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小师 时间:2016-11-24点击:783

故事梗概:

小说以一个十五岁的回族少年为主角,讲述他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中爱上了一位酷似自己逝去的母亲的二十五岁汉族女人。但由于传统回族的习俗禁止与外族人通婚,这使少年在爱情和信仰之间产生了矛盾,并为此产生了关于生命的巨大疑惑。
种族、年龄、身份、信仰等差异如同一条条沟壑般摆在少年费达的面前,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冲破这些桎梏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爱上的女人竟是一个妓女,由此少年展开了自己生命的救赎之路......
 
 
 
正文
1
当天黑下来,灯亮起的时分,老了的城才算是重新活了过来。华灯初上,百年的京城从一条条胡同小巷的纹路里被描绘出来。
楼和胡同是城的点和线,它们在夜里发着光,光的背后是大片大片的暗,这暗成了一座城的底色,像深渊一样,扔一座山下去,也悄无声息地沉了底没了踪影。这暗不是空的,流言作了暗里的内容,云遮雾绕,影影绰绰,是城里的俗,是市井的气,胡同小巷有多少,流言就有多少,数也数不清。
它们从胡同的头流出来,流到胡同的尾去,穿街过巷再回到头,到底是有些走了样,流连于颠唇簸嘴的口舌中,循环往复,直到另一个流言把它掩盖了,这才作了罢。
 
胡同巷子的一家四合院,斑驳红漆大门敞开着,院里住着两户人。大院左侧的灰土墙屋子里住着一个七十多岁的阿婆,老伴是个回回,信了一辈子的真主,早早归真了。阿婆年轻时有一个儿子,当兵时被当枪靶子打死了,儿媳妇也跑了,这老鰥只伴着大半世的流言孤苦伶仃地过下去。
胡同里的街坊都叫她阿嫲,大伙儿起先还和她唠嗑,但笑容却冷冷的,她只当是不熟络的缘故。阿嫲直着眼睛,不厌其烦地说着她的故事,八九总不离十尽是些瞎扯胡诌的流言。
“今天我看见老头在太公椅上摇啊摇,还怪我没擦灰尘咧哈哈哈......”
“我家柱儿啊,他被打死的前个月还写信回来,说要给我办七十大寿啊,上头都批准他回来咧!可这猴孩子,等不到第二天天早,硬是大晚上收拾了包袱就走了,站岗的哨兵以为是逃兵,远远地就给了一枪,我可怜的柱儿啊......”由于激动,老人脸上布满褶皱的老肉抽搐折叠起来,像只老蟾蜍似的难看。
这些流言是怪顶用的,妇人们听到这里便敛起了笑容,脸上尽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神色,还要陪出许多泪水来。有些妇孺没听过她的故事,便特意寻来要听她讲一段。直到她说得呜咽说不下去了,她们一齐流下眼泪唏嘘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没完没了地评论。
她反复向人叙说这她的悲惨故事,常常引得了几个人来听。日子一久,大家听腻了,连慈悲念佛的老太太,也再不愿从那老眼里多挤出一滴泪去应酬她。到后来,街坊一听到她说话就烦得头痛,甚至有顽皮的孩子看她拉住一个路人准备她的哭诉时,便模仿她的哭腔:“我家柱儿啊,不是逃兵……”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只有她一个人张大着嘴巴愣在那里,好像是吃东西吃到一半噎住了。
后来又有当兵的回来,说阿嫲的儿子柱儿是个逃兵,遇上土匪被打死的。人们便对这老太婆彻底失去了兴致。她的悲情经过人们咀嚼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最后彻底地被街坊们遗忘了。
 
四合院子里,同阿嫲对门的是一家回回。一个老爹带着一对儿女,妻子在生小女儿时归真了。大儿子叫费达,小女儿叫阿依莎。老爹和费达每天推着两辆小推车,把做好的肉夹馍拉到胡同街上叫卖,以此谋生。除此之外,他们一家人很少出门,自然,也不怎么和别人打交道。回回老爹尤其禁止两个孩子接近隔壁那古怪的阿嫲。
“那先生娶了个汉族女人,他也不是真正的回回。老太婆做多少礼拜,守多少斋戒都没有用,真主安拉是不会保佑他们一家的。”老爹说这话时,指缝般大小的豆豉眼现出微渺的光芒。他狠狠地抽了一口老烟,吐出一团乳白色的烟雾,把沧桑的老脸埋进辛辣的雾色中,“那婆子信鬼神,亵渎安拉,她不是回回,也不是佛徒,这样下去早晚要出事。不许去招惹这老太婆。”费达和阿依莎重重地点了点头。
费达虽然觉得阿嫲古怪,但不至于爹爹说的吓人。他知道,爹爹是不想让他接近阿嫲,因为阿嫲不是回回。
阿嫲常年坐在她的破屋门前的摇椅上,摇啊摇,摇啊摇。费达出门总舍不得要往那个方向望,阿嫲见了费达便对他笑。阿嫲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光,就像一株百年的老树抽出了嫩芽,一下子年轻了好些日头。
费达想:阿嫲年轻时,该是个美人。
趁爹爹不在家的时候,费达便跑到阿嫲屋子里听她讲故事。其中大多是关于娘的事,自然也少不了一些道听途说、街边巷闻的志怪之事。
阿嫲说:“你娘长得标致,眼睛、嘴巴、鼻子乖巧的小……她最爱干净,洗过头总爱抹头油,哪家的回回舍得用这么好的头油……你娘长得好,心地也好,磨了豆腐总得给我分一块。她做的油香和肉夹馍,连你爹都比不上咧。”
......
“你是不知道,黄寡妇的丈夫黄麻子,没死。听说是害了病半身不遂,在老家吊着半条命呢,她倒是整天想着改嫁了。”
......
“今天阿嫲出门时见到一个老朋友,年轻那会儿我们是同一批下乡的,她见了我一个劲地说孤单啊。可阿嫲赶着回来做礼拜啊,后来我做完礼拜一想,不对啊,她早去世了。我还参加了她的葬礼啊!哎呀,她是想我下去陪她啊!”
......
“要知道,不是所有魂灵都进入轮回了,他们有些会弥留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很多人都看不见它们罢了。阿嫲还看得见老头子,他还舍不得撇下一个人去轮回,常常跪在门前做礼拜,一个都没落下,他啊,是安拉虔诚的穆斯林。”
“阿嫲,为什么我见不到娘的魂灵?”
阿嫲摸摸费达的头。“费达是回回。阿嫲是半个回回,半个佛徒。汉人有句话叫‘信则有,不信则无’。”
“阿嫲,是什么意思?”
“费达要是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神佛,他们就存在;费达要不信,他们就不存在。回回信奉‘万物非主,唯有真主’,不信鬼神,‘不信则无’。”
费达不清楚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阿嫲所说的亡魂。《古兰经》启明,世界上没有鬼怪之说,宇宙万物皆由安拉创造,一切皆由真主安拉前定。安拉无所不能,无所不在,没有任何事物能和安拉对偶和匹敌,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主宰的存在。
难道像阿嫲那样信奉佛教,就可以看见娘的魂灵了吗?费达想。
“阿嫲,那我要怎么做?”费达问道。
“费达,阿嫲也不知道啊,答案是要你自己寻找的。愿真主安拉保佑你。老头是这个钟点来做礼拜囖……”阿嫲苍老的嗓音如同丧钟,她转过身去,笑吟吟地说:“我家老头啊,做礼拜的时候,高抬着双手,嘴里呢喃着念诵‘万物非主,唯有安拉’,手扶膝盖向圣城麦加……就是东方……在那边……鞠躬行礼,接着直立并抬起双手,口里念诵着‘赞颂安拉着者,安拉必闻之’。他很慢地跪下,两手扶地,向圣地麦加叩首”。最后他双手扶着自己的耳朵,就像自己能听到真主安拉的回应。”阿嫲顿了顿,从脸上的老肉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愿真主安拉保佑你,庇佑你们一家,亲爱的费达……”
费达双手合十,以跪拜作为回礼。
 
