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小师 时间:2016-11-24点击:1182

《桑梓》
 
1
从前有座山
山里有个庙
庙是和尚庙
里面住个小尼姑......
 
“娘,和尚庙是什么?”小姑娘明眸皓齿,音容水灵。
“和尚庙啊,就是一个个光头的僧人一起住的地方。”一个普通的妇人抱着四岁大的小女儿讲故事。
“那尼姑又是什么?”
“听故事不许打岔!”妇人点了点小姑娘的脸颊,“再打岔娘可就不说了......”
小姑娘马上捂住小嘴巴,摇摇头。
“尼姑就是女僧人,和尚就是男僧人。”
“娘,你错了!和尚庙里,不住男和尚,偏偏只住了个女小尼姑?”
“你听娘说......很久以前......有座山,山里有个庙,庙是和尚庙,里面住个小尼姑......”
 
福州仙居县的柳江河边上洋洋洒洒地停放着三三两两的船只,这些船只皆全是江水面上的苗族汉子,砍下竹篁林子里的翠竹,削去了枝叶,刨去了皮,在最原始最毒辣的阳光下,晾干了汁液,又渗进了汉子的血汗而筑成的。船是汉子的生命,流淌在大江大河中,宛若血液流在汉子壮实的身体里那般神圣、庄严。这里的苗人,祭天祭地祭一切人们祭祀的神,若是水手,还得祭船咧。
五月初五,守旧的老水手照旧会在船上点香烧烛,在船头船桅撒上一碗狗血,买不起狗血的,大多洒鸡血,取个意头。
按照惯例,这一天,码头是禁止出船的。五月初五是祭祀屈原的日子,老一辈的人说是几千年的冤魂化作了龙王在水底下发怒啊,搅得柳江河的水也翻腾了,有了生命般......这一天,平静的柳江河也会起大风,泛大水,横在江面上的船只就像溪流之上的树叶般,远远望去,真是一叶扁舟了!若是缆绳栓得不够紧,还会把船只给吹走。年轻的水手尽管很多老规矩都不守了,但最后这一条还是遵守至今的。
这些船只皆用作装载茶山上的茶叶和药材到城外去的,一年分两趟,一趟在五六月,一趟在八九月,每趟出船十几艘到几十艘不等,船只不大也不小,但足以抵得过柳江河的水,柳江的水,是平静的,温顺的,如山水间所养育的苗人一般,他们淳朴如山,隽永如水......
茶山头上,阶梯状的犁田上,满满全是碧眼的茶树,处处散着茶香。香是淡淡的,弥漫的香,飘渺的香,融入雾里,夹在风里,揉进水里,整个仙居在香气氤氲中生养着山里的苗人。每年的这个时节,除了出外运茶、运货的汉子,便是来查货的那丰腴富态的商人,除此之外,很少有人踏足这片远离喧嚣的土地。这原始的土地,这人杰地灵的土地,生养了多少苗族的俊美人儿,她们,生在这,嫁在这,死在这,便全然忘却了尘世间外的纷扰,虔诚如天职地履行自己的本分,世世代代......
好山离不开好水,风景离不开诗赋似的。仙居的水是长流的水,未干涸断过流。河水不停地分岔出去,又不停地接上头,仙居这类的小县小镇,全是水做成的缘。
仙居的水道是树上的枝,枝上的杈,杈上的叶,叶上的经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不息地繁衍开来。水道纵横交错,簇拥成一个临江的景。这类小镇,全是印象中的水墨画,只白、黑、青三色。白是无色之色,是小镇洗得发白的布衫,是天色和白云;黑,是夜,是树荫,是底色,是隐是收,是将万事万物包揽下来,给你一个名称;或是将万事万物偃息下来,做一个休止;青,是石墙,是青石板,是古井边上的苔藓,结出的关于光阴的织网,是厚重的绿和鲜亮的翠杂糅一起的磨成的女子指甲的染色。青,是仙居的本色,满山的茶色触目皆惊绿了眼眸.....
 
茶叶因到了收获的时节,茶山上头弥漫着满满的茶味。龙井,贡茶,碧螺春,铁观音,黑茶......铺天盖地的香,起雾一般的。茶树一垄一垄地铺在梯田之上,绵延不断。一山的茶,分属几个不同的茶庄,不同的茶庄的茶要运到不同的地方,催生了一种特殊的营生——水手,仙居镇的阿哥大多是水手,仙居镇的水手,实在是美丽的天职。
山是那样的高山,茶是那样的好茶,一高山的好茶,一半露在外头,一半埋进雾里,也像山上的采茶姑娘似的,戴一顶自家编的斗笠,裹一条布巾遮着脸蛋儿,只露出一双明眸子,似山中的梅花鹿,让阿哥好找。
一山头秀美的可人儿,一身素净的蓝布绸衣,从双袖里伸出两条雪白的圆滚滚的胳膊,那白,受着日月的浸染,无不透着自然的津液,那白,是丹顶鹤肚子的白,健康的美丽的白,不像城里女子的白,像砧板板上鱼肚的白,病态的白......
苗族姑娘细细地挑着茶树,拣出新生的叶片,用灵巧的手指轻轻抹下来,那翠绿的,嫩得看得清茎脉的新茶,在同样娇嫩的手中灵动着,温顺地落入女人腰间的用细竹条编织的花纹娄篮子里,如将要出生的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般温顺而又灵动着,闪着生与灵自然的光......
2
山上的采茶姑娘当中,有一灵巧的小兽,叫桑梓。
姑娘家住仙居镇西街桥尾,桥下是淙淙的柳江水,顺着小溪蜿蜒曲折几百米的荫蔽处,有两片小竹篁,两竹篁之间藏着一所精致的小房子,全是用竹子做成的,取材于竹,满眼青翠,触目皆惊绿了眼眸。房前是湾湾河流,北靠青山,依山傍水,隐匿于竹林深处,实在是与世间无争了。
 
若在古代,住的该是苏东坡、陶渊明这号的人物了。然而,搭建这房子的不过是河街上一个憨厚的老实人,没多少人喊他的全名,镇上的人都唤他老三叔。老三是个镇上的老水手,四十好几的年纪,娶了个贤惠美丽的妻子,又生了个乖巧精灵的女儿,不惑之年,却过得胜似活神仙。
 
老三屋舍院前的苗圃里种梓树和桑。梓树长得高大,树籽榨成的油叫梓油,跟榨油坊子榨出的花生油不同,梓油凝结且颜色雪白,上面擎着一层油泡,样子跟猪油差不多。但炒菜极香,梓油的香,是沁人心脾的香。
若是哪家用梓油炒菜,一排垄过去的邻房都能闻见,必定能听到邻家人吆喝。
“秀清嫂,什么日子,舍得这样的好油?”
秀清道:“你三哥打了一条鳜鱼,桑梓也爱吃......”
老三屋前的河名叫柳江河,柳江河盛产鲤鱼,鳜鱼一般很难打得到,但老三水性子好,隔三五岔总能打上一两条鳜鱼,很有点仙人的意兴。仙居人不懂“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诗意,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吃在口中是福的满足。每每打到鳜鱼,老三就唤桑梓在竹林里挖两三条新鲜的春笋,剥了笋皮,露出白嫩嫩的笋肉,用镰刀割下笋头装了满满一篮子里拿回家,娘秀清花刀大片大片的切成片儿或竹笋丝儿,铺在杀好的鳜鱼上,剁上几条红绿紫天椒,淋上五勺梓油,不再加其他佐料,放入锅里文火清蒸,鳜鱼的清香就能让馋嘴的小桑梓在她的舌头上回味好几天。
 
爹爹不出船的光景,和桑梓坐在自己做的小木舟在江面上,撒一两回渔网,打一两回鱼。偶尔打上几条蚕豆大小的河豚,让桑梓对着踏吹起气,河豚的肚子马上就膨胀得像个鼓包子,简直就要炸开了似的,桑梓呵呵地笑,又不免担心河豚的肚子真的炸了,双手遮着眼睛望,过一小会儿,河豚的肚子瘪了,小了,桑梓这才又吹......
苗圃一边是梓树,另一边是桑梓娘种的桑和茶叶。若说道闺女的名字由来,还跟着离不开边了。
那会儿,秀清刚生下女儿,左邻右舍都打趣地问老三闺女取什么名。老三从小当水手,没读过书,识不了几个大字,于是特地到河街上的万卷学堂请来教书的老先生,老先生一把年纪,胡子花白,为人又很随和,悠悠地跟着老三走来,得道仙人似的。先生入屋,初初见得那刚刚生下没几天的婴儿,生得两眼如发亮的水墨珠子,明眸淡月,嘴巴嘟嘟的要吃阿娘的奶水,甚是可爱。老先生摸着胡子,走出竹房,问老三年方几何,老三憨憨地笑:“四十有几咯。”老先生笑笑:“算是老来得喜了。”
 
正说这时,先生望见屋前的苗圃种得桑树和梓树各一,问:“这苗圃是你家种的?”老三说:“家里妇人倒腾弄的。”
老先生沉思一会儿,念起《诗经》中“维桑与梓,必恭敬止”,于是给老三的女儿取名为桑梓,寓意思念父母,孝顺父母。老三老来才得个小女,对女儿别无所求,只求女儿长大成人,孝顺父母足矣。
 
后来老先生去世了,无儿无女,老三和秀清两人念着这份恩情,给老先生办了丧礼。也不知是上苍眷顾了夫妻两人的祈求。打小起,小桑梓就乖巧懂事,八岁就已经帮得娘秀清的手,挑一小担子上街卖茶叶,虽是自家种的茶叶,做出的新茶却好得很。
但买茶人毕竟习惯了去茶铺买,选择多,有信誉,挑担子卖茶在是难以经营的,幸而多得桑梓,八岁的年纪,长得好生俊俏,月盘似的精致圆脸儿配着双碧玉般清澈明净的大眼睛,远远望去,似洞中的初生不过几月的小兽,水汪汪地泛着月明星稀的亮光,叫人生爱怜之意。
头上学着娘那样,用红绳编条马辫子别在左肩头,裹一身竹布花纹白衣裳,洗得发了黄,却有一番古美人的意味了。每每上河街卖茶,路人见了这母女俩,土汉子狗叔必定逗趣几句:
“桑梓她娘,带着闺女做生意呐!”
“哎!新出的茶叶,自家种的,好得很。”
“闺女多大了?”
“你问这干啥?你家狗儿看中我家闺女啊?”
“哪是?老子看中,等你闺女十八岁,老子不死,还得娶你女儿做妾呢!”接着是一阵旁观者的嬉笑声,这笑全然毫无恶意,不过是仙居人茶余饭后的一点玩乐和谈资,仙居人的风度也全在着逍遥野话之中。
“狗叔子......都这把年纪了,还开小孩的玩笑话......”秀清装作生气地说。
“桑梓她娘,别生气。狗叔逗桑梓闹着玩的,回头买你半斤茶叶当赔罪......”
“回头卖完茶,桑梓告诉狗姨姨!”八岁的桑梓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惹得秀清忍俊不禁了。
“哟哟哟,别!别!别!狗叔知错了,回头买桑梓茶叶,给桑梓斟茶赔罪怎么样?”众人在旁乐得呵呵大笑......
“那狗叔得买娘的一斤茶叶......”
“这厮闺女可会做生意啊,行!行!行!今个儿狗叔被你逮着了,一斤就一斤。”
看客们笑得前俯后仰,用爽朗的笑声打破了清晨的静谧。晨曦从四方照进这片土地,像光的雨似的,纵横交错,炊烟也来凑风景,那树上叶上的露水此时也成了烟,湿腾腾起来。小镇被这光和烟烘托着,云雾萦绕,实在是个仙境了。从山下望去,河街上的人小得如一抹黑点,渐渐地那黑点多了起来,蚂蚁般地簇拥了,人们也惊奇,这些逍遥人在无忧的光景居然不忘了上天的一份天职。       
 
六岁时,桑梓在河街捡了一条流浪狗,桑梓唤它“黑雏”。桑梓天天带这小雏上河街跟着娘去卖菜。秀清种的青菜爽甜可口,买的人自然也多。天刚亮,娘就叫醒被窝里的桑梓去苗圃去摘今天要卖的青菜,娘俩一手摘菜,一手帮忙洗去菜叶上的污泥,担在担子上的菜,油绿油绿的,满眼好看,拣一棵生着吃,也是清甜如水的。所以,桑梓娘的菜得抢,才买得到。
菜长得这生好,卖菜的娘俩也同这新拣的菜般满眼水灵儿,宛若出水芙蓉。卖菜妮子长得俊,做人也是这般公道。秀清清晨四点到菜园摘菜,摘的菜用过夜的井水过一遍,洗去菜叶上的污泥,上称前,秀清自然得一一甩干菜叶上的清水,不加重秤的分量,叶子上的水滴顺着那轻盈的甩摆,伴着弧度洋洋洒洒地落在青石板面上,现出星光乱点的痕迹。
这一甩一称,是苗家女子的至美了。
“呐,一斤二两。不赚你一分钱,大娘。”
“呵呵,行!行!秀清长得像观世音,活菩萨,卖的菜这样好,做人也公道,闺女也随了你的好性子......”
蹲坐在一旁的桑梓低头逗黑雏玩耍,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方才抬起她的头,拨开额前稀稀疏疏的刘海儿,露出那副灵物般的妙眼。
“大娘好!”笑得面颊两边挤出两个小酒窝,触目天色似的。
“哎!桑梓好咧!”
 
秀清卖菜的时候,桑梓便在一旁帮忙收钱,等到菜卖的差不多的时候,桑梓带着黑雏去肉铺子的集市上溜达,左手牵着小雏的狗绳,右手提着个小竹篮,一路溜达,一路去瞅瞅哪儿有被遗弃的剩肉,小雏跟在后面左嗅嗅,右闻闻,无所收获时,只得去人家收了摊的肉铺子那里,在砧板上刮点肉沫渣子。
 
桑梓刮得那肉渣,既好似在安慰黑雏,又好似在安慰自己:“中午叫娘帮你做个肉饼渣子。”黑雏似乎也通点人性,也不吠两声,只定定地看了眼肉渣子,低一下头又抬一下头的左看看右瞅瞅,这一低头抬头之间,世间全然是天底下的妙物了。
 
