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外艺术家 时间:2017-04-15点击:699

安娟英    白  帆    著


 

第六章



 

春夜,万籁俱寂。

一轮红月亮从关家大院门前的场院后面冉冉升起。少顷,月亮渐渐放射出银色的光辉来,周围的房屋、城隍庙高耸的屋脊和一簇簇树影,都被罩在一片轻纱般的朦胧之中。

关连忠在场院里习武,打拳。这是他十二岁跟徐金宝学武时就养成的良好习惯,也是每天晚上的必修课,无论春夏秋冬,也不管是阴晴雨雪,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他都坚持过来练习一个小时再回去休息。现在,他正在打徐金宝教给他的那套少林拳。

徐金宝披着一件外衣,嘴里叼着烟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观看,偶尔也指点几句,做做示范。他将自己掌握的两套拳脚和几种摔跤技术都毫不保留地教给了连忠,什么饿虎扑兔,黑狗钻裆,泰山压顶,怒劈华山……还有旋风脚,扫荡腿,锁喉扣,伸腰顶,再加上长拳、少林拳等两套拳法,如果不拿武器,三五个人无法靠前。

徐金宝的背有点驼,腰也有点弯,毕竟是六十一岁的人了。由于年轻时出力过多,积劳成疾,坐下了气管炎和肺病,经常咳嗽,上不来气。后来,又由于精神上的苦闷,他学会了抽烟,而且无法戒掉。尽管他一直保持着与庄姐姐关孙氏的关系,关长宝一家以及村里人也都默认了。但是年轻时无所谓,年纪大了看到别人家都有孩子渐渐长大,儿孙绕膝,甚至养老送终,他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同样是人,同样生了儿子,他却一直不敢认,这不能说不是人生的一大悲哀。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社会就是这样的社会,规矩就是这样的规矩,谁又能改变得了呢?慢慢地,他只能自己化解自己胸中的块垒,往开里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这辈子就爱一个女人,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她,献给她这个家庭了。是他帮助她把长宝拉扯大,又娶了老婆成了家。所以,他也算知足了,虽然不能享受到一个正常男人的一切,但是他享受到了一般男人所无法享受到的——淑女庄姐姐的爱情,这就足矣,复又何求?因此,他这辈子与这个女人的一切都无法分开了,爱她所爱,恨她所恨。比如,她特别疼爱大孙子关连忠,他就跟着疼爱,但爱法不一样,她主要是从生活上感情上关怀体贴,而他则是在做人、劳动、习武等方面来对连忠进行指导帮助。连忠十五岁那年初中毕业下田劳动,一直是在他的带领和指导下,学会了各种农活,成为全村的种田能手。而教他习武,也是希望连忠将来能自立,不被人欺负。徐金宝觉得,能为关家培养出一个像样的男子汉,将来承继祖业,即便有一天自己死去了,也对得起庄姐姐对他的爱了。

关连忠今年已经十八岁了,鼻唇之间长出了毛茸茸的胡须。这几年他在徐金宝的带动和指导下,身体得到了有效的锻炼,成为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英气饱满的脸庞方方正正,开阔的前额下,一双明亮的豹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刚毅的下巴,浑身长满强健的肌肉,是一个标准的男子汉了。

关连忠为人真诚,处事仗义,头脑聪明,文化水平高,在巷子里深得村长和乡亲们的信任。于是大家都推举他为水田灌溉的负责人,每当天旱缺雨的时候,为村民联系载水的杨龙船来为每户水田灌溉。关连忠办事很认真,经常到田里去查看,发现哪家缺水需要灌溉,灌溉多少,多少工钱合适,这些情况都摸好后就去找缺水的人家商量,商量好了再去联系杨龙船。连忠办事守信,说到做到,大家把请杨龙船来的工钱交给他也放心。不仅如此,他还义务为乡亲们办了很多好事,大家都夸连忠这孩子仁义,将来一定是块好料。在家里,关长宝也逐渐把账目移交给他,由他主持家政收支。没想到,一年下来,连忠把家里的经济管理得井井有条,入大于出,至年底,家里样样都有剩余。

