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桑 时间:2016-12-28点击:1069

    在村子的西南角,在一条胡同的尽头,有一个土墙围起的小院落。小院里,有一间低矮的小草房,草房的根基由旧砖块砌成,上面全是由麦秸伴泥垛起来的。两面的山墙上沾满了去籽的高梁穗,这样夏天可以防雨水冲刷,冬天也可以防寒保暖。靠南山墙下又斜搭了一个小厨房,里面有风箱、锅台。院子里除了一个鸡窝和几棵碗口粗的榆树外,别无他物。这便是我的姥爷家,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就在这里度过。
   屋里有一张大床,说是床可早已没了腿,由几层砖和土坯垒成。床上有一张破席,颜色己经泛黄,芦席的四角己经零散,姥娘用破布包裹住,用针线把它缝起来。床的对面,有一个低矮的木案板,案板上面的土墙上有两个钉,上面平放着一长一短两根檊面杖。再上面有一壁洞,里面放着装有酱油、醋和五香粉的瓶子。案板的里边有一辆纺车和一个纺棉花时坐的草垫子。紧挨着纺车放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面堆满了筐子、蒌子和一些杂物。屋里显得十分地狭小和拥挤。
   姥爷是个瞎子,眼睛已经坏掉几十年了。姥爷高高的个子,浓黑的剑眉,微黑的多皱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古铜色。高兴的时候,姥爷脸上显出慈祥的笑容,根本看不出他是瞎子;只是在他生气和发怒时,才睁大双眼,黑色睫毛贴在他红红的眼珠上。姥娘瘦高的个头,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姥娘是小脚,每天都要用长布条把脚裹住,走路慢腾腾颤巍巍的。    留给我最初的记忆是有一次跟着母亲去姥娘家里。记得姥爷拿勺从瓦罐里舀水喝,那水是褐黄色。当时由于我们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姥爷在喝油,因为那种瓦罐常用来装油。后来才知道姥爷经常挨批斗,有时还挨打受了伤,那泛着褐黄色的水便是姥娘给熬的中药。姥爷脸色凝重严肃,边喝边说。姥娘在一旁无奈地叹气,母亲坐在床沿,两眼噙满泪水,不停地用手抚弄辨梢,显然她心里极不平静。我们姐弟几个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都立在旁边观看。
   那年月吃水比较困难,人们都是跑到胡同口那个水井里挑。姥爷眼瞎不能去,姥娘小脚又挑不动,都是母亲隔三差五地来挑水。姥娘家的水缸不大,能装四挑水。母亲要往返四趟,我们都要不厌其烦来回跟随。
   姥娘爱养小鸡,每年的四、五月份春暖花开时节,都要买一群。那毛茸茸的活泼可爱的小鸡很是讨人喜欢,姥娘养小鸡比养小孩都尽心。等到小鸡长大了,开始下了蛋,姥娘舍不得吃,拿到集市上卖掉,换回火柴,盐和煤油等生活必需品。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母亲去挑水,一不小心踩死一只小鸡,肠肚都流出来了,当时很害怕,便悄悄遛回家。几天都不敢去见姥娘。母亲挑完水,到处寻不见我,直到看见踩死的小鸡,才明白了怎么回事。后来姥娘捎信让我去,及至见到我,便劝我说不要害怕,姥娘不会埋怨你。
   刚上小学一年级,只学加法和减法。每次去姥爷家,姥爷都要问我学会了几个字,并且让我背乘法口诀。三三得九,二五一十,直到现在我还能记得姥爷教我时的那种情景。
   由于我村比较小,只有两个班级。上小学三年级时便在姥娘所在的村子里的学校。从我家到学校不足三里地,来往上下学必经姥娘家门口。姥娘说当初选房址的时候便想到这一点,看来姥娘和姥爷考虑的挺周到。
   每天放学回来或者碰上雨雪天,我便拐到姥娘家吃饭。在靠工分挣钱粮的年代,像姥爷这样的家庭情况,其艰难困窘便可想而知了。每次放学回来,姥娘便做好了饭菜在等我。虽然说天天不是窝头就是红薯,菜也无非是萝卜白菜。但姥娘很会做饭,她自已用熟透的柿子经发酵后拌上玉米面做成酵母,揉面时放些碱,蒸出来的窝头发暄发黄。面里加些碱,口感好味也香且易消化。不会做的蒸出来的窝头发黑发硬,凉的时候一咬一个白印,硬的砖块一样,能把人砸晕。
   冬天气候寒冷,在学校冻得手脚冰凉,浑身直打哆嗦。回到姥娘家,饥肠辘辘的我吃的津津有味。姥娘看着我狼吞虎咽的吃相,不无感伤地说:“啥时候能天天吃上白馍就好了!”    “填坑不要好土,粗饭照样充饥。”姥爷边吃边说,“啥香呀!只有人饿了,吃啥都香!现在能填饱肚子就不错喽!”姥爷当年遭遇过“年谨”,提起当年逃荒要饭至今还心有余悸。
   “人吃人,狗吃狗,小老鼠饿的啃砖头,”在我们这里凡是上了岁数的人,都对当年那场大饥荒有刻骨铭心的记忆。老年人只要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话题还是当年逃荒要饭时的奇闻轶事。
   “那年月把人饿的面黄饥瘦,皮包骨头。有的人走着路扑通一下栽倒地下,后面跟着一群狗上去乱撕乱咬,一会把人啃得只剩骨头架。”姥娘说着,用手指把碗边剩汤刮在一起,然后扣在脸上再用舌头舔干净。“没挨过饿的人不知道粮食金贵,再者说遭塌粮食要折寿仙哪!”姥娘语重心长地说。
   姥爷爱抽烟,而且烟瘾很大,每次抽烟小屋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姥爷的烟杆有二尺长,是细竹杆做的,由于长年的烟薫火燎已变成暗褐色。烟锅和烟嘴都是黄铜做的,烟杆上吊一个松紧口的装烟叶的荷包袋,同时还系一根粗铁丝。时间久了烟杆容易堵塞,姥爷就把烟嘴和烟锅拔掉,用铁丝把里面的烟油挖出来。姥爷的床上吊了一个开口的干葫芦,里面装满了烟叶。每当烟叶吸完时,姥爷便侧着身子从葫芦里抓两把放进烟荷包里。    每次抽烟姥爷都要浪费一根火柴,一盒火柴也没多少根,不到两天功夫一盒火柴便报销了。虽然一盒火柴仅有二分钱,但在那些年就显得尤为珍贵,一分钱恨不能辦开花。记得村里代销店卖过一段时间散火柴,论斤称的。虽然那些火柴有些断杆的、没药的,但总比合装的便宜多了。这下可把姥爷高兴坏了,再也不用为吸烟发愁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代销店里又中断了散装火柴,这又让姥爷犯了愁。后来姥爷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就是把姥娘缝制衣服时裁下的边角布料,集中起来拧成细绳,点燃后就不让它熄灭,放在脚边的地上,想吸烟时随手拿起来点燃就行。这个办法确实不错,就是一天到晚烟雾缭绕的。
   后来布条也用完了,姥娘就到地头捡拾一大堆玉米头上的红缨子。反正姥爷整天呆在家里也没事做,省得他闷的慌。姥爷就摸索着把乱如细丝的红缨子捋顺,然后拧成一尺多长的细绳,不几天便做成一大捆。姥爷很开心,把它放在床下,随手就可以抽出一根续接上。
   平常没事我就在大队部场院里捡烟头,碰上开完会或演过电影,地上撒满了烟头,我就弯腰一一捡起来,塞满了两个兜。拿回家交给姥爷,姥爷摸索着把烟头剥开揉碎,把金黄色烟丝摁进烟锅,点着后慢悠悠地抽几口,然后匝巴几下嘴说:“没劲,没劲。”
   有一次,母亲花了五毛钱,给姥爷买一大捆烟叶。姥爷把它放在烈日下晒干晒焦,然后在簸箕里用手反复揉搓,弄碎后装进葫芦内。姥爷说在烟叶伴上香油和白酒,那味道就更好了。说归说,谁会舍得买瓶香油和酒呢!