桑梓拉着黑雏回到秀清身边,担子里的花菜已经卖完了。桑梓懂事地走到娘身后,给娘捶捶背,顺带着小竹篮递到娘跟前。
“娘,这够做个肉饼子给黑雏吃么?”
秀清瞅了眼竹篮里的肉沫渣子,“赶明儿咋让黑雏改吃素,不吃荤,好不好?”
“娘,你骗人。黑雏只吃荤的,不吃素的,你逗桑梓玩儿呢!” 
“往左边一点。”秀清顿了顿,“黑雏可不像你那么挑食,它饿了啥都吃,连桑梓都吃得下。”
“娘,你骗人,黑雏才不会吃我呢。”
“你看你长的白白净净,水灵水灵的,黑雏哪次见着桑梓不是摇着尾巴流着口水就过来了?”
桑梓经娘这么一说,倒真有点后知后觉了,每次唤黑雏,黑雏都是咧着嘴巴,摇着尾巴就奔过来了。
秀清还继续逗她:“尤其是在夏天,天气热,黑雏肚子饿的快,见着桑梓红红的脸蛋,口水流得更是厉害,跟水帘洞似的。”
桑梓不给娘捶背了。低头看看脚边蹭痒的黑雏,黑雏抬着头可怜巴巴地望着桑梓,水汪汪的眼珠子把桑梓的样子映照在它的眼眸里,桑梓的眼睛如通透的琉璃瓶子,把小小的黑雏全装在眼里。
“黑雏真的要吃我吗?”小嗓子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嗯。饿了就吃......”秀清乐呵呵地应着。
“可是......可是......桑梓舍不得爹爹还有娘......”桑梓忽地就在大街上哭得泪雨梨花似的,伤心得很。秀清哭笑不得,赶忙安慰女儿,说刚才的话是骗桑梓的,桑梓哪里听得进去,只是跪下来抱着黑雏哭,来往的路人都打趣地哄着桑梓,凑巧狗叔打巧过路。
“哟哟哟,闺女,咋哭了?”
“跟小孩逗着玩,这孩子信了狗儿饿了会吃掉她,伤心着呢。现在哄也不是,怎么着都不是了,哎哟!”
“闺女,别哭,别哭了啊!狗叔来买你的茶叶给你赔罪来了,要一斤茶叶。”
桑梓也不理,只是一个劲地哭,黑雏被捧在桑梓的怀里,一个劲地舔她脸上的泪水。
“没事,没事!这样,狗叔给你去买根骨头,黑雏有骨头啃就不会饿了,你信不信狗叔?”
桑梓这才停止了哭泣,可怜兮兮地问:“狗叔,是不是真的?”
“当然真的,不然大伙儿怎么叫叔作狗叔呢?狗叔养狗卖狗几十年,这还信不过狗叔啊?”
“狗叔,你别陪孩子疯,待会我跟她解释清楚就行,瞎浪费钱。”秀清忙着劝阻。
“行行行,不就根骨头的钱吗?老子给的钱,就当是花钱买桑梓一笑,古代还有帝王建玉林酒池、烽火戏诸侯博红颜一笑呢,狗叔这钱不算个啥。”
“狗叔你也好比古代帝王将相呐?”秀清咯咯地笑着,“回头我让老三把钱还你。”
“不用不用,桑梓叫得老子一声叔,叔还没回过礼给桑梓呢。”
“走,桑梓,带上黑雏,狗叔带你去西街的市场去买骨头。”
打那儿起,桑梓去到哪都带着那根骨头,还用红绳子捆着别在腰间,一路溜着一路上河街去卖菜了。铺好摊位后就把狗绳绑在石柱上,给骨头黑雏啃,啃得累了,娘的菜也就差不多该卖完了。桑梓就到打烊的肉铺子里去刮肉沫子。狗叔给的那根骨头棒子,桑梓给黑雏足足啃了半个多月。   
3
这样的小镇,照例是少不了流言的,这流言有时是由厢房里的一抹香水引出的,有时是从藏污纳垢的厨房的两个姨娘口中传出的,有时是路边的一盒胭脂,有时是树林从里的风吹草动,有时是大户小户人家里传出的一点空空的呜咽。但小镇的流言是小情小调的,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是公开的,摆在桌面上无伤大雅的笑料。不像城里的流言,像阴沟里的水,是被人用过丢弃的,见不得人的脏。
 
流言是小镇生活的基调,是这地方最多见也最鲜见的,是孩童用来解馋的零食。流言是这大千世界的核,什么都灭了,它也灭不了,因它是时间的本质,一切物质的最初。
小镇上有这么个流言,传说河街前是一座茶山,背后也是一座山。后山不种茶,人也少,山上只有一座庙,谁也说不清为什么。乡民为了填补这空白,便滋生了一个流言。
 
老一辈的人说从前山里有蛇妖,会妖术蛊惑人心,把砍柴的阿哥阿郎全部吃掉,于是,那座山从此没什么人敢上去了。后来,镇上的人请了个法师在这里做了一场法事,法师说要在山脚下筑一座寺庙,方才可蛇妖镇住。于是人们在山脚下筑起了一座寺庙,又请了和尚过来镇住在寺庙里。谁知,不出一个月,寺庙里的和尚全都消失了,从此,人们连山脚边都不敢去了。
话说一日,一老尼路过此地,打听了此地竟有这么一传闻,于是打算上山瞅瞅,众人纷纷阻扰说:“师傅,你是不知道,那蛇妖已经残杀了多少乡民,连法师都拿她没有办法,师傅,你一人上去,该是要送死咯!”
那老尼听了,慈祥一笑,像个老佛陀,一时无话,径自地上山去了。众人赌咒说这老尼姑活不过今晚。却知,第二天早晨,人们见她早早上集市化缘去了。众人又言:
“昨晚可能是蛇妖没发现,这老尼必定过了不明晚。”
又过了一日,人们在集市上又见老尼在化缘了,于是众人纷纷乞求老尼:“菩萨啊,求求你,替我们收了那山上的蛇妖吧!”
那老尼哈哈一笑,说道:“那蛇妖修行百年,法力尚不高,老尼如今用得袈裟收了这妖物,你们只待供奉上香,便方可无事。”说完,一拂衣袖,扬长而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皆不敢贸然上山,凑巧几日后,此地又来了几位年轻的尼姑,打听得知,原来是那老尼的徒弟,过来留住寺庙的。众人方才安心上山了,后来,为了感激老尼的救命之恩,人们又筹钱翻新修建一遍祠庙。
于是,这明白的一座和尚庙,不住和尚了,成了尼姑庵。
 
一日,桑梓遛黑雏去玩,所到之处,黑雏便用鼻子嗅嗅闻闻,不愿错过任何气味似的,一直到了后山。倏地,黑雏像闻到什么似的,一溜烟跑进了后山的竹林里头去了,桑梓赶紧追进了竹林,却只见满眼碧绿的竹子,层峦叠嶂,参天似的立成一个阵势,桑梓却无心于风景,唤着黑雏愈往林子深处去了。竹林愈密而光线渐少,竟如同另外一个世间的虚空。
桑梓望而却步,却又忽地听得见一声犬吠,迈着步子进去了。待越过竹林,顿时竟重见天日,眼眸很久未触及光明似的豁然开朗了,算得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眼前是一座古老的和尚庙,红漆牌匾上写着“静思寺”,时光的掌纹剥蚀了浮华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艳丽的朱红,坍圮了高墙又散落了斑驳雕栏,寺庙荒芜了却并不破败,依稀看得出曾经一时的辉煌。桑梓走进望入内门,寺内大堂无人,庙门两边放着一个钟架和鼓架,钟和鼓都很大,桑梓望着那面鼓子,很想自己上前去敲一下,却始终没有敲得人生的一声命响,好似与世间的一个空灵失之交臂了。
 
正在桑梓想得出神,倏然,从寺庙里冲出了一个蓬头垢脸的女子,打破了桑梓沉默的虚空,闯进了她的宇宙似的。桑梓看不清脸蛋儿,只见女子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道服,疯疯癫癫地冲着桑梓过来了。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偷了我的鸡腿?”
桑梓被吓得七魂失了六魄,“道长,我没偷你的鸡腿,我没有。”
那女子也不管,发了疯似的倒在地上打滚:“还我鸡腿,你们都是坏人,偷走我的东西......”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了出来。
这一哭可把几个道长和主持惊动出来了,连拉带拽地把女子弄起来,那疯女子哪里肯依,一口咬在一个道长的手上,痛得那尼姑眼里泛了星星泪光,是世间的至美了。那几位道长使劲拉着疯女子,却被疯女子一个顺势,落了个人仰马翻的狼狈。
桑梓在一旁扑哧一声笑了,主持走到桑梓旁边说道:“阿尼陀佛,施主为何而来?”
桑梓正想向主持打听,只见黑雏屁颠屁颠地从寺庙里叼着一根树枝跑了出来,冲到桑梓脚边。那疯女子见了,连忙爬起来喊着:“我的鸡腿!鸡腿!那狗儿抢了我的鸡腿!”
“姨姨!那不是鸡腿,不过是一根枯枝。”
“好姑娘,这妮儿神智不清,你就快让你的狗儿把‘鸡腿’还给她吧。”桑梓只好赶紧让黑雏送了口中的枯枝,那女疯子挣脱着众生的手,连滚带爬地用嘴学着黑雏那般叼起枯枝,疯疯癫癫地网寺庙内跑了,那几个尼姑也就都风风火火地跟着进去了。
庙前只留得主持和桑梓,还有犬儿。
“姑娘,你住哪里?”
“家住西街桥尾。”
“是谁家的孩子?”
“老三家的。”
“你娘叫什么名字?”
桑梓觉着主持多话,一时竟不想回答了,低头望着黑雏,生怕又让它乱窜。
“是秀清家的闺女吧?”
“咦,主持!您怎么知道?”
“出家人看眉目,看心眼。出门就觉着姑娘的眉目似秀清,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来。”
“对,我也觉着名字是世间不该有之物,所以出家人作法号。”
主持笑笑:“法号不外乎一个名字,世间无物莫有虚名。树本非‘树’,草本非‘草,花本非‘花’,鸟本非‘鸟’,不外乎人之所为。”
桑梓听不懂主持之语,一时无话了。顿了顿,又问:“那尼姑是什么事?”
“那不是庵里的尼姑,是俗人。”
“那为何在主持院内撒野泼辣?”
“当日老尼本上街化缘,行至桥边,发现女子倒在沙地上浑身湿透,该是投河自尽未果,被水冲到沙地上来。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奇迹浮屠’,女子命不该绝,俺便命人带她回庵里。”老尼姑顿了顿,望着暗下去的天色:“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娘该寻你回家了。”
桑梓这才想起来,自己出去的时节久了,匆匆作别了主持,往竹林里去了......      
桑梓回到竹篁林子的家时,还没进屋,就已经娘在厨房听见剁肉的声音了,菜刀和砧板碰撞“嘀嘀哆哆”的响,有种雨打芭蕉的兴味。再过一会儿,定能听见铁锅“滋”的一声响,窗口飘出梓油香,跟油坊子榨的花生油香不同,梓油凝结且颜色雪白,上面擎着一层油泡,样子跟猪油差不多,炒菜极香。桑梓刚进屋,看见爹爹躺在竹榻上抽水烟,老三抽水烟不同别人,要让烟在枪筒里“咕噜咕噜”过滤好几次才吸一小口,眯着眼,让烟味在嘴里回荡好一阵子才吐出来。大夫说爹爹的肺有毛病,娘让他戒烟,爹爹戒不了,说是戒了烟活着没什么意思,秀清娘没办法每天让老三抽一小撮烟丝,而且还得让烈烟“过水”,烟味就淡了纯了。老三尤其珍惜这丁点的时光,谁也不许打扰,仿佛凭着这烟吊着老命,不肯跟阎王爷走似的。
“爹爹,你认识后山和尚庙里的姨姨么?”小桑梓走到爹爹面前问。
“哪个姨姨?”爹爹老三睁开眼问,好闻的烟味从他的嘴里散出来。
“住在后山庙里的疯了的姨姨。”
“呵......”老三长吁一口气,表示晓得疯婆子的事,“你问这来干嘛?”
“爹,快给我说说,姨姨是怎么变疯癫的?”
秀清端菜从厨房里面出来,听见了父女间的对话。
“桑梓,你老是不听话到处乱走,。那姑娘要咬人,以后不许再去找她,听见没有?”
“娘,你偷听人家讲话。”
“娘没有偷听,你俩要是光明正大的怕什么娘听见。”
“爹.....”
“好了,先吃饭。”爹爹对着桑梓眨巴眼睛,桑梓也就意会了。吃过晚饭后,娘在厨房里洗碗,爹爹和桑梓在屋顶上纳凉。
“爹爹,快说快说。”
“哎。”老三吁了一口气,“去年你三姑子给刘家当短工,就是镇上的刘寿延刘老爷知道吧?”
“被封了的那家大宅?”
“对。听三姑子说,刘老爷的闺女叫刘婉枝,在县城里头读书,听府上的人说还是个才女,考上了省城大学学。但刘老爷不让她再念书,硬是给闺女安排了婚姻,说是嫁给镇上秦爷的三儿子秦高,那大小姐一气之下就病了,一病就得了失心疯。刘老爷觉得丢人,便把这小姐藏了起来。没多久,刘老爷走私生意遭了秧,带着两个婆姨连夜出走。后来,仙居镇上便出了一疯婆子,不知情的人说大概是闹饥荒跑路到这的。”
桑梓的泪似一汪清水,装着的是天底下最干净的妙物,或者说女子的眼眸才是最干净的妙物。
“姨姨真苦命。”
“哎!”
“爹爹,你会丢下桑梓吗?”
老三被桑梓这话惊着了。原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老三却想得很远——这几乎是类于生死的命题。爹爹摸着女儿如墨黑绸缎子般的长发,发丝零散搭在肩上,夹杂着水草气息。恍惚间,老三惊觉了世间的一个秘密——小桑梓也在长大!漫漫流光岁月转眼白驹过隙,牙牙学语的女婴如今已然有了亭亭玉立女子的轮廓了,父女之间的关系便悄然呈现出清晰的脉络:女儿长大了,走的是上坡路,离顶点还很远很远;爹爹再往下走,便是下坡路了。老三对命运有了力不从心之感。
“爹爹会看着桑梓长大。”老三却没敢把下面半句说出口:即使在天上。
“那咱们拉勾。”桑梓笑靥如花。
“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父女的笑声在屋顶上爽朗地响起。桑梓依偎在老三的怀里望着天,满眼繁星多得连眼睛都装不下了。
每一个夜晚天上的星星陪着地上人儿,一眨一闪的,好像也和某个人约好了,一百年都不许变;屋檐下,秀清在洗着碗,听见屋顶上方有桑梓的天籁,笑了。
“爹,你说天上的星星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哪一颗最亮?”
“都一样亮。”
“改天替爹找到一颗最亮的……”
 
往后的日子桑梓经常去和尚庙去看疯婆子,还隔三五差去寺庙送好吃的。一开始,疯婆子也骂过桑梓,桑梓也不在意,依旧三天两回地探望。日子一久,疯婆子便不认生了,还跟桑梓闹着玩。
疯婆子其实才不过二十五岁,鹅蛋脸上配着新月眉,杏花眼子,只是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她的脸蛋。桑梓喜欢看刘疯婆子嘻嘻地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线,嘴角两边各点缀着一个梨涡旋子,好看的很。疯婆子有时会摘朵花戴在自己头上试试,又嘻笑着放在桑梓的头发上。觉得好看了,鼓劲拍掌,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好看好看,真好看!”觉得不好看了,便取下来扔了,“再摘一朵,再摘一朵。”
“姨姨,你叫什么名字?”
刘疯婆子眼骨碌一转,笑起来:“疯婆子。”
“姨姨不疯!”
“不疯……嘻嘻……”又指指桑梓,“疯子!嘻嘻……”
“姨姨,我叫桑梓,家住西街柳江码头桥尾竹篁林子。”
刘疯婆子无心听桑梓的话,蹲在地上摘了一朵野黄花,别到桑梓的头发上。            
“好看!好看……嘻嘻……疯子好看……”
 
4
 东街到西街之间的衔接是由一条石板桥建成,桥是康熙年间建的,足有百年的历史了,本是无名的一条桥,乾隆年间有户人家爷父孙三代同堂考科举,结果做爷爷的考上了举人,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把这桥题名为“同堂桥”。
 
桥是弯弯的拱门,桥下走船,桥上走人,岁月一长,青石板的中心被行人的脚和雨水磨得发了白,倒显出四周的墨青似的,星星点点,似泼洒出来的水墨画。再放眼定睛一看,发现这小镇就是一幅宏图的水墨画,山是青山,水是绿水,天是象牙白的,屋檐也有它的线条纹路,这里的屋檐是伸出来的,和岭南的骑楼不同,这里的屋檐像从二层延伸生长出来的遮阴躲雨的伞,是专为行人提供的。它内隐着一种佛理,讲的是空和净,但这空净却是用最抽象的笔触去填充的,描不出来的,全渗入依附在仙居人的最日常的景致里,一种柴米油盐、吃饭穿衣的哲学里。
仙居吃的米,是一颗一颗碾去壳,筛去糠,淘水箩里淘干净;仙居用的柴,是后山上的松干,一根根破细砍碎了,晒干晒透,烧得旺旺的;码头的水边上,妇人家的杵衣声和笑声织成一张岁月的网,如同眼角边上美丽的鱼尾纹,桥的岁月,是点点滴滴,仔仔细细度着的,不偷懒,不浪费,也不贪求,挣一点花一点,再攒一点留给后人。
仙居的路,桥,房舍,舍里的腿菜坛,地下的酒钵,都是这么一日一日、一代一代攒起的。仙居的炊烟是这柴米生涯的明证,它们在同一时刻升起,饭香和干菜香,还有米酒香便弥漫开来。这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良辰美景,是人生中的大善之景。
仙居的破晓鸡啼也是柴米生涯的明证,由一只公鸡起首,然后同声合唱,春华秋实的一天又开始了。这都是带有永恒意味的明证,任凭流水三干,世道变化,它自岿然不动,几乎是人和岁月的真理。镇上的一切都是最初意味的,所有的繁华似锦,万花筒似的景象都是从这里引发伸延出去,再是抽身退步。
 
