了,小海突然翻了一个身,眼睛睁开了,还叫了一声“妈”,这才把李怀琴惊醒,马上害怕似的把手重新摁在了小海的身上,害怕他挣扎。结果小海像是恢复正常了似的,清醒地问李怀琴:“妈,我爸到哪达去了?”李怀琴难得地笑一次,看见小海能说话了,高兴地看着他,回答说:“你爸给你问医生去咧。”小海“哦”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突然睁大睁圆,问道:“方婧来过没有?”李怀琴心疼地看着小海,心想儿子这会了还想着方婧,便难过地哭起来,回复说:“婧婧来过,来看你时你睡着哩。”“妈!你咋么不把我叫醒哩?唉……”李怀琴低下头沉默着。小海又问:“那她有没有说啥话?”“她没有……哦,她问了问你的病。”“哦哦,那再说啥了没?”“再没说啥。把你看了一下,不知道咋么,啥都没说就跑咧。”“哦哦。”小海若有所思地答应着。这时李怀琴把原先摁在小海腿上的双手收了回去,问他:“喝水不?”“不喝。”小海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说:“妈,你给我把我的挎包拿过来。”“害病着哩,要挎包做啥呀?”“我不画,我想看一下哩。”“好好,我给你拿去。”说着,李怀琴就跳下炕,给小海找挎包去了。小海笑了笑,眼睛看着明亮的窗子和窗子以外的风景。李怀琴找到小海的挎包,刚刚拿在手里时,大房的电话响了。
方婧又打过来一次,这次李怀琴听见了。她立刻把挎包放在小海够得着的空炕上,给他说:“你爸来电话了,我去接,你好好躺着喔。”叮嘱完就赶紧去大房里接电话。
“你走到哪达咧?咋么还没回来?”焦急的李怀琴刚接上就说话,还以为那就是严勇锋呢,结果回过来的是方婧的声音。“姨,是我,方婧。我把龙骨寻着咧,小海的病能治好咧。”方婧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怀琴。李怀琴“啊”的一声,惊喜地问:“真个吗?那太好咧。”“嗯嗯!真个!”方婧回答说。“你咋么是拿小海他爸的手机打来的?你们两个在一达吗?”“哦,”方婧以那种宣布坏消息之前悲天悯人般的语气应了一声,又说:“姨,我叔的腿叫沟里的石头砸咧。”“啥?沟里?石头把腿砸咧?”李怀琴惊惧地问道。“哎!不是不是,是胡基,胡基把腿砸咧。”方婧马上为自己由于担心和害怕产生的口误更正道。李怀琴抽噎着,还没等方婧说完还可能要说的话,就丢下了听筒。没能顾上小海,她直往方得寿家跑,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哭泣着向方得寿说明了严勇锋的情况。方得寿见是个可怜的女人家来求他,就答应了,并且叫上几个年轻人去沟里抬严勇锋回家。
小海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打开挎包,找出画纸里唯一一张画着方婧的画儿,把其他的纸张有气无力地扔在了一边。那张被他题为《爱的灵感》的画儿还没有涂完色,那次在沟里画完后,他回到家只涂了画的背景颜色,剩下方婧的部分还没有上色他就害上了病。这张画儿似乎是他的命,他格外地爱惜,趁着母亲出门的当儿,就拿出颜料在上面涂了起来。他害怕母亲回来会阻止他在病中干这件事。李怀琴出去的时间偏偏挺长的,这让小海有足够地时间完成这张画。——不,算起来他没有完成,因为他上完了其他的颜色,唯独那一半露在外面一半藏在绿草地里方婧的两只鞋没有涂色,仍是空白着,似乎比方婧身边吃草的那两只白羊还白,还亮;他涂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了似的,怔住了。然后他放下颜料管,将那张画向远处移了移,等了一下,又往近里移了移,便一动也不动地停在了半空里,仿佛是在等画上的颜色变干。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仔细地深情地看着画,还不时地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试图抚摩画上的那个黑头发蓝裙子的女孩。他高兴地笑着,遗憾地笑着,微笑的面容持续了一会,就闭上眼睡着了。或许,那双鞋作为这幅画的留白才是最好的,不论是小海忘记了那天方婧穿的什么颜色的鞋,还是他没有留神在她的鞋上,这幅画到这儿也许就是最美的了。
李怀琴告知了方得寿之后,匆忙赶回家。当他走进厨房屋里的时候,小海的胸前放着那张画儿,睡着了。她看见五颜六色的颜料管散落一炕,有的还正往外淌。她突然害怕起来,走近一看,小海比以前的什么时候都安详,如同胸口放着的那幅画一样安静。她无望地将手放在小海的脖颈处,发现他已经没有了脉搏。霎时间,李怀琴长号了一声,便再没有声音了,只是静静地抽泣着,眼睛里的泪水似乎早已经流完了,这些时竟没有一滴热泪。
过了十几分钟,停小海的屋门开了,方婧抱着半人高的龙骨跑了进来,喊道:“龙骨……寻着了!快熬药吧!”她气喘吁吁地说着。但是跪坐在小海身边的李怀琴一点反应也没有,死灰一般的目光直盯着小海的面容看。方婧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胸口顿时像是被打了一拳,摇摇晃晃起来,顺势,手里的龙骨也从手臂间滑落到了地下。慢慢挪到炕沿边,低声叫了一声小海,这一声“小海”里面似乎包含着许多复杂的感情,她好像不知道小海已经死去,而依然像平时唤他那样唤了一声;又像是在叫醒一个熟睡的人一样,既担心声音过大吓着他,又担心声音过小叫不醒。方婧一边流泪,一边不忍心地往小海的脸上瞧,无意间发现他怀里反扣着的是一张她熟悉的画纸,她想通过拿画纸这个动作暂缓她的悲伤,可是拿过去一看,竟像是唤起她的某段记忆似的,发现那是她过去打算向小海要过来的画,这时画的颜色也都涂上了。涂上颜色的画比她第一次见时的样子漂亮了许多,她看着画,登时难过得咬住嘴唇,泣不成声,一滴眼泪掉在了画上的一朵小粉红花上,由于画与地面的角度,那滴眼泪带着淡薄的粉红色流淌到了两只鞋的位置上。这时再一看,整幅画是那样的美丽、和谐。这时李怀琴豁然地掉出了一颗眼泪,哭喊了一声“海娃”,像是因为方婧的到来,她的感情有地方释放了似的,随后便大哭不止,眼泪像潮水一般,把整个脸颊全浸湿了。
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慢,很慢,又仿佛静止了。哭声也像永远是那一个音调似的不再变化,房屋里的东西全部安安静静地摆放着,连屋里仅有的两个活人的眼睫毛都像冰冻了似的,连同屋里的一切,连同严小海,连同严小海身边的颜料,一起凝固住了。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村里的两个青年把严勇锋抬了回来。他们几乎同时目睹了严小海的死相,两个青年没有说话,默哀一般地低着头站了一会,似乎是为了减轻这一家人刚刚死掉儿子的悲痛,自觉地离开了。只是那严勇锋,看见儿子死了,似乎早就料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在两个青年刚走出门,便咚的一下瘫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因为腿伤的缘故,还是因为丧子的悲恸,栽倒之后,便昏睡过去,一动也不动了。严勇锋的家里顿时笼罩着极大的悲伤和哀默之中。
过了几天,严勇锋家的几只鸡在方得寿家院子背后的小杨树林里死了,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一个个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时间渐渐逼近,但是方婧没有去兰州做实习护士。严小海的离去,让她更加沉静。她觉得自己过往的十几年里竟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又常常被生活绑架,扮演着奴隶的角色。因此她想抛掉往日的种种压抑,鼓起勇气过自己的生活。近日里,她开始静下心来写自己与冰龙的故事,也开始写起了对严小海的回忆性文字。

严小海的害病和病逝是西张村令诸多人悲痛的事,但他死前治病的事却在死后的几天里像个被重新翻出来的冤案似的,在邻里间很快地传开,而且搞得沸沸扬扬的。这对于死者家属实在不是一件多么光彩的事,至少是无故地勾起了许多悲伤。但是方得寿却不同于别人,他像是从中得到了别样的好处,那就是知道了给严小海治病的龙骨有很高的价值。他早在人们议论这件带有传奇色彩的事时就打上了龙骨的主意,而这个龙骨正好在方婧手里。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在太阳底下稍一露脸就会觉得像是被放在了太阳能锅上面的那个铁圈上一样。方得寿去镇上把那一头长发剪掉,买了个草帽遮着,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胸前的纽子只扣了中间的那一个,似乎只要把衬衣的两襟连在一起就行了。按理说,夏天应该穿白色的或者颜色淡一点的裤子,但是他没有,他只有那么几条黑色的裤子,至于短裤,他是不穿的,他觉得自己的年龄不适宜穿白色裤子和短裤,在这一点上,他算是保守的了。虽说在凉房里钻着,但还是不停地擦着汗,那条擦汗的毛巾擦完就扔在炕沿边上,不洗也不拧,就只管擦,一个中午过后,那条毛巾已经湿得粘手了。他中午是这么过的:搬两个凳子并排放在大房的脚地中间,大房的门是尽可能地大开着的,然后在凳子上铺一件皮毡子,在上面躺下休息。今天他并没有立即就躺下,而是在大房门口的地方吹了吹过堂风,吹了一会又觉得口渴,就去厨房里找凉水喝。正走到院子里时,他看见李怀琴站在家门前的大路上,像是要进来,又只是站立着不进。他明白自己在邻里间是个不善交际的人,没有事情是没人找他的,今天她站在外面,一定是找方婧来的,方婧这女子现在爱和人打交道,找她的人多。于是他就朝角房喊了一声,又碍于与李怀琴照着面却没话说的尴尬,就躲开了她的视线,向角房走了走,被大门的那一扇门挡住。方婧在角房里应了一声,但没有出来,就像是知道方得寿叫她总没有什么要紧事似的。方得寿烦腻这件事,想马上解决,不然李怀琴老站在门口不走。于是他走进方婧屋里。角房的门也是大开着的,窗子也开着,因为角房的位置在大房和偏房的夹角处,荫凉多,便不觉得灼热。尽管如此,方婧也像是困乏似的,一只手支在下巴处,在桌子上趴得低低的看着书。方得寿带着那种说话没人听之后的恼怒走进角房,偷瞄了一下她在干什么重要事情,然后说:“严小海***像是寻你哩,在大门口立着哩,你去看一下。”方婧的眼神从书本上转移开,对着方得寿“哦”了一声,然后说:“那咋么不进来?”“我咋知道哩?怕是嫌我在哩。”“看你说的,嫌你啥哩?”方婧说着就站起身,准备出去。
方婧出去之后,方得寿还慢慢腾腾地出不去,像是留恋角房里的凉爽似的。但是他知道虽然自己是方婧的父亲,但是方婧是不大喜欢他在她房里的,于是正要出去。刚走到门口,外面的热气就把他冲了回去,他又在角房门口脚地里站了一会,马上又凉下来。清凉的氛围让他的头脑也清醒起来,他环顾了一下角房,发现自己一人呆在里面是那样的寂静,有一种人不知鬼不觉的感觉。就在这时,他想到了前几日准备弄到龙骨的事情。于是他开始在角房里翻找起来。在他做贼的时候,精力也好,动作也流畅。
方婧觉得李怀琴在门外等得久了,就跑着出去。走近一看,李怀琴对她微笑着,在背后拿出了那幅《爱的灵感》的画。方婧看见画,只觉亲切又伤感,看着画,有一种想要拿在自己手里认真鉴赏的冲动。但是画还在李怀琴手里。方婧看看画,又看看李怀琴,她的眼神里还是略微有些对李怀琴的同情。随后,李怀琴把画交给了方婧,说:“画,你拿着,留个纪念吧。”说完又“唉”了一声,叹了一口气。方婧接过画,珍重似的双手捧在胸前。李怀琴又说:“婧婧啊,我家海娃活着的话,肯定……”她说到这儿突兀地哽咽了,方婧正要安慰,李怀琴又马上伸手阻拦似的挡了一下,意思像是说“不用不用”,然后又说:“海娃在的话,你们两个就在一达咧。”方婧也难过起来,又把画拿在眼前,深情款款地看着,说:“我会永远记住小海的。这幅画,我也一直保留着,不管到哪达,我都带着。”“婧婧呀……唉唉!”李怀琴呜呜地抹了两把泪,说道:“回去吧,回去。”让方婧进去,她也踉跄着难过地往自家走去了。
方婧回去时,很自然地看到方得寿回到了大房里,在脚地里的板凳上躺着。她回到角房,把原来放在桌子上的书拿开,把画放在了摆书的地方,一门心思地看着画,什么也不管了。当她知道龙骨丢失,已是两天后她准备拿它去看冰龙的时候了。这时她慌乱起来,她自责地在角房里所有的地方找了个遍,还是没有。她原来是将龙骨放在衣柜里的,这个她记得很清楚,所以本来没必要在角房其他地方找的,但还是找了。什么地方都没有找到,她便怀疑起父亲来:村里前几日把龙骨的事搞得很热,父亲一定是知道了龙骨的贵重,所以起了窃心。村里其他人或许也有这样的窃心,但无奈没有父亲这样的地利、人和,因此不可能是别人,就是父亲。方婧在屋里静静地推测着,但是即便知道是父亲,他不承认又怎么办,藏在了什么地方,那不等于是大海捞针么?