连忠是奶奶关孙氏的心头肉,看着这个大孙子日益成熟有出息,关孙氏打心眼里高兴。按照当时乡下的说法,男孩子到了十八岁就要结婚的。关孙氏也着急要抱曾孙,那是又一代人呐。于是,就张罗给孙子物色对象。

其实,在奶奶关孙氏没张罗之前,上门提亲的就不少,可连忠就是不找,问他什么原因,他说还小呢,来得及。实际上这时他已经有了意中人,他的同学,镇上大户人家高德兴的女儿高岚。本来一般的女孩子是不能上学的,但是孙中山提倡新学以来,家里有条件的女孩子也可以上学了。高岚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千金,不但可以上学,而且念到将近初中毕业,与连忠正好是一班。高岚天性文静儒雅,秀气的瓜子脸上,闪动着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齐耳的学生头,加上白上衣青短裙的学生装,显得清秀苗条,纯真动人。她不仅人长得漂亮,学习也好,在班级成绩和连忠不相上下。他们本来彼此有意,可惜两人都处于少男少女懵懵懂懂的阶段,谁也不好意思先表白,似乎都想等到毕业的时候再向对方倾吐心曲。谁知事情的变化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约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高岚家里突然不让她念了,说女孩子懂些文化就行了,召回家中学做女红,两人从此后便难以联系。两年后,十七岁的高岚在父母之命下嫁给了本镇一个叫吴德才的人。吴家以经商为主,也种几亩稻田,是镇子里为数不多的富裕人家之一。可是,高岚看不惯吴家唯利是图、欺骗乡亲的经营之道,与这个比自己小三岁还是个大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小丈夫没什么感情。去年夏天,小丈夫和镇里几个伙伴去送灯河游泳遇到涨水,不幸淹死了。从此,刚满十八岁的高岚将要面临守一辈子寡不能再嫁的厄运,她感到万分悲哀,可又无可奈何,只能听任命运的摆布。

关连忠的心思家里人并不知道,都以为他是心高,本地的姑娘谁也没看上,就帮他琢磨从外地选。奶奶托娘家那边的亲戚在运河北边的张泾桥给物色到了一户张姓人家,那女孩叫张喜妹,乳名阿细妹,年方十六,生得单薄,家庭条件不错。女孩的父母一听说男方是关镇桥头巷关家的人,二话没说,便同意了。

关长宝这边通过媒人把五石米的彩礼行过去,张家就把女孩的年庚八字通过媒人送了过来,就算女儿出贴攀亲给关家了。于是,关家就请了一位算命先生给看日子。没想到,这位先生听了男女双方的年庚八字后,掐指一算,说:“不行不行,虽说男方十八婚姻动了,但犯假花运,今年不能结婚,这是命中所定的。”

关孙氏急了,说:“哎呀,那可怎么办呢?彩礼也过了,女方贴也出了,就差定日期了。”先生就说:“那也好办,可以先接过来待一年。不过,男方不能去迎娶,女方也不能坐大红轿子,只能坐青布小轿先过来。来了可以和男方住在一起,但不能圆房,只能以兄妹相称,要隔一年,就是再过一年多男到二十女到十八的时候,双方才能正式城婚,以夫妻相称。”

连忠本来就不想找,一听还有这些说道,干脆就不想娶了。奶奶和父母左劝右劝,说先娶过来也好,你们在一起好好培养一下感情,磨合磨合性子,等隔一年你们再正式结婚,反正阿细妹年龄不大,不然,以后还不知怎么个变化。如此,连忠只好点头同意。