胡同的街坊对这院子的唯一印象,就是这俩户人一天到晚都在做礼拜,比佛徒还虔诚。迷信的妇人见了回回做礼拜就受不了,他们一祈祷,这些妇人也没闲着工夫,后脚就进屋烧香磕头拜佛拜祖先。敢情别人拜了,自家没拜就亏了什么似的......
 
2
深秋的夜,业已格外冷。即便是京城,也到处是一片萧条肃杀的景况。凄冷的月光下,大路两旁光秃秃的树干瑟瑟发抖,仿佛是蜘蛛伸出的毛茸茸的四肢,树叶一抖动发出凄苦的呜咽,死寂的黑夜仿若是它们吐出白骨般的细丝。
四合院内聚集一大群回回,若在平日里是很难见到的。这些回回像迟暮的老人般深居简出,隐匿于城市的各个角落,只有在开斋节、古尔邦节、圣纪节等重要节日才能见到他们。几十个回回身穿清一色白布长袍,如同雕像般伫立着,冷风灌满了他们的白袍,使他们看起来像一群索魂的白无常似的可怖。
他们个个神情凝重。今夜的月光也冷淡,映得他们个个面如死灰,眼神空空的落入了一个无底洞。
阿嫲躲在自己小小的破弄房里,看着大院里庄严的仪式。阿嫲本无资格参加这仪式,但这四合院是她家,回回也就不说什么了。
阿嫲艰难地扳着膝盖跪下来,好像膝盖完全不属于自己似的。她的两手扶在耳畔边上,虔诚地叩头祷告:“万物非主,唯有真主。愿万能的真主安拉赐予幸福、自由,宽恕我们的罪过,使我们的灵魂得到救赎,得到皈依!”
大院外,一个老爹跪在“旱托”前,为死者洗‚“务里斯”,ƒ做“大净”。老男人青丝与白发交织,在萧瑟的晚风中显得更加苍老。按照习俗,回回的葬礼上是不能哭泣的,然而当老男人为少年转身擦背,看到那满身的伤痕,男人痉挛般浑身颤抖着,强忍着激动的泪水。
这一幕令在场的穆斯林为之动容。男人每结束一个礼节,便要歇息好一阵子才能继续进行。最后他温柔地抹干少年浮肿的身体,用一匹素净的白布包裹着少年。
费达在拥挤的人群中自由走动。他看见死者躺在④经匣里,全身浮肿得像个气球般,完全认不出原样,甚至令人以为是个老头子。
少年的费达有些伤感,泪水拂过他的脸颊,没有一点温度,北京的秋夜冷极了。
年老的穆圣颤抖地扯开嘶哑的嗓音,听起来像是乌鸦般啼血嘶叫。他呢喃念叨道:“洗涤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赦罪于亡人,乃灵魂得救。”头发胡子花白的回回长老诵起了⑤“塔赫雅”:“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香丝在白布裹身的少年边上绕了三匝,穆圣手执汤瓶,用柳条蘸湿了,在棺木上洒上几点净水。整个葬礼悄然无声,没有一个人哭出声。回回相信,亡魂需要安静才能得到皈依。
邻家的回回孩子挤在屋里的一个弄房往外瞧,几个孩子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连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们静静地透过糊纸窗的破洞朝外看,他们的眼光像夜里发光的猫眼般。这是孩子们第一次面对死亡,所以都显得恐惧而又有些兴奋。突然,年纪最大的木拓忽地看见大人堆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得惊叫了一声,等另外几个孩子凑过去望时,除了看见一群大人外,什么都没看见。
 
 
 
注释:
旱托:穆斯林的尸床,它是亡人入土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
‚务里斯:即洗礼。
ƒ大净:其字义是净身、清洁。教义是根除坏大静的污秽。大净的主命有三件:嗽口、呛鼻。、洗全身。洗全身的要求是处处都要洗到。
④经匣:长方形公用埋体木匣,外涂绿色,底板称旱流子,上有盖,开盖须抬而不是拉或抽,平时放在清真寺。
⑤塔赫敏:祈祷词,作礼拜中坐及末坐当念诵。
 
月亮升得老高,已然是三更时分,时候不早了。费达一个人往大院的门外走去,没有一个大人管。待费达走出门很远回头看的时节,只见阿嫲披着那件打着补丁的破棉袄也要出门。
这么晚了,阿嫲要去哪里呢?费达想。
她跨过那条高高的门槛,犹如跨过苦难的一生。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要被大风刮倒,阿嫲实在是很老了。
费达想起阿嫲说的那句话:阿嫲离归真不远了。
【然而不是回回的阿嫲,真的能到达归真的国度吗?】
少年的眼眶莫名地盈满了泪水。
此时,阿嫲身后传来声声《古兰经》的低沉吟诵,久远得如同穿越前世而来。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是自由的路,是灵魂皈依的路,是救赎的路......”
费达不想让阿嫲看见自己,转身走进了无边的黑夜中……
 
3
阿嫲在老胡同巷子里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她在胡同里走了五十多年了。五十年的记忆有深有浅,印象中的五十年前的月亮,是铜钱般小的熏黄光晕,不比眼前的大、圆。五十年前的月,是供人缅怀的,怎么看都有一股悲凉,到底是不比今夕的月。
皎洁的月光把阿嫲的影子拉长,变形扭曲似的伸展着,仿佛听得见年老的骨骼断裂,“咯咯”响般惊心,她的头发被吹得蓬松起来,看上去就像人头大小的一枚怪蕈,爬满了蜘蛛。影子攀附在墙上往前爬去,滋溜溜地吐着什么。胡同里突然闪过一个黑影。
阿嫲听见巷子里的一间废屋的大门开了,一摇便咿咿呀呀地响,好像要抖出了什么秘密似的。废屋子里走出一个人,胡同便有了动静。两个人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阿嫲对着土墙上的影子“咳嗤”一声,吐了一口痰,两个黑影吓得赶紧躲进了屋子里,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阿嫲走过去定定地看着那扇斑驳的门,月色照得老人的脸上一煞青一煞白。天幕的月亮移了移,她的影子又被拉长了许多,它伸出了蜘蛛般的巨爪,爪上又伸出许多细小的锋利的绒毛,一步步爬上了土墙,眼看就要翻过去了。
废屋里蓦地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呜咽,阿嫲把耳朵伏在门上去听,却什么都听不见了。胡同中只听得见哪家几声稀疏的鸡鸣,哪家的婴儿深夜尿了床哭醒了,哪户当家的点亮了烛台,为柴米油盐的日子唏嘘叹息。
幽深的百年胡同里飘忽着招魂似的声音,扰得人心也乱了。趁着这夜里的一阵乱声中,木门却又“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人白布裹身,他们像没看见阿嫲似的,牵着手往西边的方向飞跑,很快地消失在胡同尽头。
阿嫲久久地站在那里,空气中有一股头油的香,阿嫲的印象中浮现了一个女人的模样,她的小嘴动了动,好像把要说的话咀嚼一遍:“哪家的姑娘舍得用这么好的头油哟!安拉保佑!”
很快,鸡鸣声断了,啼哭声渐渐弱了,烛光倏忽熄了,老胡同又回到百年的一片寂静中去了。
 