没有人知道,方得寿早把龙牴角偷去,并在一天夜里将它埋在了院里海娃的卧室旁边。埋的时候,方婧的屋子早就关了灯,时间大约是夜里十二点,方得寿没有开大房里的灯,只是拿着手电来到院里,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看了看院墙外有没有灯光和人头,方婧的屋子有没有动静,然后走到狗窝旁,海娃灵得很,一有人走近,它就马上从睡梦中醒来,跑出窝外,因为早在它听到院里方得寿的走动声时,它就闻出了他的气味,也就知道是谁了,所以就没有叫嚷;没有叫嚷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它有了往日里方得寿因为它半夜叫唤而踢它肚子的前车之鉴。方得寿确认海娃不叫之后,又回到大房把龙牴角偷偷拿出来,放在狗窝边上。然后把靠在墙上的铁锨和立在墙角的䦆头拿过去,在靠近狗窝的地方,挖了起来。刚挖了一半,大概能放个锨头的样子,他忽然想到,在院子里动土不吉利的事,于是蹭的一下停了下来,想去看一眼老黄历,如果不忌动土再来挖。但刚要回去看时,又觉得手边的电灯呀铁锨呀䦆头呀的许多东西摆在眼前,乱得很,烦得很,心想,反正已经挖了几鞋窝深了,这动土也已经动了,也就不在乎再多动几下了,于是便不想“太岁头上动土”那事了,继续挖了起来。这时候他挖得更快了。什么事情没有顾虑之后就是干得快!
他专心致志地挖着坑,却没有在意,站在他身边的海娃一直在看着他干这件事。当他挖好坑,把龙牴角扔进坑里的那一刹那,海娃像是受惊了似的,向后退了一截,把脖子上的铁链也绷紧了,嗡的一声。这一声把正要埋牴角、填坑的方得寿吓了一跳,但他没敢去打或者吓海娃,他害怕把海娃弄得叫起来,破坏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于是这一声链条的嗡嗡声提醒他更快地埋好坑,赶紧撤退,回屋睡觉,掩人耳目。
牴角埋好之后,方得寿回到大房里,也没有开灯,就那样黑揣着睡去了。海娃盯着院里翻上来的新土,看了看,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后便溜进卧室蜷起来睡了。
方得寿在后来的几天里,面对方婧时,显得很不自在,吃饭的时候,也只管自己,不问方婧。方婧也慢慢觉出父亲的不对劲了,但是她不知道怎么问,似乎也不想去追究了,因为问了也是白问,追究下去也将是无果。方婧把看望冰龙的日子推迟了几天,而方得寿在等待着这样几件事情发生:第一是方婧从家里离开,不管去哪儿都行。这样他就可以偷偷将牴角卖给专门收龙骨之类的东西的人——这些人基本都是外地人,开着三蹦子或者也有骑自行车的,会在村里的大路上吆喝,招摇过市,吸引村民的注意力。姑且把这一类人尊称为文物贩子吧。文物贩子的到来也就是方得寿期待的第二件事情。但,很明显,这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必须同时发生,不然他卖牴角的事就做不成。那么,第三件事就是方婧离家去沟里看冰龙,这样他就有机会跟着她找到冰龙所在的具体位置。但是不知道方得寿为何会期待第三件事情的发生,这件事对他又有什么用?或者他又对冰龙起了什么歹念。然而现在小海死了,方婧离家便基本是去看冰龙了,所以第三件事尾随方婧找冰龙的所在和第一件事趁方婧不在家偷卖牴角便成了两件不可能同时完成的事情了。因此就在于方得寿怎样选择和排序去完成他的不义之举了。
想来想去,方得寿还是决定先跟着方婧找冰龙的所在,所谓来日方长嘛!于是一天他就偷偷跟着方婧去沟里了。因为不小心丢了牴角,方婧去看冰龙时便显得内愧得很,走路也容易分神,对尾随在她后面的方得寿一点戒心也没有了。
天很热,要去看冰龙,方婧选的时间往往是大清早。今天她决定去,方得寿也正好没有活,就跟在后面不远处去了。早上沟里的花草上还带有露水,方婧在前面走着,方得寿在后面跟着,因为方婧走路从不回头,他也就跟得很放心,但是湿漉漉的露水让他很厌烦,走了有一半的路,他的两条裤腿就湿了。
方婧还是像往常一样,走到绿树林前面,停了下来。方得寿看见方婧停下来,他也便停下来,躲在离树林不远的核桃园里,在核桃树的大圆叶子后面藏着。他像是等待一出戏里一个重要人物的出场似的,紧张、关切,似乎都在他的眼神里。方婧站在那里,他已经猜到冰龙就在附近的某个住处,于是静待着方婧做出下一个动作。往常,方婧来沟里看冰龙就像过年走亲戚一样,自然又亲切,但是这回她完全没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巨大的愧疚充斥着她的心灵。她没有立即就呼唤冰龙,而是很反常地坐在了树林前面空地上的一个大胡基上,像是农作完的人乏了缓一缓似的,又像是求陌生人办事一样踌躇起来。方得寿却着急起来,两条裤腿湿漉漉的,耷拉下去沾在两个没穿袜子的脚面上,十分难受。他像是没有时间把裤腿挽起来似的,忍着露水带给他的湿和痒,眼睛只盯着方婧,像是害怕她把冰龙叫出来而冰龙会马上消失一般。
方婧在胡基上坐了一会,长呼了一口气,站了起来,对着树林站直身子,像一位大将即将要闯关似的,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冰龙!龙龙!”听到这个声音,树林以及周围倒是安安静静的,而方得寿却像是听到雷声似的惊了一跳,假如他此刻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的话,估计也会被吓得掉在地上。而这些事只会发生在这片刻之间。刚刚吹起一阵风,树林子里一片摇摆,马上恢复原状之后,冰龙就冲撞着树干树枝飞奔着出来了。在这些时候,方得寿比方婧还注意力集中,眼睛直盯着树林缝隙里那条他叫做怪物的东西箭似的朝树林的出口、方婧站着的地方奔跑——与其说是奔跑,毋宁说是腾飞,比火车还快好几倍哩。
冰龙冲出树林的整个过程里,方婧是无比纠结的,她想见冰龙就像她想见她母亲、想见严小海一样,但是她又对冰龙有很大的愧疚之情。当冰龙出现在她眼前的时候,那根断了的牴角首先就映入她的眼帘,仿佛有一股力牵引着她的眼睛往它的牴角上瞅似的。那根断角越发让方婧觉得内疚,她伤心地又重新坐回胡基上。在冰龙的眼里,方婧似乎是得了什么病,一点精神也没有了,往日它所见到的方婧是那样活泼好动,不是上去抚摸它的鼻子,就是亲吻它的耳朵,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方得寿看到的是方婧和冰龙远离着,像是两个小孩子之间打了一泡架的情状。方得寿知道了冰龙的所在,但是并没有就走,而是继续观察着它和方婧,似乎只要在方婧和冰龙之间再出现一个不一样的动作行为他才肯离开似的。他迫切地等待着,不时地还提一提湿透的裤腿。过了一会,冰龙向方婧走了走,长长的鼻子挨近了方婧的身体。这在方得寿看来就像是怪物在嗅方婧一样,就如同海娃在吃黑面馍馍之前都要闻一闻。方婧低着头在胡基上坐着,像是在向冰龙认错一样:她拿去了它的牴角,却还弄丢了。冰龙并没有觉得方婧拿它的牴角是错的,它还是像往常一样,伸出鼻子抵在她的下巴处,向上轻轻一挑,就把方婧的头扶正了。这时方婧的眼睛和冰龙的眼睛对视着,冰龙的眼睛一弯,嘴里咕嘎一声,像是小孩子发笑一般,看着她。她也以悲天悯人般的眼神看着冰龙,并站起来向它拥抱过去了。方婧终于笑了,不高兴的心情也似乎消失了。方得寿像是在远处看戏似的,也大概是看明白了,于是趁着方婧还没有往回走,就一个人抢先回塬上去了。
方得寿回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了,这当儿方婧还和冰龙在一起。他回来开开大门,第一眼看到的就让他差点把魂吓跑:他埋在海娃窝旁的牴角被刨出来放在院子里了,海娃就在牴角旁边睡着,睡相很难看。方得寿首先想到:是不是有人来偷他的龙骨了呢?但是转念一想又不可能,他是在深夜里埋的,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就连方婧也不知道呀。他一边揣测着一边向海娃走去,心里骂着海娃,又想到,就算有人来偷,海娃那么歪,不可能有人近它的身,所以,偷牴角的只可能是海娃了。于是他连忙跑过去,准备打海娃;就算海娃不是偷牴角,它把牴角从地底下刨出来这一条罪状就足够叫它挨两脚的了。因为它把牴角拽出地面上来,会让方婧发现,方婧一发现,对他的脸面不好,更重要的是他的黄金计划就会被打破。
当方得寿走近海娃时,让他惊魂的第二件事射入了他的眼睛:海娃四腿伸直,鼻子里、嘴里竟有血迹,海娃已经死了。再看牴角时,牴角的一端有海娃的咬痕,海娃是咬着牴角把它从地底下抽出来的。但是为什么海娃的嘴里鼻孔里会冒血,方得寿害怕地想着,难道这牴角有毒,是牴角把海娃毒死的?他越想越觉得应该是这个样子。关于这件事他思考了很多,而这许多的思索竟都是为了在方婧面前编谎话骗她。他眼睛无节奏地转动着,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解开了海娃的链子。他想,牴角既然有毒,为什么还有人要收购它,像个宝贝似的?他也不管为什么了,只觉得应该尽快把它从手里处理掉,能卖点钱就算点。他正要把牴角转移地点,刚要用手去拿,就看见躺在地上嘴角是血的海娃,害怕牴角上面的毒把他也毒死,于是马上跑去房里拿了一张牛皮纸把牴角包上,随后拿进房里,藏在了墙角装旱烟的袋子里,并把袋子口系上,还在上面放了一袋麦子压住了。