农历十月十九,已是初冬时节,天空飘着清雪。一顶青布娇子,把阿细妹给抬了过来。

阿细妹长得细眉细眼,瘦弱单薄,像棵纤细的木竹。但没想到,这个娇小的细妹很要面子,虽然也知道这不是正式结婚,但心里还是感到委屈。尤其是没看到新郎带着队伍迎亲,自己也没坐上大红轿子,只听到几声炮仗响,轿子就落了地。下轿一看这边也没置办酒席,只准备了几盘圆子,就开始哭了起来。开始,大家不知是什么原因,还以为是刚刚离开娘家心里难过呢。但不管怎样,既然接过来了,全家人对她还是很热情的。奶奶关孙氏过来拉她吃圆子,她一甩袖子,跺跺脚就哭:“我不要吃圆子,我不要吃圆子,吃什么夺命的圆子啊,呜呜——呜呜——”弄得大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都过来说劝,没想到越说越劝她越哭,家里上上下下都灌满她的哭声,本来喜庆的氛围弄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悲凉气氛压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哭声总算停止了。因为连忠不到二十岁不能和新娘圆房,但是还是要和她住在一起的,毕竟是过门儿了。于是奶奶就派雅琴、雅珍去伴宿。可连忠毕竟已经成人,睡在细妹身边还是有要求的,他看两个妹妹都睡着了,就动手来摸细妹,结果被细妹狠狠掐了一把,疼得他“哎呦”一声,把手缩了回来。这样的情景,后来又有过几次,每次都是以连忠的失败而告终。

后来,这个阿细妹总还是感到委屈,无论什么时候,稍有不称心就哭,比如有时吃吃饭大家说点什么了,她就以为是在说她呢,把碗一放进到自己屋里就哭,哭得全家上下头皮都发麻。这以后关长宝要求全家吃饭时谁也不准说话,快吃快散,该做啥就做啥去。

一次,刚要吃饭,阿细妹不知什么原因又开始哭了。六岁的小雅珍一看,便向她喊道:“扫帚星来了一直哭,哭哭哭,烦死啦!”这下可惹怒了阿细妹,她跳跳脚哭得更厉害了,放肆地哭,撒泼地哭。气得关长宝一把抓过雅珍,把她按在一张旧竹椅上,朝屁股“啪啪啪”用力打了三巴掌,嘴里喊道:“你个小贱妮子,多什么嘴?吃饭不让说话偏说话,再胡说八道,看我打死你!”

他是对儿媳来气,又不好直说,就借题发挥,把怨气发泄到小女儿身上。雅珍从未受过这样大的委屈,放声痛哭起来,屋子里一下被哭声包围,这顿饭谁也吃不下去了。雅萍忙过来把小妹抱走,说:“阿珍不哭啊,阿珍不哭,我抱你去河边看捉鱼。关帝河里有大鱼,有人正在捉,大姐抱你去看,不哭啊。”说着,已经把雅珍抱了出来。

 

转眼过年了,家里又添一口人,本来应该是喜事,可是大年初一那天不知谁又惹到了阿细妹,她又坐在屋里咧咧地哭了起来。大家习以为常,谁也没理她。

这年春节又轮到关长宝家挂天灯筹备拜香事宜了,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早晨,照例是村长关根和带着大金奎和杨宗保来到关家,研究挂灯和拜香事宜,然后是召集一些人过来,在关长宝和儿子关连忠的带领下,在关家大院大门外竖起了20多米高的天灯木,准备晚饭前开始挂天灯。

下午,关长宝家堂屋墙上的鲤鱼画颜色渐渐变深,三点多钟突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些树木被拦腰折断,一些房屋上的瓦片被掀翻在地。关长宝正担心外面新竖起的天灯木能否被刮倒时,就听“咔巴”一声脆响,然后是“咚”的一声,似乎还有猪叫的声音。“完了,一定是天灯木被吹断了。”他自言自语道。儿子连忠忙跑到大门口一看,果然是天灯木齐刷刷地从中间折断了,断裂处支出的白茬,像人的骨头。再看倒下来的半截,不偏不倚,正砸死了邻家的一头猪,天灯木的顶端已无力地垂在了地上。

全家人都出来了,只有阿细妹没有出来。

关孙氏跺着小脚说:“不好啊,这是不祥之兆。我们今年都注意点吧,说不上会有什么灾祸要临头。”

连忠说:“不会吧,奶奶,这都是自然现象。”

“不好,不好。”关孙氏边往回走边摇头。

“都是让那个丧门星给哭的,”雅萍说,“大年初一她也哭,是不是她家死人了!”