   提起酒,姥爷立马来了精神,他说起当年推独轮车贩运粮食。车把上吊一个酒葫芦,晚上歇脚的时候就咕咚咕咚灌几口,又解渴又解乏。要是身上碰有伤口,用酒一擦还消肿还消炎。姥爷好多年没喝到酒了,提起酒,有垂涎欲滴的感觉。我很想让姥爷再喝上一次酒,不能让姥爷终身遗憾。那时候的人们都不富裕,像姥爷这样的家庭经济更加拮据,谁会舍得买瓶酒来喝。有一次我把买作业本的钱节省下来,思虑再三,最终花八毛钱买了一瓶香槟酒。那时候不知道香槟酒只是一种饮料,甜甜的。姥爷品尝了一下说,没味道,不辣!
   有了这一葫芦烟叶和一捆细绳,这让姥爷心里踏实了许多。因为姥爷看不见,难免会惹祸,经常是把被褥和自已身上的棉衣烧出破洞。为此,姥娘发发些牢骚,出过怨气后看着姥爷又不无怜惜地说:”一个人整天呆在家里,也没人来陪着说话,怪闷的!”说完后长叹一口气。
   春暖花开时节,到处暖洋洋的,风是温暖的柔和的,不再象冬天那样凛冽、刺骨。昆虫在空中到处翻飞,蚂蚁也在地上不停地忙碌,间或也有蜜蜂和蝴蝶栖息在树枝上振动翅膀,不一会便又翩翩飞往别处。
   姥爷穿着黑色的棉衣斜躺在草堆上,中午炽热的太阳照在姥爷身上,黑色的棉衣都晒得发暄,有种暖烘烘的感觉。姥爷微闭着双眼,嘴唇有些发干,他正在享受这温暖的太阳与和煦的春风。    我放学回来后,便依在姥爷身旁,央求他讲故事。“姥爷,给我讲个瞎话呗!”
   “瞎话,瞎话!窗台上种了二亩西瓜。有个小偷去偷瓜,没眼的看见了,哑巴喊了一声,瘸子撵上了,没胳膊的打了他一巴掌……”姥爷没说完倒自已先笑了。
   “你说这全是大瞎话。”我知道姥爷在糊弄我。    “你不是要听瞎话吗!”姥爷嘿嘿地笑着。我习惯把故事说成瞎话。
   “不是这种瞎话。”
   “那你想听啥瞎话?”
   “孙候子孙悟空那个呀!”我提醒道。
   “哦!好,好。”姥爷不再卖关子,他清清喉咙,开始娓娓道来:“孙悟空没爹没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其实这故事我也听了好几遍,姥爷整天没人陪他聊天,也挺苦闷。只要我一放学或者礼拜天,姥爷的话匣子便打开了,他也很乐意说道。
   姥爷讲故事就像拉家常,不会制造悬念,平铺直叙娓娓道来。我专心致志地听着,脑子也在不停地转动着。比方说姥爷讲到孙悟空去学艺那一段,我会根据自已的想象把姥爷讲不到的细微处给补充完善。孙悟空挎着小包袱,路过一所房,走到大河边,跳上竹筏子……姥爷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景物,我都能在现实中找到熟悉的实景实物。使得姥爷的故事更吸引人更形象化更有立体感,以致给我留下较深的印象,直到多年后的今天,当时的场景氛围我还记忆犹新。
   姥爷的故事讲完了,我却还沉浸在故事中没有缓过神来,孩童时代是最爱模仿最爱幻想的年代,也象孙悟空那样腾云驾雾来无踪去无影。“孙悟空肯定还活着,现在哪里?”尽管我也知道这只是个神话故事,但孩童的天真,还是让我懵懂痴迷。
   “看了西游记,说话如放屁!”姥爷嘿嘿地笑着。
   姥娘回来了,她用胳膊挎着一个用荊条编的蓝子,里面装满树叶和柴草。姥娘已经七十多岁了,不能参加集体劳动,只能在村边照看个庄稼,防止猪羊不糟塌麦苗就行。
   我赶忙站起来顺手从姥娘胳膊上接下蓝子,姥娘伸了伸胳膊,又拍拍衣襟上的草屑,然后坐在凳子上,显得很疲劳的样子。姥娘解开扣子,掀开带襟的棉袄,透透身上的热气。姥娘歇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去洗干净手,开始做饭。
   姥娘挽起两只袖口,把面舀进瓦盆里,左手端着一碗清水,右手在盆里拌着面。和面也很有讲究,要先和硬,后擀软。先少兑水,把干面弄湿,然后再用力把面全部揉和到一起,最后要把盆边和盆底干面擦拭干净,等到面揉好后要做到手光面光和盆光。
   姥娘和好了面,要让它再“醒”一会。然后盖上干净的湿布防止干皮,半个小时后就柔软好擀了。    在外人眼里觉得姥娘很脏不讲究卫生,其实不然,姥娘挺爱干净的。碗和锅必须刷三遍,然后把洗干净的碗筷盖在锅里。
   姥娘把面团从盆里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先薄洒一些干面,再用小擀杖把面块推开推开,然后再用大擀杖把面片卷到擀杖上,擀的时候要用力往外推。姥娘的案板小,要反复抻开后,再卷起来,这样擀开的面片薄厚均匀,而且是圆如锅盖。姥娘用大擀杖挑起面片对着门口的亮光眯着眼看,哪儿薄哪儿厚一目了然,然后再用小擀杖把厚的再推几个。

   锅盖大的面片要折叠在案板上,姥娘右手握刀,左手摁在面片上,三个中间的指关节抵住刀,指头向里弯去。随着刀片切在案板上的“咔咔”响动声,姥娘的左手指也紧随着向后移动。左手移动的快慢决定着面条的宽窄。不一会功夫,薄厚一致,宽窄均匀的面条便从姥娘的手掌下滑溜出来。    姥娘把从地里挖来的野菜洗净,放在锅里,放些粗盐,五香粉。再用筷子从瓶子蘸几滴香油,滴进锅里。这样一锅香气扑鼻的面条便做好了。
   姥爷不喜欢坐凳子,总喜欢后辈靠着床帮蹲着。腿麻木了就依次轮换伸直一下,松松筋骨。然后还是依样蹲着。
   我给姥爷端碗递筷子,然后再给姥娘端,最后才轮到我。姥爷很满意,其实在平常的日子里姥爷就经常教育我要懂礼貌。比方说在冬天家里来了客人,你就说冷不冷,点堆火烤烤吧;在夏天肯定热,问人家渴不渴,再给人家递把扇子。小孩子应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要聪明勤快,到哪里人家都夸!