同堂桥面窄而长,把仙居镇分开作两地。东街那头是较为繁华的集市,仙居镇的大户人家多聚集在东街,东街依傍一江春水,屋舍北对寿山。所谓开门见山水,富贵永流长。这些做生意的人与官员蛰居此地,赏一轮青山绿水,醉翁看亭;作一番青楼眷梦,不醉无归,或在水边的吊脚楼上做一番交易,花一轮放肆的银子,也卸去与人应酬的虚伪面具,同白面温婉妇人在温床上撒一泼野,说一些情话。
 
上天把责任赋予了汉子与生俱来的责任,也降福于他们,这天底下汉子们不埋怨,不逃避,他们有他们的哲学,把上天赐予的辛苦和疲惫融进女人的身体里,融入那方窄窄的温床上,触目俱见天姿了。西街那头较为清静,住的是农民、小生意贩子、水手等些人家,他们在仙居镇里勤勤恳恳,不偷鸡摸狗,不坑一分一钱,赚的全是自己双手辛苦得来的钱,所以见着富贵人家,这些人的脊梁也直挺挺的,不向人弯腰作揖,卑躬屈膝,不嬉皮笑脸相迎,待人接物与常人无异,必定是吆喝一嗓子:“可吃饱喝暖了?不够,再同老子上楼喝一壶去。”
5
这地方最稀罕的是过节,每一个节日的准备都格外隆重,这隆重不仅仅是排场上的,是当地人的心底里的一分执求,外头人看了是要笑话的,过于认真似的。但仙居人不考究这些,这里的人大多是苗人,远古图腾的印记从他们的脸上、身上褪去,却内隐在汉子、女人的骨子里,冗长的岁月淡薄了文化,却没有湮灭文化的信仰,仙居人把节日过成了一种特殊的神圣的仪式,这仪式不是死板的严肃,反而是热热闹闹的,不醉不归的,是文明的狂欢。但这文明终究是失落了的,有点余烬未散的意味,这余烬带着一点末日的痴狂和挽歌在里头,使得平常的节日染上了一丝不着边际的悲壮气氛,不可意味的。
 
五月初五的端午节,也是苗家人赛龙舟的节日。桥头上挤满了人,桑梓和娘搭渡船过江到边的河街上准备采购过龙船节用的榆树叶,肥猪肉,糯米,绿豆等佐料包粽子,老三这天要上河赛龙舟。
河街上人山人海,从这头到那头皆望不尽的人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挤着东街来的白面妇女,这些东街的妇人在这天接待的客人自然也少了许多,便有了清闲的功夫凑凑热闹。她们换下一身青楼里的行头,换上刚入行时带来的一身竹布衣衫,这身竹布衣衫可算珍贵了,料子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倒也显出这些女人婀娜多姿的身材,全然似上天的造物,女儿家做这行的,必定得把入行前穿的那身衣裳收藏好,待日后从良方才嫁得好。
 
她们换上平民的衣裳,稍稍粉饰一番,全然没有了吊脚楼上妇人家的影子,宛若“杜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儿般纯良了,别一发髻把头发束成高枕子,露出白亮细嫩的脖子,好似莲蓬绽开现出的雪白莲子,跟着上天的日光逗趣着呢。她们一路扭着圆滚的屁股,挺着丰满高耸的胸脯,从东街一路走去西街,一路吸引着上岸水手的目光,那目光随着从街头跟到街尾,最终消失到汉子的视线内,留下一丝的幻梦做着他们幸福的念想。
 
汉子们三五成群地从四处而来,胆子小的,为的是多看一眼这些平日不能见的美人胚子,过一把思春瘾;胆子大点,性子烈点的,赶人多拥挤时,一窝蜂拥上去,偷抓一把她们的大奶子,也能醉醺醺地乐上好半天。放荡点的妇人家也敢回头跟那群汉子杠上两句,满面春风地娇嗔一句“净欺负女人,算什么东西”,又扭着屁股追上同行的妇人,心里倒也是美滋滋的,在与汉子的逗趣中,她们又做了一次十足的处女......
 
西街的柳江河面上此时已满满地排好了十条龙船。这一天,不论是东街的高官商贾,还是西街的平民百姓,也不论是千金小姐,还是流氓胚子都会聚集在同堂桥一带看赛龙舟赛。天气是好得很,抬头放眼,碧空如洗,干净的像被勤劳的苗家妇人洗过一样,看不到一丝杂质。娘秀清领着桑梓,桑梓手里拎着黑雏从桥的对面一路走来,桥的那头,人山人海,桑梓简直乐坏了,因为爹爹这天就是赛龙舟的划桨人之一。
 
在西街这处,龙舟节同时还是宴食节。其实,不过是小商贩子趁着节日客人多好做生意而倒腾出来的。桑梓拎着黑雏左顾右盼,凡是往常不曾遇见的事物便觉得好奇新鲜,像香炸芋头,红烧狮子头、钵子膏等,又像舞狮、猜灯谜、对对子等等,都让她看的痴迷了。才不一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就和娘走丢了。桑梓也不怕,她认得回家的路,身边还有黑雏陪着。难得娘不在,爹爹的赛龙舟也没有开始,又有许多新奇的玩物,尽是可以看个痛快。
 
桑梓溜着黑雏去广场上看杂技表演,不论男女皆能舞刀弄枪,男的汉子把关公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女的妮儿弄剑耍得飘逸潇洒,大伙儿也是一个劲头的鼓掌,待看的差不多了,人过来求打赏点时,桑梓早早又去了那头看舞狮抢灯了。西街上的醉仙楼要算的是看龙舟的好地方了。醉仙楼一共有八层楼,有钱的官员商贾均聚在八楼顶处观赏,但他们看赛龙舟往往不为了观赏,只是为了消遣,打赌哪一只龙船今年能获胜。
 
醉仙楼前,两只狮头互相打斗着。每只狮头皆有三人持着,一人掌狮头,一人擎狮身,一人拖着狮尾,相互配合,把狮子舞得活灵活现,那黑色狮子头凑到桑梓跟前不停滴眨动着眼睛,桑梓则看得眼睛一动不敢动,好像狮子真的就在眼前那般真切紧张。两狮子互相斗着上了第一层的板凳,擂台是由长板凳和四方桌搭成的,一共是六层。谁先上到六层顶端的取得上面吊着的花灯就为赢家。
 
桑梓和其他观众围成一个圈在那儿观看,两只狮子头在平地上先斗上一番,摸清实力后,那头黑狮子头从北面蹬一脚板凳一跃而上到四方桌面,红狮子头则从南面攀登,两只狮子在由桌子和凳子堆砌成的假山上相互缠斗,惹得人们阵阵喝彩。桑梓则看得心惊肉跳,生怕哪知狮子头不小心摔下来了。其实两只舞狮的师傅都是一个舞狮队的,彼此相争不过是应了如意楼老板钱掌柜的做一场表演,当中的拳打争斗只是做做样子,吊观众的胃口,在赛龙舟开始前为楼上的富贵人家提供一些玩味的兴致。
 
只见黑狮子头已经上到四层的桌面了,只要一跃就可以摘到花灯。那擎着红狮子尾的师傅见了,一脚踹开了二层的四方桌,那上层的桌椅顺势塌下来了,擎着黑狮子头的师傅从四层方桌上跳下来,落在扬着狮身和狮子尾的俩人背上,那红狮子头趁机顺着南面的长板凳攀沿而上,黑狮子头重整旗鼓,北面的桌椅全塌了,南面红狮子头占据着,从东西两面上也来不及追上红头狮子,这时黑狮子头急中生智,三人先跃上第三层,这时节,红狮子头已在五层了,离花灯只有咫尺之遥,只见擎着黑狮子尾的龙师傅扎定马步,擎狮身的陈师傅一跃而上到他的肩膀上,擎着黑狮子头的刘师傅把狮头交给了擎着狮身的,自己蹬上四层的桌子翻身一跃,擎狮身的把狮头高高抛向空中,刘师傅在空中摘到花灯,稳稳地落在二人的肩膀上,同时抓住落下黑狮子头,打开花灯中的对联:
四座了无尘世在,八窗都为酒人开。
大伙儿在台下一阵喝彩。
一连串喧天炮竹声,龙舟赛正式开始了。人们挤到栏杆边上,桑梓却往桥边的一棵大榕树奔去,她爬上树的制高点,江面的风景尽收眼底。柳江河面的龙船上,二十条汉子铆足了劲儿划桨,八条龙舟宛若水中蛟龙乘风破浪。在汉子们把船桨插入水里又迅速抽出,飞溅起的阵阵水花打湿了他们的胸膛,使得汉子像有使不完的劲更加卖力前行;老三叔站在龙头前擂鼓喧天,高声呐喊着龙舟号子,以力求所有人保持动作一致,节奏合一。呐喊声与打鼓声混在一片,刺激着桥头上的观众的神经。那观看的人儿涌动着,欢呼着,紧张着,好似自己也身在龙舟之上,感受得到汉子臂膀的力量,感受得到某种原始而自然的生命力,莫不为柳江河面上的人助威。路程已过了一半了,只见第四、五条龙舟并驾齐驱,分不清谁占据先机,桑梓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苗家人臂膀的肌肉是上天磨砺而成的,是自然的灵物,是苗族的图腾。在历史渊源的流淌中,苗家人渐渐忘记了刻在额头上的图腾,他们把图腾刻在他们浑然天成的肌肉里,身体里,心底里,苗家汉子的血性在这一刻得到了全然的释放,那看得人也在这汉子的血性中获得了心头间的一丝慰藉,这意味,苗家人道不明,只作心头上的神明了。
待人群渐渐散去,秀清才发现大榕树下和卖棉花糖唠嗑的女儿桑梓。秀清兴冲冲地走到桑梓前面,把她吓了一跳:“丫头,就知道野疯,回头看爹爹怎么说你!”
桑梓这才想起来误了事。“爷爷,今个儿不跟你聊了,我得跟娘去买糯米。”
“哎哎……好咧!”花白胡子的老人笑眯眯地应着桑梓。
“桑梓,怎么不见你的小狗?”秀清问。
“就在后……”桑梓转过身,惊愕地发现身后的黑雏不知何时起走丢了。河街上人头攒动,哪里见黑雏的影子?
 
正午时分,河街上业已没什么人了。各家各户都忙着在自家做菜烧饭,填饱家中的孩子和汉子。
正是梅雨时节,蒙蒙细雨像是经过仙人之手撕碎的纸屑沫,飘飘絮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放眼远处的高山皆可见蒸腾的雾气从山林里飘出来,蔓延成一条白色的丝带,与白云蓝天相接。
雨淋淋漓漓地下,打湿了河街的青石板,地面变得滑溜溜的,人走在上面,需十分谨慎方才避免滑倒。几个十三四岁顽皮男童湿了布鞋也不管,恣意地在雨中欢畅追逐,雨后泥鳅似的穿插在大街小巷中,任凭谁也抓不住,全然是自然天性。男童中,年纪稍大的孩子叫水生,剪一个板寸头,浑身晒得黑黑的,陡然个泥鳅样。留着中分头的是贵子,剪个西装头是亮子,年龄最小的留个锅盖头的是水生的弟弟,土生。

   一小伙人最常玩的游戏是凫水和捉迷藏。昨夜下过大雨,河水涨了,水生虽生性顽劣,也懂得照顾弟弟土生。土生小时有一次下河凫水,差点害了命。自此以后,土生就不下河了。
几个孩童玩捉小偷的游戏。他们划定好一个范围,以河街菜场中心老李猪肉铺子为基点,小偷不得跑出菜场外。尽管这游戏已经玩过无数遍了,好藏身的地儿也基本藏过,所以要把小偷们找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水生年龄稍大,警察的角色总由他担当。但水生并不急于把大家一个一个找出来,他用竹篮倒盖着躲在里头,一动不动,透过篮子的缝隙看着菜场的动静,等到有小偷耐不住性子出来的时节,水生就可以将小偷一网打尽。
这回水生也是和往日一样的策略,只是这会儿水生等到久了,竟困得小睡了一会。等醒来时,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竖起耳朵听外面有脚步声,猜想该是土生忍不住出来找他了。
水生仔细听发现是两个人的脚步声,那声音似远似近,缥缥缈渺的不甚真切,回荡在空荡荡的集市上。水生赶紧抖擞了下精神,认真听着脚步声。
那脚步声是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脚步也越来越急促,躲在竹篮里水生的心跳也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吧嗒!吧嗒!吧嗒......”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吧嗒!吧嗒!吧嗒......”
“到了!到了!到了......”水生的心在呐喊。
“嗖”的一声响,水生蹭地丢开竹篮冲天窜跳起来,像炮仗般蹿高。与之同时,是始料不及的二人伴随着的“啊”的尖叫声。待水生反应过来,才发现面前的不是土生和阿贵,是一对母女。这母女算是极其好看的了,同样的一套竹布衣裳,胸口绣着的是青花瓷的花纹线条,白布衬蓝色斑驳的花纹,简直看迷了水生的双眼,那娘儿是白皙的鹅蛋脸,弯弯的柳月眉下她这俨如天鹅般的眼眸,柔丝般的、弓样的眉睫,荫掩着盈盈的双瞳。妇人手牵着另一小女儿,这小女儿长的像蟠桃仙人门下的玉女,脸蛋儿红彤彤的,加上正午热出的汗水盈盈在脸上,更是水润得娇媚了。
那女人细细端详了面前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却生得一副虎目私寒星,两条剑眉如刷漆的威猛样子,额角上还长了一道弯月形的疤痕。“疤痕?”秀清突然想起来了。
“是郭家的水生吧?”
“嗯......大娘,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记得了?你弟弟土生满月酒的时候,大娘去喝宴席,抱过你还给过你糖吃呢?你头上的疤痕就是跟几个猴孩儿阿贵他们,追着要糖吃,不小心磕到门槛上留下的。”
男孩若有所思,又摇摇头,表示全然不记得了。
“那也是,那时你才几岁,自然是忘了。阿姨叫秀清,住在桥尾,有空过来阿姨那边玩。”
男孩也不应声,只是看着同样看着自己的女孩。秀清顺着眼光低头看桑梓。
“小妹,叫水生哥。”
桑梓抬起头看娘一样,乖巧地喊一句:“水生哥。”
“哎。”
“她叫桑梓,是秀清阿姨的女儿。”她又跟桑梓说,“水生哥的爹爹也是做水手的,跟爹爹是朋友,那现在你跟水生也是朋友了。”
女儿的双眼定定地望着秀清的双眸,双瞳仁剪秋水似的怪可怜的,“娘,乖乖,没找着。”
“瞧娘,把乖乖给忘了。”
“水生,有没有看见一只黑色的小狗雏,不到两岁大小,走丢了,你有没有瞅见?”
男孩还是不作声,摇摇头,全然没有了往日顽皮捣蛋的精气神。
桑梓拉拉秀清的衣角,眼睛业已红了。
“娘,乖乖会不会有事?”
女人蹲下来,用袖角擦去女孩脸上的泪痕,“没事啊,乖乖那么通人性,也许它也在找我们呢。说不定见找不着我们,乖乖已经回家了。”
女孩啜泣着话都说不清了,只是娇嗔地喊道:“娘......”
“你忘了?黑雏最认得回家的路了,哪次不是黑雏自己跑回家的。桑梓别哭,咱先回家看看黑雏是不是自己溜回林子了,爹爹在家也该着急了。咱先回家好不好?”
桑梓抹抹泪水,重重地点头。
“水生,阿姨先走了,有空来桥尾找桑梓玩,听说你现在潜水可厉害了,赛得过你爹咧!”
水生点点头,望着这对母女走远了。阿贵、阿金还有弟弟土生实在等得不耐烦了,从各个隐匿的角落里钻出来。
“水生哥,你每次都耍赖,每次都不来找我们的。”
水生没有理会伙伴们的埋怨,久久地出了魂。
 
秀清拉着桑梓往回走,西街桥头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学堂,是镇上唯一一个学堂——“万卷学堂”。那时节,刘疯婆子站在万卷学堂前,嘴里嘀咕着碎碎念着什么,突然她整个人大叫起来,抓起路边的一方砖头一个劲地往“万卷学堂”的牌匾上砸,嘴里咒骂着;“读书无用,读书无用呐!害人呐……”
没有一人敢上前去拦住刘疯婆子,任由她拿着砖头直往牌匾上砸,把牌匾上的几个大字砸得稀巴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面貌了,疯婆子这才罢休,一屁股蹲坐在地上,癫狂地笑着,桑梓只是看着那砸得不成样子的牌匾,心里头一阵不安,易先生该多难受啊!
 