“阿萍!”关长宝回头瞪了一眼大女儿,“你们快都进屋去吧,连忠,快去找人来修天灯木,晚上就要挂灯了。”

 

转过年来春天,徐金宝肺心病发作,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才刚到六十二岁。

徐金宝是在关长宝结婚后搬到关家大院后面住的,与关家隔了一条小街,依然暗中与关孙氏来往。在徐金宝病重期间,都是关孙氏去伺候,求医问药,洗衣做饭。徐金宝去世后,也是关孙氏一家人张罗安排后事。只是徐金宝要入殓时,按照当地习俗,需要他的儿女过来抱头抱脚。可是在外界,徐金宝孤身一人,无儿无女。其实他的亲生儿子只有关天生老师,又是极其保密的,除了关孙氏和关天生父母外,谁都不知道,甚至关天生本人也不知道。但是,徐金宝与关孙氏多年的关系在村里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所以,这个时候主持发丧的村长关根和就对关长宝说:“长宝、小梅啊,还是你俩来抱一下吧。”

关长宝没有说话,带着殷小梅默默走过去,长宝抱了抱徐金宝的头,小梅抱了抱脚,村长便宣布,徐金宝的房子和所有财产都归关长宝所有。

关孙氏背地里哭过多次。她哭这个世道有情人难以光明正大成婚配,自己和徐金宝在一起几十年却不能明媒正娶;她哭徐金宝有了儿子也不敢认,父子俩犹如旁人一般,以致临死的时候儿子都不能来给送终;她哭徐金宝走得太早,扔下自己将孤独地老去。

关孙氏去大王庙上香的次数更多了,她在为徐金宝的亡灵超度,也为自己和徐金宝的行为赎罪。

 

阿细妹来到关家已经半年多了,但是爱哭的习惯还依然没有改变,只要心里不痛快说哭就哭,眼泪就好像在口袋里揣着那样方便,掏出来就是一大把。尽管奶奶、婆婆、包括雅萍怎么开导,都没起多大作用,她好像是不该嫁到这个家里来,命中注定不该和关连忠成亲。

连忠呢,和这个新来的媳妇也没什么感情基础,嫁过来后又是这样一番光景,慢慢的心里也凉了,也不愿理她,两个人即使单独在一起也无话可说。细妹执拗的性格使他渐渐失去了耐性,他的内心感到特别压抑和烦躁。干活回来,他常常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脑袋里不免胡思乱想。

他想起前几天在田里,高岚来找他说稻田里缺水了,公公出去做生意,婆婆有病,只好她出来找杨龙船,希望能快点来,连忠答应下午就去给找。

两个昔日彼此倾心,如今依旧心照不宣的老同学,已经一年多没见面了,但彼此在心里都关注着对方的生活状况,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没想到,才一年多没见,彼此的生活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如今见面虽有些尴尬,但内心情感依旧。当年他们没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运,劳燕分飞,在家长的意志下各奔东西,组成了不幸的家庭。高岚年纪轻轻便因失夫而守寡,这一守将到何年何月?而在外跑生意的公公一回来就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吓得她不敢直视公公的眼睛,晚上睡觉,要把门在里面插得死死的,以防万一。连忠呢,娶了个爱哭的媳妇,整天忧心忡忡,生活中没有阳光,即使把婚事办了,两人的未来也不会幸福。今天,连忠和高岚两人在田头相见,就像两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张开了翅膀,心情格外高兴。片刻的矜持后,他们便坐在田埂上聊了起来。

“你现在怎么样?”连忠看着高岚关切地问。

“能怎么样,”高岚木然地望着远方,叹了口气,“老样子,混呗。”

“混怎么行啊,你这么年轻,应该振作起来!”连忠鼓励道。

“振作什么哪?生活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黑洞,看不到光亮!”

“不要这样悲观,我们都是上过新学的人,中山先生不是讲了吗,‘余致力革命四十余年,目的就在求中国自由平等。’我们会自由平等的,你要往远看。”连忠开导道。

高岚苦笑了一下,那笑带有勉强的意味:“会吗?四十余年,现在五十年都有余了,先生早已作古,可社会还不是老样子。”

“是的,社会变革太缓慢了,封建社会结束这么多年,封建婚姻还在继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缺少人性的婚姻,早晚有一天要被废除的。哎,高岚,最近我听说红军已到了陕北,在他们管辖的地区实行男女平等,婚姻自主。”

“是吗?”高岚的眼里掠过一丝光亮,“那红军什么时候能到我们这里来?”