   “俺有个娘家侄儿,跟着俺逃荒到陕西,给人家当长工。那人太懒,是推倒油瓶不扶的那种人。眼里没活,掌柜的催他干,他还不想动。”姥娘边吃边说。“后来又去一个咱南阳人叫啥名,我忘记了。人家勤快,丟耙拿扫帚的,又挑水又扫地。掌柜的满意,有啥好吃的都给留着!”姥爷吃完了面条,我赶忙去把碗接过来放在案板上。
   姥爷用手抹了一下嘴,又轻咳了两声,然后用手在枕头边摸索到烟袋。姥爷把烟锅插进烟荷包里装烟叶,掏出来后再用大姆指摁实,然后再从脚边拿过来火绳,放在烟锅上,同时用力吸着,干烟叶很容易点燃,烟锅里马上变成一个小火球。姥爷用力吸着,他紧闭着嘴,淡蓝色的烟从鼻孔喷出来。他觉得非常惬意,浑身透出舒服的感觉。小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呛人的旱烟味到处弥漫着。 姥娘也吃完了饭,她并没有收拾碗筷,而是坐在凳子上看着我。她忽然又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俺逃荒的时候,住到西安您姥爷的姐姐家里,没住几天,她就烦了,最后她们姐弟两个大吵起来,不信问问你姥爷。”
   姥爷并没有接话茬,他猛吸最后一口烟,把烟锅里的灰在鞋帮上磕了几下,再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然后再放在老地方——枕头旁边,这样每次想吸烟时伸手就能摸到。
   “唉!人要是过到砸锅那一步……”姥爷没有说下去,而是用手在脸上从上到下抹了一把:“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姐有哥有不如自已有。人要是穷了,别说外人看不起,就连亲的近的也看不起。你没听人家说嘛,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大街无人问!所以说人活着要争口气,你有本事又有钱,别人都高看你,连说话的口气都不一样;你要是过的不如他,嗐,他看见你头都不抬。俗话说的好:人巴有钱的,狗咬蓝的!”
   “啥是蓝的?”我不解地问。
   “要饭的呗”姥娘接过话茬继续说道:“宁叫人家说能,不叫人家说穷。你看邻居家里的孩子叫扎根,真霸家,知道那东西中用。上学路上看见个砖头木棍拾起来放在墻头上。放学回来再拿回家,砖头能垒墙,木棍能烧锅。扫帚响,粪堆长,天长日久那日子慢慢就好过了。过日子比树叶都稠呀!人家常说: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
   “有智吃智,无智吃力呀!少年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若知书中黄金贵,夜点明灯下苦心。”姥爷当年读过几天私塾,识得几个字,但大多是繁体字。姥爷在地上用指头划出来,有好多我都不认识。“山珍海味谁都想吃,凌罗禂緞谁都想穿。你得有钱,钱从哪里来?都是通过苦力换来的。血汗钱,血汗钱,天底下没有容易吃的饭哪!”
   “血汗钱万万年,生意钱六十年;偷的钱骗的钱,没到家就花完。”姥娘说着话便催促我去学校,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    每次上学走时,我都要跟姥爷打声招呼。姥爷总是要交待几句:看好路或者多用功之类的话。
   那时候上早自习没有钟表,总怕迟到。姥娘上了年纪瞌睡就少,她总是没等鸡叫三遍就醒了,侧耳静听。当学校的预备钟声悠悠地飘来,姥娘便把我叫醒,我总是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仍不愿起来。姥娘便不停地催促:“夜里不早睡,早上不想起,一会该丟三忘四的,早起三光,晚起三慌,唉!……”我总是在姥娘的唠叨声中边跑边扣衣服,背着书包向着学校跑去。    每当我去学校或者姥娘也去地里时,家里就剩下姥爷孤零零一个人。孤独和寂寞时常伴随着姥爷,姥爷就不停地抽烟,烟抽够了就拳轻轻地敲打自已的眉头,有时也用嘴吹一些欢快的曲子来打发这无聊的时光。
   有一次,我问姥爷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那是遭年馑那一年刚过,得了眼苞,疼的在床上翻跟头。不敢摸不敢碰,碰到头发梢都疼。三天过后,消了肿,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你姥娘头上的棉纱巾,再后来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姥爷说完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我觉得世上最痛苦要数盲人,他们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看不到眼前的景物。我曾经多次闭眼走路来体验一下,总是没走几步就感觉前边有坑有井,不得不睁开眼。姥爷在黑暗中摸索几十年,不知他是怎样度过的?
   有一次,我出去半开着门,姥爷出来时一头撞了上去。疼得他哎哟一声,“赶忙用手捂住额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一副痛苦的表情。这一幕刚好被我看到,我有些不知所措,轻轻喊了一声:“姥爷。”
   姥爷听到叫声,连忙答应了一下,赶忙把手放了下来,脸上立马恢复了常态。跟没发生什么事一样,他是怕我知道后,使他非常难堪。自此以后,我格外小心,把门敞开,把凳子放在墻边,把扫把铁锨也放到不碍事的地方。
   春节前后,村里都要演几场电影,人们兴高采烈象过节一样。电影场地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不知姥爷此刻在家干什么?我趁换胶片的空档跑回家,看见姥爷在抽烟,漆黑的小屋内静悄悄的,只能看见烟锅里那一点微微闪亮的火光。我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注视了好久,一种莫名的惆伥和痛楚蓦然涌上心头,直到电影开演才悄悄离开。
   我曾天真地幻想过,姥爷在某一天会睁开眼睛。尽管这是不可能的,但我还是坚信,坚信冥冥之中的神灵会开恩,会给我一个惊奇!
   农历五月初五的端阳节,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在太阳未出之前,用河水洗脸,一年之内不得眼病。
   记得有一年的端午节,天刚蒙蒙亮,我便跑到村西大河边,用酒瓶灌了满满一瓶河水,一路小跑,在太阳未出之前跑到姥娘家。
   姥爷知道了我的良苦用心,呵呵地笑起来。他边笑边说:“晚了,晚了,说啥都没用啦!”