他把院里的坑和海娃刨出来的土恢复原位。处理好现场之后,还没等他缓下,方婧就回来了。她一回来,也同样是第一眼就看到海娃难看的睡相,只不过她是高兴地走到海娃身边,想要逗它一下,在它头上摸一下,但是走近一看,海娃嘴角淌血,死了。转眼一看,链条也没有了。于是她问方得寿,方得寿显出难过的和伤心的神情,对她说:“我今儿把海娃的链子解开,想叫它自由一会。没想到一回出去就不见回来,我出去在后面的杨树林里头寻着了,可不知道把啥吃了,毒死了。”“啊?”方婧惊讶地叫了一声,这惊讶里有一丝的不敢相信,又质疑道:“杨树林里咋么会有毒药哩?”“咋么能没有?前几天严勇锋家的两个下蛋母鸡就叫毒死在那达咧。肯定是吃了啥了,不然咋么会蹭一下就死了哩?”“能吃啥哩?”方婧心疼地看着海娃,心里还是不愿相信那是海娃出去乱吃东西毒死的;难过的同时,还用手摸着海娃的头。方得寿马上做出关心的样子,阻止方婧说:“甭摸咧!看把你毒一下!”然后又心平气和地说:“也不知道啥人往那林子里撇东西,有的东西放着放着就有毒性了嘛。也没法子,鸡呀狗呀的,都瓜着哩,一吃就毒死了。”
方得寿一句一句的应对,让方婧无奈地相信了海娃的冤死。随后,方得寿提议把海娃埋在自家的麦地里,仍给家里看庄稼。方婧见父亲还有那份心,也算欣慰了,便答应去埋。一会儿,方得寿把海娃提起放进一个笼里,两个人用锨把抬着出去了。往出走的时候,方得寿还向方婧传授迷信知识,说:“猫狗死时都会离开主人家里,在外面的。”方婧应付似的“嗯”了一声,在后面抬着,跟着方得寿往地里走去。
严小海刚死不久,海娃又意外死了,接连的打击让方婧的精神坏起来了,极大的孤独像冰雪一样又一次的冲向了她的心胸。她每天只有独自地坐在窗前看书写字才稍稍能缓解心中的郁闷。但常常又是看不了几页书,写不下几行字,就捂着胸口趴在桌子上了,像是精神低迷到了极点,很容易就发昏。而在这样的心境里,户外杨树上的知了却叫个不停,那声音又像是丧礼上的唢呐声似的,越发地叫她头昏、心乱。
过了几天,家门口来了一个收瓷器的人,谓之收瓷器的人,其实在方得寿心里,那人也可以收龙骨及其他。他开着一辆绿色的三蹦子,三蹦子的左手把上拴着一只黄色的大喇叭。喇叭还响着哩。这声音是从村口的大路上一直慢慢悠悠地飘下来的,起初在远处还听不真,只听出是一种声音在那里叫。慢慢地下来时,听起来像是在唱歌,但是歌词是什么怎么也听不清,还是一团乱麻似的,嗡嗡乱响,也不好听,只是很响亮。这时候村里已经有人从院里出来,在大路边立着看了,多数是拿着针线活的女人,促成一堆,在那里议论那人是做啥的。声音慢慢地接近人群时,才听清是收购东西的,喇叭里的话就是那个人说的话,早先录进去的,这会只是放出来响哩,让人误以为这个人不嫌口干舌燥地喊了一路,村里的女人还假意可怜他哩——那人咋么一直吆喝哩,口不干吗?声音接近方得寿家的时候,他正在大房脚地里躺着睡觉,只听得喇叭里吆喝着:收锅——收盆——收瓷器哩……收锅——收盆——收瓷器哩……
方得寿的意志似乎在控制着自己的耳朵收听什么和不收听什么,节奏分明的一段话,他只注意到那个“收”字,便灵机一动,从板凳上翻下来,趿上鞋就往出走。可是刚走到院子里,就以左眼的余光瞥见方婧屋子里的一扇窗在风中摇摆着。海娃死了之后,方婧也不爱动了,这个院子里除了方得寿自己,如果别的什么东西诸如树呀天线呀,一动,他马上就能觉察。这一发觉让他恼心起来,原本计划遇见收那一类东西的人,好把牴角卖出去的,可忘记了方婧还在家里。他于是在院子里看着那扇一会动一会停的窗扇,心想,要想个法子把方婧从家里弄走。但是该想个啥法子哩?他立时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想进角房里编点谎话,可是一时又没想出来什么让方婧能相信的,于是索性出门看看那个收东西的人。想罢便大摇大摆地走出了院子。
这个人年龄大概和方得寿相当,只是个子要比他高,鼻子平坦,面目圆滑,听喇叭里的声音倒像是本地人,但又有一点点不一样,村里的人大都没有出过远门,一时还不清楚这个人是哪个地方的,至少应该是平凉人,这一点不会错。话又说回来了,知不知道人家是哪里人对买卖东西也关系不大,反正人家是流动的,村里人是固定的。三蹦子的车厢里放着两个木箱子,在远处看,里面的东西倒像是不多,猜想可能是还没有收下。这时方得寿和邻里间的人开始向三蹦子走过去,女人因为不是家里掌柜的,走过去顶多也是看热闹的;方得寿一类男人走过去似乎不单单是看人家是做啥的,而且要做点买卖似的。这个人见人朝着他来,就打开箱子给人看,里面竟是珍珠、贝壳,还有一些透明的玻璃球;根本没有喇叭里喊的锅碗瓢盆什么的。他偷偷摸摸又一本正经地给村人看了之后,又马上关上箱子,用手捂在上面。还有一些女人没有看够似的,叫他打开再看一会,但是他说:“不能看了,这宝贝不能见光。”说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顺势假装擦汗,摸了一把鬓角凹,接着又看了一眼路两头,说:“今儿天热得很!”这时一个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叫出一句:“妈!弹豆(弹珠)!给我卖弹豆!”孩子刚喊出来,还没等女人哄,这个买卖人就“咦咦”地叫起来,说:“叫娃甭胡说,啥弹豆,我这是夜明珠。”他以保护自己宝贝的姿态辩解着,当说到“夜明珠”三个字的时候,声音故意放低,像是害怕人听见似的。买卖人的话和说话时的样子,越发叫方得寿觉得这就是他等待的那个收龙骨的人。他马上顺着话茬问他:“你不收啥锅呀盆呀的?”“废话!当然不收,收那东西有啥用哩,谁家没有吃饭的家什,那东西我问你值钱不值钱?——你也问得出来?”“哈哈哈,”方得寿被买卖人批评了一番,但没有在意,因为他就是希望买卖人收的不是锅碗一类,而收奇珍异宝,那才正和他的心意哩。他又接着问:“那你收龙骨哩不?”“龙骨?”买卖人惊讶地反问说。还没等方得寿回答,跟前围观的众人也质疑说:“龙骨?”并且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方得寿。看了一会,买卖人似乎城府极深,没有说话,众人很快就回想到严小海害病治病的事,那时龙骨这两个字可谓是一时的热词哩,谁能不知道。于是方得寿被众人的眼神惊醒,向后退了一步,又假装开玩笑似的,笑了笑。这时有人问他:“你家婧婧有龙骨哩,这下能卖个美么!”众人也附和道:“就是么!得寿这下发大财呀!”方得寿听着这些话,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又不能表现出来,知道自己刚才说漏嘴了,像是泄密后的悔恨一般,说道:“发啥财哩?能发财就好咧。”众人不解,以为方得寿是虚伪,正要咒骂,却有人问:“咋咧?你说咋么发不了财咧?”这个人的话方得寿可不高兴,他听出来的意思是这个人不希望他发财,于是才问的“咋么发不了财咧”。方得寿不快地看了一眼刚才说话的人,又把眼神转向一边,装作无辜的样子,心平气和地解释说:“龙骨丢啦,没啦。你们说发啥财哩?”说完,便轻松地“嘿”了一声,仿佛为自己打了一个漂亮的圆场而自豪。可别小瞧这一声“嘿”,这里面不仅包含着方得寿假装失落和惋惜的情态,更包含了他狂傲的自鸣得意。但是,尽管如此,众人还是不相信他的话,刚才说话的狗子转着脑袋仿佛在寻证人。众人便可疑地问他:“你寻谁哩,看把脖子拧断了?”狗子“嗳”了一声,大声说:“严勇锋那一家子人咧?咋么这一阵子不见哩?”众人都以厌恶的眼神看着狗子,用悲悯的语气对他说:“人家刚殁了人,哪来心思跑出来看这西湖景哩?”狗子“哦哦”了两声,像是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对对。我本来问一下严勇锋看他咋说呀,结果你们看……”“你问他做啥呀?严勇锋能知道吗?病没治,海娃不是就殁了吗,你还问啥哩?龙骨最后叫方婧拿回去了么。”狗子和其他人激烈地议论着,这让旁边站着的方得寿很不自在。他只觉:村里出个啥事,咋么人人就清楚得像就在跟前看着的一样,连龙骨叫方婧拿去了这事也知道。他也清楚严勇锋家的不会说这闲话,那么,这事到底是咋么传出去的,他实在想不明白。于是便把这矛头指向了平日里爱拉闲话的那几个女人身上,但是他没有说,只在心里暗暗地厌恨着。这时众人里又冒出一个爱出主意的或者对方得寿来说是爱出馊主意的人,说:“把方婧叫出来问一下不就知道咧。你们咋这么槑!”众人“哦”的一阵长声表示同意,但又同时以厌恶的口气反说道:“你精灵得很,就你精灵!”这时方得寿努着嘴,既不好拒绝,也不想答应,心里厌烦着:“我家的事,你们掺和啥哩?发不发财与你们有啥关系哩,把你们一个个操的这闲心!唉——唉!”刚才提出这个主意的人是和狗子年龄相当的,也是人群中最年轻的,人们叫他“猪娃”。其余人只是附和,但都没有要进方得寿院子里叫方婧的意思,只是狗子和猪娃两个人蠢蠢欲动,但又像是胆怯似的,不进去。狗子说:“猪娃,你想下的主意,那你进去把方婧叫出来。”“凭啥我叫哩,你咋么不叫去?”狗子反问道。猪娃又说:“主意是我想下的,进去叫就该你了。”“有啥该不该的,谁想下的就谁去么!”“狗子,你说一下,你把下巴托住说,你说咱两个谁想把方婧叫出来?”“谁想?都想着哩么。”“我是说谁更想!”“谁更想?那就是你么,你更想!”“我?你说我更想?”“嗯,就是你。”“哎,我和你不想说了,你明明想哩,我给你出了这么个主意。你要知道,这主意是我专门给你出下的。我,你说我哩,我给你说,我反正就那样咧,我无所谓。”“……”“叫不叫看你的。进不进看你的。”猪娃哀怨似的说起来了。众人听着这两位无聊的计较,看热闹的当成热闹看,不理会的便站在一边闲看着周围的一切。争吵过后,狗子吧嗒了一下嘴,说:“我去就我去,叫不出来我可不管。”猪娃轻蔑地笑了笑,仿佛知道狗子此去的结果。而狗子像是要做出个勇敢的样子给猪娃甚至还有其他人看一样。三蹦子就停在方得寿家大门口,狗子的腿向后一撤,就进院子里去了。方得寿“哎”了一声,想要拦回狗子,但是被拉住了,村里其他人也支持着猪娃和狗子,对方得寿说:“你让他叫去,怕啥哩?”说这话的人也不光是为了今天龙骨事实的确认,还有一点是他们都知道这狗子和猪娃对方婧有那点喜欢的意思哩,只是碍于方婧是大学生,而他们两个是没考上大学打工的,心怯不敢见她似的。其实方婧也是随和的人,一个村里的人,又怎么会因为上没上大学就产生隔阂哩?这是不会的;尽管现实生活常常是以一种朦胧的像隔膜一样的东西存在着。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和心眼要是也像这若有若无的隔膜一样远离和回避,那这隔膜也就成真的隔膜了。
