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年不出书了，因为出不得、出不来。在这个诡异的庚子之年，闭关在家做不了其他事，常常翻阅旧作借反刍时光度日，不免萌生结集留存的冲动。恰逢机缘巧合，《诗证2019》面世不久，刚刚编竣诗集《失败之书》（上、下），又来编这本《幸存者笔记》，其实这本诗集的第一个名字原定为《愚人之诗》，继改为《投名状》，终冠为《幸存者笔记》，内心是五味杂陈、波澜壮阔的。是的，或许我们都是幸存者，都只是幸存者。

 

    全球瘟疫肆虐的大背景，当下特殊的政治文化生态，个人无奈无助的生存实相，让我深刻地体会到个体的无力。原来我认为自己或许只是一只不得不与石头对峙的鸡蛋，后来不断发现自己以及绝大多数同类，的确不过是“韭菜”甚至“杂草”，在灾难和不幸中，只能充当那些自觉或不自觉的“代价”。但我从未放弃作为一只鸡蛋的努力、独立和责任，当然也收获着由此带来的窘迫和恐惧。

 

     我恐惧，所以我写作。站在尊严和人性的基点上，站在弱者一边，始终与人类业已具有的美好而高贵的品德、价值和精神看齐，而不是相反。这样的写作，让我得以找到并拥有烛照黑暗的灯火、面对邪恶的勇气，让我的每一个字、每一行诗句都澎湃着哀痛的力量。我希望我的诗句速朽，如果那些让它们不得不存在的腐朽邪灵死亡。那样的未来，才是自由和幸福与我们同在的时刻，那时将没有也不需要我这样的诗句，那时我将写下阳光般的赞美，并为之欢呼、歌唱、舞蹈。

 

    但我现在仍然不能轻易放弃作为一只鸡蛋的努力、独立和责任，虽然由此带来的窘迫和恐惧更不会轻易消失。不过我坚信这正是作为一个人和他的诗所存在的意义。看一看、想一想还有多少荒谬的理论被奉为圭臬、还有多少道貌岸然的小丑端坐庙堂、还有多少善良的心灵被谎言蒙昧……“为良心写作”的文本实践，就是我坚持唤醒和捍卫的写作见证，就是我忠实于自我命运体验的自觉反抗，是拒绝精神退化堕落的灵魂记录。

 

    当然，作为大言不惭自诩诗人的我，同时自认为本集中有一部分诗作代表了我至今到达的最满意的高度（这部分之前从未结集），但这些作品可能非常难读，不容易被关注和认可。我一直在寻求诗学上的知音和美学上的突破，而这，可遇而不可求。而其他一些驳杂的存在，也是活着的记忆，哪怕仅仅对于我自己、极个别人，或这个大变局的时代，不喜欢的尽可翻过……

 

    时间在继续，我绝望并希望着。

 

    感谢所有愿意阅读和不愿意阅读我的人，我们同在。

 

    权为后记！

 

 

 

    爷者，非辈分之属，乃性别之谓；爷者，爷们，男人也。

 

    四爷者，马爷、嫁爷、鹰爷、庆爷，四个男人，地处鲁湘苏沪四地，生于文革肇端前后，相识改开末端之年，或自绝于体制，野生于江湖；或心死于同化，边缘于大统。无意于仕商，衷心于分行，仰楚骚之遗韵，慕魏晋之风骨,历经炼狱不改其志，沉浮飘荡未易其趣，所以志相近，味相投，渐趋相知，情亦愈挚。故四爷相交，既非拉帮结派，更非结党营私，实乃砥砺心智，涵养精神，嬉笑怒骂，赎己慰魂也。

 

    然男人者，当下之罕物也！文人中之男人尤其稀缺。按四爷的理解，男人应有孟子丈夫之求，有张载继开之气，俯仰天地、无愧人伦，秉承道统士风，守护良知底线，誓效谦谦君子，拒做跪拜之奴。宜时时拷问、惕诫，不惧犬吠，不辱薄名。故四爷皆以现代文明理念铸造为己任，审时察世，坚持自由意志和独立人格，倡导真爱真性，力主以微弱之声唤醒和捍卫人性！所发之论，皆为心声，所书之言，均出肺腑。

 

    庚子之夏，悲情氤氲，尚属瘟疫暂歇之时，四爷携手相游于苏皖赣浙的名山圣水，遍访贤达，日诗夜酒，评文论艺，聊古谈今。苦也，乐也，不胜感怀。归来，逢庆爷来鲁疗治顽疾，与马爷杯盏之间，忆起四爷相伴时日，顿生四爷诗丛之念。

 

    即说即做，四中年男人，佯扮青春狂放之雅士，遂有四爷诗丛之实也。故聊记之，以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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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启代：诗志（组诗）

 

诗志：2010年12月28日星期二

 

谁从天空走过？一道道流淌的阴影

从铁棂上，划下丝丝光痕

是在深夜。囚灯疲惫着眼睛

梦中惊来，高墙上，站满了积雪

我听到神的声音，若隐若现

仿佛远处响起的风声

正在我的体内，回旋往复

在狱中聆听神的声音

我用带电的心脏，感受神的脚步

感受雪，在重物轧压下的哭泣

在狱中聆听神的声音

我用麻木的耳朵，倾听神的呼救

倾听夜，如冰河断裂似的隐痛

在狱中聆听神的声音，今夜

我深陷其中，以缀满寒星的夜幕为被

酣然梦去，忘掉我所有的诗篇

神啊，雪融后的大地，到底该谁来主宰

 