   尽管生活很艰苦,但只要我们相聚在一起那欢乐的笑声也时不时从小屋里飘荡出来。
   遇上星期天我不上学时,便躲在小屋里横躺在床上,头枕着床沿,手拽住姥爷的袄袖摇晃着,缠着姥爷讲故事。平常姥爷很寂寞,遇上我在家自然很高兴,他也很乐意跟我唠叨。姥爷坐在床上,用手挠了几下头皮,侧转过头问我:“想听啥?”
   “《三国》或者《水浒》。”我说。
   “老不看《三国》,少不看《水浒》。”姥爷象自言自语道。
   “为啥?”我有些不解。
   “三国故事里全是用计谋骗人,水浒里的英雄全都杀人放火。年轻人看了怕学坏!”姥爷语重心长地说。
   姥爷每讲故事前都要卖关子,故意吊我胃口。但每次都经不住我再三的央求缠磨下不得不开口。
   “古时候哇,有个好汉叫张飞想结交天下的英雄,就在他开的肉铺前放一个大石磙,足有二百多斤重。旁边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搬动此石者明天吃肉不要钱!。’中午时分从北边大路上来了一位大汉挑着篓子筐子,一看就不是凡人。只见他撂下挑子,走到石磙旁,弯腰把石磙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三圈。放下石磙就从架子上取下半爿猪肉扛起就走。张飞大怒道,客官好没道理吃肉不给钱?那位好汉用手指了指牌子,张飞冷笑说,客官看清楚是明天吃肉不要钱,明天懂不懂?那位好汉略微一想说你是骗人。两人越说越多,于是一个操刀就砍,另一个用猪肉抵挡。正打的不可开交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卖草席的上前劝架,听了两人的叙述后笑着说,我给你俩评评理,你的不对他的错,你俩打酒请我喝。于是各报姓名,那大汉叫关羽,那卖席的叫刘备。摆了酒席大吃二喝的,都成了朋友。有一天关羽和张飞商量着捉弄一下刘备,让他出洋相,便在井口放一张席,把桌子挪到井台旁。吃饭的时候,刘备坐上却稳如泰山,关羽和张飞都纳闷。关羽用脚轻轻撩起席角,发现一条青龙在下面托着。这才知道刘备非等闲之辈,于是关羽张飞要与刘备结拜为兄弟。既然结拜为兄弟总得分个高低年幼吧!都争着当老大。最后商定爬树,张飞的桃园里有棵千年古树,张飞噌噌爬到树梢,他想既然是大哥就得站的最高。关羽爬到半道坐在树杈上想,不论从上或从下我都当老二。刘备呢干脆坐在树根上一动不动。只听张飞摇晃着树枝喊我是大哥啦!刘备把他俩招呼下来说,树是先有根再有梢,两人觉得有道理,便无话可说,所以大哥应該我来当。张飞说我费那么多力气,爬的最高却排位最小最低,关羽拍拍他肩膀说,三弟,别生气,以后别蛮干,动动脑子吧。这就是桃园三结义……”
   姥爷娓娓道来,像唠家常似的,往往让我听入迷。我仍余兴未尽,缠着姥爷再讲一个。
   “别慌,别慌,让我歇会儿。”姥爷嘿嘿地笑着,他轻咳两声,从枕头旁取来烟袋,摸索着装上烟叶,再从脚边摸出火绳点燃上。然后悠然地抽起来,烟锅里嗞嗞地响着。姥爷抽完最后一口烟,在鞋帮上磕掉烟灰,然后挽起烟荷包再放在枕边。
   “再讲个啥呢。”姥爷苦思冥想了一会,然后又习惯性地在头上挠了几下,笑呵呵地说:“我都忘了哪个故事没讲过了!“这话倒是真的,有些故事姥爷不止讲了一遍两遍,有的甚至讲过多遍。”最后说:“三顾茅庐吧,古代打仗没个军师不行,听说诸葛亮有些真本事,刘备和关羽便去了两次都没请出来。张飞说,大哥二哥真没本事,今天看小弟的。到了卧龙岗,张飞大喊大叫说,诸葛亮怕是徒有虚名,没真本事不敢出山吧!诸葛亮一看来了个莽汉就说,你有本事能让我走出这茅庐,我就服你,跟你走。张飞一听便吩咐手下,别跟他啰嗦,去后院放火,把草房给烧了。几个喽啰点上火把跑到后院把一堆柴草点着,从屋后传来滚滚浓烟。诸葛亮没料到猛张飞会来真的,心里慌乱,赶忙跑出茅庐向后观看。这个时候,张飞上去抓住诸葛亮的手说,你可跑不了啦!跟我们走吧!诸葛亮此时才发觉上当……”
   姥娘坐在草垫子上纺棉花,她边纺边听。“人家说,司马懿盗诸葛亮的兵书,诸葛亮早就算到了,死前就把书的背页涂上毒药。”姥娘也许是纺棉花累了,她伸了伸胳膊,然后扭动了一下腰身。    “诸葛亮本事大,能前算八百年,后算八百年。司马懿不如他的本事,等诸葛亮死后就去扒墓盗兵书。他怕有毒,就把书反过来倒着看,每看一页就用指头在舌尖上舔一下,等书看完了也中毒死了……”姥爷接着姥娘的故事讲下去。
   姥娘根据说书艺人处听来的另一种版本:“人家说诸葛亮在坟前埋块磁铁,司马懿跪下看兵书,最后站不起来,身上的铁盔铁甲被吸住,最后被活活饿死。”
   “你没听人家常说吗,戏是假的,但理是真的。看古书听古戏,就应该懂些道理。关羽张飞刘备他们哥仨被曹操打散后,蔡阳带兵追上关羽。这个时候,关羽是又累又饿,况且那蔡阳又特别厉害。打吧又打不赢,怎么办呢?得用计谋。关羽说,我不跟假蔡阳打仗,蔡阳一听便说,天下就我蔡阳一个,还会有假!关羽说,那你背后那人是谁。蔡阳慌回头,趁这功夫,关羽手起刀落上去砍下蔡阳的头……”姥爷说“做人不能太心实,心实光上当受骗,对那些陌生人可不能把家底抖擞出来。你知道他心里想的啥?人家常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人活在世上,不识金银能过,不识人心却不能过。世上这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常言道一人不进庙,二人不看井。为啥这样说呢?那庙里的塑像呲着獠牙,瞪着眼睛,一个人进去能把你吓死;要是跟陌生人看井,你一抵头看,他在背后一推,你掉井里了,那可没人知道。这就叫杀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
   姥爷絮絮叨叨半天有些口干,我赶忙跳下床倒了半碗开水递给姥爷。姥爷喝了几口润润喉咙,却又转换了话题。“世上的事不论大小都得有人干,你看那再笨重的活它都有巧,隔行如隔山哪!人们常说活到老学到老,一样不会拙死了!艺多不压身嘛!趁着年轻心灵手巧学点手艺,人过三十不学艺。象那啥编筐握篓啦,扬场放磙啦都得学。处处留心皆学问,要多学多看,指不定啥时都用上了。你有真本事,还得使出来,不然别人咋会知道。那一年俺逃荒路过洛阳,看见两口子在耩麦,一个牵着牲口,一个扶着木耧,就是不耩。我上前一问,那男的笑笑说不会。我让那女的牵着牲口我摆动着耧,不到半天功夫二亩多地便耩完了。那男人可高兴又是拿馍又是端汤,还……”
   “尽烫剩饭呐!”姥娘也许是早就听烦了,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姥爷谈兴正浓被姥娘突然泼了一盆冷水,故事嗄然而止。姥爷沉默不语,表情严肃。姥娘也不说话了,足足有两分钟,姥娘却突然笑了起来,紧接着姥爷也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我看看姥娘,又回头看看姥爷,终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姥娘抬头看了看外面,知道天已近中午,到了该做午饭的时候。便用右手撑地,慢腾腾地从草垫子上站起来,然后踮起小脚向厨房走去。
   姥爷叹了一口气,“您姥娘俺俩命相不合,八字不对,鸡狗相配,吵闹一辈儿。”姥爷停顿了一会,低着头问我:“孩子,我天天跟你絮叨,烦不烦?”