话说这易先生,桑梓见他的时节正值阳春三月,爹爹老三从外头回来。桑梓每次总会问老三:“爹爹,你这次去哪儿?从哪里回来?”
老三只会嘻嘻地逗着小桑梓,用指尖摸摸她的鼻头:“到外头去。”
“什么是外头?外头有什么?”
“外头就是另外一个地方,那里很大很大。”
“那外头好吗?”
“不好,外头大风大浪。人也不好,要吃人咧。”
“那爹爹为什么还要去外头?”
“爹爹是水手,水手就不能停留在一个地方,要是哪天爹爹停在一个地方不走了,那就是爹爹死了。”
“那桑梓也跟爹爹一起去外头,当水手咧!”
“女孩子家不许乱说,去了要把你卖了才好,再不见爹爹。”
桑梓就不再问了,只是一个印象里头记住了,外头是一个与仙居镇迥乎不同的世界,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那里的人会吃人。       
三月,朦胧细雨中,老三的船靠岸了。
好不容易等到老三下了船,只见得老三领着一位年轻人,一路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回来了。”秀清轻轻地说了句。
“哎!回来了。”老三憨憨地笑着。
“桑梓有没有听娘的话?”
“秀清的话我都听。”
“说了多少遍,小孩子不许直呼大人的名字。你就是谁的话都听,爹爹的话就不听。”
“可是你也是叫我娘作秀清的,隔壁家狗叔的儿子月狗儿还在背后喊你老三呢!”桑梓闷闷地说,“而且我今年八岁了,早就不小了。”说得老三呵呵地笑,爹爹身后站着的男人也笑。
桑梓这才注意到身后的男人,一身中山装,梳着一头光亮的发,头发向后拨到上面,露出宽宽的额头,干净得像一面镜子似的,那副眼镜是西式的圆框眼镜,配在这个新式的人上,倒有点成熟的意味。老三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忙介绍道。
“这位是易先生,从苏州省城来的,在船上先生问我借烟火,才知道原来是到我们镇上学堂当教书先生。”
“先生,你好!”
“别叫我先生了,我姓易,叫朴生。”
桑梓听到爹爹的介绍却躲到秀清后面去了,拽着秀清的裙裾,胆怯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文质彬彬的“外头”人。秀清嘟囔地一句。
“桑梓,怎么一点礼貌都没有,快叫先生!”
“他是外头的人,凶起来要吃人……”
老三听了哈哈大笑,“先生,你别怪乡下丫头片子!”老三又对桑梓说:“这是先生,来我们这儿学堂教书的,怎么会吃人。”
桑梓仍躲在秀清后面,用余光打量着这个“外头人”。先生儒雅地笑着,从大褂里变戏法般掏出一颗糖果,五颜六色的,好似彩虹做成的糖。先生伸手递到桑梓跟前。
“要吗?”
桑梓摇了摇头,手却不自觉地伸了过去,当她小心翼翼拿起男人手掌心上的糖果,分明地感觉到了男人的手的温度。
“还说不要,这孩子!先生,你别怪她,咱们大山里的孩子都古灵精怪,怕是你日后在我们这儿上学堂教书,遇到的顽猴还不只这个咧。”秀清一语说的三人都笑了,只有桑梓痴痴地吃着糖果,第一次对“外头”这个词有了些许好感。
6
两个日头从山上过去,竹篁林子听不见黑雏的吠声。桑梓在桥头守着,但心思也有了一分打算。但每每这样想着,眼泪不自觉地落在脸蛋瓜子上。
天,黑了下来。云,也散尽了。爹爹拉着桑梓缓缓地走回林子,老爹第一次感觉作为父亲的无力,他通晓了,上天赐予给他一份快乐的同时,也让他承受了女儿在世间所经受的痛苦之上的一份痛苦。世间的逍遥是用痛苦作抵押的。快乐悄无声息过去,悲伤早已潜伏而来。
老三走在前头,桑梓走在后头,前头是大手,后头是小手,大手牵着小手,走在他们生命的桥头上。老三暗自庆幸,和女儿走的路上还没出现分岔路,他还可以陪着女儿多走一段路,至于这路有多长,有多久,全是上天的安排。仙居人不算计上天的谋划,上上天有上天的主意,参不破的玄机。老三对上天的安排感到满足。
桑梓越走越慢了,步伐越来越沉重,该是站得累了。老三放慢了脚步,又握紧了些小手。老三回过头来,只看见桑梓低着头,失了魂的走着。老三走到桥中央,停住了。桑梓抬起头,轻轻唤了句:
“爹爹。”
“爹爹背你回家。”
老三身材高大,单腿跪着还得使劲弯腰,桑梓犹豫了一下,服帖地爬上爹爹大山似的背,双手攀着肩膀,累得渐渐睡了。男人走得很慢,很轻,生怕惊动了女儿,爹爹的身上背着的是好像是整个世界的重量......
那停在桥头上来回张望的麻雀,左顾右盼地,没有叫唤,也没有飞走,好像也生怕惊动了这美丽。金黄色祥云映照出的苍穹下,琼楼玉宇的繁华东街,袅袅炊烟的平民西街,仿若滚滚世事红尘映着两世人的背景罢了。
 
入夜。夏日的暑气升腾,河面上起了雾,把竹篁林子笼入半山腰里,一半没入雾里,一半露在外头,影影绰绰,斑驳陆离。
吃过晚饭后,老三叔一家三口子躺在草席上纳凉。
“娘,你有爹娘吗?”桑梓突然问道。
“傻丫头,谁没有爹娘?”
“那我管娘的爹娘唤什么?”
“叫娘的爹得作公公,娘的娘作婆婆。”
“爹爹呢?”
“爹爹也有爹娘啊,二妞子!”
“我也管他们叫公公婆婆吗?”
“不对,叫爹爹的爹作爷爷,爹爹的娘作奶奶。”
桑梓的双眸看着秀清娘,似懂非懂的样子。  
即便是夏日,在山里头,夜晚的风还是吹得好凉快。一家三小口躺在凉席上,老三显然是累得倦了,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是寤寐还是睡着了。
“那他们都住在哪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们呢?”
这一问可把秀清难住了,该怎样和还不懂事的桑梓谈论生死的命题呢?如果跟桑梓说人已经不在了,那对一个八岁的女孩来说是否太残忍了。但如果欺瞒桑梓说老人住在别处,以后又该怎么解释不去探望的原因?秀清犯了难,一时竟无从回应八岁女儿给出的难题。
倒是老三转过了身,笑笑说。“桑梓,你看到天上的星星了吗?”
“看到了,爹。”
“他们全在那里住着呢。”
“为什么他们不跟我们住一起?”
“因为老人尽了做人的本分,把劳作、养育儿女当作天职那样,虔诚地操劳着,日日夜夜,年年岁岁。上天认为他们尽了做人的本分,可以到那儿去享福,那儿没有疾病,也没有烦恼,都是善良的好人。”
 
秀清感到舒心,憔悴的脸上露出笑容,却也是极好看的。在最需要的时刻,丈夫作了他应分的责任,也尽了作为爹爹的责任。
桑梓那双月明似的眼睛也随着星星那样一眨一眨的,有了些倦意。对于爹娘而言,最残忍的莫过于上天无情地让还不能承受世间的苦痛的女儿早早去承担死亡的沉痛,如何去让桑梓理解死亡,又如何去让桑梓忘却死亡这样的字眼,依然作一个孩子该有的天真纯良,作一个孩子应有的享乐的天职呢?这似乎是上天出给老三的一道难题。
 
 老三闭起眼睛,却回想起昨天傍晚发生的一幕,天已被染黄,男人在院子里刚忙活完,把一堆稻草扛在肩上,远远的桥头那边,是女儿桑梓,还在等她的黑雏。
爹爹摇摇头,跨过围栏从菜园出来的时候,梓树下有个少童站在那里望着地上,他猛一回头看见远远爹爹望着他,转身就跑远了。
爹爹扛着肩上的稻草走过去,走到一半的时候,男人的鼻子闻到了一阵血腥味,老三隐隐地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老三的步伐不紧不慢,好像世间世事都应如此淡然应对。老三走到那棵苍郁的梓树,看见的是一具小兽的尸体,腹部业已被剖开了,内脏也没有了,只剩下一副血肉模糊的皮囊。
他看看远处桥头的桑梓,还在那儿痴痴地等。爹爹放下肩上的稻草,从衬衣口袋掏出一盒火柴,点了根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远处是桥头的桑梓,身后是袅袅的炊烟,爹爹越发觉得自己老了,抽烟也不带味不带劲了。他尽了做爹爹作丈夫的天职,尽了做人的朴实善良的道义,亦不免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叹息。
远处是女儿,身后是妻子。老三在中间,守着女儿,也护住身后的家。老三弯下腰,用稻草铺在乖乖身上,划着了手里的火柴,火柴一碰到稻草,星星地燃起了火苗,苗儿越生越旺,燃起的火旺得宛若夕阳晚霞的火烧云般艳,烧的噼里啪啦响,刺痛了老三的耳朵......
后来,梓树的果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地上长出的新草铺平了一切。连老三也忘了那个少年的印象。
7
桑梓还未上学前,学堂这个词,对桑梓而言,可真是个玩味。学堂前的牌匾上用金色的油漆把“万卷学堂”四个字刷的金亮,好看极了,只不过那时桑梓还小,不懂上面的意思。平日里只是在门外的窗户缝瞅里面看,里面的有一位先生,是从县城上调来的,大家都叫他易先生,桑梓已经认识了,还给过她糖果吃。易先生戴着一副西洋眼镜,梳了干净的西装头,穿着一身灰色长袍子,走到哪都是咯吱窝下夹着笔记本,笔记本很旧,有些发黄了,封面上还有茶渍在上面,见谁都点头笑笑,总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讲台下面是几十个和桑梓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各个把手里的书本立在桌子,齐声地朗读着: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桑梓尽往里正看得入迷,听得出神,忘了时节,竟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搭在肩膀上吓了惊叫一声,易先生闻声出来,桑梓赶紧跑开了,只听得见身后传来一声:“水生,你又逃课!回头先生告诉你爹娘。”
待桑梓气喘吁吁地跑得足够远了,方才停下来,伴随着她急促呼吸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
桑梓猛地回过头来,惊慌道:“是谁?”
“是我,水生。”男孩被这提防的问话弄得颇为窘困,连连摆着手退了两步子。
两人相互看着对方窘迫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仿佛刚才的事情不过是两人闹出的恶作剧般得意。
待呼吸顺畅了,桑梓问少年:“水生哥,你怎么不去学堂?”
“学堂没劲。整天跟着先生念书,念的书在我看来,也不是顶用之物,倒不如逃学闲逛来得有趣味。”
“学堂不是有其他人吗?你们不可以玩耍?”
“学堂里的书呆子根本不懂得玩耍的乐趣。我爹爹告诉我,小孩就应该野着玩咧。”
“那你爹爹怎么还送你来学堂念书?”
“爹爹让我来学堂不过是为了让我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数,其他的爹爹不管。”水生得意道,“我还记得看过一本书,说有个大文人,叫什么沈什么文的,忘了。他说过一句话‘当我懂得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时候,学堂那些东西已全是无用之功了’。虽然我不喜欢读书人文绉绉的话,但这句话我水生倒很是赞赏。”水生摆出一副指点江山的意味。
桑梓倒是说不清水生说得是对还是错,她只是因为在此见到水生而感到高兴。水生长得一身油亮油亮的皮肤,又高又瘦,浑然一副泥鳅的模样,笑起来露出一排象牙白的牙齿。
 水生又继续说了:“我弟是个二楞子,每天都准时去学堂那里念书,他念书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可逗乐。我演给你看......”
 接着水生给桑梓演示弟弟土生读书时,一边摇头,一边念书的玩笑样。
“先是左半圈开始,念‘锄禾日当午’。头又回来右半圈。‘汗滴头禾下土’。左打一圈,‘谁知盘中餐’。再打右一圈,‘粒粒皆辛苦’......”
 水生还没演完,桑梓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眼里还泛着泪花。桑梓喜欢这个水生哥,好像什么故事经过他嘴里都能变得打趣儿。
“土生说他想念完学堂里面的所有书,还要念完世界上的书。先生听了说土生那小子顶有出息,将来肯定能成知识分子。我爹爹夸我凫水好,将来能做个好水手。”
桑梓也不懂得说什么,自己不懂得什么是将来,什么事是可以预料的。
她还小,但似乎又早已经大了。她自己也说不清。
 
桑梓只懂得今天之后是明天,明天之后是后天,再远的事情全不是她所应当考虑的了。
“水生哥,我得回去找我娘,不然娘会着急的,就像黑雏丢了我也会......”桑梓没再往下说,作别了水生,直往河街上去了。
 