诗志：2011年12月1日星期四

 

——已经表演了许多年，今年的最后一次表演，异常庄重

从“天下”到“国家”，关涉匹夫，甚至罪犯

清晨，冷风中，再把祖国用心暖一次

……想起二十年前的罗马尼亚，那些一夜狂欢的人群

社稷和颂歌在镜头中颤抖

从北极熊四分五裂，到埃及、利比亚的哭声

——事实上，我一直没找到精神的家国，孤独穿着皮囊

多年来，戴着一顶公民的高帽子，但我

保持了古老的习俗，写最简练的文字，并且冷视

……想起吴俊勇的图像修辞术，刺点，乱相2011——

《全体通过！》《每一条横幅都在遮住天空》……

对比这些亢奋、空洞、虚伪的歌唱，每每不寒而栗

——我生来就被流放在这片大陆上，一位东方的行吟者

图像修辞的某一部分，或一点

如今，在我站立的原点：2011年12月1日夜

——隔壁，最后的“华尔街占领”者正冒雪宣读宪法

英国200万人大罢工正在浩浩荡荡行进……

而我，一首首寒气逼人的诗篇正在四处竞相绽放

 

诗志：2011年12月10日星期六

 

——有两种东西是身外的：梦和自然。它们的话人类只懂片段

它们从不用笔书写：梦用超验，自然用风雨

所谓人类的学问，都是对它们的猜测、探寻和呓语

——蓝马，不姓马，正如非非，不是双重否定，前文化亦文化

很多人闯入过这条隧道，您用了诗这把镐头

周兄高举“红色”，在“体制外”跑，跑不出“体制外”

——“前文化”与诗何关？如何进入？它的真实状态又怎样？

……诸如此类的问题太多，“幸福学”便是伪命题

——马启代是一位诗囚，他要启发一代，写汉诗十九首

 

诗志：2011年12月12日星期一

 

——已经发现了更快，肯定也发现着更小。说到“微”这个汉字

肯定还有更“微”。我对小到看不见的世界一直敬畏

也一直对微生物保持兴趣，偏爱微风、微笑

所以，我恭喜“微”被选为2011海峡两岸年度汉字

——但我对于“大”和更“大”同样关注，不仅敬畏，还恐惧

一个质量大于太阳210亿倍的黑洞，一定还有更大

这让我想到作为蚁民的一员，比草木卑微

所以，我不敢独自听自己的心跳，怕吓得没了心跳

——什么“大”？什么“微”？什么“光明”？什么“黑洞”？

对于“塑化剂”类的微量，对于“7.23”类的微小

我的诗只能是更尖更锐的针头，让病了的世界不至于麻木

——看到了什么？开普勒—22b，经书里游来的一叶方舟……

 

诗志：2011年12月19日星期一

 

——金正日已经死了，死在一场罕见的风雪里

哭声可能是真实的

萨达姆、卡扎菲死后，叹息也是真实的

我们善于表现悲悯，或宽容，对于幽灵

对于那些伟大的占有者

一场游戏，我正在欣赏它的续集……

 

诗志：2011年12月22日星期四

 

——冬至，太阳在最远的地方，还是想起了我，一大早

就递过来几缕目光，由于天路遥远，稍显微凉

我还是心存暖意，空中，几朵闲云正在让路

——中午热了起来，老婆领来的一队人马，运来了春天

桑老年过七十，诗句和皱纹都弥漫大师的气场

艳国、书恺、海涛、谭践诸兄也在各自成峰

“《第三岸》《泰山》《狄兰·托马斯》我到监舍看吧

外面的事我能推测，里面的事你们放心”

——我注意到艳国眼角的泪了。隔着铁窗：

桑老的手、艳国的手、书恺的手、海涛的手、谭践的手

都与我的手心心相印了

我相信，手与手相印就是心与心说过话了

——冬至，潜入监狱的水饺已被我们吃掉，想起白天

夜晚便有了精神的热源

“墙外的人们保重！”，太阳已开始迎着雪花回家

 

诗志：2012年6月4日星期一

 

——今天，风沉树静，越过高墙电网，我看到天空写满了挽联

阳光很好，亮亮的蓝里还是漏下了几滴雨

白云是清风未曾用过的手帕，你擦一擦吧

天有些热，一场暴雨正在我体内徘徊

只有山峰与山峰才能握手。

作为活着的纪念碑，站着，天就不会塌下来

——我不是不愿更长久地仰望。此时此地，兄弟们

我怕一汪洋的目光瞬间说出了冰冷

 

诗志：2012年11月1日星期四

 

——风过处，云朵老了。“野旷天低树”

一转身

只剩下了

我

扶着骨头里的风声，像高原的黑痣

雾锁津渡。

来往的乌鸦、秃鹫，是神灵的信使

要接近天堂，首先要亲近你。我一动

天空就喊累

……大地感到：

有一双要奔跑的脚，穿上了雪山的草鞋

 

（选自马启代《幸存者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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