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狄尔巴
碧空如洗的高天上，一群鸽子在幸福地飞翔，它们漫过熟悉的山水，劲健的翅膀与空气摩擦出电声……
当它们扑棱棱地降落，有条不紊归巢的时候，主人传斌正站在窝巢边，与一位鸽迷观赏谈论着鸽子。鸽迷眼疾手快，伸手逮住一只鸽子，像把玩一件古董玉器，放在手心爱不释手地抚摸。那鸽子体量不大，分量也是平常，然而浑身匀称结实饱满，一袭灰色的羽翼羽质光滑细嫩，羽冀边缘幽闪着鱼鳞的光泽，黄底金砂的眼睛清晰明亮，小小脖颈傲然挺拔简直就像天鹅，浑身仿佛充了气的感觉。
中午吃饭的时候，鸽迷饶有兴致地问起那只鸽子。传斌呷了大口酒，故作神秘道，我看得出你喜欢那只鸽子，算你有眼力见，你知道那是什么品种？狄尔巴！听说过吗？鸽迷茫然摇了摇头，一双眸子盛满了好奇。传斌骄傲地炫耀道，这是产自瑞士的世界优良品种，最擅长长距离飞行，它的优势在于：明亮的眼睛，有力的翅膀，坚强的意志！鸽迷赶忙敬酒，在他探求的眼里，无论传斌还有狄尔巴都无异于传奇。于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传斌的话匣子终于开启。然而，他的神情和话语却被一种忧伤包裹着，那忧伤仿佛是从时间巷道里瞬间漫涌的。他讲述了一桩真实的故事——三年前，经他训养的狄尔巴将参加全市鸽子比赛。那是一项途程数百公里的中程赛事，来自全市的赛鸽仿佛马拉松运动员，被汽车载运至遥远的边陲集中放飞。当缤纷的鸽子如流星一般齐刷刷地扎向天空，传斌那狄尔巴一般明亮的眼眸便一路追随，他欣喜地看到他的狄尔巴一路领先，仿佛是一路领跑的王军霞，他小老头一般的面容露出惬意的笑容。就凭他对狄尔巴的感知以及自小到大的训养，他的心中早已有了胜算！狄尔巴的身影，无数鸽子的身影，如大片斑斓的云彩消逝在高山森林的上空……他胸有成竹地折返家里，他期待着为狄尔巴庆功。然而，几天过去了，几十天过去了，心爱的狄尔巴始终没能露面，他忧心积虑大病一场！家人的规劝终于使他清醒，是呀，他心里像明镜似的，狄尔巴十有八九遭遇了意外！
传斌声音哽咽，神色黯淡，独斟独饮，仿佛遗失了心爱的宝物，抑或追忆一段刻骨铭心的相恋……
三年后的一天，传斌赋闲在家，仰靠沙发，观赏荧屏上刘欢那长发飘逸的演唱：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你不像是在我梦里
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
鸽棚忽然响彻喧哗与骚动！传斌顿起狐疑，急忙赶到鸽棚。啊，鸽棚底下水泥地上，竟横卧着一只形貌衰朽奄奄一息的鸽子！这鸽子哪儿来的？为啥跌落我家？瞧这德行该是遭遇了怎样的挫败？！莫不是慌不择路苟延残喘……他不无同情地拾起鸽子，仿佛大夫为病人小心翼翼地诊察。他的动作是那样地熟练自如。忽然，他发现鸽子腿爪间竟镶有鱼线。他明了，这鸽子曾被人网捕过，因奋力挣扎以至于鱼线勒成凹痕长进肉里！与此同时，他惊异发现鸽子小腿上拴着熟稔的圆环，这圆环带有鸽子的信息编号就仿佛是人的身份证件。哦，原来是只赛鸽呀！他若有所思，灵光乍现，赶忙返回屋里，翻出那册泛黄的所有鸽子的编号记录。他快速浏览着，一一比照着……啊，他心里咯噔一声，终于对上号儿了！天哪，竟是三年前比赛走失的狄尔巴！他激动不已，重返狄尔巴身边，将狄尔巴温柔地抱进怀里。我的狄尔巴，这三年你跑哪儿去了？我还以为……你早就不在了！狄尔巴咕咕了两声，好像在说，我这不活着归来了嘛！他又将狄尔巴放到手心掂量，啊，飘轻飘轻，精瘦精瘦，黑不溜秋，疤疤赖赖，仿佛历尽沧桑行将垂暮的老妪。曾经的风姿绰约早已磨损消褪……我的狄尔巴，你从哪儿飞回的？飞了多远飞了多久？一看就是经历了长途跋涉千辛万苦！好在叶落归根，你终于神奇地归巢了！传斌泪水成线，摩挲着，暖怀着，亲吻着，随即打了一针营养剂，然后放到炕头捂上被子。