狗子进了方婧家的院子。平日里爽朗大胆的他,这时却拘谨起来。这一拘谨似乎让他变得礼貌起来了,进角房门时,他先是在门腔子上敲了两下,尽管门开着,窗子也半开着,但是从进门的那个角度看,是看不见方婧在做什么的。任何事物往往都是因为看不见才让人揪心和怀疑,这揪心和怀疑里又常常隐藏着极大的紧张和不安,害怕看见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狗子敲门,方婧没有说应允的话,就像女孩子随便不让男孩子进她的房间似的。——这或许也是狗子之所以紧张起来以至于走到跟前还敲门的缘故吧。她原本在窗前看书,因为天热,精神不大好,书也只是新翻了仅仅几页。她听到敲门声之后,已经准备起身走出去看看,狗子也正在这时又叫了一声:“方婧。”方婧听见是狗子的声音,先是惊奇,惊奇之后便没有别的感情了,只是这种惊奇的慢慢消失。她站起来,走出来,狗子向后退了一步,做出给她让路的姿态。狗子退到了门前的巷子里,方婧也走到巷子里。她保持了自己对待男孩子的矜持,没有先问他。但是这种矜持显得自己缺乏待客之道,也会让本来在她面前自卑的狗子觉出她的冷漠。然而她一贯如此,虽则显得冷漠,到底是有一个拥有独立人格的女孩,让人觉得只可远观不能亵玩似的。当然,这话头自然由狗子开了,他本来是带着大门外众人,尤其是猪娃的嘱托进来叫方婧的,但是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没有叫她出去的意思,忽而问道:“你的龙骨丢了吗?”他似乎从问她的第一个字起就已经在心里相信她、顺从她这龙骨丢了似的,就直接问了这么一句话。尽管他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也像村里其他人一样严重怀疑方得寿的话。狗子单独问方婧龙骨的事,好像他要独享这个结果而不告诉村里人似的。他静等着方婧回答,竟有点像一个臣子等待武则天发话似的。方婧没有迟疑,尽管在她回答之前已经在脑子里很快闪过龙骨之事了:“丢了。”她如实地回答,似乎这丢了的东西已无所谓隐瞒了似的,但简短的回答之后,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咋知道的?”狗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才对方婧回答的“丢了”回复道:“哦。”然后脑子像是短路了似的,接着回答:“我咋……”他真正地是怔住了,迟疑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说:“哦……哦,你爸说的,在大门外面哩。人多得很哩!”前面一句像是一个极老实的士兵向将军回话似的,那样坦诚,那样的战战兢兢;后一句话又像是两个儿时一起玩耍过的伙伴一样,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真实,以分享的姿态面对着她,想要把她拉入众人的群中。方婧似乎不大在意大门外面的事,只是问他:“龙骨咋么,又提起龙骨?是我丢的龙骨谁寻着了吗?”她其实不大愿意再谈起龙骨的事,但是一旦有人提起,她又幻想是不是龙骨找到了要归还于她。她的后一句话也真真地是她美好的愿望使然,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须知,那龙骨是被方得寿私藏了的。狗子见方婧问起,便顺着话茬说:“那走,出去看一下,还热闹得很哩!”他是多么想和方婧说话,多么想让她出去走走,哪怕是在大路上露个面也好呀。他在心里盼切似的希望着。方婧也没有让他失望,反常地竟然跟着狗子出去了。
出去一看,便知道开三蹦子的人是干什么的,村人围在一起又是为的什么。方得寿见方婧出来,其实倒不害怕方婧向众人说出龙骨丢失之事,相反他还希望她说哩,因为他知道方婧不会撒谎,她只会如实说龙骨丢了,这也正好能在大众面前证明方得寿的诚实。他其实是害怕方婧这一出来就不进去了,他没法明目张胆地把龙骨拿出来卖掉。他心里纠结的是这件事。所以,方婧走出大门,来到大路边,他的神情很难看,只是在众人的调侃下,他的面容渐渐展开了。接下去,方婧告诉了村人想知道又不好意思问的事,也再没有说多余的话。有一个很明显的变化,也许村里人没有观察到:方婧自从严小海殁了之后就变得沉默了,整个的成了忧郁的化身。这时方得寿像是逮着什么机会了似的,对众人说:“这下你们知道了,龙骨丢了这是实话。”他说完这句,还有话说,只是稍稍一停,看众人的反应如何,众人唏嘘了一声,没说话,他便接下去说:“你们谁有珍珠哩,谁有夜明珠哩,没有的话就快回去,看啥热闹哩!”有的人叹着气,有的人低着头,觉得方得寿把他们的穷和没见识说出来了,像是自惭形秽一般接连离去了。方婧刚才也在旁边,只是听见父亲对村里人说的这话,虽然像是玩笑话,但是她不喜欢父亲在她面里诋毁邻里间的人——姑且把说别人不爱听的实话叫做诋毁吧。方婧羞愧地向院里走去。村人基本散开,各回各家了,仿佛一下子羞于见人似的,一个个回家非要藏在被窝不可。方婧的离开只让方得寿觉出短暂的欣悦,但一看见走回院子,他的烦恼又重现出来了。他心想:“进去拿牴角,然后出来,然后再进去,牴角那么长,在这个过程里难免会叫方婧看见的。咋办哩?”就在这时,狗子和猪娃救了他一命。狗子趁着刚才和方婧说话的热乎劲,试着和她接近,于是把正要进院子的她叫住,说:“方婧,咱们打篮球去!”方婧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站住了。方得寿愣住看着方婧,心中默想:“快去,快去,快跟着耍去。”方婧没有不答应,只是说:“现在这么热,咋打哩?”这时狗子旁边的猪娃说:“方婧,不热,篮球场那达这一阵子正好被房遮住,有荫凉处哩。咱走吧。”方婧答应了,开始朝他们两个走去,但是嘴里嗫嚅着笑着说:“我不会打喔。”“不怕不怕,就是耍耍哩,再说了这么热,谁真跳起打哩!走吧。”猪娃说。方婧跟着去了,但又对猪娃调侃了一句:“狗子刚才说不热,你又说热,到底热不热?”猪娃“嘿嘿”地笑了笑,认真地对方婧说:“不热不热。我刚才说热是害怕你不去,才……”“嗯嗯,知道咧,我说笑哩。咱走吧。”方婧回答说。
狗子、猪娃和方婧去了村部的广场,在那里的球场打起了球。球场果然如狗子说的,有荫凉处,方婧多半是坐在旁边的台阶上看他们两个打,偶尔去场上投几个篮。每当方婧走上场时,他们两个就早早地让开,把球传给她,望着篮圈,看着方婧投。他们三个人的谈资也只是回忆他们共同的少年时光,而在这些时候,方婧便会不自觉地想起严小海,故而常常忧郁起来,使得狗子和猪娃尴尬万分。
村里人在热闹之后,也都各自回家去了。方婧也去了球场,方得寿就趁这个当儿凑到买卖人跟前说:“我有龙骨里,你收不收?”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很希望买卖人说“收”,不过还是客套似的问了问。买卖人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像先前那样,朝路的两头望了望,又朝邻近的家门户瞄了瞄,看有没有观望的人。方得寿迫急地等待着买卖人回答,眼睛只盯着他的嘴。买卖人似乎做好一切要说的准备了;而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多少已经让方得寿觉得他是要收的,不然也不那样恍然,那样迟疑不回答。方得寿的心里已经有点数了。买卖人没有直接说要收,而是先问他:“龙骨?你有龙骨?!”他的不相信和惊讶让方得寿骄傲起来:“嗯!你收不收快说!”他的回答也再不提说“龙骨”二字了,似乎是怕隔墙有耳,怕村里人谁听见生发偷窃之意。买卖人说:“我收!”说罢,又四周望了望,接着说:“货,先拿来我看一下。”他谨慎地说着,一边又把手伸出去了,像是乞讨似的。方得寿心中暗喜,正要去拿货,刚转过身,又回过头,说:“咱得先把价钱说好,不然……”“不然啥?你不让我先看货,我怎么定价嘛!”方得寿抿了一下嘴,咕哝了一句:“好吧。”便进院里去拿牴角。他比抱小孩还谨慎,将牴角拿起,抱在怀里,正要出去,可刚走到大房门口,他就觉得这样出去太过暴露,万一被人看见眼热怎么办,于是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外套穿上,然后将龙骨揣在了外套里面。由于牴角很长,他的外衣无法包裹,只好用手捂着怀下面露出来的部分。这样,走路的姿势就有点难看了,不知道的人以为是他腿不好哩。还有一件事,当他把外套穿在身上时,顿时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热,脊背壕里马上渗出了汗。他也顾不上了,心里想着赶紧把牴角卖出去了事,可折磨死了。买卖人看见方得寿走出来的样子,惊讶地叫出了一句:“你怎么了,这么热的天,你穿啥外套哩?”方得寿似乎因为腿脚不灵便,嘴也不会说话了似的,没有应声,两只手还是捂在下面。买卖人又叫道:“老爷子!你是尿到裤子上了吗,捂啥哩?”方得寿终于厌恶地喊了一句:“你嚷啥哩,嚷得有人来了。”买卖人羞愧地笑了笑,住了声。也没有人来,只是方得寿自己吓自己。天气依旧热得要命!