连忠摇了摇头,渺茫地说:“不知道。现在东北和华北都被日本人占领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这里也会成为日本的殖民地呢。”

两个人一时无语,都为不可知的未来而感到茫然和担忧。

沉默了一会儿,高岚抬起头,看着连忠说:“说说你吧,现在怎么样?”

“和你一样,也是老样子。”连忠无精打采地答道。

“不会吧?”高岚笑着说,“新婚燕尔,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别胡说,没你想得那么浪漫。我们碰都没碰过呢。”连忠认真地说。

“真的假的?”高岚瞪大了眼睛,“我不相信。住都住在一起了,还能不碰?”

“信不信由你,”连忠说,“我们现在不算结婚,算是订婚,兄妹相称呢。”

“哦,那你喜欢这个妹子吗?”高岚盯着连忠的脸。

“谈不上喜欢,没啥感觉。只要她不成天哭哭啼啼就算烧高香了。”

“她爱哭?”

“岂止爱哭啊,是成天的哭,遇到丁点不顺心的事就哭起个没完。”

“那你是不是欺负人家啦?”

“我哪敢欺负她呀,躲都躲不及呢。就是因为算命的说我今年不能结婚,进门的媳妇不能坐大红轿子,只能先坐青布小轿。她是坐青布小轿来的,就一直感到委屈。”

“哦,这样啊。那过段时间就好了。”

“这都过半年了还没好呢。我看她不哭死两口是不会罢休的。”

“可别这么说,不吉利的。”

“我有一种预感,自从她进了家门,我们这个家就要开始不吉利了。”

“不会的,你比人家大,要多关心关心,体贴体贴嘛。女人好哄的。”

听到“体贴”这两个字,一种心酸涌上心头,连忠不觉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已经变淡的几块斑痕。

“哎呀,连忠,你这是怎么搞的嘛?”高岚关切地问。

连忠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说话呀,”高岚用胳膊碰了一下连忠,连忠抬起头,正与高岚热切的目光相遇,忙躲开了,看着远方,说:

“我们聊点别的吧。”

“嗯……对了,你说说,上学的时候,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呀?”高岚问。

“喜欢。”

“那为什么不追我?”

“不敢。”

“怕啥?”

“怕你不理我。”

“越不理越要追的嘛。”

“不理还追啥呀?”

“哎呀,你真笨!不理是假的,如果她也喜欢你,只要你执意追下去,就会追到的。”

“我不明白。”

“说你笨就是笨。女孩子嘛,矜持的。不能你一追就答应,那也太简单太乏味,爱情可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如果这样,即使你追到了也不会珍惜的。她要看你是否真心爱她,她要考验你的诚心你的意志。如果你真心爱她,就会一直追下去,不管她答不答应。如果你追追追不到就不追了,就证明你不是真心爱她,她也不会嫁给你的。”

“这里还有这么多学问啊,那你为什么不早说?”连忠有些激动了。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嘛。再说那时你也没追我呀,让我怎么和你说?”

是啊,连忠想,上学的时候自己确实喜欢高岚,可就是不敢张口,怕被她拒绝丢了面子。再说,她家的条件比自己家的好,高岚在学校可谓“校花”,在班级高傲得像个公主,自己虽然很喜欢她,可就是不敢大胆地去追。或许是年龄太小的原因,原打算等毕业时向她表白,哪知道她却提前离校,自己也失去了机会。后来,她又先于自己结婚了。现在想起来,真的有些后悔。那时自己的一点小想法现在看起来算什么?顶多算个暗恋。想到这里,连忠鼓起勇气抬头问高岚:

“高岚,你也喜欢我吗?”

“不喜欢。呆头呆脑的,哪个姑娘能喜欢你呀?”高岚一扭头,眼睛一闭,故意不看他,过一会又偷偷地用眼睛溜着他。

“唉,完了,我这辈子是没有女人缘儿了,也不会讨哪个女人喜欢了!”

“那要看你如何表现嘛。”高岚笑着看他,眼里闪动着一种意味深长的亮光。连忠好像一下子读懂了,忽地站起身,说:

“那我现在开始追你!”