   “不烦呀。”我爽朗地回答。
   “不烦就好,姥爷跟你说的话都是亲身经历过的,对你以后都有好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姥爷用手在眼窝处揉了一下。“唉,我这么大年纪,跟熟透的瓜一样,今天晚上脱了鞋,明天早上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到那时候你想听,也听不成喽!”
   那些年条件艰苦,姥娘吃粗粮,仅有的一点白面,姥娘都隔三差五地给我做各种各样的食品,如锅盔、烙馍、油条。
   每次我都把白面做的食物送到二老的嘴上,二老总是不愿吃。我不依不饶,姥爷和姥娘只是象征性地咬一点。
   “好东西让小孩吃了不亏,又长骨头又长肉的;老年人吃了,只能长皱纹喽!啥东西老了都好,只有人老了不好。”姥爷不无伤感地说。
   “逃荒的时候,碰到咱开封一个老乡,光吃独食。说自已的爹娘年轻时候吃过了;说自已的孩子,吃的还在后头哩!好象那好吃的就该着他自已吃。”姥娘说着竟笑了起来。“俺俩是不会跟孩子争嘴吃,要是您姥爷眼不坏,能干活,多挣些工分,多分些粮食,我顿顿给你做好吃的,小孩儿家嘴都馋,看见人家吃点好的就眼巴巴的。”姥娘不由得唉叹了一声。 不一会功夫,姥娘做好了面条端了过来。是红薯干面掺豆面做的,上面飘的青青绿绿的是地里的野菜。姥娘用筷子插进油瓶,然后每个碗里滴几点,再每个碗里放些酱油、醋和五香粉。经姥娘一调配,那味道蛮不错。
   姥娘把面条盛进碗里,我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筷子连碗一起端给姥爷。姥爷还是喜欢蹲在地上,背靠着床。
   “遭年馑的时候要是有这饭也饿不死恁多人了。”姥娘边盛饭边说。
   “那是民国三十二年,咱河南大旱。从年前八月到第二年麦收前,没下过一滴雨,那麦苗都焦了。最后也不知道从哪儿飞来蝗虫,就是蚂蚱。黑压压一片,飞起来把日头都遮住了。地里沟里到处都是,三天过后,树叶啦青棵子啦都啃的净光!”姥爷边吃边接话茬。
   “后来,咱这一带的人都逃荒去了,走的早的逃个活命;有家境好的舍不得离开家,最后想出去也晚了。树皮都刮光了,有的饿死在家,有的饿死在半道上。吓人哩,孩子。光是咱村有十六家绝户了,都饿死光了。俺逃荒到许昌张盘街,见有个妇女抱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儿,那小孩饿的直哭。那妇女实在没办法就把孩子送给当地一户人家,以便逃个活命。给了人家以后对别人说,孩子长大了能不认我吗,不知当地那户人家咋知道,又把孩子给送回来说,既然以后想认亲,那你还是自己养吧!那个妇女可后悔了,赶忙跪下磕头。当地那户人家放下孩子就走了。那妇女饿的抱不动孩子,最后咬咬牙只得扔到墻角里扭头走了。冬天又冷又饿,那小孩穿的也薄,冻得直咦咦地叫,连哭都不会哭了。看着真可怜!半夜我煮些烂红薯叶叫你姥爷喂他,一大筷子他不嚼就咽下去了,后半夜听不见他叫唤,天明一看,小孩子死了。”姥娘喝完了面条,只顾说话也不去盛饭。她一手拿碗一手握住筷子。她还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姥娘面无表情,也许是别人的故事,也许这种情况她见的太多了。“你想想,自己的亲孩子扔下不管,那是啥滋味呀!”
   “那时候,年轻大闺女,那鞭子到腰上,脸盘长的可好看了。给个烧饼就跟人家当媳妇了,俺在许昌住的时候,见一个老头卖馍,碰上一群要饭的小孩子。有个小孩看见篓子上边的馍,抢到手就跑。老头赶紧撵,那小孩就往馍上吐涶沫。老头一看,干脆也不要了。还没转回身来,后边又有个小孩把馍萎子掀翻,那馍滚一地,眨眼功夫被抢光。那老头也忙着抢,也不知哪个孩子把老头的帽子打掉,帽子里藏的卖馍钱也被洒落一地,一眨眼也抢光了,那老头坐在地上哭的跟泪人一样,他也是一大家人指望他做小生意养活,本钱还是向别人借的。老头觉得没脸回家,解掉腰带吊死在村头树上……”姥爷吃完了面条,把碗放在地上。我赶忙拾起碗去给姥爷盛饭。
   “小孩子抢人家的钱和馍,就没人管吗?”我有些不解。
   “谁敢管呀!那些小孩子都是没爹没娘的流浪孩儿,都饿的皮包骨头,一巴掌下去就打死了,你得吃官司。那时候,公家有文件,宁饿死十个老头,也不让饿死一个小孩。老头子没用处,小孩子将来还能给国家出力。“姥爷说着竟笑了起来。
   无论姥爷和姥娘说的多么严重,多么吓人,我却丝毫没有一点恐惧,至少现在我能吃饱,尽管是粗茶淡饭,这也许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的缘故吧。
   姥娘看着我吃面条却不无担忧地说:“要是咱的孩子再遇上年馑了可咋办?”