方得寿走到三蹦子跟前——他恨不能跑着去,可是背上全是汗,牴角的下端挡着他的两腿也迈不开。他赶紧把龙骨从怀里拿出来,递给买卖人,又剥开一头包裹着的牛皮纸,对买卖人说:“快看!多少钱赶紧说,这东西也见不得光,说好赶紧放进箱子里盖上,我给你拿钱去。”买卖人刚看了一端,心里既惊讶又心热,认为这是值钱东西,但是脸上全没有表现出来,还假装思忖的样子,迟疑了半会,才说:“这个嘛……”“你赶紧说价,我等着哩。”“这个嘛……”他又像是说口头禅似的,重复了一遍“这个嘛”,然后说:“这个嘛,还得你定价,你是卖主嘛。”“我又没……”方得寿刚准备说自己没有卖过,不知道啥价,但马上又意识到如果自己那样说会叫他看低,说不定给自己一个低得很的价哩。于是又说:“你说吧,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先听听。只是要快哩呀!”说罢,他忧虑地看了看大路上面打篮球的那些孩子有没有回来。买卖人暗自得意地说:“二百!”“嗯?”方得寿听见这个数字,质疑了一下,觉得比他想的要少,但是自己又确实不知道它应该卖多少价,心想要是方婧在的话,她一定知道,但是恰巧这件事又不能叫她知道。愣了半天,便决定试着抬高价,以坚定的眼神望着买卖人,说:“三百!我要三百!”“三百?”买卖人不服气地叫了一声,高声喊道:“三百?老哥,你一口提了一百呀!哪有你这么抬价的?!”“不是我抬价,你不是也叫我出价的吗?”“你看你这人嘛,我叫你出,你不出。好嘛,你不出,让我出,我出了,你又一下子抬得这么高!照这样,生意还咋做嘛!”买卖人开始抱怨起来,把他的那股子圆滑的劲儿全透出来了,还有意将手里的牴角退回到方得寿手里。方得寿也心急起来,他担心方婧不爱打球,老早回来,于是心里一乱,就说:“那二百八……二百七吧。我降三十好了。”“还你降三十?你是抬高的吧。说得真好听。”买卖人还表现出不愿意接受的样子,但是方得寿也没有再说什么,等待着买卖人回复,买卖人看出方得寿焦急的样子,于是说:“那就二百五吧!这回定了!再不变啦!你再咋说,我也不变啦!”他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望着方得寿。“嘿嘿嘿……”方得寿不知道哪来的心情,突然笑道:“二百五,这个数字……”不知道是笑自己还是笑买主。他见买卖人一口咬定,于是就只好答应:“好!二百五就二百五。你赶紧把这东西放进去,盖上,不敢晒!太阳挣得很!”他把“二百五”这个数字叫的很响,似乎这会儿不怕哪个门里突然出来个人把他卖龙骨的事知道。紧接着说:“你等着,我给你拿钱去。”说罢就腿脚灵便起来,转身往回跑。刚跑几步,那买卖人就喊住了他,以一种取笑的口气说:“你取啥钱去呀,是我给你钱哩!”“啊哦哦!”方得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音响亮地喊道,“对对对对对,是你给我钱哩,我还以为是自己买东西着哩。唉唉……我头坏了呀!”方得寿忽地高兴起来,似乎是因为从给别人钱变成别人给他钱而高兴的;最后的一声“唉唉”和“我头坏了呀”似乎是自嘲和解嘲的结合。从这一点又可以看出,这买卖人似乎倒不圆滑,还有良心地叫住了他。其实这都是表面现象,他又有了更深一步的打算,当他把250元交给方得寿时,他又悄悄地问他说:“你的龙骨还有没有,我还是这个价买,你给我拿去!”方得寿接过钱,兴奋地看着钱,又马上揣进怀里。买卖人又问了一遍。他才说:“没咧,有一个就好得很啦,你以为这东西是轻易就有的吗?”买卖人不甘心地又问:“那龙心哩?”方得寿“咦”了一声,说:“龙心?”他疑惑又好奇地想着,觉得自己只想到龙骨的事,却一点也没想到龙心也能卖钱,又好像自己能把没有的变成有的似的,原本没有,他还是要假装有一样,在那里思索半天。买卖人有耐心地又问:“龙心有没有?龙心我给你五百,一个子儿不少。……”方得寿望了望买卖人,微微低了低头,咕哝着:“五百,两个二百五。”随后又把眼神转向买卖人,说:“要有也能有。”“这话咋说?”“你甭管,我有就行了。”“有?那拿来呀!”买卖人开始催起来。方得寿思谋了一下,故作深沉的样子,说:“有是有,可今儿不卖。你……”“有哩为啥不卖?”他打断了方得寿的话。方得寿厌恶地看了一眼他,又接着说:“你三天后再来,我卖给你。记着,一千,把钱拿够!”他骄傲地说着,买卖人惊异地问道:“不是五百吗,咋么又成一千了?”“五百?你觉得我瓜吗,龙骨好弄吗龙心好弄?你也不想一想,那样更稀欠?”买卖人似乎默认了,但却轻蔑地偷偷望着他。方得寿叮嘱完,买卖人就连声说:“好好好,三天后就三天后,钱没问题,你放心,一个子儿不少你的。”说罢,就发动三蹦子,要走了。三蹦子轻微的嗡嗡声似乎提醒了方得寿什么,他叫住买卖人,说:“不能再来这儿了。到……你看……”方得寿伸出手指着去沟里那条路上的一棵大柳树,并叫买卖人往那里看:“就在那棵柳树底下,在那里,三天后,你把钱拿上,我把龙心拿来跟你换。”不知什么原因,他这回用了一个“换”字,没有说卖。他在无形间把这场交易变得那么神秘,不为人知。买卖人也像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交易似的,摸不着头脑,却也欣然地答应了。
说时迟,那时快,商量好之后,买卖人就掉头走了。方得寿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也许是回家,也许是去别的地方再交易什么。但是方得寿不知道,似乎也不想知道。
买卖人一直开远了。方得寿也立马回院子里去了。这时候,太阳已经斜下来了,但是路上还是没有人,仿佛人们都在自家的凉房里疲懒地躺着哩一样。但也有爱活动的人,在炎热的天里,这些人要除外的。狗子、猪娃和方婧每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雪糕从球场正往回走。猪娃打球打热了,想把身上的短袖脱下来,光着膀子叫风吹吹,狗子看见了,正在猪娃从下面把衣襟拉起往上蜕的时候,狗子就“哎”了一声,一把拉了下去,说:“方婧在这儿哩,你脱了做啥呀!”方婧也没有注意到,听到狗子阻拦的声音,才注意到,下意识地低了一下头,自然地舔了一下雪糕,又朝远处沟里的大山望了望。猪娃也像是意识到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脱衣服不合适似的,马上停止,短袖自然地垂下去,带着汗沾在了后背上。正在这时,买卖人开着三蹦子朝着他们过来。狗子说:“那人才上来呀!”猪娃附和道:“还不知道又到哪达骗人去呀!”方婧没有说话,凉快似的吃着雪糕。买卖人倒像是能认得她似的,与他们三个人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朝方婧瞥了一眼。而方婧也正好舐完雪糕,抬起头,无意间与买卖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一刹那又转移到了别处。买卖人开着车转了个弯,就不见了。狗子有意地望着走在他们中间的方婧,对猪娃说:“把咱俩耍得热的,方婧一点汗都没有。”猪娃感到无趣似的,像是给方婧说的:“方婧都没怎么打,当然没汗啦。”方婧觉得自己有点安静,插了一句:“怎么没汗,你看我头上。”说着,并无意叫狗子和猪娃往她头上看,但是他们两个都往方婧额头上看,那里却有一点点汗滴;狗子也注意到方婧不知什么时候把额头前的刘海扎了上去,给人一种清新的感觉。他又像没话找话似的,对方婧说:“你把刘海弄上去真好看哩。”“嘿嘿嘿,”猪娃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又唏嘘地说:“不嫌肉麻。我还在这儿哩!”方婧并没有附和他们,只是说:“今儿要不是打篮球出汗哩,我肯定不弄上去么。一出汗前面的头发都弄湿啦!”方婧算是说了一句长些的话,但是话语间让他们两人觉得冷冰冰的。方婧大概是领会了狗子说那话的意思,但是她只将话题转移到他们所说的头发上,而全不讲头发以外的别的什么事情。三个人就这样走着,因为都是邻居,便从球场一直走到了方婧家门口。分别时方婧说:“快回家都洗个澡吧,一身汗!”狗子“嗯”了一声,猪娃笑了一声,方婧就回院子里去了。随后,猪娃打诨似的在狗子尻子上拍了一巴掌,对他说:“方婧叫你回家洗澡哩,记着一定要洗喔!哈哈哈哈……”说罢便撒腿跑了。“你瓜了吗,就知道笑?”狗子追了两步,又站住,深情地回望了一眼方婧家的院子:方婧早已不在院子里了。她不知道自己丢失的龙骨早被父亲背着她卖掉了。也不光如此,方得寿惦记上了龙心,至于他怎样弄到它,这个大概谁也料想不到。