“真的?”高岚眼里闪着光。

“真的,我想好了!”连忠拉住高岚的手。

高岚摇了摇头,叹道:“晚了。我们都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我不管那些。”连忠坚定地说。

“那怎么行,我倒无所谓。你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的。”

“我和她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她感到委屈,我还感到窝囊呢!”

“这样不行。你是男人,要学会承担。”

“我是男人,但我也需要感情需要爱。我不想和这样不懂情意的人过一辈子!”

“可是,你们已经订婚住在一起了,我也已经嫁到了别人家,这都是有婚约的啊。”

“婚约婚约,婚约不是人定的吗?而且,是别人代替我们定的。我们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要交给别人去摆布?为什么两个活生生的人却要被一纸婚约捆定?书上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也是没有人性的。可我们为什么还要替他们去坚守,去把持?这是愚昧,是窝囊,是软蛋,是牺牲品,是殉葬品!”连忠很激动,他的嘴唇在颤抖,“比如你吧,嫁的人都已经没有了,可是你还要在他家守着,你这么年轻,难道打算要为他们家守一辈子空房吗?高岚!”

关连忠第一次把自己压抑已久的心里话吼出来,而且是当着自己内心深爱的人,他的眼里简直要喷火,眉头紧锁,额角上的蓝色血管由于激动也鼓胀起来。

“连忠,不是我想守在他家,这是多年就形成的礼教习俗,我一个弱女子,哪有能力去改变?”高岚的眼里一下噙满泪水。

连忠觉得自己的话太重,太刺激高岚了,使她难以承受,便把语调缓和下来,说:“我太激动了,高岚,你别生我气,我也是在愤慨这个世道。如果我们不起来抗争任凭摆布,那道长长的僵死的裹脚布就会把我们这一代也裹缠成残疾人!虽然我们在乡下,但也要向旧制度宣战,按照我们自己的理想去选择自己的自由和幸福,决定自己的命运,与那些陈规陋习彻底决裂!”连忠握紧拳头,浑身充满了力量。

高岚似乎也被连忠的愤慨和激情所感染,她用敬佩的目光看着连忠,眼里放射出喜悦的光芒。然而,这光芒在她眼里只停留了片刻就消失了,她叹了一口气,说:“咳,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了,尤其在乡下,在这个还被旧制度旧习俗控制的小镇,要想改变比登天还难,除非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否则就别想在这里活安稳。这也许都是咱们的命不好吧。”

“我不信命。我们慢慢想办法。”说到这里,连忠一伸手,将高岚用力拉了起来。她感到他的大手是那么有力,仿佛要将自己拉出那万丈深渊。她一下贴在了他宽厚的怀里,由于激动,两行热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下午,连忠找来了杨龙船,及时给高岚家的田浇上了水。

送走杨龙船,正是夕阳西下之时,落日的余晖将田野和村庄涂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多姿多彩的晚霞在碧蓝的西天铺锦叠秀,几只白鹭从空中飞过,扔下几声动听的短歌。

沿着田头高大的香樟树丛,连忠和高岚并肩走着,他们有很多话要向对方倾述,有很多愿望要向对方表达。可是,此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慢慢往前走着,走着,他们觉得这样已经是很幸福了。其实,他们就像深夜茫茫沙漠中两只跋涉的骆驼,现在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那曙光就是因种种原因错过的迟来的爱。

他们就这样走着,徜徉在幸福的愉悦中,彼此的内心涌动着一脉春潮。

不知不觉中,天黑了。高岚说:“我得赶快回去了,不然婆婆该怀疑了。”

“那好,我送你回去。”连忠说。

“不可以,让别人看见会说闲话的。就不远,我自己走没事的。你也赶快回去吧。”说着,高岚转身欲走。

“高岚,”连忠一把拉住了高岚,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随之,两片年轻的热唇也亲吻在一起……

 

想到这里,连忠闭着眼睛,下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好像嘴角还留有高岚的芳馨和爱的甜蜜。

突然,外屋传来了吵架的声音。连忠细听,是未婚妻阿细妹和自己的两个妹妹雅琴、雅珍,不知为什么。连忠闭上了眼睛,懒得去管。心想吵吧,总有一天会吵出头的。自从阿细妹进了这个家门,不是哭,就是吵,没有安宁的日子。开始,他还偶尔管一管,后来干脆不管了。一边是妹妹,一边是未婚妻,管谁是啊?