   “不会的!现在旱了有机井能浇地。”我忙解释说。
   “也不一定,天灾人祸谁也看不到。过去那些大户人家,新麦不收到家,往年的陈粮都不敢吃。那为啥呀?那都是怕遇上灾年,这就叫天天防火,夜夜防贼,年年防灾!”姥爷接过我递过去的碗,有点嫌热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俺娘家有个侄女,你应该叫姨。逃荒的时候也只是八九岁,她和另外两闺女逃到一个大岗上,看见几个人在煮肉。就上去要一点,那几个人说,你们先玩吧,还不熟哩,她仨在不远处玩石子,边玩边看,那几个人在翻肉,翻着翻着从锅里伸出来一只人的手。三个小闺女一看可吓坏了,一商量,赶紧跑吧,等一会咱都没命了。”姥娘说。
   “还有一回事哩,是亲眼见的,那是在逃荒路上,啥地名我忘了。见一个老头卖肉,人家一看,肉上有小孩子的肚脐,知道是人肉。人们把那老头的脸都打肿了,最后报了官,公家把他拉到乱坟岗枪崩了。”姥爷也想起一件事。
   “人肉香吗?”我傻呼呼地问。
   “你没听人家说吗?人肉不能尝,尝了吃他娘。”姥娘笑笑说。
   此时姥爷已吃完了饭,我把饭碗从姥爷手上接过来放到案板上,姥娘把碗摞起来放到盆子里。
   姥爷吃过饭就去摸烟袋,他装好烟叶,然后用手在脚旁边摸到还在燃着的火绳,放到烟锅上引燃。饭后一袋烟,胜过活神仙!姥爷饭后必抽上一袋烟。
   “那一年,我拉洋车整整饿了四天呐!”姥爷吐出一口烟说道。“饿的没有一点力气,也是命不该死吧!到第四天才碰上个当兵的坐车,给了几块钱,回去买点面,这才算保住了命。要不然的话,可没有咱这一家人喽!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呀!傻孩子!”姥爷到最后又猛吸几口,把烟锅头朝下,在鞋帮上磕几下。
   关干逃荒要饭这段往事,是姥爷姥娘经常挂在嘴边的话题,也是其他同龄人常常提及的。因为那段历史给他们留下惨痛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姥爷给我讲的那些往事一直在脑海萦绕,缠绕我几晚上难以入眠。有时我独自站在院子里遥望夜空,长时间发呆。透过深邃的夜空,我似乎看到几十年前发生的悲惨的一幕幕……那位丟弃孩子的母亲的哀怨眼神,那位卖馍的老头绝望的痛哭……夜风吹来,我似乎听到那妇女苦苦的哀求声;星星眨眼,我似乎看到那卖馍老头悲痛欲绝的哭喊声……夜静悄悄地,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我曾经看到过一份资料,里面详细地记录了当年那场大灾荒,单是河南人就饿死了三百多万人。这也只是官方统计的,其实际人数要远超于此。三百多万条鲜活的生命呀!真是惨绝人懷!
   姥爷常常提起自己的父亲,说他可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黑白两道都熟,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曾与国民党某师师长交朋友,就足见他涉交之广之高了。村里村外,大到唱古戏办庙会,小到邻里婆媳吵嘴骂架,无一不是他出头露面。
   “那可是个很能行的人呀!一辈子没出过苦力,能说会道的。后来抽大烟,越来越瘦,那胳膊就这么粗。”姥爷用牙咬着烟嘴,腾出两只手比划着。“后来早早就死了!”
   “那时候,您姥爷家殷实,有几进院子,还有几十顷地,还有几犋骡马。我进他家时,家道己经不行了!”姥娘说“没想到会过到这一步!哎”姥娘想到眼前的处境,不由地长叹一声。    “穷三辈富三辈,不穷不富又三辈。”姥爷说出极富人生哲理的话。“能看透世界三天,享富贵万年!”姥爷说着把烟雾从嘴里喷出来。
   “你看您姥爷那条眉,看麻衣相的说这条眉梢再往上翘一点,至少能当个县长了。”姥娘扭头看看姥爷的脸。
   “那全是糊弄人,想骗钱的!”姥爷嘿嘿笑着,“人的命,天注定。鸡叫这一声里共生三个人,头一个做了皇帝,第二个是沈万三,最后那人是个要饭的。从鸡打鸣到结束,这仨个人命运差别有多大。”
   “别说当官了,就是当个普通人也比现在强呀!”姥娘说。
   “要想富出人物,要想穷出鳖形。咱村老李家,发大水前家里开药铺。家里富裕,老两口膝下无儿,天天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十五岁得了儿子。老两口可高兴坏了,娇贯的不成样子,有钱尽他花,后来吃喝嫖赌啥都干,好端端一个家业败到他手里。遭年馑那年饿死在家里。”姥爷用手指了指隔壁那破落的宅子说就是那家。
   姥爷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经历过好多事,也积累了好多经验。有些事情很有必要对我讲,怕我阅历浅以后吃亏上当。比方他说逃荒时见一人热身子躺在青石板上,醒来后腰板僵硬,到处求医也看不好。还有姥爷有个本家侄儿,身材高大,浑身是力气。伏天里光膀子帮人家晒麦子,天热得受不了。跑到河边一头扎进去,当时怪舒服。回到家头就疼开了,在床来回翻跟头,又哭又叫的,后来一直疼死……
   没事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听姥爷讲故事。姥爷是反来复去地讲,讲累了就侧着身子头枕着胳膊睡。有时醒了就迷迷糊糊问:“天黑了吗?”我回答:“日头还高哩!”姥爷看不见,常常分不清白天黑夜!
   有一次,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发现床上不见了姥爷,我赶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姥爷手柱着拐棍面向西立着。此时太阳快落山了,彤红的晚霞映照着姥爷那古铜色的脸上,身后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有时候,姥爷讲累了就休息,不一会便睡着了。我就斜躺在床上对着墻壁发呆。当初泥墙在风干时裂出纵横交错、长短不齐不成规则的纹路。通过裂纹的基本雏形,我能看到一幅活生生的场景:一个妇女披着长发,向前弯腰并伸出双臂。一个小女孩扑进母亲的怀抱,高兴地伸出两只小手,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已翘的老高……这是一幕温馨的画面,母亲的慈祥笑容和孩子见到母亲的一刹那的兴奋劲都刻画地惟妙惟肖、形象逼真。
   你若移开目光,再次盯住那块墙壁。原先的图案消失了。那些线条再重新组合,再通过充分想象,眼前便呈现出两匹马昂首狂奔,驰聘疆场的壮观图景……
   长时间的寂寞与无聊,给了我充分想象的空间。我的思绪象天马行空无边无际,从古代到现在,从神秘到现实。林林总总,面面俱到,纷繁复杂充盈头脑中,有时觉得自己己脱离凡尘,置身在几千年前的时空里。
   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那时的我显得精瘦,浑身没有力气。有一次,姥爷坐在床沿抽烟,他伸出一只手在我脖子上摸了一遍,又用手卡量了一下我的手腕。然后不无担忧地说:“你这么瘦小,以后干不动体力活呀?还是学门手艺不出苦力。早先的时候,吉鸿昌身边有个文书,也跟你一样瘦小。一双大眼睛可精神了,倒个茶跑个腿,写写文件……”
   吉鸿昌是抗日英,在课文里刚刚学过。“你见过吉鸿昌?”我有些惊讶!
   “吉大胆咋没见过,大高个子,两只眼睛可有神了。”姥爷用手向前比划着个头。“你大姥爷就跟着他当过兵,后来吉大胆被蒋介石枪毙以后,你大姥爷不干了在家种地。”
   后来有一次路过吉鸿昌所在的乡镇,很想去看看,因为有事没有成行,直今觉得有些遗憾!