桑梓到河街上,见娘摊位上的菜还多着呢。该是时间还尚早,于是女童就像小鹿似的,转头又后山静思庙去了。
那时节,刘疯婆子碰巧正在树林里闲逛,见了桑梓过来,刘疯婆子嘻嘻地招她过来。
桑梓有些害怕,念起娘的叮嘱,而且前两天还在河街上看到疯婆子砸万卷学堂的牌匾呢!但是桑梓喜欢她笑起来脸上的两个酒窝,很是一个美丽,桑梓怯怯地走过去,喊了声:“你在这里做什么?姨姨。”
刘疯婆子抓起桑梓的手,吓得桑梓叫了一声,疯婆子也被这叫声吓得叫了起来。两个人面面相觑,突然都看到对方笑了起来,疯婆子指着桑梓嬉笑道:“嘻嘻......嘻嘻......也是疯子!疯子!”说完,疯婆子往树林里去了,桑梓跟在疯婆子后头追。树林里有雾,桑梓看着疯婆子不一会儿隐匿在雾中看不见影子,忽然就念着:“婉枝姨姨爹娘抛下她离开的时候,会不会跑得这样急?”这样一想,桑梓的思空中生出一个无望的悲戚。
刘疯婆子跑到河边便停住了,很是激动地叫着,桑梓穿过林海,望见河中央一块浮起的地儿。上面生着一颗丁香树,宛若独立在水中央,浑然天成的。
刘疯婆子胡言乱语道:“花......花......”说着,就要漫水过去了。
桑梓忙拉住婉枝,不让她下水。水清而深,从河边上往望去,水底下满布水草,若是水性不好,一不小心就会被缠住。
桑梓拉住刘疯婆子的衣衫,刘疯婆子没下水,倒是反拉着桑梓要下水去,“花花......你去要花花......”
桑梓急得没有办法,突然想起了水生。她想:水生哥水性好,难不了他。于是,桑梓劝着刘疯婆子:“姨姨,我去找一个人,他水性子好,他凫水过去容易着呢。”
尽管刘疯婆子平日疯疯癫癫,但好似又听得懂桑梓的一些话语,竟顺从着从岸边退了回来。由着桑梓带路去找水生。桑梓出了林子,带着刘疯婆子上了河街,河街上的街坊邻里见了疯婆子,都有些心慌,生怕她发起疯来要吃人。
桑梓问河街上卖花生的七叔:“七叔,有没有看见水生哥?”
七叔看了一眼刘疯婆子,又看了一眼桑梓,觉得小姑娘确实厉害,连疯子都相熟,说道:“在河口边上凫水咧!你去了准能看见他!”
桑梓便拉着疯婆子又去了。
到了河口边上,果然看见水生浮在水面上,悠闲得就像睡在水上。
桑梓远远地喊:“水生哥!”
水生忽然听见了有人在喊,见是桑梓。
“哎,桑梓!”
“水生哥,快上来,姨姨找你有事咧!快上来!”
嗓子还没反应过来,水生“啊”的一声就没到水里,整个人不见了,一开始桑梓以为水生要捉弄她,一点也不着急,看着水中的泡泡一点点没了,过了好一会儿,桑梓和刘疯婆子在岸上怎么也不见水生冒上来桑梓疑心水生哥是不是抽筋了,大喊着:“水生哥,你在哪里啊?”
桑梓越叫越是担心,急得差点都要哭出来了,她对着岸边的人呼喊着:“水生哥掉水里了,快救救他啊!快救人啊!”
正喊着,水生“哗”从桑梓面前的水底冒上来,溅了她一身水花,桑梓见了水生哥,急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便赌气拉着婉枝姨姨要走,水生赶忙爬上岸来,追在后面,水生也不说话,只是嘻嘻笑着跟到了后山,一直到了河边。桑梓才停下来,转过身指着河中央说:“水生哥,婉枝姨姨说要摘那棵丁香!”
水生顺着箭头望过去,果真看见一颗丁香立在水之上,该是花种顺着河流流到河中央的土面上,时间久了,种子发了芽,长出来绝世而独立的一棵丁香!
刘疯婆子见了丁香又忍不住要下水了,桑梓和水生连忙去拉才把她拉回来。
“水生哥,你能去摘一朵回来吗?”
“可是丁香花学堂就有了,为什么一定要费功夫去河中央摘?”
“学堂也有?”
“对啊,易先生在雪堂后院种的,长得可好了!”
婉枝不愿听两人的谈话,一心要摘丁香,看样子是一刻钟都不能等的。
“那好,我过去给你摘咧!”
“水生哥,底下有许多水草,当心缠了脚。”
“难着咧!”水生得意地笑,露出一排白牙。
水生脱了单衣露出干瘦而紧实的胸膛,憨笑着,转身一噗通钻进水里了。桑梓望着水中漫游过去的水生,如鱼得水般自由,女子的思空也就远了,她念起了爹爹也有这样的本事。水手实在是美丽的天职。
水生在水中摆动的双腿如同长长的尾鳍,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一条细长的刀鱼。和煦的光照在水上,闪着银色的鳞光,实在是好看。水生不换气直接游到了河中央,很快地摘了丁香,对着对岸的两人使劲挥手,接着又钻到水底下游回来。 
水生上了岸,把兜里的丁香倒出来,刘疯婆子一看见了丁香,抢过来径直往庙子去了,留下桑梓和水生在那里,互相望着对方笑。
水生和桑梓两人坐在河岸边上,实在是两小无猜,寂寥地踢着流水,溅起阵阵水花。
“桑梓,怎么认识疯婆子的?不怕她?”
“姨姨不疯,她认得我咧。我听爹爹说起姨姨的身世,姨姨太可怜了。”
“小孩见了疯子都跑,吓人。连大人都赶紧避开,只要你说疯婆子不疯。”
“谁是小孩了。”桑梓有些赌气地说道,“姨姨不吓人,水生哥刚才那一下子才吓人!”桑梓见得水生笑了,自己也实在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也笑了。
 时间实在有些早,两人一时无话了。桑梓踢着水花,踢着踢着,也腻了,生了个闷头。水生穿起单衣,望着悠悠流水流过自己的大脚,远边的村落起了袅袅炊烟。水生哼起了苗歌。

月亮出来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
妹像月亮天上走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亮出来照半山
望见月亮想起我的阿哥
一阵清风吹上山

你可听见阿妹叫阿哥
 
小河淌水哗啦啦哗啦啦响
哥哥在山上放牛羊
羊儿肥啊牛儿壮牛儿壮
山下的妹妹开了腔
 单等到来春麦梢黄......
 
桑梓见桥尾竹林里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不免加快了脚步。还没进门,就看见爹爹提着一壶花雕酒里。桑梓便说道:“哎,娘,老三又喝酒了?”
“不怕不怕,今儿能好好喝了。”
“为什么?”
“桑梓,‘老三老三’的喊。没礼貌!成什么样子了?”在厨房里做饭的秀清娘嘀咕了一声。
桑梓不敢再说了。“快去端菜。”老三对着小桑梓眨巴着眼。
桑梓走到厨房,打开红漆的壁橱。“今儿拿四个碗,四对筷子,有客人要来咱家吃饭,待会别没大没小的。”
待到秀清把一桌子菜都摆满的时节,这客人方才露面,原来是学堂的先生。桑梓疑心:为什么学堂的先生会来?是因为婉枝阿姨砸了牌匾的事要问我的话?难不成他要抓姨姨进监狱?
桑梓忧心忡忡地吃完了饭,“娘,我去找隔壁家的青儿玩。”
“青儿昨儿病了,你别去打扰她了,改明儿好了你再去。”老三说。
“那我自个儿出去玩去。”
“这孩子!有客人也不懂跟叔叔说一声吃饱了再走。”秀清念叨一句。桑梓只走出了门,便绕到厨房后面的窗口偷听大人们在聊什么,却奈何只听见他们几个喝着酒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鸦雀无声,一会儿又叹息到“是啊是啊”,弄得窗口外听得不甚真切的桑梓简直发毛了,恨不得从窗口爬进去净听他们聊的是什么。整个大半夜,桑梓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后窗边上逛来逛去,左右踱步。好不容易等到易先生走了,她才跑进屋子,急忙忙拽着老三要出门。
秀清又问了:“丫头,你是打哪门子歪主意。大晚上在窗口偷听我们大人讲话,我们又没说你不能当面听。”
桑梓听到这些,腿都软了半截,硬拽着老三要出门。“小祖宗,爹爹喝了酒,出了门当心掉进水里,被大鱼吃掉呢。”
“大鱼吃掉老三可好,吃掉老三不会乱说话。”桑梓急得哭了出来。
“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怎么了?”老三蹲下来问。
老三一张嘴,桑梓就闻到满嘴的酒气,更急得哭得厉害:“不许你喝酒,你还喝酒……你个酒鬼……喝了酒就乱说话,坏人……”桑梓一把甩开爹爹的手,直跑到秀清怀里哭了。
“桑梓不哭,爹爹是坏人,咱们以后不许他喝酒,一滴酒都不许。”
“这……”老三难为道。
“去!”秀清一句厉声,那边就没话了。
“桑梓,乖,你要不情愿,咱们就不去学堂念书了,好不好?”
 桑梓哭着问:“什么……学堂?”
“先生刚刚说送你上学堂的事啊,本来学堂没几个孩子,上头说先生的学生人数不够,让他发动力量劝孩子去上学,本来你也不小了,不懂学问,也总得识几个字吧?”
“你们不是要抓……”桑梓说道一半哽咽了,“......婉枝阿姨吗?不是因为牌匾的事儿吗要商量着抓她吗?”
“傻丫头,原来你是为这件事哭啊!”老三笑道。
“没人抓婉枝阿姨,先生过来是这些天看见你在学堂门口尽往里头瞅,今晚特地来问问你想不想上学堂念书。”秀清顿了顿,“那你现在想去上学堂吗?听说水生和土生也在那学堂念书习字呢!”
桑梓的泪水也就稍稍止住了,只是鼻涕还在往下流,桑梓边擦眼泪边用力吸回去。
“哭出来的鼻涕莫不可往里吸,傻丫头,容易得病咧,娘去拿手巾帮你擦掉。”
桑梓也不等秀清去拿手巾,直接用右手手背就擦,结果却把鼻涕擦到脸上了,右手沾了鼻涕,桑梓又换左手擦,又把左边的脸颊都沾满了鼻涕。老三看着桑梓做的逗趣的事儿,也不管桑梓,只是在一边一个劲地笑。
秀清从厨房里拿着手巾出来,看见满脸鼻涕的桑梓。
“傻丫头,你怎么直接就用手擦了,活一个鼻涕虫。”也在一旁笑了。
桑梓本来就在哭了,见了两人的取笑,哭得倒是更伤心了,鼻涕也不断地从鼻孔里流出来,一直快垂到嘴巴了……
 
自此没多久,桑梓也进了万卷学堂念书了,爹爹说女儿家识点字总不坏。桑梓上河街卖菜时,大家伙也就没那么放肆开桑梓的玩笑了,但桑梓还是原来的桑梓,还是那么的善眼天真,上学堂不过是懂得了些上天给人定的道德伦常罢了。
桑梓书念的很认真,字也写得漂亮,文章做得也好,很有天资。水生自然是不会,只不过桑梓上学堂以后,水生逃课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尽管还是在课堂上打瞌睡,挨易先生训斥一翻,但总比逃课出外玩去要好,这样也让易先生稍稍省了点心。学堂里做文章功夫最好的算是水生弟弟土生了,先生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都是同一条肠子出来的,也水有水性,土有土性。”同学们听了哈哈大笑,水生不觉得丢人也跟着笑,倒是土生显得很为难的样子,默默地低下了头依然看他的书本。
桑梓论年纪和土生同年的,十一二岁,豆蔻年华。水生大土生三岁,比学堂里的孩子都要顽皮得多,每天不弄点恶作剧不挨先生骂,就浑身不舒服。桑梓坐在土生前面,水生坐在土生后面,这样,水生要跟桑梓传纸条就得经过土生的手。每次土生瑟瑟地用笔头点点桑梓的后背,桑梓就会回过头,接过土生手里的纸条。
水生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是爹爹的得力助手了,每逢出船,爹爹必定带上这狗儿浪荡,水生喜欢做水手。水手放荡不羁,逍遥自在,水去到的地方他们皆能乘着船去到,有水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到逝世的那天,水也是水手最好的安息地。水生喜欢水手的野话痴话,水手全然是天底下最真最实在的人了,他们有自然的肤色,有上天锻造的健壮的肌肉和身体,有他们痴迷的情人,最急切的思念,他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儿了。
而水生的弟弟——土生,土生越大,性子却越来越羞涩,每每见了女子脸就红得像喝了酒的爹爹那样。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看过的书算起来要堆得成个小山。自然,这孩童对世间世事便有了与年龄不相符的一分成熟,举手投足颇有一种书生味的神气,与水生比,全然不像俩兄弟的模样。
小桑梓依旧每天早起帮着秀清到苗圃择菜,择好了两箩筐的新鲜菜,自己担一箩筐,娘担一箩筐,歪歪扭扭地上桥去了,走到集市,认识的人还跟桑梓打招呼,只不过谈话的内容变了。
“桑梓,上学叻?”
“嗯,七叔。你今儿多买点俺娘的菜,俺娘就不用等到俺放学才回家了。”
“哟,秀清。这闺女上了学堂,还是那么机灵咧,人家都说读书读成书呆子,这桑梓越学越精灵咧。”
桑梓一路担着青菜到河街,放下菜担子,跟娘道一声别,就得急急忙忙赶着去学堂早读了。学堂的学生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桑梓每天就在这书声琅琅中大了,胸脯上的肉也渐渐长了,像只羽翼丰满的喜鹊儿,什么都欢喜。学堂别院有一个书房,里面的书大多是东街的乡绅捐献出来的,桑梓没事就爱往里面跑,有时待在里头,大半天过去了,桑梓却忘了出来。
翌日。桑梓带着她自制的课本上学,昨天易先生要求大家回家以后根据学生手捧着书本,一手拿着粉笔,稍微扶了扶眼镜,轻轻咳嗽了一声,高声问道:“昨天先生布置要求写五言诗的作业,大家都完成了吗?”
讲台下鸦雀无声,同学们面面相觑,既嬉笑玩乐又诚惶诚恐地纷纷低着头,不说话了。
“桑梓,你的诗作好了吗?”
桑梓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作好了。”
“念念。”
桑梓打开那本子,一字一句地念:
“昨夜细雨绵,沾湿竹布衣。
恐惊寝中人,一夜丁香梦。
  花开尚有时,人无再少年。
本是无情人,却道花无意。”
先生站在桑梓面前,默默地点了下头,示意桑梓坐下,最后没再检查其他学生作的诗,直接上国文课了。下了课,桑梓便到后院拾落花给婉枝姨姨玩。
由于刚下了场靡靡细雨,丁香花白而细嫩,沾了水珠,简直娇嫩欲滴,如出水芙蓉了,桑梓捡落花,人与花媲美,世间的美,一语不可名状了。碰巧易先生捧着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来到后庭院。他像根瘦直的木柱子伫立在桑梓跟前,桑梓低头拾花,抬头俱见先生的音容了。
“桑梓,你拾花作甚?”
“有人好花,拾花予人。”
先生一时想起《红楼梦》的一首写花袭人的诗,自顾自地念了起来:“红桥梅市晓山横,白塔樊江春水生。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坊场酒贱贫犹醉。坊场酒贱贫犹醉,原野泥深老亦耕。最喜先期官赋足,经年无吏叩柴荆。”
“先生念的是什么诗?”
“《红楼梦》中的一首写花袭人的诗。”
“《红楼梦》?”桑梓摇摇头。
“也是,太深了。”
“先生,《红楼梦》是什么?”
先生去不回答桑梓的问题,反问道:“桑梓,想不想继续念书?”
桑梓想了一会,微微点头。
“去省城呢?”
桑梓想都没想,就摇摇头。
先生无奈地笑笑:“恐怕世上缺了一个会做文章的才女,你回去问问你爹娘。”
“却因此多了几分快乐,在这世上。”桑梓问,“先生,你要回省城了?”
“恐怕是过些日子。省城来信说是打算安排先生到北方的一所学堂去。”
桑梓听了有些失落,怎么每个人都要往省城的地方去呢?仙居实在是个好地方,但是大家却要往外头去,使得桑梓又一次对外头有了几分好奇,外头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真的如爹爹说的不好吗?
“你喜欢念书,这本《红楼梦》,先生送给桑梓吧,再大一点该是看得懂了。”
桑梓伸手去接书,却忘了怀里的落花,霎时丁香一地,先生仿若在这一瞬抓住了人世的命理。世事变化无常,得失也在不停地更替着。世间的一分获得是另一分的失去,万物便在得与失之间中守恒。收获雨水,便要舍得失去阳光;收获种子,便要舍得失去鲜花。万事万物无不在转化中,无不在无常中恒常。人亦如此,桑梓若想保着作为乡下人的天真眼光,便要失去城市的视野。他恍然觉得,仙居人的欲望同悲哀都十分神圣,他不配用任何的方法打扰他们生活上那一份应有的哀乐。
放学了,桑梓走出学堂便能看见疯婆子在对面朝着她嘻嘻地笑,疯婆子的手里总拿着几朵丁香,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摘的,总是几朵,开的正好,白白的,好看的很。学堂的后院也种了一棵丁香,结出的花永远是小小的一朵,白白的,立在绿叶中,好似挽一抹绿叶遮羞的少女。但桑梓从来没见过刘疯婆子进来学堂,寻思也不是从里头采的。
“姨姨,你叫刘婉枝,对吗?”
疯婆子听了,使劲摇摇头,“叫疯婆子,嘻嘻。”
“不嘛,那我以后叫你婉枝姨姨?”
疯婆子继续玩她的花儿,因花儿摘下久了,边上也黄了。
“婉枝姨姨,花儿蔫了,学堂后院种了丁香,我们去拣几朵刚落的。”桑梓挽着刘婉枝的手,起身要走。
刘婉枝却甩开了,害怕地不断向后退,身体怕得要缩成一团的样子:“不去,不去,有坏人!坏人......”
桑梓不知道婉枝姨姨说的坏人是谁?大概是捉弄过婉枝姨姨的捣蛋鬼吧,桑梓想,指不定还是水生哥呢。
桑梓拉着婉枝来到河岸,招呼婉枝姨姨坐在一块平斜的大石块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上去。婉枝望着桑梓笑,笑出两点梨涡漩子,看得桑梓真想触碰一下她的脸颊,桑梓一只手一根手指点在两梨涡上,消失了,桑梓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
桑梓拿开手,那梨涡儿还在那对着她笑。桑梓一会收住了笑容,低头望着脚下的水,她脱去绣着兰花的白布鞋子,放在自己的触手可及的地方,往下挪了挪身子,把双脚浸在水里面,调皮地拨动着水,跟它玩耍似的。婉枝姨姨也学着桑梓,脱了鞋,把莲藕似的净白的小腿放进水里,踢着清水,一踢踢得老高,水珠四下飞溅,又星光似的坠落在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桑梓跳了一会儿水,便停住了。她很想跟婉枝姨姨谈谈心,很想知道为什么外头到底是个什么地方?难道外头要比仙居还要好?
“婉枝姨姨,你在省城念过书,省城好吗?”
“嘻嘻……念书?念书……不好……”
“那为什么大家都要离开仙居呢?土生走了,先生也要走,连水生哥都说想去很远的地方行船。可爹爹说,外头一点都不好,城里人跟大蛇一样,咬人。”
“嘻嘻……”婉枝姨姨只是笑。
桑梓凡事想了一会儿,理不出头绪来便不想了。她的旁边放着先生送她的书,她翻开第一页来读,发现上面的字很多她还没学过,嘀咕了一句:“不仅仅是‘外头’难懂,连文章也这么晦涩。”桑梓突然想,即便是土生,该也不会念呢?
婉枝姨姨凑过去瞅,喃喃道:“”
桑梓很吃惊地问道:“姨姨不疯,还记得念书呢?”桑梓让疯婆子继续念下去,疯婆子便继续念,桑梓听不懂的地方,疯婆子还解释给她听是什么意思,后来俩人便忘了时间,一整天就坐在石上念书,到傍晚时分,书已经念了三分之一了,桑梓定定望着红红的日头从山上下来,念着是时候回家做饭了。疯婆子还在翻,突然,一张照片从书页中掉了下来。桑梓很好奇地捡起来看,黑白照片上,一对男女站在一所学校的大门前,能够模糊地看出,那男人便是先生,站在先生身边的女人,穿着素旗袍,身段颀长,只可惜脸的上半被白色的污点挡住了,看不清样子,女人挽着先生的双手间,像是一对老夫妻似的。
“这是先生,这位难道是先生的妻子吗?”桑梓睁大眼睛仔细地瞅,疯婆子和往常一样嘻嘻地笑着:“疯子……嘻嘻……疯子……”
 