方得寿一心要把龙心搞到手,他思谋准了冰龙。但是卖完龙骨回去后就忧虑起来了,呆坐在凳子上,像没有魂了似的。按平日的习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他是要喝两杯酽茶的,但是这天下午他整个人魂不守舍地干坐着,没吃没喝。他觉得取龙心是自己给自己出的难题,但是取龙心的决心又是那样的强大。一想到那一千块钱,他的心就热起来。方婧打球回来他也没有察觉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还是方婧做好叫他去的。当方婧问他明儿有没有活的时候,他才忽地从凳子上灵醒过来,失魂落魄的样子,说:“明儿……明儿……哎哎!今儿天都黑啦?!”方婧看到父亲这个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着急地问他:“爸,有啥事忘了吗?”“嗯?”方得寿无意识地哼了一声,便渐渐坐正身子,说:“哦哦,没有,没有,没有啥事。吃饭吧。”他简直像个刚睡醒的孩子。方婧还是有些吃惊和疑惑,见父亲没事了,便坐下吃饭。
吃完饭,方得寿撂下碗就回大房里睡觉去了。一进去就把门关上,把灯拉灭,像是没脱衣服就去睡了似的。方婧收拾完厨房里的事,才会到角房。
方得寿躺下后,身体像是舒缓了一下,长出了一口气,眼睛睁得圆圆的,心里盘算着冰龙的心怎么取。这一夜他都在想这个问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的。第二天天一亮,方婧醒来洗漱完,在房子里看了一会书,觉得饿了,就去厨房找吃的。刚走到院子,就看见大房的门还紧闭着,想必方得寿还在熟睡着,不然房门早开了。天这么热,家里所有的房门白天都是大开着的。方得寿今天的反常叫方婧很诧异,想到他昨晚吃饭时异常的状态,心想不会是害啥病了吧。心里一紧张,就想推门进去看看,而房门还在里面闩着,进不去。这一进不去,方婧就更加着急了,她使了点劲在门扇上推了推,一边还喊着:“爸,你没事吧?”房里半天没有应声,门腔子咯吱咯吱地叫着,这声音把方得寿嚷醒了,他像是突然记起什么要紧事似的,诈尸了一般从炕上坐了起来,“啊”了一声,这一声正是他惊慌之后由身体内发出来的,也正好回复了站在门外的方婧。方得寿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似的,“啊”了之后,又长呼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抖擞了一下精神,慢慢地像回忆似的才想起刚才方婧在门外叫他。于是他跟平常说话一样,问了一句:“方婧,是你叫我哩吗,咋咧?”方婧听到父亲回复的声音,才放下心,回答说:“我没啥事。你没事吧?”“我好着哩,你问的做啥呀?”冷冰冰的话语又突兀地从他口中出来了。方婧心灰意懒地想退去,低声“哦”了一句,又说:“好着哩就好。没啥事!”说罢,就去厨房了。
坐在大房炕上的方得寿又发起呆来,疑虑的神情挂在脸上,似乎是在想:是不是自己睡觉说梦话,说要杀神龙,掏龙心,叫方婧听见了,方婧才跑来问的?极大的忧虑让他魂不守舍,无法安心。眼睛飘忽了一阵,回到自己身上时,发觉自己昨夜睡觉没有脱衣服。于是他懒洋洋地从炕上下来。因为房里闷热,急忙打开门,温热的天气更让他气闷。正要找水洗脸时,朦胧间在脑海中闪过刚才臆想时想的“杀神龙”“掏龙心”的话,突然一紧张,紧接着又放松下来,“嘿嘿”地笑了一声,仿佛在为自己找到了取龙心的方法而高兴、得意。
方才似乎把昨夜里纠结的东西都连在了一起。方得寿带着兴奋的情绪匆匆地洗完脸,就在偏房里找斧头。方婧准备好了早饭,叫方得寿吃,方得寿说他不吃了。方婧也再没有管,吃完就回屋了。方得寿找到斧头,拿到院子里,在清晨亮丽的阳光下,斧刃发着明晃晃的光。但这时他突然踌躇起来:“神龙咋杀哩?”他一想到冰龙那庞大的身躯,又看看手里的小斧头,一时间就丧失了信心,头一歪,手一软,斧头就从手里掉落,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右脚的脚趾头上。登时“啊呀”一声,接着又是连着几声的吱哇喊叫,疼得他坐在地上,两只手抱着右脚,还不敢脱掉鞋看。这声音吓得方婧赶紧从屋里跑出去看。方婧走近时,发现空荡的院子里,父亲坐在那里哭,旁边倒放着一把斧头。方婧看到这情景,心中有一丝生气,走到跟前,蹴下,慢慢脱掉他的鞋,只见脚面上一块青紫色的淤血。方婧问还能不能走,方得寿这才止住哭声,她把他扶起来,再问他能不能走。他却一把推开方婧,逞强似的说:“你走远!甭管我!我能走!”方婧的心咯噔一下,再一次被父亲无故的冷漠打击。方婧又说:“我去买一盒云南白药敷上,很快就好了。”“买啥哩,我可没钱啊!”“不要你的钱,我自己买。”“你自己买,你的钱还不是我的钱?!”“好吧,那不买了,我给你煮几个鸡蛋敷在脚面上,也能好。”“敷啥鸡蛋哩?人都没啥吃还往脚上敷?敷毕了你吃?”方婧发恶地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方得寿还是能走,走了几步,看上去又没什么事,接着以教训的口气说:“你以为我是你们娃娃呀,那么娇气哩!”方婧的一片好心全被方得寿当作恶意,没有说多余的话,心灰意冷地回屋里去了。
其实方得寿刚才也就是疼了那么一下,之后便觉得那脚上的疼痛能忍了,于是正正堂堂地走了几步,方觉得没事,又回到了自己杀龙取心的计划上。他厌恶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斧头,没有去捡它,在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出去了。
方婧对此事全然不知。
方得寿按照记忆中的路找到了那片绿树林。那把菜刀早在出门之时就被他揣在怀里衣服底下了。但是他光是找到绿树林,却不见冰龙的身影。他自己也知道,他不能像方婧那样,只要站在树林口就能见到冰龙,或者只要在那里喊一声“冰龙”,它就能飞快地跑出来。这是方得寿做不到的。他曾在去沟里的路上想过假装方婧的声音喊“冰龙”,但是这个想法还没有成熟就已经夭折在腹中了。于是他只好只身进入树林里去找冰龙。可能只有方婧真正地进入过这片树林,再没有人进去过。树林的深处是一个高崖绝壁,绝壁的对面是一座孤立的险峰,那里有一个五丈宽,五丈高的深窑,冰龙就住在那里。地势险要,万物悉数无法接近。
方得寿走到崖边,只见崖下烟雾缭绕,远处的那座险峰上长满了紫色的荆棘草,冰龙的长须在云雾里若隐若现。他顿时惊吓得眩晕过去,稍时才从旁边的枯树茬上坐起。他又朝那险峰望了一眼,只觉眼睛发花,登时打了一个饿嗝,腹部像是火烧一般。他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菜刀,还插在裤腰上。绝望和饥饿让他打起了退堂鼓,慢慢起身,回也没回头,默默地照原路返回了。
回到家中,方婧做午饭是,不见菜刀,便问父亲。父亲变得口吃起来,慢慢地才咿呀学舌似的,搪塞着说:“我拿到大队里的磨刀石上磨去了,刀太老了。”说罢,便有气无力地回大房里,找了个坐处,又呆坐起来了。这一天,他再没有想一点关于冰龙的事情,精神恍惚地吃了两顿饭,倒下就睡了。
星星很亮,眨着眼,环抱着月亮。凉爽的深夜里,夏虫也变得沉默。
第二天,方得寿起得更晚,仿佛一个疲惫的老人,不愿睁开那双灰色的眼睛去面对这令人绝望的世界。九点半时,方得寿才慢慢试探着起来,在凳子上呆坐了半晌。这天早上,方婧安安静静地在房子里看书,写笔记。午饭之后,方婧如旧,方得寿在偏房里拿了一团绳子,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去沟里了。他还恍惚记得,这是他应允收龙心的人的第二天。但是他不着急,好像自己这回有十足的把握似的。
同昨日一样,他走进树林深处,站到崖边,望着险峰,掏出绳子,准备将绳子甩过山崖,挂在险峰的那棵歪脖子树上,抓着绳子的一头荡过去。这是他昨日昨夜和今早苦思冥想,想到的方法,但是走到崖边一看,绳子也像是变细变短了似的,自己的两条腿抖颤得厉害,无望地甩了十几遍绳子,胳膊也软了,还是没能甩到险峰上的树上,哪怕是一根草哩,也触碰不到。他很不甘心,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过去,绝望之中,竟傻瓜似的,想到坐个飞机飞过去似乎很容易。想过之后,便是一阵苦笑。冷静下来后,他又原路返回。
回到家中,将塑料袋随意一扔,扔在偏房的房台上就不管了。方婧听到塑料袋的欻拉声,从厨房走出来,瞥见塑料袋,苫着口歪歪斜斜地放着,问父亲里面装的啥。方得寿恍恍惚惚地吐出一句:“长虫!哈哈哈……”方婧一听,登时吓了一跳,向后一躲,惊恐地问:“爸,你把长虫提回家里做啥哩?……活着哩还是死啦?”“死啦!不信你看。”“啊呀!爸,死啦你不撇了,拿回来做啥?”“嘿嘿嘿!”方得寿一阵疯笑之后,就回屋了。方婧不敢看,但是又不敢把它放在那里,也有点不信他的话,于是走过去,拨开袋口一看,发现里面根本没有长虫,就是一团麻绳。她没有生气,只是惊奇父亲为什么向她开这种恶劣的玩笑,难道他害了啥病了?