“关连忠,你出来,别躺在那里装死!你看你这两个妹子合伙欺负人!”阿细妹对着屋里喊道。

关连忠听到这话气便不打一处来,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几步便来到堂屋,喊道:“吵什么哪吵,能不能让人歇一会儿?”

“哥,嫂子掐人,你看她把我的脸都给掐肿了!”雅珍指着脸颊向哥哥哭诉着。

“是的,把我也给掐了。你看!”二妹雅琴也指着脸颊向哥哥报告。

连忠低头一看,两个妹妹的脸颊的确都有红红的印痕。

“掐你们活该!谁让你们骂我了。”阿细妹喊道。

“我们没骂你,是骂天井里养的那只小乌龟,它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俩找了半天也找不到。”雅珍分辨道。

“胡说!骂小乌龟你们上我这里骂什么?这不是分明是在骂我吗?”

“我们没骂你,就是骂小乌龟!”两个妹妹异口同声地说。

“好啦好啦,”连忠接过话来说,“你俩要学会文明,以后不要骂这骂那的。听明白了吗?”两个妹妹点了点头。连忠又回头对未婚妻说:“细妹你是大人了,她俩还小,别和她们一样的。”

“还小?”细妹火了,“小怎么知道骂人哪?我到你们这个家就是挨欺负的,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这是什么王八人家呀?呜呜——”说着竟然哭了起来。

“你说谁王八人家?”连忠火了。

“就说你家,呜呜——就说你家,呜呜——”阿细妹边哭边喊。

连忠再也压不住火了,上去就打了阿细妹一巴掌。这下坏了,阿细妹一下坐在地上放泼了,边哭边喊:“关连忠打人了!你们快来看呀,关连忠打人了——他们合伙欺负我啊!大家快来看吧!呜呜呜——”

关孙氏、关长宝、殷小梅都跑过来了。阿细妹哭得更厉害了,尖利的声音扎进每个人的耳膜,能把房盖都穿透。

“怎么回事呀,连忠?”奶奶进门就问大孙子。

“她骂咱们家是王八人家!”连忠气愤地说。

“是她们两个先骂我的,呜呜——”细妹指着雅琴、雅珍说。

“我俩是在骂小乌龟,没骂她,她就掐我们!”雅珍嘴快,向长辈们诉说。

“他们合伙欺负我,什么人家啊,我不要啊,我要回家。呜呜——”

“回家你就走,我们不拦着!”连忠气得不行。

“走就走,我不要在你们家了,我要回家!”阿细妹说着从地上爬起来,跑进屋去就要收拾东西。众人忙上前阻拦,说劝。

“不要管她,让她走吧!”连忠喊道。

半天没吭声的长宝对儿子喊道:“你就少说两句不行吗?”

连忠没有和父亲理论,推门走了出去。

 

这正是初夏季节,外面的月色很好,远处传来青蛙此起彼伏的歌声,空气里弥漫着田野泥土的芳香。水田里,早稻正在拔节,到处都充满勃勃的生机。

连忠吐出一口浊气,吸入几口新鲜空气,他感到心情舒畅了许多,便沿着关帝河边向稻田走去。蛙鼓声声,从河里和远近的稻田里传来,中间夹杂着几声布谷鸟的叫声,更增添了小镇的恬静。稻田里的秧苗因为水分充足长势良好,一阵阵稻苗的清香扑鼻而来,看来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当然,这里面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那就是为乡亲们联系杨龙船,及时灌溉,保证了水分的供应。想到这里,一种自豪感从连忠心中升起。人,只有为社会为别人做出贡献才活得有价值。