传斌关掉电视，靠卧炕被，闭目静养，似让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下来，又像是陪伴狄尔巴一道小憩。不知过了多久，狄尔巴忽从被子里挺直了钻出来，溜溜达达贴近主人传斌身边，狄尔巴显然有了力气精神！传斌与狄尔巴零距离对望着，彼此的眼里映满了彼此，彼此的眼湖盛满了柔情……狄尔巴在炕上款款着盘桓，步幅是那样迟缓神态是那样凝重，一边咕咕咕咕着唠叨不休，仿佛正对着唯一的听众讲述劫后余生的非凡经历。一种特殊语言无异于神与神的交流，伴随着狄尔巴讲述传斌的思绪翩翩着飞扬——
话说三年前那场赛事，狄尔巴本可以稳操胜券，为主人赢得金灿灿的冠军杯。然而半路杀出了程咬金，就在山下宽阔的林地，赛鸽无一幸免被一网打尽。狄尔巴拼尽力气奋力挣脱，除了鱼线深深勒进肉里凝成伤痕，毫无用处毫无活路……赛鸽于是被塞进了笼子，犹如比赛前夕的集聚，然而却不是回到故土，竟是一路颠簸乘船南下，直至来到春城的地方。哦，这里虽然四季如春花香馥郁，然而等待它们的却是地狱厄运。它们作为特殊商品被坏人贩卖了！哦，心悸战兢，不忍目睹，刀光剑影之中，烈焰熏蒸之下，许多活生生的同类被一刀宰杀，被大卸八块肢解，被油炸清蒸煲汤……当人类咀嚼着温顺弱小的生命，味蕾果真舒坦心灵果真安宁？恃强凌弱弱肉强食，这可是森林法则啊！飞禽尚且如此，走兽又岂能幸免？据说猫蛇猴之死更是惨不忍睹，猫被扔进沸水烫，蛇被生生地剥皮，猴被开颅取脑活吃……哦，唯有狄尔巴例外，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坏家伙们还算长眼，窥出狄尔巴高贵的出身，希望借助它完成传宗接代。狄尔巴享受了超乎同类的特殊待遇。然而，它惦念着遥远的北方，还有小老头般的主人，拿它就像孩子一样呵护，它还没为主人传宗接代呢！它决定绝食抗议并果真这样做了。正当它水米不进生命垂危之际，它隐隐感知了刽子手们正磨刀霍霍。它猛然醒悟白白送死毫无意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它于是一反常态饮水进食，随即孵下一窝小狄尔巴。伴随着小狄尔巴备受娇宠羽翼渐丰，备受冷落的狄尔巴心知肚明其使命已经完结其价值正在沦丧，而等待它的将是初来乍到窥到的凶险一幕……一天，趁着坏家伙们打扫鸽棚，狄尔巴出笼下地假装排泄，然后卯足力气一飞冲天，等到坏家伙们端起猎枪，狄尔巴早已无影无踪了！
传斌迟滞着，沉吟着，回味着，他信步走到窗边遥望穹苍，哦，无际的天空排兵布阵着奇形怪状的云朵，像狮子像猎犬像雄鹰，每团云朵仿佛都是一道屏障，他尽可以想象狄尔巴纵横南北飞越天堑一路穿行的艰难……
哦，辽阔的天穹，浩茫的大地，狄尔巴终于享有了自由，它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像风一样畅快自如。感谢造化，是大脑松果体帮了它大忙，犹如指南针为它指明航向。飞啊飞，飞啊飞，它一鼓作气飞了好远。饿了，它就翩翩地着陆，吃草种吃玉米；渴了，它就垂直降落，饮山泉饮河流。它遵循着自然之道，效仿着人类的作息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黑夜即蹲在房顶数星星，那星星耀眼但却遥远，远不及故乡的星星就在头顶。飞啊飞，飞啊飞，它从亚热带穿越了北温带，气候温差瞬息万变，或令它喷张或令它紧缩，然而，它与生俱来的羽衣只有一件。天际的景象如出一辙，光霓，流云，雨雪，地面的植被递嬗演变，从姹紫嫣红到绿意葱茏到荒凉萧索，就仿佛从少女到女人到老妪。那连绵的绿色中断了，被算计的人类改换了用途。最可恨者是黑烟滚滚污秽遍地，好像是对飞翔一族下了驱逐令！它本想翩翩垂降啜饮芦苇丛中的湖水，怎奈水面泛着油花气味刺鼻恶心，咳，更有同类不幸罹难的残骸令它伤心！只有忽略不计嗤之以鼻，只有咬紧牙关韧性坚持，飞越这片藏污纳垢之地，直至踏寻光鲜洁净的天地！