4
老爹和费达做得一手好油香和肉夹馍,这家人的小吃可谓远近驰名。老爹会在发酵面里加入香油、鸡蛋、少量薄荷粉,掺入红糖和蜂蜜,搅拌成一起,揉成面团擀成发笑一样厚薄均匀的圆饼状,用刀在中间穿两三个孔口。相传默罕默德从麦加到麦地那时,家家户户都争着宴请。穆圣为了一视同仁,说我的骆驼走到哪家门口停,我就在哪家吃,谁知骆驼走到一家非常贫穷的穆斯林的老人家,俩老端上一盘子油香款待,穆圣一再夸奖他们的好手艺,从此,油香在阿拉伯地方兴起。后来,出外经商的穆斯林又把油香和肉夹馍等回族美食传入了中国。
费达和爹爹靠着这营生,在京城的日子总还算过得去。费达虽只有十五岁,却已懂得了许多人情世故,这世故全在一分一银的买卖中习得,使费达感恩于每一颗米,感恩于每一分人情,这人情里头有回回值得骄傲的东西。
费达每天起早摸黑,准时做好定量的肉夹馍和油香上街去叫卖,同时还得准时做礼拜,穆斯林一天要做五次礼拜:日出前的晨礼(榜答),午后的礼(撇什尼),太阳平西时的晡礼(底盖尔),日落黑定时的昏礼(沙目),夜间的宵礼(虎伏滩)。礼拜是穆斯林的基本信仰,按照回回的习俗,饭是可以不吃的,但礼拜却是不可落下的。
费达的童年在一跪一拜的光阴中结束。礼拜是回回无常里的笃定,他不记得小时候跟哪个孩子玩得最好,不记得第一次打架是什么时候,输了还是赢了,不记得第一道疤是怎么来的,连阿娘的样子也有些模糊了,童年的印象里只有对真主安拉的膜拜。 
 
正值初秋,天气是秋日独有的闷。胡同巷子里,没有一丝凉风,街口的柳条低垂一动不动,车马和人也不动,空气中看得见细小的尘土如跳蚤般轻扬起舞。远处,夕阳眼看快要下山了,天际上连绵的火烧云映得人的脸上红扑扑的辣,泼散的金光与橘红色的云霞交相映衬,仿佛是绸缎上绣出的奇异花纹。
暮色一时一刹暗了下来,费达卖完了最后一个肉夹馍后开始收摊。恰好这时节,一个遮着头纱的女人走到摊前,伸出一只白净的手,手上放着一块铜板,像手心里的一颗朱砂痣。她的左手戴着一只翡翠戒指,轻轻撩开一边的纱巾,露出半边的鹅蛋脸:“小弟,给我个肉夹馍。”
费达透过那半面撩起的面纱,看见了女人的脸。费达从她的音容知晓,她是个汉人,但却长着回回的精巧脸蛋儿。女人的眼睛、嘴巴乖巧的小,鼻梁高高的,五官配合得十分精致。
她的脸上涂了细细的蜜粉,染过胭脂的唇樱桃般娇艳欲滴,很有点少女装扮起来笨拙的成熟。女人的头发湿漉漉搭在肩膀上,是刚洗过的,还抹了香香的头油,什么人家舍得用这么好的油。
正是这张近乎成熟而又稚气的脸,使费达的脑海中猛然生出了一个久违了的熟悉的印象,使少年全然失了魂。
“小弟,一个肉夹馍。”女人颠了颠手心里的铜板。
费达这才反应过来,吞吐着说:“......卖......卖完了。”声音小得近乎自己才听得见。
“卖完了?”女人露出一副失望的神色,使费达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坏事。
“我听姊妹说,你们回回卖的肉夹馍特好吃,你做的吗,小弟?”
“恩……”
“那我下次再过来买好了。小弟,你明天还在这儿吗?”
“在......天天......都在......”
“天天都在?那岂不是成了‘望妻石’咯?”女人成心笑话少年。
费达从女人的话语里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出了一丝情话的意味,只得低头不语了。
女人觉得这少年好玩,故意要逗他。
费达再抬头时,女人已经把头纱摘了下来,望着十五岁稚嫩的费达,很是得意地赐了他一个笑靥。
“小弟,几岁了?”
“十五。”
“十五?比姐姐小了十岁呢。”
费达的手在下面数了数指头,“小十岁?十五、十六、十七、十八......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不,二十五。二十五岁。”费达稚气地笑了。
“十年。”费达默默在心里念道。他的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女人的脸,就像那个年纪的所有人一样,当太美的事物突然来到面前时,他却不敢了。
“要是小弟天天来这卖,姐姐天天过来买。小弟,你说好不好?”
这个玩笑使费达一阵愕然。
“喏,小弟,我把钱放你这,就当是付了钱了。姐姐明天这个光景过去取......”女人走远了又回过头来,“可别忘了人,小弟......”
很久以后,费达才抬起头,刚才的一切好似一场梦,梦里有个异族女子和他私定了什么,他忘了。连曾经有过一个女人的印象也消散了。
 
5
费达感觉自己陷入一个思想的漩涡。他感到忧伤,从前,费达的忧伤只为老爹和妹妹阿依莎,为真主安拉。除此之外,他像个没有感情的少年。而现在,他体会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他为这情感的获得感到快乐的同时也感到忧伤。它来得措不及防,使费达忧心忡忡,好像这快乐随时都要失却了似的。
费达一宿没睡,日头刚升起,他便醒来做晨礼,接着又到厨房里做了比平时还多的油香和肉夹馍,推着推车便到胡同巷子口柳树荫下叫卖。他的吆喝嘹亮,只一声,脸就红了,谁也没有注意这个快乐的少年。费达每卖出一个肉夹馍,心便一阵颤动。
少年在等待的光景,脑海中不断地回忆起那个异族女人。费达想起她的头发,她的白手,却到底想不起她的音容,所有的印象汇在一起却始终没有清晰的面容。于是,费达又重新构想了一遍女人的五官:她的鼻梁高高的,颧骨也高,眼睛显深褐色,下巴细圆,嘴唇丰满......然而,无论怎么想象,这美都似蒙了层薄纱,不会轻易重现在眼前。
日头从东边落到西边,少年站在柳树边一直等,他痴望着最后一个肉夹馍,心低到了尘埃里。
费达天天到柳树边下摆摊,每次到最后都要留一个肉夹馍,生怕那女人来取的时候又卖光了。但女人自此再也没出现过。费达的世界失却了一个思空,仿佛是自己犯下了一个罪过,与其失之交臂似的。他整天神不守舍的,做什么事也提不起精神,脑海里只有一张遮着半边面纱的女性的脸。
 