方得寿回到家里,就像得了胃病一样,手擩着胸口,摇摇晃晃地走到大房里,斜倚在凳子的靠背上,嘴紧闭着,鼻子里呼噜呼噜地出着粗气。坐了一会,方婧就来叫他吃晚饭。方婧看见父亲那副令人担心的样子,原想上去搀扶起来,但她刚要前去就想到昨天被父亲无故推开的情形,心里有些凉,也很无奈。正在她纠结时,方得寿说他会来的,叫她先把面往出捞。方婧听到这话就放心地回厨房了。傍晚,天空是宝蓝色的,有那么几颗明亮的星星老早就出来了。方婧做的是炒面,面里炒的是葱头和洋芋,闻起来很香,但是方得寿吃饭的样子却显得很痛苦,他细嚼慢咽,像是吃不下去似的。方婧担心地看着父亲,仿佛在等待他的差评。方得寿吃了半碗,就停下来,找水喝,嘴里咕哝着:“晚上的饭嘛,做啥炒面哩?!把人干得!”方婧撇撇嘴,原想说顿顿吃汤面,今天换个样嘛,但是没有说,低下头,继续吃自己的饭。方得寿咕咚咕咚地喝了半马勺水,嘴巴像个漏尻子一样,下巴上的水直往下滴,口里还不断地说着:“做的这饭咸的!”说着就咔咔地咳了两声。喝毕就又坐下吃饭,挑了两筷子,喂在嘴里,仍是干嚼,难以下咽。方婧看着方得寿还有半碗面,心里预感这面要剩下了。正想着,方得寿就把筷子插在了面条里,说:“吃不下去了。叫水喝饱了。”“水你少喝点嘛!饭剩下咋么哩,天爷这么热哩!”“你说啥哩,谁叫你把饭弄得那么咸哩?!”说罢,就慢吞吞地从椅子上挪开,正要站起来回大房里去,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坐回去了。方婧还高兴地以为他要接着吃饭哩,结果不是。方得寿忽然对方婧客气起来,笑着对方婧说:“你本子还有没?”“本子?”方婧好奇地说。“嗯!闲本子,给我拿个我卷烟呀。”“哦哦,几时要哩,我给你取。”说着就放下了筷子,想马上去取。方得寿倒变得难为情起来,笑着说:“你把饭吃毕了再取吧。”方婧觉得这是父亲故意在那里客气,其实心里想马上就吃烟哩。于是她把碗往里推了推,起身要去拿本子。方得寿却灵敏地把她拦了下来,又连连说:“快坐下坐下,吃毕了再说。饭冰了。”方婧对父亲异常的和气感到有点毛骨悚然,便遵命似的,坐下来继续吃饭。方得寿并没有就那样干坐着,烟瘾上来的他不得不找点话,否则嘴会难受的。方婧低着头吃着饭,方得寿的脖子在那一刻像是鸡脖子一样灵活,脑袋很快伸向了方婧。方婧被突然逼近自己的父亲吓了一跳,他的鼻尖都快要贴到她的耳廓了,像是要说悄悄话似的。方婧下意识地向后一躲,方得寿也没有想说悄悄话的意思,只是想问方婧事情,又因为不知道怎么说,才显得那样不自在。酝酿了半天,方婧的饭也吃完了。他还原坐在凳子上,方婧害怕方得寿的剩饭放一晚上馊了,于是就端出去放在了房台上,稍后又拿了一个有洞的筐子盖在了上面。在方婧做这些事的时候,方得寿一直望着她,眼神紧跟着她的身影。这时方婧说:“饭吃完了,我给你取本子去。”可又被方得寿拦了,他又让她把碗洗了锅刷了,一切安顿停当了再说抽烟的事。似乎烟瘾又不着急了。方婧便照办。方得寿试试探探地问道:“婧娃呀,你……你你你看那个……”“啥?”方婧有点疑惑地问。方得寿唐突地说:“你看那个神龙的时候拿不拿啥东西去?”“神龙?”“嗯!……咳!就是我以前说的那个怪物,你不让我叫怪物,我就只能说是神龙了。”“哦,”方婧平静地回答:“咋咧?”“就是呀,我问你哩,就是说……你一遭到沟里看神龙的时候拿不拿东西?”“爸,你问这个做啥?你是不是想说我是败家子,给冰龙败东西了?”“不是不是,我没说你败东西嘛!你看你又把我的意思想歪了,我就是问一下你拿不拿东西去看?”方婧正正堂堂地回答:“那不拿!”“不拿?哦哦,好吧。那我再问你……”他被打断了——“爸,你今晚上咋么忽地问起冰龙来了?”“没咋么嘛。嘿嘿嘿……”“在我的印象里,你不爱冰龙呀!”“爱着哩,爱着哩,你可能没看出来!”方婧了无生趣地望了一眼方得寿,没有说话,把最后一双筷子抹干净,插进筷匣里,放进案柜里,关上了案柜的门。方得寿恍惚间觉得自己的问题问错了,于是又换了一个问题问她:“你那一次是把神龙——哦哦,你是叫它冰龙喔,我也不知道为啥——是把它引到哪达去了?”“沟里嘛!我不是给你说过么。”“沟里?呵呵,沟里那么大,谁知道你放到哪个山上了,还是哪个河滩里了?”“你问得那么清楚做啥呀?怪得很哩,你咋么忽地就关心起冰龙来了?”“有啥怪的?你就是不想和你爸说话,我看是。”“没嘛!”“还没?我和你闲谝哩,说到冰龙了,问一下你,你一句实话都没有。”“好吧好吧,我说,”方婧心想父亲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毫无顾虑地接着说:“冰龙啊,我放到山上那片树林子里了。”“树林子里?”“嗯啊!沟里就那一个林子么!”“那我……”他正要说“那我去咋么没看见在林子里,是在崖顶上哩”,及时咽了回去,险些在方婧面前暴露出他去找过冰龙的事情。愣了一下,又急忙话赶话地说:“你怕是哄我哩吧?”他用了这么一句,用来试探方婧。方婧不假思索地说:“就是树林子里嘛!还能……还能是哪达?”当她说第一个“还能”时,心里咯楞一下,想到了冰龙那一次驮着她飞到树林尽头的险峰上过,于是愣了一下又接着把她原本的意思表述完了。其实是隐瞒了她骑在冰龙身上飞舞的那件事。说完,她开始觉得父亲今晚的话很不寻常,于是生发出保护冰龙的意识,顺着话茬往下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如果不信,我也没办法了。”方得寿看见方婧一脸真诚的样子,加上他原本知道的她从小不会说谎的性格,只好相信她说的是真的。但是与自己遇见的事实很不相符,这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方婧这时故意岔开话题,问发着呆的父亲:“烟还卷不,我给你拿本子去,天黑得很啦!”方婧口中的“天黑得很啦”一是叫父亲别吃烟了,就此睡吧;二是该关厨房的灯,关厨房的门,各回各屋睡觉了。方得寿才从迷迷糊糊的愣神中清醒过来,问题还没有想通,就被方婧的“逐客令”喝退了。
走出厨房,方婧将门一扣,就去了角房。方得寿先是待在院子里,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夜空,很晴朗,星星布满了天。然后又疑神疑鬼地望了一眼角房的门,一种想要把问题的答案搞到手的意志驱遣着他疾步走到方婧屋里。进去之后,方婧已经把本子找出来了,一本正反两面都写满字的十六开绿纸本子在方婧看的小说书上搁着。方婧把刚才取过本子的书箱子整理了一下,就要拿上本子去交给父亲。然而,当她转过身要出门时,父亲已经站在了门口,而且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她的房子。方婧自然而然地说:“嗯!本子。”写过字的本子显得有些褶皱,方得寿接过去的时候,纸张哗啦一下,他笑着说:“字写得真满,纸都变厚了似的。”方婧轻轻地“哎”了一声,等着父亲离开。方得寿无话可说,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句话,说:“你的屋里头咋这么香?”说着就咻咻地闻着,闻了闻,又说:“啥味道哩?”方婧不想说话,更不想回答这么无聊的问题,从身后拿了一个半拃高的塑料瓶,在胸前晃了晃,说:“就是这个。”“哦,哈哈,我知道了,这是你们女娃娃用的那个香水哩。”方婧随后把小瓶放到原处,坐在了炕边。方得寿似乎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答案,心里暗暗回味着,盘算着,整理着,笑了一下,转身要走,出门时又回过头仔细地认了一下方婧香水瓶的位置,“嘿嘿”了两声,走到院子,进了大房里。方婧便从炕沿上下来,坐到桌边的椅子上,翻开小说看了起来。
方得寿走到院子里,又去粪堆上尿了一大泡尿,把身体弄爽之后就高兴地回到屋里,顶上门闩,腾地一下跳上炕,就睡倒,抱着肚子“哈哈”地笑了几声,嘴里叽里咕噜地说:“我到不了冰龙跟前,就叫它乖乖地跑到我跟前来。哼!”他把这个计划作为自己最后一次机会,想完美事,响雷似的呼噜声就打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方得寿不知道是夜里睡得好,还是昨晚没吃饱这会饿醒了,起得很早。把房门开开,尿完尿,把凳子搬到房门前放好,又把方婧昨晚扣在院里的半碗面端出来,在艳红的早霞底下吃了起来。吃到最后一口,方婧就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她看见父亲大清早的端着个碗在吃什么,惊奇又好笑地问:“爸,你吃啥着哩?”“面,”方得寿吃完了最后一口,“噶”的一下打了一个饱嗝,说:“我在吃我的剩饭。”方婧撇嘴笑了笑,说:“那你再吃不,我给我做早饭呀。”“啊啊,饱,美得很!”方得寿像是没听见方婧说话似的,赞叹着说饱。方婧便说:“我问你哩?”“哦哦,不了不了,吃的好得很咧。这面放了一夜变好吃了。”方婧戏谑地说:“放了一夜还能好吃,连冰带硬的?”方得寿舔了舔碗底的葱花,又把筷子吮了吮,把碗筷往厨房里拿。方婧笑着接了过去,叫父亲歇着去。方得寿把碗交给方婧,复回到凳子上坐下,又连连打了两个酸臭的饱嗝,仰面坐着等着太阳出来要晒太阳。方婧把碗放回厨房的案上,在门背后端起昨晚未倒的一撮箕垃圾,从大门口出去,倒去了。方得寿佯装疏懒,见方婧出去走远了,就溜进角房里,把昨晚见到的香水瓶拿去,装在了上衣怀中的口袋里,然后匆匆然跑回院子里。方婧倒完垃圾回来了,方得寿背着手正好往出走,方婧显出要问的意思,但没等问,方得寿就说:“我吃得太饱了,出去在门达缘走一圈!”方婧没做理会,进厨房了。