翌日是周末,桑梓不用上学堂,她尽可以好好地去玩,可以前总是小狗陪她玩,小狗黑雏不在了,女童的思空落了一个寂寞。桑梓昨天的书还没读完,便携着书踩着草鞋出门去了。上了河街,到处是摆摊的街坊,见了桑梓,打趣地问她。
“桑梓,你去哪儿?”
“去庙里看尼姑子。”
“桑梓长大了要当尼姑子!不嫁人囖!哈哈哈”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桑梓有点不服气,赌气地说:“尼姑子怎么了?”
“尼姑子要剃头,桑梓就成了小秃头,就不能跟男孩厮野咧!”
“桑梓就当尼姑子!”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后山方向去。静寺庙里有一个鼓架,鼓很大,桑梓很喜欢那一面大鼓,常想自己来把这个鼓打一下响,却是总没有这样做,很奇怪,既然那么想听鼓声,却始终没有上前敲得人生的一个空灵。这鼓的印象在女童的眼中竟越发的清晰起来,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仿佛桑梓的心中也藏了一面鼓。桑梓什么也不顾了,拿起鼓槌敲下去,“咚”的一声响,震得女孩耳朵都发聋了,使桑梓像只受惊了的小鹿般,扔了手里的鼓,缩成了一团。引得扫地的尼姑望着她的嗤嗤地笑。
桑梓路过那面大鼓到庭院,见亭子石台上放着一匾子的花骨朵,刚才下了一阵小雨,沾了雨水,要糟蹋了一匾子的好花儿呢!桑梓捧着匾儿到天井下晒,日头正好,盈盈水珠,照到天井的灰墙上斑驳陆离。
婉枝阿姨这时顶着一头乱发兴冲冲地跑回来,发隙之间还插了几片枯叶,桑梓这才想起,姨姨也该是许久没有洗头了。
“姨姨,你去哪玩了?”
“河,水好玩!”
“你去河边玩水哪?”
“还看鱼,鱼好玩。”
“那桑梓带你去河里洗头好不?还可以看鱼咧!”
婉枝像得了糖果的小孩般,重重地点头,表示内心的高兴。桑梓入庙内向一个尼姑借了一块肥皂,一水桶,一水瓢,领着婉枝去河边。婉枝一步一步迈脚进水中,踩着水草方差点摔着,还好桑梓赶紧抓了一把,却摸着婉枝姨姨的胳膊,跟随风飘摆的柳条般柔弱纤细,盈盈玉立,心中莫名起了一个哀字,婉枝姨姨该是受了许多的苦呐。
河边水清沙白,鱼儿似在镜中游了,婉枝俯下身子去看水中的鱼儿,远远望去,似窈窕淑女宛在水中央了。桑梓舀一瓢水,慢慢地从婉枝头上浇下来。顿时,丝丝凉意滑过婉枝的头上,叫得姨姨喊道:“好玩!好玩!”
桑梓微露笑貌,“姨姨莫动,还没洗呢,快垂下头来才好呢……”
婉枝姨姨傻兮兮地笑着网水中的雨,一动不动。那水平清澄得像一面大圆镜子,立在两人的世间脚下,整个世间都是透明的美丽了。涓涓流水,好女子临水照镜,如隔着一层纱,看着不甚真切,亦可辨得见水中人一副脏兮兮的样子,脸如煤灰,发如草芥,长着不等长的四只脚,直盯盯地在水底看着自己。婉枝小声唤道:“桑梓,你莫动了……水底有怪物咧。”
桑梓笑着低头瞅,见婉枝唤着自己的倒影作怪物,便要笑:“哪里有怪物?”
“就在你脚下咧!不过,怪物旁边的脸蛋长得好俊俏,长得倒……像你咧?”
桑梓咯咯地笑道,笑声如风里银铃般清脆明亮,如山间流水般干净透彻:“那不是桑梓,怕是妖物的丫鬟罢了?”
“那该如何作罢?”
“姨姨莫管她们,世间有世间的命理,妖物也有妖物的天真,作人也好,作妖也罢,吃的依旧是粗茶淡饭,过的亦不过无风无浪的光景。妖还可辨得出是妖,而有时人,是不是人,可叫人捉摸不清。”
桑梓为婉枝上皂,白团团的泡沫从乱蓬蓬的草芥中滋生蔓延,一时间盖住了姨姨的头了。
“桑梓,那妖物还会吐沫咧,从头上吐的,一大片的白沫……”
桑梓一把捧起婉枝姨姨地脸,“是啊!还吐在姨姨的脸上呢?”正说着,一把用手抚摸着姨姨的脸,由于脸上的脏污多日未洗,竟成了顽固的什物,一时难以洗去了。桑梓只得细细地用清水湿润一遍脸儿,再给上皂,一连洗了好几次这才洗净了脸上的脏物,现出一副白皙的肌肤。桑梓这才看清婉枝姨姨,鹅蛋脸,柳月眉,琉璃眸子,樱桃嘴,简直是个古美人了。
“姨姨,你好漂亮。”
“疯子!疯子!嘻嘻!”婉枝指着桑梓嘻笑道,又指着自己,说:“……疯子,漂亮!”
桑梓望着淙淙流水的照影,映着宛在水中央的芙蓉仙子。桑梓嫣然一笑,觉着敢情是自己的一首巧手打造的妙物似的......
 
桑梓给疯婆子清洗了一番之后,和尚庙里的尼姑又替她换了一身素白的道袍,把头发束成好看的玉盘子系在后脑勺,亭亭玉立。疯婆子有如蝉虫蜕变飞蝶般现出原有的光彩。说也奇怪,疯婆子渐渐也不那么发疯了,如同几岁小孩慢慢地长大,通了点世故,还会扫门庭前的落叶,给后院的花草树木浇水。寺庙的庭院内有一棵矮矮的石榴,结着满树桃红桃红的果子,像一只只小灯笼悬挂在各个分叉上,缀得枝头都快垂到人头上了。疯婆子偶尔提一桶水,在槐绿桃红间,浇一株新栽的丁香。
疯婆子浇着水听着大堂里敲得一个鼓声,便跑出来去捡那支鼓棒放回架子上,对桑梓痴痴地笑,她一笑,脸上便露出两点美丽的酒窝漩子,好看得要人迷进去,桑梓恍惚间觉着这梨涡好像在什么地方窥见过。
 
9
老三出船从省城回来,见识了省城的大学,一下船便跟秀清滔滔不尽地说着趣事见闻。
“这趟我是见过大学了,以前,我以为世上的学堂比不了我们镇上的万卷学堂大多少,谁知道大多了!哪儿是读书的地儿,简直是皇上养老的地儿。”
“什么皇上养老的地儿?话都不会说几句。”秀清笑道,“你啊,去请先生过来吃顿饭,别人城里的大学生,一个人住在学堂里怪闷的,看他的手怕也不是做饭的手。你去请他来,也当是谢谢先生照顾桑梓的好意。”
老三嘻嘻笑着,提着酒壶便上街去了,回来的时节,屋子里已经摆满了一桌子的好菜。
老三喝了好多酒,满脸通红的,又说起自己在省城大学里的见闻:“大啊!跟咱仙居比差不多大,一个大学就比得上一个镇,一个镇倒是出不了一个大学生。”
“就是一个念书的地,没差别的。”易先生说道,“老三叔,秀清嫂子,这次来,就算是我来给你们饯别的。早些日子省城来信说,安排我到北方的一个城镇上教书,我这两天也在收拾行李,这段时间多得你们的照顾。”
秀清惊讶道:“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才来了没多长时间,学堂的孩子可喜欢你了,桑梓也舍不得先生离开,是吧?”桑梓点点头。
老三替易先生打着圆场:“男儿志在四方,多走走远路好的,是好事,实在是好事!不必感伤的。”
“就是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回来和三叔喝一杯。”
“啊哈哈哈,船能到的地方老三就能到。”
秀清觊觎了老三一眼,对着桑梓说道:“你爹准是又要醉了,又疯言疯语!”
“不醉!今晚易先生就留在这里,不醉不归,醉了就在这里将就一晚上。”
桑梓望着易先生笑得很开心,又好像满肚子的事儿似的欲言又止,只好一咕噜地喝酒,最后直接就喝倒了。
“今晚先生就睡桑梓房间吧,桑梓跟爹娘一起睡。”桑梓点点头,去烧热水拿毛巾给先生敷额头了。
深夜,老三让桑梓看看先生有没有盖好被子,免得着凉耽误了行程。桑梓喝了两杯酒,头晕晕走到自己的房内,却见门外有一人影,细看之下才知道是先生。他一路出了门,要去河边,眼看就要往河里去了,桑梓赶紧过去唤住先生。
“先生,前面是河,你要作甚?”
先生酒醉未醒,醉醺醺地说:“河?哪里是河,前面只有她。”
“先生,那是大河!”
“大河?大河,好啊,我把尸骨葬身于大河,你就捎我去见她。”
桑梓走过去拽着先生的衣服:“先生,快回来,你要见谁?”
“我要见她啊,她怎么就不等我啊!”
桑梓陷入了一个悲戚的思空中,原来先生念着心上人,桑梓的脑中浮现出那张照片的印象:是那个女子吗?
“先生,那女子是谁?”
先生痴笑道,“她?她可漂亮了,我发誓,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子,她一笑起来......嘴角两边各一点梨涡漩子,可好看了......”易先生说着说着,竟痛苦地呜咽起来。
桑梓脑海中隐约浮现了一个女子的印象,梨涡的女子?待她再往下想时,酒精却使得她一阵头昏脑涨。
“她……她去哪儿?”
“我们本以私定终身……谁知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她爹给她安排了贵人,她就回了仙居嫁了她人……又走了……”桑梓脑海里又浮现出那张照片的印象,女子穿着一身绣有丁香的素花旗袍,身段颀长,笑起来,下半边脸的嘴角边上两点好看的梨涡漩子……梨涡漩子?梨涡漩子!!!
“是我没本事,一个穷书生,她怎么能跟着我挨苦受饿呢?今日唯有‘祝卿日胜贵,吾独向黄泉’。”说着,醉酒的先生冲到河水里面,很快就水就没膝了。
桑梓追到河里,一刹那夜里刺骨的河水像刀子一样钻进桑梓的身体,她拼命拽着先生往回走,突然她大喊了一声:“先生,她没走!就在庙里!”说完,连桑梓自己都惊诧了。她不知道当下为什么脱口而出的竟是这么一话,毫无根据似的。她只是想着尽快把先生拉上岸,水已经漫过了桑梓的腰部,深秋的晚风吹得身体有些发热,河水一摇荡,又把这热气一下子扑灭到,桑梓感到一阵钻心的冷。
“她一直都在!姨姨就在庙里!”桑梓几乎是胡言乱语了。
先生痛苦地站在水里,呜咽的声音像山谷空吟般萦绕在桑梓的耳边,漆黑的水面上荡漾起朦胧雾气,桑梓甚至以为隐隐中,看见有一只乌鸦悲鸣地从头顶上飞过,声音嘶哑如同空雷裂石。桑梓的脑中很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印象隔着一层纱,使得她陷入了一个混沌的思空中。到后来的很长时间,那样的一个凄凉的夜晚像是深深地烙印在她脑海里,使她时常在夜里,从土生身边惊醒过来,仿佛是一个覆辙的宿命。
 
桑梓再醒过来时,简直头痛欲裂,她躺在床榻望,周围空无一人,断想先生该是离开了。桑梓混沌的脑中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幕,她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远的梦,梦里有先生和自己,还有一个带梨涡笑容的印象。恍然间,桑梓悟到了什么似的爬起身去找那本《红楼梦》,她慌乱地找出那张照片,定定地看着那只有下半边脸的女子的照片,那笑靥边上浅浅的梨涡。桑梓仿若窥得了世间的一个的秘密。她连鞋子也没顾得上穿便要出门去了,秀清娘见了桑梓便喊。
“桑梓,昨夜喝了酒,今儿怎么那么早起床?厨房里熬了粥......脸色怎么那么难看?是不是害了风寒?”
“娘......我去找先生......回头再吃。”桑梓出了门,胃里一阵恶心,整个人都不稳了,拖着步子往河街上去,她要找先生,不能让先生回了城。清晨的太阳升起来,桑梓的眼睛一阵眩晕,连嘴唇发白了,她急得冷汗直冒,眼前一片混沌,桑梓看见河街上的人全都分成几个重影,她甚至听不见大家在说什么话。
“桑梓,咋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桑梓,害了病麽?要不送你去大夫那看看?”
“桑梓……”
“桑梓……”
她只感觉到一阵头重脚轻,整个人往后倾倒,脑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待桑梓醒过来的时节,不知过了多久,在梦中她仿佛中听见了易先生在叫她,还有爹爹,秀清,都在床榻前唤她,桑梓想开口,却一点力气都没有,支支吾吾地说了句:“……丁香……”又晕过去了。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桑梓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娘泪眼婆娑地坐在床榻上,业已哭肿了双眼。
“娘......先生呢?”
“可算醒了!急死我了。老三!快去煎药,桑梓醒了!”
老三从客厅里跑进来,神色憔悴,好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看见桑梓醒了,老三苍老的脸上露出了干裂的笑容,仿佛是硬生生把干枯的大地撕开两道痕来。
“可算醒了!”老三激动地不知说什么好,“我……去煎药。”
“爹……先生呢?”
“先生来过两次了。他还说是你的病估计是因为那晚你在河边拉住了他,身子又弱,吹了冷风,染了伤寒,先生过意不去。”
“爹......我要去见先生。”
秀清扶着桑梓坐起来,“桑梓,听话。先把病养好。你昏迷了几天了,找了大夫吃了药就是醒不过来,吓死娘了。现在才刚刚醒,不许去。”
“娘,我有事要告诉先生!”
“先生已经走了……”秀清说。
“走了?”
“傻妞子,你昏迷三天了,那晚先生特地跟咱们践行。因为你的病,先生过意不去,又延迟了几天。今天早晨的船,走了。”
桑梓不敢相信这一切,“先生要去哪?那......那婉枝姨姨怎么办?”
“这又与那疯妮子有什么关系?”
“爹爹,你背着我去后山静思寺,快点!我要见姨姨。”
“桑梓!”秀清急得直跺脚,“老三,这孩子是不是摔坏脑子里?”
“娘!”桑梓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婉枝姨姨是先生的心上人!”
 