飞啊飞，飞啊飞，天有不测风云，忽然，漫过一股飓风气流令它的翅羽颠簸战栗，无法前行只有倒退只有下降，于是栖落一棵粗壮苍劲的大树。狄尔巴稍得喘息，却惊恐发现了一双凶险可怖的眼神，那眼神像闪光的锥子直直扎来，它大大地倒吸一口冷气！啊，竟然狭路相逢了天敌雏鹰！看来越想躲越是躲不过，当务之急只有面对。雏鹰拍打着颀长的翅膀，伸展着锋刃的利爪，疯狂地朝狄尔巴扑来。狄尔巴惶恐但不胆怵，主人从前的训练让它具足了本领。那就让老子陪你玩玩！狄尔巴忽上忽下忽东忽西，萦绕着屏障般粗壮的大树兜圈子，见雏鹰如影随形紧追不舍，狄尔巴陡然绕到雏鹰侧翼背后，又钻天追一般一头扎进云里雾里，雏鹰如坠五里烟雾一头雾水！飞啊飞，飞啊飞，它终于望见连绵起伏的大海！啊，大海的彼岸便是故乡。狄尔巴站在岸边瞩望。海鸥成群结队发出脆亮的鸣叫，扇动着如船桨一般有力的翅膀，在空中描画着优美弧线，它们边炫耀边嘲笑，就凭你小小的鸽子，想独自漂洋过海，别说我们看扁了你！不跟你们废话，我必须漂洋过海，回到主人身旁，哪怕葬身大海，我狄尔巴认栽！狄尔巴如一阵清风升空，孑然悲壮地上路了，海鸥扎堆大眼儿瞪小眼儿！路漫漫其修远兮，九死一生只有拼。最后一关是最艰难的。这不光是对体力耐力的检验，更是对于意志精神的考验。飞啊飞，飞啊飞，啊，感觉筋疲力尽了，能量消耗殆尽了；啊，海域茫茫无际，彼岸遥遥无期，好像只有顽强的意念在飞，周身化作轻轻飏飏的羽毛，轻柔地随风起舞，旋转着飘忽上下，飘啊飞啊，飞啊飘啊……啊，真想停下来歇一歇脚，哪怕裸露一方岩石暗礁，然而大水汪洋无界无垠……啊，体力透支了，沉沉下坠了，难道我要湮灭沧海？这可不是我的归宿……啊，烟波浩渺中，水面犁开了雪浪花，幸有奔突突的船只，天不灭曹耶！狄尔巴顿生狂喜，拼尽余力，加速冲刺。啊，近了近了，狄尔巴终于栖落轮船甲板，轮船载着它渡过了那片海……
传斌泪流满面，喉咙哽咽，话不成句：一只参加……几百公里……比赛的鸽子，竟然飞了……几千公里！遭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目的只有一个，我要回家！狄尔巴……终于回家了！然而，体力透支……面目皆非！传斌终于抑制不住，伏在案上呜呜大哭。
……传斌兄，我明白了，今天看到的小狄尔巴，正是那只狄尔巴的后代！鸽迷泪含双眸，登时醒悟。
算你聪明，跟狄尔巴一样聪明！传斌接过话茬意犹未尽，脑海生动闪回着狄尔巴归来后的情形——
狄尔巴似乎有了某种预感，因此抓紧时间做着各种准备，包括增强饮食量度与放飞强度，当它感觉到体力已恢复如初，竟毫不迟疑孵化了一窝小狄尔巴！毕竟岁月不饶元气大伤，产后不久的一天，睹望着嗷嗷待哺的幼鸽呵护有加的主人，狄尔巴无愧无憾神态安详地凝固不动了！啊，它终于完成了心愿，灵魂袅袅着飞升了……
每每想到它，我就心酸心痛啊……传斌紧握拳头敲打桌子。
传斌兄，我太感动了！你太重情义了！狄尔巴太伟大了！我敬你和狄尔巴！鸽迷热泪横溢，起身敬酒，都知道狗是忠臣，其实鸽子更是忠臣！当今社会，有些人连狗连鸽子都不如啊！远远不如……鸽迷说罢先干为敬。
传斌紧接着一饮而尽。
鸽迷最后提出求购小狄尔巴，价钱由传斌决定，传斌只提出象征性收费，二人一拍即合。
傍晚回到家里，传斌特意绕到屋后山坡。他采撷了大捧五彩缤纷的山花，郑重摆在了狄尔巴的坟头。是一座不大的坟丘，横竖刻着一方墓碑，传斌手书着“飞翔之魂”。坟丘依山傍水朝向正南，啊，那是狄尔巴一路回归的线路……夕阳剪影着传斌的身影，以及狄尔巴坟丘的轮廓，那灿然金黄的夕阳宛若狄尔巴黄底金砂的眼眸。是的，此刻狄尔巴正于天上瞩望……
传斌扯动着嘶哑的嗓音，发自肺腑地干嚎：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
可是你却并不在意
你不像是在我梦里
在梦里你是我的唯一
……
责任编辑：孟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