天色入暮,费达卖完最后的油香和肉夹馍,拉着小推车往家的方向走。傍晚的雾气大了,繁华大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像发青光的猫眼,在雾气中闪烁不定,望起来妖里妖气的。
街边的卖唱的盲人抱着胡琴和二胡,竹竿敲着地面“滴滴答答”地走来;苦工赤膊着干柴般身子,一路大声嬉笑,手上的破单衣散着恶臭的汗味,像牛尾似的左一下右一下地拍打着背上的苍蝇;绿皮的黄包车队穿街过巷,像一群屎壳虫,车夫佝偻着腰,像狗一样的对客人哈腰点头。瘸腿的老兵摆一张纸,跪在大街上乞讨……
费达的心里一种难受,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是与他无关的人物,费达却打心底地对这些人报以绝对的同情和尊敬。
这尊敬和同情里头好像又包含了一个自己,这个城市里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穷人,他们的生活时刻离不开饥饿、疾病、偷窃、杀人、生死这样沉重的命题,在无尽的绝望中仅靠着一点明天的希望活下去。
 
他们在这个城市里形成一个庞大的暗区,这里藏污纳垢,产生和消化一切罪孽,自生又自食。他们是一切罪恶的根,任凭着别人去吸他们身上的血。他们安静地忍耐,忍耐是无声的抗争。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奉真主安拉的旨意吗?
费达的思想很远了,一时间忘了自己站在马路中央。一个黄包车夫从身后吆喝了一声,差点把他撞倒了:“毛孩,快让开!”
费达猛地反应过来,让出了位置。在与车夫擦肩而过的一瞬,费达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的香气。
是她!
费达的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个字眼,他连打了三个冷颤,脑子里混乱得一团浆糊似的。他向擦肩的黄包车望去,那么近的距离,费达却觉得她已经离了好远。
少年拔腿追上去,他的步子有些乱,有些不稳,看起来像一只蹩脚的流浪狗在跑,鼻子呼呼地喘着粗气,他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欲望使他生出了莫大的感动。
女人的一只手露在风中,像一条白骨。
那冰冷的白骨在暮色中发亮。路边盲人的乐声不甘冷落,胡琴如敲鞋钉一般地敲,二胡像钝刀割肉,乐声使整个大街变得扭曲不稳了,蝼蚁成群,鱼龙混在,车马相接......
这座城没有了战争,却依然逃不开兵荒马乱。
    这杂不单是人与人之间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千面的“杂”。这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给穷人捐钱的富人回家把妻子孩子给杀了,贩卖妇女的人贩子也是女人眼里的好爹爹,道德形式在这里化成了虚无。
就像合谋好似的,人群一个聚拢一个消散,把那身影堙没在一片虚无中。费达穿不过人海,被挡在了世界之外。等他再追上车夫的时候,黄包车上一个人也没有……
他的眼睛花了。
 
费达沮丧地回到家,一进门,老爹的脸如同门神般怒嗔着双目。妹妹阿依莎跪在堂前做礼拜,她的小嘴老鼠似的碎碎念着,费达听不清妹妹念的是什么,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阿依莎时不时回过头来望一眼爹爹椅子边的藤条,又转过头去,继续着虔诚的祷告。
“跪下!”
费达安静地跪下来,脱下身上那件破旧布衫,露出瘦削而结实的胸膛和背。爹爹抽出藤条,藤条如鞭子般“噼噼啪啪”打在费达光溜溜的背上,像要把皮肉打烂,黝黑的皮肉上现出道道猩红的口子,藤痕错乱地交织成一个细密的网,爹爹要他铭记这刻骨铭心的痛,如同铭记作为穆斯林的信仰。
“我让你不做礼拜!亵渎了真主安拉!难道你要学阿嫲那样,让一家人都得不到安拉的保佑吗?”
费达把老爹的惩罚一声不吭地忍受下来,痛苦和自责使泪水汹涌,不断流过少年的脸颊,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娘的脸,阿嫲的脸,还有那个汉族女人的脸。费达几乎知觉不到任何疼痛,眼前一黑,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待醒过来的时节,夜已深了。阿依莎坐在床榻边上,替费达涂药膏,扇扇子。趴着的费达刚要动身,背部的伤口便撕裂般灼痛。
阿依莎心痛地问:“阿嘎(哥哥),你为什么不做礼拜?安拉会不保佑我们一家的。”
“阿依莎。”费达很想摸摸阿依莎的头,“你相信,安拉能听见穆斯林祖辈日夜的祷告吗?”
阿依莎摇摇头。“阿嘎(哥哥),我不知道。”
“亲爱的阿依莎,你相信《古兰经》里头说的人世轮回吗?”
阿依莎还是摇摇头。“我不知道,阿嘎(哥哥)。”
“亲爱的阿依莎,你见过娘的样子吗?她的眼睛、鼻子、嘴都乖巧的小,像阿依莎,阿嫲说,娘是她见过最美丽的回族女人,她的头发总带着香。”
阿依莎眼睛湿润了,她伤心地摇了摇头。
费达有些语无伦次了:“阿依莎,你知道吗?我看见了娘……不,是娘的轮回……她当时就在街口,要给阿嘎买肉夹馍……”
“阿嘎!”阿依莎眼睛湿润了,她喊了一声止住费达。“阿嘎,娘归真了!爹爹知道你这么说,又该生气……”
“阿依莎,我和穆斯林一样,信奉真主安拉,安拉是一切的主宰。”费达无声地落泪了,“阿嫲说汉人佛语有曰‘信则有,不信则无’,我想,如果……如果我们信了,会不会就能看见娘……就相信一回,就一回。”费达痛苦地流下泪水。
阿依莎泣不成声:“阿嘎(哥哥),对不起……要是没有阿依莎,娘就不会去无常归真了对不对?要是没有阿依莎,阿嘎就不会没有娘了,对不对?阿嘎,对不起,是阿依莎夺走了阿嘎的娘……”
躲在帐房外的老爹再也忍不住了,他裹着一身灰袍从院子里冲进来,愤懑地呵斥道。
“费达!你敢再对阿依莎胡言乱语,亵渎真主安拉,你就不是我的儿子,不是回回,你不配做安拉膝下的穆斯林!”
老爹愤怒的眼睛里布满了青筋和血丝,扯着哭泣的阿依莎出了房门。他们就地而跪,虔诚叩头朝拜,祈求安拉宽恕费达的罪过……
帐房的灯一灭,费达的眼前又黑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6
穆斯林教历九月是回回闭斋的月头,俗称莱麦丹月。斋戒这一个月里,回回只能在东方发白前进食,日落后开斋,其余时间不饮不食,绝性交,意谓“清心寡欲,专事真主”。斋戒是坚忍的一半,坚忍是信仰的一半。长达一个月的斋戒是真主安拉对穆斯林的考验,斋月的守戒,是穆斯林对真主安拉信仰虔诚的表现。
斋月里,回回都睡得很少,但回回都显得格外精神,日子快得眼睛一眨就一天过去了。回回四处走访同族回人,约定好今年去谁家聚明年去哪家聚,这样一来,回回的斋戒有了汉人过春节的意味。
今年的斋戒轮到费达一家。白天里他们虔诚礼拜,日暮以后,大伙儿才热闹起来,梆声从一家传到另一家,风从黑暗的地方掠过来,女人们隔着墙头喊男人的名字,男人听见了也不应,继续聊着天。这样一来,夜里的声音就大了,孩子哭了也没女人去喂奶。夜里,有人在巷子里踏着沙子走路的声音,后院劈柴声,木门闭合吱呀声,女人们尖细的说话声......斋戒半夜里很热闹,走到巷子里就能闻到类乎汉人过年的味道。
斋戒月头的白天不比晚上,白昼回回都很安静,除了守斋祈祷外,大都无事可做。费达家有一台老式收音机,但老爹说声音太吵怕破了戒,便把那台收音机禁了,斋月里禁忌很多,小到白天不能掏耳朵,不能剪指甲,大到结了婚的男人要跟妻子分房睡,忌性欲。所以,白天的时候,费达就偷偷溜到阿嫲家里听她诵经。
阿嫲到斋月就要开经,三十本《古兰经》一天念一本,念完斋月就结束了。纪念亡人,完善功课是阿嫲要积的功德。
白天里,阿嫲念经,抿着嘴,眼不乱看,小心周正地跪坐在炕上,炕上铺了褥子,褥子上还铺上了床单,红木的炕桌子上摆了一只紫铜香炉,三根细红的香燃出三缕青烟,青烟化成一团,香气弥漫,阿嫲双手端起经书,神情庄重肃穆,像一尊雕像。
阿嫲诵经的声音时高时低,时缓时急,在明媚的光阴里跳动。费达坐在炕上,阳光照进来,照得阿嫲的身上暖暖的,像是在出烟。
其实那只是光里的尘埃,但费达更愿意相信那是阿嫲身上散出的烟,仿佛阿嫲过一会儿就要消失了。
诵经声从大门传出去。声音抑扬顿挫,像人在幽深的巷子讲述着关于古城麦加的传说——无数蜘蛛奋力织网,白鸽群以嘹亮的咕叫遮护了的山洞,山洞中有穆罕默德圣人的吟诵……
阿嫲对着墙上的一张克尔白图,跪在一张斜纹图案的毛毡上,嘴里喃喃地低吟。费达跪在阿嫲的身后时常想,是不是因为这样,阿嫲才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阿嫲沉浸于一种至死不渝的崇高向往之中,费达看见阿嫲在礼拜结束的时候,嘴角微微颤抖,她的双手缩进袖子里,空空的袖口也在颤抖。阿嫲转过身,用白布按了按眼窝,看起来又陷下去了一些,整个人好像又老了好多年。
“阿嫲,你在发抖,冷吗?”
“不冷。日头是个火炉,娃子是个火炉,两个火炉子旺着阿嫲呢,不冷。”阿嫲说话的声音也是抖的。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没说完的话:“费达,阿嫲离真主很近了。”
“什么意思?”
“阿嫲离无常不远了。”
阿嫲说完这话,射进窗外的光线一下子黯淡了。
阿嫲在以最快的速度老去。
她的脸像坏了木头,一点水分也没有了,在浅灰色的光线下固定,如同一幅生硬的素描——只有她的目光。阿嫲的目光如水,把费达的眼睛也濡湿了。费达不知道为什么,望着阿嫲的目光,想到了阿娘,又想到了另一个人的印象。
 