老三背着桑梓,秀清娘跟在后头,三人风火地赶到静思寺时,庙里一个尼姑子也没有,偌大的庵里静得只有空灵的鸟雀声,仿若这里从来就没有住过人。桑梓让老三背着去姨姨的房间,
“主持!你在哪里?”
这时,从内室的房间,走出来了一个老尼姑,见了老三身上的桑梓,小吃了一惊,忙过去扶着让两位施主坐下。
“不知施主这么早来,是为何事?”
“主持,婉枝姨姨呢?”
主持一语不出,只是望着疯婆子的空房间,痴痴地望。
“姨姨怎么不见了呢?”
“走了……老尼也不知道施主上了哪,昨天夜里听到大堂外有开门声,待老尼出去察看时,什么人都没有。老尼疑心女施主疯野了出去,便去她的卧房察看,谁知她已经把杂乱的房间一一收拾好了,只留了一张纸。
“一张纸?”
老尼从袖口抽出信纸递给桑梓看,薄薄的信纸上写着薄薄的两个字:别追。
桑梓到底不知道婉枝姨姨有没有赶上先生的船。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桑梓让爹爹背着她到庭院看看,晨曦下,一株矮矮的丁香,缀满了白色的小花,开得正艳。
 
10
桑梓读了三四年书,期间,万卷学堂改了名字叫私塾。教书的易先生是本乡的一位老先生,姓孔,头发都白了,上堂时大家都摇头晃脑地念诗,桑梓一瞬间念起土生,这使很是一个天真的失落。
土生学问好,出了省城念中学,水生也随他爹金水叔出船帮工。桑梓一如往日地上河街,卖菜,念书,学堂里的一株丁香年年花开,和尚庙的丁香也如此。桑梓念想,所有的人事物都在无常地变,只有自己是不变的。桑梓心里有一个寂寞的空想。
爹爹托船管在茶庄谋了份采茶的职业,安安分分地当了个采茶女。桑梓的生活也从河街到了镇上的茶树山上,不知觉间的几年,桑梓俨然成了十五岁的姑娘家。
时间催着一些人成长起来,也催着一些人一天天地老下去......
老三已经是个老水手了,要是这老水手与年轻水手不一样,老水手在这个行当里头得到了别人的尊重和敬佩,冥冥又添了几分神圣的重量在肩头上,老三是快乐的。世界上最怕老的不是吊脚楼上的白面妇人,便是漂泊在水上的水手。
老三还是往日的快乐人,但要说这快乐毕竟是有些许不一样,好像这快乐随时都要失却,使得老三忧心忡忡的,攥着什么心事似的。老三不当水手了,便失却了做人一份的乐趣,抽烟喝酒的劲头更凶了。老三实在是老了,是一瞬间发现的事儿。他不相信自己一下子竟老得这么厉害,不中用了似的,倒像个孩子,要跟时间斗气。
老三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又好像不是,该是很早之前就老了。只是猛然之间才察觉,头发已经青一穝白一穝的。挺拔的背驼了,腿瓜子也如瘪了的莲子,走起路来也没力了。老三失却了一个希望,终日无事,带着一支老烟枪到山坡上抽水烟,桑梓在茶山上采茶的时候,总能看见对面小山坡里飘着一缕青烟……
桑梓到底也从生活的周遭里懂得了生命的无常,短短不过两三年的光景里,中间多少人去,多少人来,如同柳江河上的渡船一般,每天从一岸搭回多少来人,又从另一岸带走多少故人。小小的木船,承载着多少的情愫,游走在清清的柳江水面上,来了又去,去了又回,世间的无常在这一衣带水的仙境里,不例外地履行着它的本分。
桑梓在茶山上采她的茶,温婉的双手柔和地穿插在叶与叶之间,细细拾掇,不用指甲掐,把手一抹,茶叶脱落,荡入腰间的娄花竹篮子里去。
老三狠狠地抽一口水烟,他是一夜之间老下去的,孩子也是一夜间长大似的。他们懂得世间上有本分的一份天职,不偷懒,不推脱,顺从着天意的安排,洞中小兽的桑梓长出了山猫般健美的身条,隐藏在山林茶叶之中,浸染着日月星辰的恩泽,处处透着生命的光彩。桑梓实在是大了,时间催着她成长,这小兽发育得很完全,慢慢地,一到月尾,因年龄而自然而然的生了一件“怪事”,使女子的心思多了一份惆怅,多了一分念想。日头东升西落,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愿违背天理似的,各生本分。但日头还是昨日的日头,似乎又好像完全变了,人也是。
谁都把她当作是孩子,老三也是一下念想,才醒悟过来:桑梓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
一想到这,老三抽烟的劲头便更凶了,一烧就是几个时辰,桑梓无法消解爹爹的忧愁。桑梓明了,爹爹老了,眉头上锁不住心事,又无处诉说。
爹爹在愁什么呢?桑梓一面采茶,一面思忖着。
忽然之间,女子似乎懂了点什么,又似乎没懂。桑梓不好再想下去,这样的事儿女子不可自己问,桑梓是懂些规矩的。女子留一个寂寞的光景在虚空里等,心思是一叶木舟,何处是岸呢?
“桑梓姐,你要把整棵茶给掐了啊?”月清在身边唤了一声,把女子的思空打破了,身前的茶树光秃秃的,很是一面萧条。月清朝着桑梓挤眉弄眼。
有一天,山坡上的那团烟雾渐渐消失了。后来,连桑梓也忘却了,在对面的山头,曾经有过一个人的印象了......
从那以后,秀清的腰间,缠上厚厚的红腰带,老三撒手一走,秀清一下子也没了心力,害了一场大病,吃了一些日子的药也没好起来,最后也跟着去了……
 
11
又是五月,出茶的好季节。满山都是忙碌着采茶的姑娘,她们大都是十五六的妮儿,这么一算,桑梓倒是她们的大姐姐了。她有些高兴又有些忧伤,她胸前的肉一天天地丰满起来,使得她上山常累得气喘。
采茶女个个穿着碎花的竹布衣衫,用细腻温婉的双手采下刚出的新叶,一采就是半天。待了下午,不再采茶的了,一律回到茶庄,忙着挑茶叶炒茶叶。五月的季节里,桑梓每天的工作皆是如此,月清和月娥一对姊妹儿,是桑梓在茶庄最要好的妮儿了。月清比月娥小四岁,和桑梓小两年,长得也是水灵水灵的人儿,成天倒是古灵精怪的,满山窜,净爱打听别人的事。
“桑梓姐,水生哥回来了吧?今早我看见他们的船靠岸了。”
“回来了。”
“桑梓,你跟水生哥是不是爱人关系啊?”月清睁大眼睛,嬉笑地问。
“丫头,你又胡闹了是不是?别理她,桑梓。”月娥看了月清一眼,“小不点,你懂啥,赶紧去炒茶。”月娥呵斥道。
“好好好!姐,我不问这个了。”月清哀求道姐姐,“那我问别的,你和水生哥什么时候成婚啊?”
“月清!”月娥喊道。
月清已经一路嬉笑着躲开了,邻近的姑娘听了这番话,也嘻嘻地掩嘴笑着,桑梓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继续采茶,脸上却是绿叶丛中开出的花。
柳江河的码头,船还靠岸,船上的一个水手还没拉缆便直接跳下船,直奔着茶树山上去了,顾不得同船的水手在船头上野骂:“水生,我去你娘的,只顾着去找女人,迟早死在女人裤衩裆下。”那个叫水生的水手听见了,也不生气,边跑边回头:“那敢情好咧!大元哥。水生乐意得很。”
傍晚的金光洒在水手的臂膀上,胸膛上,照得那臂膀上的汗水发亮,远远看去,汉子整个人是金灿灿的铜人一般,他奔跑着,穿过密密麻麻的小巷大道,攀着无数级上山的步梯,越过茶树山的采茶女,找他钟爱的女人。
“桑梓,水生回来了。”水生一面擦着额头的汗水,一面憨厚地对着桑梓傻笑。
桑梓回过头,看见面前的水生像个孩子站在面前,不禁脸起了点红晕。
“水生哥,回来且回来罢,干嘛还得跑到茶山来。”桑梓用笑回应着水生。水生倒无话了,愣愣地傻笑着。
邻近的姊妹听见俩鸳鸯的对话,不知趣地笑了。
“桑梓,我帮你采茶。”
“哎哟,水生哥,你这双粗手,把茶给掐坏了。”桑梓心疼的抚着茶树,那三两个姊妹笑得更肆无忌惮了,桑梓见了那笑,心头里明了一点,又看了眼水生,只安静地低下头…….
水生便定定地站在桑梓后面,不再干涉了。桑梓有一头秀美的长发,苗族少女把头发盘起来束在头,束成好看的螺旋状,劳作时把装在新茶的娄篮子放在头上,漫水过溪,一路打闹嬉笑,处处是少女翠鸟般清脆的娇嗔的笑声,惹得水生迷迷糊糊了走入了从前的幻境。
水生只看过一次桑梓不束发的样子,那是乞巧节的晚上。按照苗族习俗,未成婚的女子是不可以让男人看见自己洗头的,但水生想,桑梓定是我水生的爱人。于是那个晚上,水生躲到了柳角溪边的大榕树上,看着桑梓在月光的映照下,解下旧木雕花发簪,那蓄了二十年的长发像脱了缰的野马,乘着晚风,在夜里飞奔着,跳跃着,灵动着,它身上的毛皮如闪亮的黑缎丝绸,借着夜月的光与明,纵情地闪耀着生命的俊丽,只取一瓢水,浇在这只小兽那瀑布般柔顺的皮毛上,流水落在那绫罗丝绸上,俨如清晨的雨雾落在荷叶上,柔美地停在上面倚望着含苞的芳泽,终又被另一瓢水不舍地推开,回到那溪流中远去了……
桑梓洗着这二十年寂寞的长发,心绪多了一份期待与愁思,但少女的期盼毕竟是强烈的盈满的,容不下那份多余的思绪,便把心头上的愁思随着流水一并洗去,剩下的少女心头上,满心的期盼与憧憬……
桑梓发觉水生站在后面,木讷地,寻思待会儿姊妹们又该取笑自己了,便背着水生劝道:“水生哥,你把幼茶送回茶庄先吧。”
“啊!”水生从恍惚的幻境中醉醒。
“好咧。”他挑起担子,把两担幼嫩的新茶扛在肩上,带着点星光乱梦的痴想远去了,姊妹们看看那憨厚敦愚的水生,看看低着头假装采茶的桑梓,又笑了,这时节,桑梓的脸上该起了微微的红晕……
五月中旬,仙居茶庄的又一批新茶制好了。丰腴富态的商人笑盈盈地双手捧起茶叶,放在他厚实的鼻子前敏锐地闻闻,作一副严肃的表情,又嗅了嗅,最后从肥大的宽脸挤出一个笑容来,“今年的茶倒是很好啊!”
茶庄人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淳朴的笑容。他们不怨天,不怨地,靠着自己的双手干正当的交易,做最合理的买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天地万物,把生命演绎得规规矩矩,平平淡淡……
水生的船又开走了……
 
柳江河码头的河岸上停靠了另一只船。
船上下来的,皆还是一帮野骂的水手,混在其中的还有一位男人,他戴着一副金丝圆框眼镜,穿一身蓝布长袍,身材颀长而瘦削,像是在风中挂着一袭长袍的竹竿似的。他与水手热情地交谈着,俨然不像是外乡人,倒像是同样生养在山水间的人一样,因走出去一些时节,染上了些外面的风气罢了。
男子从水手那里打听了些消息,便一个人径直地朝茶山上去了。男子是上了些岁数了的,但因染上了城市的风尘,那岁数竟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与本地的乡人区别开来。男子的脖上挂了一台新式的相机,所到风景清幽处皆按一下快门。那青石板铺就的阶梯路绵延不绝地伸向茶山,他却趁着这趣味,消解上山的漫长与乏味……
山上满眼是翠绿的茶树,零星点缀的是穿着蓝布麻衣的采茶女,男子自顾自的上前去。
“你是谁?外人不可以随便上来的。”尽管是禁止的口令,由苗家姑娘说出来,却总带着一种娇嗔的恼怒。
姑娘旁边的还有一个小姑娘,看年纪该是她的小妹了。
“水生哥不也是经常跑来找桑梓姐吗?”
大姐觊觎了小妹一眼,“丫头,不许管闲事。”小妹怏怏地不再说话了,眼珠子直盯着男人脖子上的玩意。
“我是茶庄老板雇来先生,给仙居镇山水、风景、茶叶拍照,撰写介绍这里地域风情的文章,供商人参照的。”男人骗她说。“你看,这是相机。”
“大姊,是相机耶!大哥不是写信说,腊月就从城里回来,还说要给我买一台相机。这玩意,可神奇的咧!”
“别闹!”
……
桑梓听到大姊与小妹的争吵。抬头,看见两人在和一个男子聊天,那男子脖子上还挂着个一个相机。桑梓好奇于玩物,还有这男子,却又忌于羞涩,依然采她的茶,心却早不在茶上了。
“我可以替你照张相吗?”
桑梓恍惚中听到一声轻唤,陌生的,飘飘渺渺的声音,像是从远处过来的那般不真切,待她抬头时,见着的正是带给她一丝乱梦的男人,女子竟一时说不上话来,便只得笑,依然采她的茶……
那男人意晓了女子的心思,拿起了脖子上的相机,单腿跪地,寻着最合适的角度拍摄。在桑梓眼里,却俨然一个求婚的男人跪在面前,她的脸顿时也起了新娘子的红晕……    
“先生,可否让桑梓看看。”
“桑梓?”男人心想。把相机移过去,两人的头便靠在一起了。她看着玩物在他手上变化着,黑色的小屏幕亮着光,呈现出来的影像是桑梓采茶的样子,实在也无意间眷得的一份快乐。但快乐总是稍纵即逝的,一想到这,桑梓的脸上起了愁容……
“怎么,是觉得我拍得不好看吗?”
“照片拍得再好也是给别人赏玩的,人也是……”
男子意识到自己在这世间的无力,望着眼前这少女身影远去,觉得自己无力干涉她们的淳朴的情感,干净的思想。男人只好草草拍了几张照片,又向其他人打听了一下当地的情况,便离开了茶山……
而山头上的桑梓,却久久地,出了魂……
 