   日本人来的时候,国民政府和军队跑的一干二净。整个黄泛区可乱了套,黑社会、大小帮派、土匪盗贼比比皆是;杀人放火,敲诈勒索、绑票撕票到处成风。老百姓人心惶惶苦不堪言,后来,在别人的劝说下姥爷干起了土匪。土匪当时也叫游击队,见了日本人也打,见了国民党也打。甚至也与其他帮派发生火并。土匪下来绑票,村里必须由一人出头,收些钱粮以便土匪不再来骚扰百姓,在土匪和老百姓之间起接头作用,就是和事佬。类似于保长甲长之类的角色。
   这一段住事,姥爷很少对我提起。有一次他提到马鸿逵部队的机关枪厉害,哒哒哒地响。马鸿逵马步芳马鸿宾是盘锯青海、宁夏.、甘肃一带的国民党,因何蹿到河南来,当时年纪小也没问个究竟,至今在我心里仍是个谜。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姥娘坐在草垫子上纺线,也许是纺累了,她停住摇动的纺车,望着外面的淅淅漓漓的小雨,愁容满面。
   “你姥爷干了仨月的土匪,也没干啥坏事。后来开大会斗争批判他,游街示众,还戴高帽子,这个说你姥爷杀过人,那个说你姥爷放过火。不管说啥你都得承认,不承认就批斗你,有时还挨打。唉!那时候,当土匪的人也很多,有人干的时间比你姥爷还长,都没事。咱家穷,又沒人撑门面,老受人欺负呀!你姥娘我这一辈子从不敢说一句硬梆梆的话,总是在人前低三下四的……”姥娘盘腿坐在草垫子上,两只胳膊放在膝盖上。
   姥爷倚靠着床,一语不发。脸色庄重严肃,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家里实在过不下去,那一晚上收拾行李,半夜里偷偷地逃走了。当时***才八岁,刚上小学,哭着闹着不走,当时您姥爷俺仨哭成一团,实在没办法,我抱着您妈硊在地上给老天爷磕几个头,说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再回来……”姥娘提起往事,心情悲伤,两眼噙满泪水,多皱的脸上布满痛苦和无奈。
   此刻,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眶,我不敢看姥娘,把脸扭向外面。透过晶莹的泪水,我看见秋雨还在密密地下着,枯黄的树叶落了一地,随风飘散最后粘在泥水里。我用手抹了一把那滚烫、苦涩的泪水,默默地坐在那里。
   停了好大一会,姥娘收回了目光,慢慢地摇动纺车。“这苦日子不知道啥时能熬出头呀!”
   姥爷又抽起了旱烟,他一声不响地抽着,“那次挨批斗大会回来,要不是别人拉住,我就跳井死了,逼的没办法呀。”末了,又磕掉烟灰,把烟荷包缠在烟杆上,又塞在枕头旁,最后又习惯性的用两手在脸上抹了一下,最后又叹了一口气。
   “七天一礼拜,您都快快来。来了都坐下,可别说闲话,光说主的恩情大……”姥娘最近经常与人去坐礼拜,在那里大家都很亲热,又端茶又让座。姥娘似乎找到心灵的归宿,内心得到一丝安慰。   “玉皇大帝传雷经,用心听,不要当成耳旁风。见了好人讲一讲,见了坏人不吭声……”姥爷也轻声哼起在礼拜堂里学到的颂主歌。    我历来不信鬼神,我认为姥爷这悲惨凄苦的命运就是上天导演的。心里充满了愤怒,于是,我说:“老天爷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咦,咦”姥爷马上止制我,“可不敢骂老天爷,是要受到惩罚的。哎!傻孩子!过天饭能吃,这过天的话可不能乱说呀!”
   “您二老这一辈子吃苦受罪,这都怪谁?”我仍愤愤不平。
   “也是呀!人家都过的那么好,咱们咋叫这么倒霉哩?”姥娘也插嘴道。
   “那也不能怪老天爷,是咱命不好,是咱生成这受罪的命,跟老天爷没关系。”姥爷仍有些生气,“在发大水前头,咱这一带乱的很,那话可不敢乱说,说了就惹祸。人家常说,出门三里远,就是外乡人。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要在心里掂量掂量。要恨在心里,笑在面上。咱村老刘家五个孩子,有钱有势,整天蛮横不讲理。特别是那老五,整天吆喝着砍东家烧西家的,最后不知得罪哪路人,夜里来了一帮子,把他兄弟三个拉到西河滩敲了脑袋。其实他也只是嘴上说说,也没见他真的杀人放火,这就是祸从口出。说句好话是出口气,说句坏话也是出口气,当且说那坏话干啥。雨不大湿衣裳,话不多伤心肠。也许你说了不在意,可人家记在心里。宁得罪十个君子,不得罪一个小人。打死人偿命,哄死人不偿命。以后走上社会可得三思而后行,只有操不到的心,没有小心过的头!”姥爷说完又唉叹了一声。
   姥爷似乎从悲伤中挣脱出来,他在我头上拍了几下说:“你属羊,生在腊月,嗯,命不好。你想呀腊月还有青草吗?你这种性格以后怕要吃亏上当哩!长个好胳膊好腿,不如长个好嘴!你多出力不如人家在领导面前说几句好话!人好不如命好,好人不一定命好,赖人好命。有人作恶一辈子,生下五男二女,有人心善行好,可日子过的并不舒坦,不是出这事就是出那事。”    “这就不对了,好心终有好报,作恶必遭报应!”我有些困惑,但想想身边熟悉的人和事,有些事确实令人费解。
   “你还小,以后的路还很长,姥爷过去给你讲的那些话,你可要记住,指不定啥时就用上了。我们都老了,七十多岁的人也没几天折腾了,说不定哪一天说没就没了。以后就全靠你自己了,凡事多个心眼……”姥爷好像临终交待一样。
   “宁隔千里远,不隔一层板。”姥娘纺着线说道。“人这一辈子眨眨眼就迷迷糊糊过去了。人家说神仙在天上看,地下一青一黄,一年就过去了。”
   姥娘的话让我呯然心动,姥娘姥爷终究会离我而去。这让我幼小的心灵平添了几多忧愁。
   “上一次是水淹世界,两千年一换,马上就快到了,这次是火烧世界!”姥爷的话让我有些惊惧。
   “那么多人跑哪里去?都被烧死吗?”我有些害怕。
   “是坏人都烧死,好人不会烧死,老天爷会在好人身上施上咒语,象护身符一样保你没事。坏人要赶紧回头,多做善事还不算晚。”
   姥爷给我讲的那些话,竟让我产生过多的忧虑,有些让我浮想联翩。有时候,仿佛置身于一个懵懂蛮荒的远古年代,充满了神密、陌生和神奇……
   姥娘一共生育了八个子女,都因疾病和饥饿先后夭折,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人。姥娘对我非常爱护,总是另外做点好吃的。姥娘怕我不来,几天不见就夜不能寐。那个时候我就常想,日后当兵或到外地工作,不能见到姥爷和姥娘,我会怎么办?姥娘也会心不安的。