斋月一天天地过了。费达对白天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一天一天日头从山上落下去。大伙儿为吃饭开始热闹起来,费达的心中却无比寂寞。
厨房里,风箱紧一声慢一声地推着,费达问爹爹:“今晚做什么菜?”老爹只是说:“风箱拉得不好火就要灭咯。”老爹说得很快,说得快说明他不高兴,老爹每年斋戒月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费达以为老爹是愁钱,又好像不是。
爹爹这么一凶,费达也凶了些。推风箱的时候推得很响,火烧得又大又旺,整个厨房冒着浓烟。爹爹又不高兴了:“不会拉风箱就出去,换妹妹进来。别在这儿耍性子!”
一会儿,妹妹进来拉风匣子,响声才恢复正常。风匣子该响的时候响,不该响的时候不响,擀面杖不会随便在案板上滚动,水瓢也不能像掉进锅里就掉进锅里。妹妹一进来,老爹的心就踏实了些许,烙馍烧菜也顺手些。费达有些不高兴,觉得爹爹偏心。
费达把饭端上大桌,开斋的梆声急促地敲,大伙儿念了杜哇,手在脸上摸了两把,便争着去装饭了。这时节,老爹的菜也就全部摆桌了。开斋饭总是很香的,浅白的炊烟和着雾霭,在院子里旋漫,飘过一些有年代的黑木门板上,飘过一些瓦砾长着青草的老房,在许多摸了黄泥的墙头上。
掌勺的老爹望着大伙儿,显得很高兴,跟刚刚在厨房时有了不同。大伙儿饿了一天,吃得又香又快,老爹勺子一翻就是一满碗饭给客人。一年到来寂寥的院子里今日难得热闹,然而这热闹也使爹爹生出了一个孤苦寂寞的印象。
“费达,去请阿嫲来吃饭。”费达诧异地望着老爹的眼睛,“快去。”
阿嫲坐在角落,吃了一碗饭,喝了三大碗水,笑吟吟地跟阿爹说了两句悄悄话。费达觉得神奇,他料想阿爹只在这天把阿嫲当客人。阿嫲凑近老爹的时候,费达觉得他们就像一个老夫妇。
在那么一瞬间,费达才惊觉,爹爹也以最快的速度老去。
 
斋戒了二十八天的晚上叫格德尔夜。这天,老人整晚礼拜,声音苍老地念诵长长的索尔,期待着一个很白很亮的光环从遥远的地方来悬在天上。费达和妹妹早早睡下了。斋戒一个月,费达整整瘦了一圈,眼眶也陷了下去,像得了一场大病似的。费达觉得自己真得了病,身体里有一条虫子咬着他,把五脏六腑都咬碎了。他做了一个遥远的幻梦,他的身子很轻,飘到另一个思空中,四处茫茫一片白光,他循着白光向前走去,每走三步,那白光便向后退去。顷刻间,放眼所及之处,无一不是朝拜的穆斯林圣徒。他们白布裹身,把头贴在地上,虔诚地祷告。最后,白光逝去,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乳白色城堡,费达这才幡然醒悟过来:“这是圣地麦加!穆斯林的天堂!”
费达跪在地上,此时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费达虔诚地念叨着《古兰经》里的训言:“万物非主,唯有真主,全能全知的伟大的真主安拉,我祈求全能全知的安拉让我再见她一面,真主安拉!伟大的安拉!祈求你让我见她一面,祈求安拉让我见她一面……”
对十五岁的费达而言,这一次的朝拜漫长得如同历经了一个世纪一个光年......费达睁开眼睛的刹那,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
那个异族女子从白光之后走来。她卸下发簪,长发及腰,又脱去圣洁的白布,白布一倾而下,赤裸的身子如同是从乳房里溢出来的奶汁般白皙无暇,青色的血管隐藏在乳房的表层,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
费达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和忧伤,忧伤如奶香一样无力,一样不绝如缕。赤裸的女人如天使般降临在眼前,左边的乳房是奶香,右边的乳房是忧伤。
这思念已不是十五岁的少年和二十五岁异族女人间的单纯情感。费达哪里知道,这已是爱情,世俗的人之间最老掉牙的最致命的情感。
第一次,少年的下体有了变化……
 