柳江边的夜晚,男子在吊脚楼上的人家租了一间房,房子不大,却也别致得很。房间全是苍翠的竹子做的,一个窗户镂空了四个大口子,分成田字装,每个大口子用细竹子编织出无数个细小的菱形的缝隙,边上皆精美地刻着龙腾凤飞的花纹,房内的一面用竹子做的墙上,镌刻着湘西歌谣,古人的诗词等等,趁着主人家早已为客人点燃的茶味香薰,使旅途中的客人的劳累全在那竹子的太公椅得到了慰藉,竹床与茶几桌子隔着一道屏风,屏风上是鸳鸯戏水的鱼,题的词是《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男人打开相机,查看采风所得的照片,皆不甚满意。他是一所出版社的编辑,假期到各地采风是他的工作之一。此刻,那张桑梓的照片让他思绪万千,误入了一个幻梦,梦中女子的音容不甚真切,似蒙了一层水纱。他的思想如天上的云,飘过来,又飘过去,总也不下雨,这朵云荡着在水流之上,飘过茶船檐头,攀过高山,跃过大河,飘回一方水乡,望见一街、一桥、一河、一屋、一树、一学堂,恍若昨日。
他的灵魂自由如风,飘忽如云,放浪形骸,随处可去。他去了学堂,那里的学生全都换了样,连先生也不在那了。顺水而下到同堂桥尾竹篁林子,竹房小门紧闭,只有三三两两的女童在溪边摸鱼捉虾,水中的鹅卵石滑溜溜的,几个十二三岁的女童,一双双纤手在水里描得一副好文章。忽而,从山林之中传出好女子的天籁,山林是女子的回音坛,渺渺之音宛若清风流水,悠扬而去,土生觅得这天籁而去,满山的茶树,一排排种在梯田之上,满山的好女子细腰子间挂一藤条编的竹篮,一面采茶摘桑,一面嘴皮子也不闲着,喜鹊儿般“吱吱喳喳”:
采茶的好姑娘哟
念哪个远方的阿哥哟
出门的阿哥哎哟
送你二吊钱哎
一吊作阿哥的盘缠
一吊作哥哥的水路
......
歌声带着他的灵魂回到儿时记忆,那年他才十岁,躲在菜市场肉铺台子,如小窃贼般无意中窥得世间的一副美丽,他听见女童的小狗丢了,伤心得很。
他跑遍了镇上的屠户档口,才在东街的集市上发现了那只狗,小狗被挂在档口铺子杆上,是刚杀的。他想都没想,抢了小狗装进一个麻袋子便跑。
屠户像头发狂的公牛追着土生骂:“偷老子狗肉,看老子不打死你!”。他腿瓜子短,没走多远眼看就要被追上了,便往水塘跑,就差几步,被屠户一把揪住小胳膊,他一急便把袋子扔进水塘中。屠户咧着大嘴,气得满脸的胡子都竖起来了,如同一根根细尖的猪鬃毛。屠户抓着他一顿揍,打得他鼻青脸肿,缩成了一团
“小蛮子,哪来的小蛮子,偷老子的狗肉?”
“我不是小偷,你才是!你偷了人家的狗,你老婆子生孩子没屁眼!”他骂骂咧咧,屠户知道自己理亏,怕惹事生非,揍了他一顿便走了。
男孩觉得头昏脑涨,好不容易站起来,摇摇晃晃像只跛脚的鸭子河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一直一头扎进水里面,冰凉的触感使他忘却了伤口的痛,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颠倒了。海洋般蓝白的河水升腾起来,天空以流质的姿态流淌,一片片的云朵掉落下来,落在水面之上,像一团团软绵绵的棉花糖,像泡沫,云天雀在水里畅游,鸭子从水里露出呆脑袋,一下子窜到天上去,左一摇右一摆在云天上漫步,河鱼成群飞翔,一对一对地黏在一起,成一对眼睛,出奇地凝视着这个颠倒的世界。头顶的河水里,如同蝼蚁般万千羚羊在大迁徙。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岸边了,旁边是麻袋子。男孩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往西街桥尾的竹篁去了。他的灵魂随着幼时的他,望着幼小的自己一脚一个踉跄地跑到竹篁林子后边去。他看见老三叔的身影,淹没在黄昏的夕阳之下,看见了梓树下的一个男孩的身影,男孩慌张地放下包裹,像窃贼一般逃走了。后来那里燃起了划了一丝火苗......
 
男人猛地醒过来,惊出了一身冷汗,没想到时隔了那么久,却依旧没有忘记。百无聊赖之下,他披着单衣出了门。
由于边地落后,乡民没有什么节目,无非是三两水手在酒铺子吃几壶水酒,骂爹骂娘说些野话,一醉方休。酒醒了,却依旧认真工作,履行着作为男性的天职。这男人时不时也凑到水手们中间,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在心底里做着风土人情的记录。遇到好说话的水手,他们必定是先把不想熟的客人灌醉,醉了结账付钱,把客人送到吊脚楼上歇一宿,明儿客人醒来,钱袋也必定还在,少的,不过是住宿的房钱,连酒钱也不要客人多付一分,一毫……那些妇人呢,皆是坐在各家门前的门槛上,闲聊着谁家的琐事,再芝麻大的事儿,经她们那滑过油的口舌说出来,也必定变成有趣的奇闻异事,难怪当地的男人说:“咦,咋家那泼妇婊子该是天生的说书的料子咧!”男人跟一群汉子喝足了水酒后,整个人飘飘然的,起了兴头,兀自在妇人边上坐了下来休憩……
“听说林子家的翠竹六月要生孩子了,看那尖肚子,说不准是个白胖男丁咧!”
“狗贵子家死了一窝猪崽,作孽啊!狗贵子平时口无遮拦,骂爹骂娘的肯定是得罪了人,被人在猪圈里投了毒。”
“哎哎哎……”
“张绅那老鬼,下个月又准备娶三姨太太……”
“那老头子不是七十多了嘛。”
“不就是嘛,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娶妾害了人家好姑娘,真是作孽啊!这世道!”
“哪家的姑娘遭了这秧头?”
“不就是秀清家的闺女嘛。”
“是桑梓呐!作孽啊!”
“不就是,她爹害病借了张家的钱,去世没多久,她娘也病了,签下张家一屁股子债,据说当时还签了契,还不清就拿人来抵债。”
“桑梓的命,苦啊!”
“可不是么?”
“那水生孩子呢?我看,水生不是和桑梓是一对吗?”
“指望水生那驴子?去年喝醉酒跟张家二少打架,人家十几个人差点没把他打死。再说一个水手,能拿张家怎样,得罪了大户人家,混口饭都吃不了。”
“哎!”
“哎!”
……
妇人用了几声叹息结束了这谈资。
码头上,今夜皎洁的月光,像垂死的反着白肚子的鱼,闪着鳞光,烁着逼人的寒意与凄凉,水草丛边,萤萤飞虫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
桑梓临水照镜,水面上起着一圈圈水纹,似绽放的花,在夜里寂寞地开放,随着河水远去,不知去向……
桑梓轻轻抽去旧木雕花发簪,发丝纷纷扬扬地落下,伴着晚风不安分地躁动着,跳跃着,灵动着。桑梓手执木梳,悠悠地梳着她二十年的寂寞的长发,怎么也梳不到尾......
微醉的男人在桥头远远地看着桑梓,看着她綩水洗发,挥洒着盈盈流水,如潜藏了二十年寂寞的蛟龙。在寂寥的深夜,涓涓流水之中,倾情放纵着,翻腾着,起伏着,汹涌着,掀起一浪又一浪的波涛……
倏忽,那水中物又平静下来,流水中竟找不到它的踪影,只剩下余波绽放的水纹。待男人酒醒了些,那神兽又冲天似的从水底腾飞而起,乌黑的长身闪着粼粼的水片珠光,映得通体发亮,使得醉酒的男人大呼一声:“好!好!”
码头边上,桑梓听见了这一声吆喝,吃了一惊,匆忙笼起一袭秀发。
“谁?是谁在喊?”
“是......先生。”
“先生是何人?”桑梓生气地应着。
“是痴人.....是无用之人。”
桑梓不免要笑,却依旧作势,“为何偷看别人洗头,若是以往,得捉去沉潭。”
“我不怕死。”
“不怕死,难不成你阎罗王。”
“我不是阎罗王,怕是贾宝玉。”
“贾宝玉又是何人?”
“是先生。”
桑梓疑心男子有意戏弄他,心觉委屈,当真生气了,可一想到往后的日子要受的委屈只会更多,女子竟哭了起来。
男人听了女人的泣声,一路小跑到码头边上。
    “桑梓,是先生,照相的先生。”
“先生,怎么是你?”桑梓泪眼婆娑地问。
他什么也不愿说了,上前去抱住桑梓,连他自己也惊异了自己的举动。
“我是土生。”
桑梓被吓了一个趔趄,挣扎着要推开他的拥抱。
“跟我走!”
他和她都没想到他会说这句,因此俩人都吓一跳。
“我是土生,跟我走。”他又说了一遍,说得一板一眼,连声音也雄厚了。那是急于给人于拯救的自我与霸道。他醉心于昂然而起的骑士气质,以及一种自我牺牲的高贵。
    这句话使桑梓全身融化了般,身体着了电般酥软了。
他在等她。
  桑梓一瞬间懂了,土生竟痴迷她到了如此程度?她不该感动?她不停地寻找着记忆?你喜欢过土生吗?没有吗?一点都没有吗?为什么每次递纸条给水生,经过土生的手时,你莫名紧张?为什么听见土生念诗时,你会自然地闭上双眼?为什么土生一声不吭地出了省城念书,你偷偷生了好久的气?
桑梓不敢再往下想,他本是与她生命无关的人物,却只因着这触摸得到的体温,使她全然信服了是上天的安排。一瞬间的事,她信了,他是爱她,这还不够吗?
“桑梓,跟我走……”土生一遍遍地说着,仿佛说着迟到了许多年的情话。
远方,鱼肚白的月光下一只装载着愁思的茶船上,水生望着天上的残月,念着他的情人,他半生的爱人……
 
12
“郭太太,先生又出远门了?”
“嗯,他今晚回来。”
“哎哟,郭先生整天不在家,别怪我多嘴啊,太太……郭先生指不定外头有了……”邻家妇人说了一半便不说了,张开一半的嘴最后凝成一个诡秘的笑容,嘀咕道:“哎哟,这孩子的皮肤黑黝黝的,到底和城里的孩子不一样。”
这句话像一击电流般通过女人的全身,女人打了一个哆嗦,匆忙拉着女孩进了电梯,她屈膝下来,怜爱地凝视牵着手的孩子。女孩不爱笑,也定定地看着女人,眼光却还是如水的温柔,女人从这如水的目光得到了些许慰藉。
“小水,今天和你去游河船,开心吗?”
女孩这才露出了难得的微笑,朝着妈妈重重地点头。
女人拉着小女孩挤上了公交车,正值酷暑,天气闷得人受不了。公交车上挤满了人,下饺子似的,每个人都憋足了满腔的烦闷。女人拉着小女孩挤在女人多的角落里,这么多了,她还是闻不惯公交车上男人的汗臊味。
“哎哟,大姑娘!”一个妇人尖锐的聒噪声使车上昏昏欲睡的人一下子有了精神劲儿。
“我说,姑娘,你留那么长的头发,满是油的,沾污我新买的衣服咧!”
顿时,所有人像一把把尖刀般投向女人,投向她及腰的油腻的长发,一车子的人便炸开了锅。
“不会是疯女人吧?”
“看样子倒不像疯子吧。”
“那怎么会留那么长的头发?”
 “我刚才就疑心是不是叫花子,你看她头发多久没洗了,说不定还长虱子呢!离远点好。”
 “但还带着个小女孩,不像是叫花子吧?”
……
女人匆忙把头发束成一个头髻。接着,她的手紧紧地牵小女孩的小手,低着头。
“妈妈,他们好像在我们,他们在说什么?”
女人的脸上噼里啪啦地滴着水,所有人只以为那是汗水。到了站台,女人拉着女孩赶紧下了车……
“妈妈,还没到站呢?”
“妈妈不太舒服。小水今晚想吃什么,爸爸今晚回来了,妈妈做剁椒鱼头好不好。”小水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地。
晚上,桑梓哄小水睡着了以后。一个人坐在客厅等渐明回家,她试着给渐明打了三通电话,每次他只是很不耐烦地说:“出版社有事,我还有半个小时待会就回来。”
那预留的饭菜也就热了又凉了,三次……
布谷鸟敲了三点的钟,桑梓吃了一碗冷饭,伴着凉了的菜。
四点的时候,她一个人上床,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了。桑梓醒来听着是丈夫的脚步声。男人径直走向了卧室,脱去了衣服。桑梓闻到了男人身上浓浓的酒气,烈的,臭的,她翻了个身,背对着男人。
男人也不管,光了身子,上床便抱住女人,粗暴地摸着她的身体,搓着她的乳房,女人要挣脱,换来的只是男人更强烈的征服欲望,男人将身体全压在女人身上,摧残着她的肉体,像摆布玩偶那样不断转换着做爱的姿势,桑梓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她的身体冰冷得像死尸一样,任由男人的摆弄。当他躺在桑梓身后,脸紧紧贴着桑梓的头发。忽地一瞬,男人狠狠地将桑梓甩开,嘴还咒骂着:“操你娘的,多久没洗头了,像条干鱼一样,叫***的都不叫一声,还不如路边的臭婊子,睡脏了老子的床!”
女人被甩在床的角落,冰冷的下身染红了白色的床单……
 
桑梓醒来的时候,土生还在睡着,发出如雷的鼾声。她细细地看着这个男人,他变了,老了,不爱她了。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城市男人,吃喝嫖赌,是他作为城市人的生活常态,老婆、孩子只不过是做错事的意外,为了逃避这个意外,他们只得更加频繁地去嫖,去赌。他恨她,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她。
桑梓不忍在他身边哭出声。她裸着身站在窗边看着这个城市的夜,十年了,她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年了,却从未看过城市深夜的模样。白天的城市只是一台机器,每个人忙忙碌碌地快速地从一辆公交车转移到另一辆公交车上,面无表情,每一个城市男人都不过是一台高速运转的城市机器里的一个零件,每一个城市女人充当着的亦不过是大商场陈列的产品一类的角色。她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入各式的高楼大厦,最终成为男人眼中可怜的消费品。到了深夜,男男女女才会卸下伪装,沉浸在在灯红酒绿的酒吧、地下室、旅馆、私人卧室里,赤裸着分享着、感受着自己的也是别人的孤独。而她呢,十年了。在这个城市里,又算什么?十年了,她从未真正融入这里的生活?然而,她又已经变了,变得离不开城市,她学会了坐公交,打电话,陪土生应酬,每天接送女儿去上学,参加她听不懂的家长会、小区业主会。她的身体烙下了城市的烙印,她前进不了,也回不去。
桑梓望着窗外,她在这个城市,到底算什么?黑夜没有给她答案,天空中一只乌鸦飞过,女人在以最快地速度老去。
她走进浴室,将长如瀑布的头发浸在热水里,整个浴室都氤氲着腾腾的水蒸气,恍惚间化作了仙境。桑梓睡着了,她梦见自己乘着翠竹做的木船,奔流在平静的柳条江上,船靠岸了,桑梓穿着素白布鞋下了船,身后传来一声粗狂的吆喝:“咦!桑梓回来咧......”
 
镇上的人没多大变化,不过是换了一些新面孔,仙居人民风淳朴,热情好客,旅人几天就能和当地人混熟。
同堂桥在发洪水的时节被冲毁了,仙居人很快又重新修建了一条桥,新建的座没有名字,就叫“桥”。
西街学堂还在那里。河街上,处处都能听到苗族汉子妇人的吆喝叫卖。
河街对岸的竹篁林子比从前更加繁密了。
和尚庙,还在后山脚下。
过了一些时节,
那里,出了一个尼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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