可是,人生为什么又这么难?为什么自己的愿望难以实现?为什么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关连忠边走边想,不觉来到了那天与高岚在一起的樟树丛旁。于是,那天他们两人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十九岁的高岚虽然正值青春时节,却因已婚,头发在后面挽了个髻,但这并不影响她的美,瓜子脸上,一双好看的眼睛明澈如水,绯红的两颊有若初绽的桃花,特别是那对甜蜜的酒窝儿,百般妩媚,引人遐想。还有那高挺的胸脯,窈窕的身段,都呈现出年轻女性无法抗拒的成熟魅力。比较起来,自己的妻子阿细妹就是个丑小鸭,单薄的身子好像还没有发育,一点性感都没有。她没读过书,思想不开通,性格不豁达,不明人情道理,脾气还这么大,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大哭大闹,这样的老婆还不如没有,回家就生气。可是,现在怎么办?已经娶到了家里,明年就要正式拜堂成亲,如果她不改变,自己岂不要遭一辈子的罪?不行,自己正年轻,不能这辈子就葬送给这段封建婚姻里,得想想办法。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樟树丛折进了镇子。这时,镇子里传来更夫打落更的声音,一慢一快,连打三次: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咚——咚!咚——咚!咚——咚!”

连忠信步往前走去,他不想现在回家,他不愿在那样的氛围里待着,不愿看阿细妹那张没有笑容的脸,更不愿听她那没完没了的哭声。

连忠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他穿过关镇街,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吴家大院后面。吴家大院后面是一个菜园子,里面有几棵果树,穿过果树婆娑的枝叶,连忠的目光停在了那扇亮着灯的窗子上,那是高岚的家,那亮着灯的房间应该是她的房间。高岚,此刻,你在做什么呢?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咚——咚!咚——咚!咚——咚!”

高岚自从那天和连忠在一起聊天之后,心里敞亮了许多,她似乎看到了黑洞尽头有了一丝光亮,尽管那光亮还不太明显,或说还很遥远,很渺茫,但是毕竟不像原来那样死一般的漆黑,无边无沿。几天来,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时,刚刚闭上眼睛,连忠的身影就出现在她的眼前。他们在一起追逐嬉戏,像生出一对翅膀那样在蔚蓝的天空上自由地飞啊飞,可醒来后,依然是孑然一身,好不孤单。自己今年才刚刚十九岁,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难道真的会像连忠说的要独守空房一辈子?此刻,她坐在屋里凝神痴想。这些天她想的最多的就是关连忠,他是那么英俊潇洒,当初自己怎么就那么胆怯,偷偷地喜欢他却不敢表白,也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眼看爱在身边悄悄溜走,有点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结果却错失良机,想起来真是有点悲哀。而现在彼此这样的身份,尽管连忠有意,自己有情,可又能怎样?世俗这张大网像紧箍咒一样扣在每个人的头上,众目睽睽,人言可畏,自己还要在这镇上生活,更不能因此连累连忠,他以后还会有光明的前途,不能因此坏了他的名声……她不能再往下想了,越想路越窄。可是,自己的内心又是多么的爱他,看得出他也非常爱自己。这迟到的爱,这无法割舍的情,该怎样了却?

连忠平时很少往这边来,这次不知怎么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边。为了避开别人的目光,他躲到路边一株高大的棕榈树下,深情地凝视着那窗灯光,久久不愿离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细妹的父亲来看女儿,阿细妹自然要向父亲哭诉一番,并提出要回家。父亲有点心疼女儿,觉得她还太小,在家娇生惯养,初到婆家可能还不太适应,就与关孙氏一家商量,先把女儿带回家呆一段时间再给送回来。关孙氏说行啊,这孩子初来乍到,对这里还都不太习惯,回家呆一个阶段也行,就是时间别太长了。阿细妹父亲说婶子你放心吧,呆一两个月我就让她回来。

 

由于关连忠的认真负责,今年的杨龙船安排得合理到位,保证了充沛的水源供应,家家早稻都获得了丰收。连忠心里十分高兴,7月下旬,他家的早稻收割完毕,在徐金宝和租户陆老虎的帮助下,足足用车拉了一天,边拉边起垛。

稻垛就垛在大门外一路之隔不远处的场院上。今年的垛法与往年不同,往年都是垛成几个小的稻垛,今年大丰收,关连忠心里高兴,也是想摆个气派,就把垛底打得很大,中间勾上心,空着,这样一是可以把垛垛得更高,二是可以通风,不至于让稻子遇雨发霉。连中选好了门口隔道大榉树旁至场院的一块空地,陆老虎在车上用叉子把稻捆递给连忠,连忠就开始层层垒高,最后,把这个稻垛垒得有五层楼那样高,成了全村的制高点,左邻右舍纷纷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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