7
第二天醒来,费达失却了一个思空,原来只是一个梦,少年显得有些失落,又自顾自地嘀咕一声:“真的只是梦?”
费达觉得一夜光景,却仿若隔世般的漫长。此时窗外,胡同巷子里爆竹喧天,人声鼎沸,惹得费达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时节,妹妹急匆匆地跑来喊:“阿嘎,快起来!快起来!”
费达觉得小孩真是好,不开心的事儿睡醒了就忘了。
“外头什么事这么热闹?”
“有人家要成亲……”
各家各户的人拥簇在巷子里,陈家是这里有点头面的人家,但陈老爷平日不爱跟邻居打交道,这家大宅子终日只看见仆人进进出出,到底一个主人影子都没见着过。大伙儿才凑这热闹闹,想去陈老爷的公子长什么样,娶的又是什么一个媳妇。
大红花炮,锣鼓喧天,空气中弥漫着火星味儿,街头上人潮人涌,簇拥成群,争着看盖红绸头的新娘。三寸金莲跨过火盆的刹那,仿若是把一生的哀乐都历经般的惊心动魄。
媒婆背着新娘跨过门槛的时节,喇叭唢呐吹起来,爆竹声连天响起,红盖头上尾坠的流苏在空中飘扬。秋日的大风如同这桩婚姻,毫无征兆地起了。红盖头落在火盆,烧得又红又旺。
人群中一阵哗然。
即便在京城,街坊们也没见过如此美艳的新娘。于是,底下发出了一阵浪头的哗然,费达听得见在哗然声夹杂着几个妇人窸窸窣窣的哀叹,他很想知道长舌妇人在说些什么。
一个丫鬟慌手慌脚地将一张新的红绸头给新娘盖上,媒婆背着她要过门拜堂。人群簇拥地挤进院子里,往大堂里面瞅着一对新人成亲拜堂。
新娘子跪在花红的大堂前,堂前坐着陈老爷和陈老太。新娘子一一端热茶给俩老,壁面烫手,她失手摔了杯子,茶水溅了一地,身边蓦地起了一声尖厉的“啼叫”,使红盖头颤了一颤,泪水便落在红绸上。媒婆嬉笑着赶紧圆了场:“好意头!好意头!落地开花,富贵荣华。”
那一刻,人们才知道这是一桩丧婚。陈公子患肺痨去世,陈老爷为了泉下的儿子图个完满要娶亲冲喜。大伙儿望着美丽的新娘子和公鸡拜堂,一时间静得没了声响。好一阵,才有个汉子在费达身后骂了一句野话:“***的,这哪是什么婚礼,简直是丧礼。”
费达的心受了一个激灵,一切并非偶然。他仿佛看见新娘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了深渊,使少年的心头感到一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他转身跑回了四合院,把这件事赶紧告诉了阿嫲。费达跪在木榻上着急于一个答案,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流入眼睛里一阵酸痛。而阿嫲只张着嘴,像是吃东西吃到一半噎住了,半饷了,什么话也没说。
这一秒,费达感到惊心动魄。他担心阿嫲下一秒就要入定无常去了。
“命!”阿嫲哑了半天,只吐出了一个字。
“命……”阿嫲一边走一边絮叨地着那个如同丧钟般的字眼。
费达恍惚回到家里,此时,老爹正忙活着收拾屋子。房屋不大,摆设也少,但斋戒一个月头人前人后这么一乱,收拾起来竟也要花上好半天的。爹爹把床单、枕头、门前的布帘全拆下来,把能洗的东西洗一遍,又把炕上的卷席揭了,尘土累了厚厚一层,浮在空中直呛得人咳嗽。
费达望着老爹扶着墙咳嗽不止的光景,这一瞬的茫茫间,少年才察觉如今爹爹也老了,两鬓已成霜。他觉得爹爹是一夜间老下去的,又好像很久以前就老了,只不曾有人在意那些皱纹。他已从阿嫲那里看到了爹爹。老了的人到最后,便只剩下老,一切尘埃落定。
“爹,我来。”费达把老爹扶到院子外,一个人在房间里收拾。
老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望着天,天上一阵蓝一阵黑的,晃得老爹有些发昏。他定了定神,回过头来望了望房间里的儿子,张嘴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
翌日,是斋戒的最后一天。清晨,天还亮,月亮还挂在山头上。老爹已早早起身到山上的清真寺里祭拜了。清真寺古色古香,木梆声源远流长,一天一天,不疾不缓地被寺庙的老阿匍敲响着。木梆声召唤着回回,也警示着回回,和着五谷的生长,充实着穆斯林的心灵。它送走了一个个黑夜,迎来白昼,迎来光明,光明之后有真主的启明。
老爹礼毕邦布达,高声念完讨白,取了杜哇,便去给亡人上坟。坟在清真寺后头的一里远的山坡上。
山坡的土堆上没有墓碑,什么也没有,只有坟头上的草,四季的风从坡上划过。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使人觉得坟里的人就成了这草。坟里埋着什么人,只有老爹知道。
老爹接着杜哇,开始念索尔。老人苍老的声音带着颤音,传向野地,声音让许多响动的事物安静下来,让慌乱的脚步平稳下来。那声音里带着人世的沧桑和苦难,又饱含着人在大难中活下去的一种坚韧的力量。老人的声音弱小而绵绵不绝,如一滴清水滴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
坟里埋着老人的五个家人,他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她的妻子。山岗上很静,显出了肃穆,仿佛自然万物都在谛听老人的索尔。
他跪在坟地上,早起的人的牵牛声从遥远的庄落传来,使老人的思空很远了。他念诵索尔的时节,内心被一种巨大的情感撞击着,他渴望在脑海中回忆起那些亲人的印象,他的爷爷奶奶,他从来没见过,父亲母亲的印象也不在了,但跪在他们的身边,老爹觉着他们就是那么一种模样,宽厚慈祥地望着他笑。有时,他们升到半空中,看一眼他们原来的老房子,又从空中下来沉到泥土里。老人想完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之后,最后才敢忆起妻子。
在那么一瞬,老爹想痛痛快快地哭几声。他嘴巴半张着,嗓子一紧,低沉的呜咽出来了,半张口的嘴巴就像吃东西吃到一半般噎住了,随后他的胸腔一阵起伏,一用力,胸口的伤痛顿时化成气流从鼻子“兹兹”地跑出来,发出的却是一阵呢喃,像一只垂死的老狗羸弱地呻吟了几声。
坟地里起了几只黑色的飞鸟,整个山岗像棺材一般死寂。老爹悲痛地喊了一声:“秀和!”
【秀和,一个汉族女人的名字……】
 