方得寿却根本不是在院子外面逛逛,而是趁路上没人,一打转,从沟里急溜溜地跑下去了。嘴里还咕哝着:“嘿嘿,冰龙,我看你这下还不出窝?!”一边慌忙地跑着,一边还往沟边上的大柳树那里望了一眼,一看,时间还早,那个买卖人还没有来。他更加自信了,而且还有点得意。在这一路上,他一只把手捂在胸前的香水瓶上,好像那东西还比他的心脏重要一样。
跑到那片绿树林处,他就再没有像前两次一样走进树林里面,而只是站在林口的绿草地上。他解开纽子,把香水瓶掏出来,嘴上憋足劲,刚要喊:“出来”,却马上止住了,心想不能让冰龙听到自己的声音,不然就前功尽弃了。于是他把香水瓶子使劲摇了几下,像兑农药一样,摇匀,然后拿在半空中,朝树林的方向喷了起来。霎时间,周围一片兰花的香味,瓶子是越喷越轻,他捏瓶子的手也湿了,水滴在手指的骨节处往地下掉。他也觉得自己被这香水味迷醉了似的,鼻子呛,眼睛也呛。忽而树林里掀起了一股大风,林子里小路两边的树木像要互拥似的,朝小路倾斜。方得寿停止喷水,站在那里,害怕起来,盯着树林深处看。就在这时,树林的尽头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点露了出来,方得寿向后退了几步,那个金色的点越变越大,像太阳一样,越来越亮,越来越离他近;近时,亮光渐渐变暗,金色的圆点也现出了许多不一样的形状。忽地一阵风又刮了起来,树木像要掘地而起。方得寿定睛一看,他所谓的怪物或者后来以为的神龙出现了,他的眼睛被大风刮得睁也睁不开了。好像就在那一瞬间,冰龙噙住了方得寿捏瓶子的手。当方得寿意识到自己的手湿漉漉、温哒哒的时候,一个庞大的身躯逼在了他的头顶。他再一看,发现自己的手在冰龙的口中,于是害怕地往回一揪,手是拽出来了,可香水瓶还在冰龙的嘴里。它把瓶子轻轻放在旁边的树茬上,舐干上面的水,然后用灯笼似的圆眼睛望着方得寿,咕咕地叫着。冰龙看着方得寿,它硕大的眼睛里映出了一个萎缩着身子的人。它一动不动站着,忧郁的眼神中隐约有一丝失望。因为它看到的人不是方婧。此刻方得寿的心像被敲击着的鼓面一样,咚咚地跳着。待平静下来后,他觉出冰龙好像还能认得自己,似乎是因为方婧的缘故,没有伤害自己。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计划,哇的一下哭起来了,哭了两声,只是干嚎,没有眼泪,见冰龙无动于衷,于是鼓起勇气,放大胆子,向冰龙的脖子扑去。他想抱着它的脖子哭。冰龙却被方得寿的这一扑吓了一跳,向后略略一退,但还是被他抱住了。真不知道他伸出胳膊去抱冰龙时,有多么地心惊胆战?他终于凑近了冰龙,然后哇哇地哭着,嘴里还唧哝着:“冰龙呀!方婧得了大病了,昏睡着醒不了了。呀呀呀,咋办呀嘛!”一边嚎,一边偷偷地看冰龙的反应,但是它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便想:是不是冰龙听不懂他的话哩?于是又向后一退,好让冰龙的眼睛能看见他的神态,他也做着各种手势,翻译着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接着又嚎出一句:“方婧害上了比严小海还重的病,要拿龙心治哩!……你看……”说时,他又加上了自己并不太准确的手语,给冰龙表演着。当一切演完之后,冰龙忽地向他扑来,咬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提了起来,脚尖正好能挨上地面。方得寿吓坏了,心想冰龙是没有看懂他表演的内容,还是不愿意拿它的心来救方婧?正想着的时候,冰龙把他放了下来,眼睛里掉出一大颗泪水。方得寿也掉在地上,半躺着,双手支着他的上半身。冰龙的眼泪掉在了方得寿的裤裆上,湿了很大的一片。方得寿见冰龙已有所感化,便慌忙地站起来,把刚才的话又用手语演说了一遍。方得寿就侧在冰龙的耳边,冰龙听到这个噩耗,头猛地一转,不小心将方得寿打倒在地。
随后,冰龙像上一次方婧来要龙骨时一样,在原地活动了一下,“嘎嘎”地叫了两声,便张开它那血盆大口,示意让方得寿把手伸进去掏它的心。方得寿一看,机会来了,高兴得差点蹦起来。但是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带什么菜刀之类的工具,慌乱之间,在旁边的槐树上,掰下来一根尖利的树枝,然后试探着往冰龙的嘴里伸。
他伸长手臂,但是矮小的他怎么也够不着。他跃跃欲试,见冰龙静静地流着泪,一动不动,于是他的胆子变得更大了,一步一步往前探着,竟然爬进了冰龙的嘴里,站在了冰龙咽喉的位置上,看见冰龙肚子里那些血红色的东西,十分惊异,但是又很担心跌进去,于是他就只能用一只手抓在冰龙的一根长牙上,因为不熟悉里面的部位,他只有努力地寻找。冰龙的嘴被方得寿折磨得一会长大,一会又像要闭起来,它的喉咙被方得寿踩得痒私私的,但嘴巴却不能合上,就一直强忍着。
方婧很快吃完早饭,离开厨房时,发现架板上放的醋瓶剩下不多的醋了,于是去村部那里的商店里买。闩上门,走过那个转弯处,她就看见沟边立着一个人,在那里东张西望,像是在等人。可是她想,要是等人怎么会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是不是外地人,走这儿来迷路了。于是她就去了沟边,想帮助那个人。走近一看,方婧就认出了那就是前些天来门口收瓷器的买卖人,方婧感到奇怪,对此事的印象已不大好了。原来方得寿没有向买卖人叮嘱这件事要瞒住方婧。方婧撵上去问:“你在这儿做啥?”买卖人看见是方婧,就知道她和方得寿是一家子,于是就放心地将他来这里等着拿龙心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方婧。方婧听后大吃一惊,连忙问他:“我爸下沟里多长时间了?”她没等买卖人回答,就推想大概在他吃完那碗面说出去蹓跶的时候就已经去了沟里。买卖人是不知道方得寿什么时候去的,他是后来才到沟边的。时间已有半个多小时了。方婧心急火燎地就往沟里跑,她走的是条捷径,五分钟就跑到了那片树林。在前方不远处,她看见冰龙在那里盘绕着,先是高兴,看见冰龙没出事,然后就看见它像个得了胃病的人一样,在原地打滚。她往近里走的时候,还疑惑父亲去了哪里,是不是没有找到,去了别的地方。而在这之前的十几分钟里,发生了一件令人惊魂的事情。这是方婧不知道的。
方得寿钻在冰龙的肚里,越找越心急,越心急越找不着。肚子里像个巨大的窑洞一样,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他的两只脚不停地在冰龙的舌根上踩踏着。终于,冰龙耐不住痒痛,吸了一口气,只听得苍老的一声“啊”,巨大的气流就将方得寿吹入了它的腹腔里。紧接着它的嘴巴也不自觉地合了起来,感觉口腔、喉咙眼瞬间变得舒服了。随后它才意识到自己将方得寿吞进了肚子里,懊悔和不安一下子涌上心头,它清楚地知道,它把方婧的父亲吃了,又没能贡献出自己的心来救她的命。懊丧的冰龙开始作践起自己来,脑袋在地上狠命地撞着,像是在惩罚自己,赎自己的罪。另一方面,它跌撞着自己,是想看能不能把吃进去的方得寿吐出来,却无论怎样也吐不出来了。它想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方婧了,也无法见她了,于是又无助地用最后的力气弓起身子想把方得寿从口中呕出来,但还是做不到,地上吐了许多黏稠的涎水,却不见那个黑洞洞的在它眼里像蚂蚁一样的东西。
方婧看见冰龙在原地打滚,显出很痛苦的样子,便叫了一声:“冰龙!”这时冰龙马上停下来了,仿佛一听到方婧的声音,它身上的痛苦立时就消除了似的。它端正地望向方婧,只见她着急又欢笑着向自己跑来。冰龙瞬时感到惊喜,又感到疑虑:方婧不是得病了吗,怎么又会来到山里?它那红彤彤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的神情,呆望着她……
方婧看见冰龙完好无恙,着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走到冰龙跟前时,却异常地发现,冰龙没有以前对她的那种亲热了,而且又像害怕她一样,身体有向后缩的趋势。当方婧立定时,冰龙的两只眼睛里哗啦哗啦地掉起了眼泪,嘴巴大张着,向她忏悔似的,不时地还做一些微小的动作。方婧看了过后,才明白父亲被吞进了冰龙的肚子里。她的心咯噔一下,身体一软,眼睛微闭,一颗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了下来。
绿树林在温凉的风中颤动着,鸟儿回落到了树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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