8
费达猛地从床上惊醒过来,他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一觉醒来,阿嫲归真了,老爹也去了无常,偌大的四合院里只剩下妹妹和自己。
费达起了身去找爹爹,发现爹爹真的不见了。他又跑去对门土屋找阿嫲。阿嫲正跪在炕上准备开始做礼拜,她紧闭的眼睛裂开一条细缝,见是费达来了,便嘀咕道:“赶紧去叫醒妹妹,洗大、小净,要做礼拜了!”
费达一句话也不说,他看着阿嫲没有归真,眼泪竟下来了。他跑去妹妹的房间,妹妹已经准备洗大、小净了。
“阿嘎,准备礼拜了!”费达觉得妹妹长大了,什么事都比他聪明。他和妹妹一起跪在毛毡做礼拜,日头从山岗上爬上来,暖洋洋地照在他们的身上。
他念道:“我麦呢爱哈色奴高兰,敏满带啊,一兰拉习,我尔米兰素阿里罕,我嘎来,因乃尼,敏乃里穆斯里觅尼。”(我的确是穆斯林的人,在言辞方面有谁比他更优美呢?)
“安拉乎艾克白勒。占赖占俩鲁乎我尔麦奈瓦鲁乎。”(真主至大。真主至大恩泽广大。)
“艾石海杜安俩海印兰拉乎。”(我作证,万物非主,惟有真主。)
“艾石海杜安奈穆罕默丹来苏伦拉习。”(我作证,穆罕默德是主的使者。)
“哈干叶给南,哈里算穆合里算,我乎我里安卧鲁,我里阿黑鲁,万扎西鲁,我里巴推努,我乎我,比昆里筛一呢尔里目。”(我真实定心、虔诚信仰真主。真主是无始无终的,表里的,他是全知一切的。)
费达做完礼拜的时节,爹爹还不见回来。他便自己去上街卖油香和肉夹馍了。斋戒的宴请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费达做好了满满一车的油香和肉夹馍。他想,天黑之前卖完,爹爹今天就可以在家歇息了。
费达拉着推车早早到大街上摆卖。一大早起,他便扯着嗓子四处吆喝着,半天也没闲过,一直到了傍晚,他才发现嗓子完全哑了。
天还没暗下来,油香业已卖完,摊位前只剩最后一个肉夹馍。费达对今天的生意感到满意。他双手合十,感恩真主安拉的庇佑。
这时,一辆载着客人的黄包车拉了过来,停在费达的摊位前,车夫梳着一头长辫子,穿着一件破单衣,浑身大汗淋漓,他凑到绿皮帐篷旁边听客人嘱咐了几句,便喘着粗气对费达道:“毛孩,来一份肉夹馍。”
费达麻利地包好肉夹馍,刚要递过去时节,他却迟疑了。
“这......这个不卖了。”费达把伸出去的手收了回来。
“少废话。”车夫二话没说便抢了过来,随即客气地送到黄包车的客人手上,拉起车来就要离开。
“哎,还没付钱!”
 车夫停下来,望着绿皮帐篷的客人,有些愕然地说:“小姐说已经付过钱了。”黄包车斜对着少年,只见女人的手从暗处伸出来,递了一个铜板给车夫。
“喏!还是给小弟吧,怕是忘了人。”
费达看见那白骨似的素手,猛地醒悟过来。那时节车夫已经过来把铜板放下,对着费达笑:“算你挣了!”说完,载着女人的黄包车再次出发。
费达还没顾不得收摊抓起钱袋就跑,那双瘦长的脚不自觉地追赶着。这一刻,他宁愿自己认错了人。他恍惚着,一直跟着黄包车,这一回,街上的行人没有聚拢,车马也少,傍晚出没的卖唱盲人也不见了。彷徨中,一切都像是个谜。
他跟着黄包车到了一幢骑楼,骑楼像发出红艳艳的光,一闪一闪的,像一张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的吓人。就在费达四下打量,想认清这里的方位时,他呆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在骑楼下攒动。他们是城里砌砖搬运的苦工,穿着破烂的汗衫,佝偻着疲惫的身子把痰吐到阴沟里,对溅起的污水显得毫不在意,他们在意的只有楼上的女人。
骑楼馆子门前,一个彪形大汉腰带间配着把尖刀走来携着一串木牌供嫖客们选号。这些嫖客大多是有相好的。相好的女人对这些苦命人来说,就好比一夜春宵的新娘,末了还会吹些情话痴话进汉子的耳根子,够这些男人十天半月的咀嚼。不相好的妓女到底不过例行公事,过了夜便要忘的。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在这里是不作算的。
嫖客交了钱便得一块木牌,引得后头的野汉子一阵骚动。另一个跑腿的汉子骂爹骂娘地嚷叫着,生怕这些穷鬼饿鬼管不住裤裆下的二孙子一窝蜂拥上来。
费达身处在这些下流的人物之中,先前对这些苦命人的同情使少年感到迷惑。这些人根本不值得同情,他们是没有信仰的野兽,至死也不会得到真主安拉的庇佑。他们之于楼上的女人,只有毁灭。
当彪形大汉走到费达跟前时,他怵然打一个冷战。
“你***的!快点,臭小子,碍着老子,打断你***的狗腿!”身后的嫖客发怒催促着颤抖的少年。
“谁敢在我的场子上撒泼,我的刀子就落在他的舌头上,***的!”彪形大汉吼了一嗓子,后面便没了声气。费达抬头,大汉的脸上却露出一种丑陋的笑容,淫邪的笑容里透着一种接受和包容:一种把十五岁的少年视为同等下流的接受和包容。满楼的笼格传出阵阵呻吟喘息,听得费达心慌意乱。
“要不要?”
费达用颤抖的右手取出了钱袋,钱币“叮叮咚咚”地落入男人手中的铜盘里。
“哪个?”男人露出一颗难看的金牙,“第一次?要不要介绍?”
“刚……刚下黄包车,穿着……旗……旗袍进去的那个……”
男人往费达手里塞了枚木牌。在妓馆的灯光下,他看清了木牌上镌的两个浅浅的字:阿秀。
一个个男人从妓馆里出来又进去,人来人往,费达心乱如麻,手脚止不了地抽搐着,他的耳边不断响起老爹的训告:“难道你要像阿嫲那样,让一家人都得不到安拉的庇佑……你亵渎了真主安拉……你就不配做回回,不配……”跑腿的伙计吆喝了一声“下一个”,费达整个人像怀揣着赃物的小偷般仓皇出逃,他冲到妓馆背后的院子里,大喘着粗气,怯懦的泪水从眼角渗出。
这时,一盆水从楼上泼洒而下,落在了费达的不远处。费达猛地抬头,竟看见了窗台上的她,那个美丽得让人不可思议的异族女子——阿秀。
她很快地离开了窗台。费达不清楚要自己在做什么,他几近本能地想要救她,带她离开这个地方。妓馆笼格的竹床摇动,花红的烛影随同着乱颤,整个骑楼也跟着不稳了,咿咿呀呀地呻吟着,沙场战鼓般一浪接着一浪。
费达赤着双脚爬上一颗大树,蛇一般地摇摆向上。心急如焚的费达爬到一半的时候,右脚踩的树枝猛地折了,滑落的瞬间,他双手如救命稻草般抓着另一条粗枝。房间里传出的呻吟声刺激着费达,使他全然忘却了剧痛爬上去,每攀高一点,嫩白的树枝上便沾了手掌的鲜血。少年却只知道,自己很接近窗台的高度了。
最终,他看见了……
妓馆的笼格如同婚房般,满堂的红。被光景腐朽得咿呀呻吟的竹床上,她的身体在接受着一个男人。她的身体在上,激荡着主宰着一切的进退,蜜汗使它细腻得不可思议。
他以为女人该有的挣扎,该有的抗拒,全在两人爱欲的交合中消散殆尽。他们如同远古的蛮荒野兽,享受着最原始最低下的欢悦。桑梓使他在十五岁的年纪懂得了畸形的爱欲文明。无论粗暴的嫖客对她而言是何等的受难,费达却无法否认,她的受难震撼了他,女人的受难是凤凰涅槃的救赎。只有受难的女人才会拥有这般不可思议的美丽。
他看见她的眼睛竟是靡靡的欢愉和享受,神秘的欢乐朝她袭来,使女人的肉体生出一种丑陋的舒展与快感。
费达蓦然明了了。她是在享受。她低贱下流的肉体,她勾人的眼光,她的一切都在享受着性带来的欢悦与堕落。他曾以为她该有的被动,隐忍,痛苦,曾以为她以受难的姿态承受着世俗的肮脏和卑劣的一切罪过……
然而,不是的。她主宰着一切的进退与得失。
她的肉体是毒花,随处散着香。香,是淡淡的,不招摇的,引人自来;花香弥漫,融入雾里,夹在风里,揉进水里,引得无数蜂蝶心甘情愿死在花蜜之下;她的肉体是烛,在黑暗的夜里,随处散着光,飞蛾扑火,趋之若鹜;女人是罪恶的源,是肮脏的下水道。
无止尽的爱背后,生出的是无止尽的恨。他的指甲深陷在满是握紧的拳头里。愧疚和自责冲昏了头脑。费达万万没有想到。
每一个回回的心中都有一个真主安拉的信仰,而他为了近乎畸形的爱欲打碎了信仰的神像,亵渎了真主安拉。
这样一个低贱的异族女子,怎么配得上转世的容颜?
此刻,笼格里的男人从她身上爬起,满身疲惫地穿起那件湿透的汗衫和短裤,她咬着他的耳朵说了好多的话,男人咧着笑,敞开大门走了。
 
她也不顾那扇敞开的门,起身进了浴室,蹲在一个矮板凳上,用水洗下身的血。她再站起时,猩红的血顺着她的两腿与水交融了。这血低贱得不值一文。
他望着烛光下一个曼妙的肉体随着流水在扭动,伸展,变化。泼剌泼剌的流水声在水池里激荡翻腾,沿着被磨得光滑的地面哗哗流去,宛若是流水和倩影的低语。
她的肉体丰润盈满,肌肤如华软的丝绸般给人一种流水滑过指尖的质感,颤动的双肩下两团白玉似的乳房因了烛光的映衬而成了一抹乳黄色,具有一种奇特的张力和诱惑。女人用水瓢舀一勺水淋在她满目疮痍的肉体上,她的动作很慢,水流得也慢。流水在她隆起的胸脯起伏,顺延而下,漫成了一道溪。水纹如莲花,开在她丰韵的躯体之上,女人的脸庞上荡漾着孩子般的欢悦。
费达感到有一股力量在剧烈翻腾,他想要逃走,而欲望使他一动也不能动。他感到口干舌燥,不断地咽着唾沫。
他们的生命形式是个谜。一切好恶准则被他们弄成了困惑。费达从未面临如此一种爱憎的困惑。爱慕与憎恨、罪恶和高尚、恐惧和兴奋、束缚和自由,在这里是不算数的,不可计量的无尽的幸福感和罪恶感如浪潮般侵袭而来。费达的欲望在上升,在燃烧,几乎到了顶点,一发不可收拾了。
少年的下体一阵发热,随着如同小狗似的一阵短促的呻吟以后了,裤子上现出了一片濡湿。
也在这一刻,他的耳边传来了女人的呜咽。费达看见,阿秀赤裸着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她把脸埋进自己的膝盖里头,强忍着的啜泣声如同浪潮般涌进费达的耳朵里。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放肆得如同婴儿般哭得撕心裂肺,伴随着满楼的喘息呻吟声撼动着费达的心灵。
费达懂了。
命!是命!
阿嫲口中吐出的可怖字眼——“命”。
命运是躲不开的,逃不掉的。低贱的妓女死后是要下地狱,任千人踩万人踏,也赎不清身上的罪。
费达的眼睛盈满了泪水,最终他无声地痛哭起来。眼前发生的一幕幕,在他脑中竟不过是一瞬的事。
他懂了,都懂了。
女人的一切都是在演。他万万没想到,这最低下最卑劣的营生竟还需要去演。她把活生生的痛苦演成快乐,把哭泣演成微笑,把折磨演成欢悦,把最悲惨的受难演绎成最微不足道的享受。
 
渐渐地,女人的声音弱了,就像哭泣的孩子猛地抬头发现,身边一个大人也没有,哭得再声嘶力竭也没用地止住了。
而他,同样不过是个孩子。女人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与他无关。少年什么都做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女人在深渊中沉沦。
无尽的绝望使他的泪水决堤,他从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罪过的美丽。费达开始痛恨过去所接受的一切教育,道德、伦理、礼仪、文明……不过是约束人的绳索,使一切发自人性的本能变得复杂,变得扭曲,变得卑贱龌龊,这些文明使占有成为恐惧和吃人的东西。费达要割断道德束缚的绳索,要做回一个原始的人。
9
费达几乎是疯了般逃回大院的。蜡黄的脸蛋上布满了模糊的血泪,他走到井口边,打了两大桶水往自己的身上淋去。他感觉身上太脏了,怎么洗也洗不净。
费达痛苦地倒在地上,身体突如其来的,一阵彻骨的冰凉……
 
深秋。夜色薄薄的透明,月光越发的白。看上去快要天亮了。
百年的胡同巷子里,只有阿嫲在月光下蹒跚地走着。走着走着,她停在一道斑驳红木门前,从脸上的老肉堆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老头,该做晨礼了。”
阿嫲弯着膝盖跪下,如千万次叩头念诵道:“愿万能的真主安拉赐予幸福与自由,万物非主,唯有安拉,一切自有安拉的旨意!愿死去的亡魂升天,以白布遮身,通往圣城麦加,环绕天房克尔白,亲吻‘天手’黑石,愿他们从此获得皈依。”
阿嫲看见胡同的两个白布裹身的身影,牵着手飞上了天,宛若西边天际之上出现了圣地的海市蜃楼,通往救赎之道。
他们很快地消失了......
阿嫲倒在地上,第二天街坊邻里发现她的时候,阿嫲早已归真。
 
10
后来,胡同里又起了流言,说是某个地方的某个妓馆里出了事,一个叫阿秀的妓女死了。有人说,阿秀是被人掐死的,死的时候样子很难看。
又有流言说,胡同巷子回回住的一个四合院里,一个少年夜里失足掉井里无常了。
谁也没把两件事扯到一起,流言在妇人的一片唏嘘声中作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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