   每次我回家跟姥娘告别时,姥娘的脸上显出依依的惜别之情。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脸上显出一丝愁容。“啥时间再来?”我回答:“两三天。”“可别时间太长了。”姥娘最后又交待一句。那时候正处在孩童时代,只知贪玩,没有设身处地替姥娘着想。说完便背上书包一溜小跑,待我走到半路停下脚步回头观望时,还发现姥娘站在门前向我这里张望,我心头一热,两行泪珠滚落下来,模糊了姥娘的身影。
   寒冬来临,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姥爷和姥娘早早地穿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姥爷在夏天的时候用泥巴做了两个火盆。有一只炸烂了,原因是泥里边裹进一粒玉米遇热澎涨。第二只火盆姥娘用糨糊和破布片粘在外面,以免爆裂。
   自从有了火盆,姥爷便天天围在旁边,手都薰得发灰发黄。姥爷说人老没火力,不烤火就冻得瑟瑟发抖。
   冬天黑的早,亮的晚,冬夜就显得特别地漫长。姥爷早早坐进被窝,披着棉袄,用火盆烤着被窝。姥爷用腿和两手挑起被子,怕被子落进火盆。火盆挺实用,由于一天火不熄,整个火盆通体透热。上面烤着下面暖着,姥爷不停地挪动火盆,直到把被窝烤的热烘烘暄腾腾的,我才脱掉棉衣猴子似地钻进被窝。
   姥娘正在纺线,姥爷劝姥娘早点睡,姥娘说今晚要把这个线穗纺成。姥娘戴着暖袖,坐在草垫子上,腿上盖了件破棉袄。姥娘把煤油灯放在锭子前,又接过姥爷递过来的火盆放在旁边,手冻僵了就在上面烤烤。
   每次睡觉前我都拿棍把门顶上,姥爷总笑着说:“不用顶,没人来咱家偷东西,”是的,像姥爷这样的家境,小偷是不会来光顾的。
   屋外寒风呼啸着带着丝丝的哨音,窗户上香烟纸板随风啪啪地响着,冷风顺着门下边的缝隙溜了进来,煤油灯忽闪了几下。姥娘站起来用一条破麻袋堵了上去,煤油灯不再摇曳。    姥爷搂着我说:“小孩子火力就是旺,跟个热砖一样,”一躺进被窝,我就缠着姥爷挠痒。姥爷伸出胳膊用粗糙的手掌在我后背上轻轻地摩沙,他不敢用指甲,怕伤了我光滑稚嫩的皮肤。也真怪,原先不怎痒,经姥爷一挠却到处都痒,我指挥着: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姥爷的手随着我的指令不停地变换位置。最后,姥爷嘿嘿地笑着说:“不挠了,不挠了,胳膊都酸了!”
   “发黄水那一年,天天下大雨,一连下了四十多天。连个热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干柴禾,全都湿漉漉的,您姥爷在岗上垒个锅台,怎么烧斱烧不着,那风是来回刮。”姥娘纺着线又提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当地老年人提起的黄水,就是一九三八年蒋介石在郑州花园口炸开黄河大堤,导致黄水向东南一泻千里,黄水波及豫皖苏三省四十四个县,导致九十万人葬身鱼腹,另外如牲畜、房屋、耕田更是不计其数。蒋介石这一以水代兵的策略的结果,只淹死了六个日军,却让近九十万同胞丢掉性命,真是让灾民痛恨又痛心!
   “当时,谁也不知道黄河开口。水涨的很慢,刚开始顺着门缝灌进来,慢慢涨到床帮上。当时有个儿子才两岁,也就是你舅舅,用小手拍水玩。后来水越长越大,再不走就出不去了,您姥爷用门板让俺娘俩坐上去,他用手推着上了南地岗上。”姥娘低头在棉线上择下一个很小的疙瘩。
   “哪有高岗呀?”我从来没见过。
   “原先的岗可高了,岗那边的拉麦秸车都看不见,黄水一来都於平了。”姥爷说。
   我记得父亲挖红薯窖时挖出一口水缸,那位置足有三米深,说明原先的村落早已深埋地下。姥娘逢年过节都要在门后给已故的先人烧些纸钱,因为先人们的坟茔早已无处可寻,南地杨树下立了许多衣冠冢。
   “孩子,你看您姥爷这一辈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发黄水逃到陕西,后来遭年馑又去了一次,最后文化大革命又……”一提起挨批斗姥爷便不说了。
   “发黄水过后,我生养的两个女儿光拉肚子,用什么方法都止不住,小孩子皮包骨头,还用力往我身边爬,最后虚脱了,死在我怀里。那几个得了伤寒也死了,勾头伤,邻居有人得了伤寒病,你不能串门子,隔着墻头勾头看一下就传染上了,这种病也是看不好。”姥娘不知道,洪水过后,必有一场大瘟疫流行,如伤寒、霍乱、痢疾等。以至后来我们姐弟几个一拉肚子,姥娘就非常害怕。
   姥娘不再说话,静下心来纺绵花。
   姥爷渐渐地睡着了,响起了鼾声。屋外寒气袭人,可小屋内却异常温暖。姥娘轻轻地摇动着纺车,纺车转动时发出的嗡嗡嘤嘤声象一首舒缓的乐曲在小屋里到处弥漫、飘散。昏黄的摇曳不定煤油灯光和火盆里散发的暖融融的气息、再和着纺车发出声音,给小屋内增添了温馨、祥和的氛围,让我产生了如梦如幻的美妙感觉。
   姥娘右手熟炼地转动着纺车,左手随着纺车转动的快慢而变换着抽线的速度,仿佛那线早就藏在棉条里,只是把它拉出来就行。姥娘把左手伸得很高,很长,直到伸不动时还用后三根指头挑起线,这样每抽一次就多出几公分长,天长日久可就无法计算了。姥娘的身影投射到墻壁上,影子拉的很长,印满了整个墻壁。姥娘右手稍微倒转一下纺车,然后正转,左手嗖地一下迅速下滑,那纤细绵长的长线便缠绕在锭子上。
   也不知道姥娘纺了多长时间,才把硕大的线穗纺成。她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手撑着地,然后吃力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线头,择掉粘在身上的棉絮坐到床上。姥娘把煤油灯放到窗台上,再把裹脚布一层层揭掉,用手暖暖冰凉麻木的脚,又用手轻轻地在脚上砸几下。
   也许是纺线累了,姥娘躺下没多大一会便进入梦乡,姥娘不打呼噜,只有轻微的呼吸声。
   我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
   姥爷经历了“蒋冯阎”中原大战,由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老百姓更上雪上加霜。姥娘曾说过自己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教书挣的几斗粮食根本不够糊口。到春二、三月间便断了粮,一家人大哭小叫,孩子们只能挖野菜,老人把花生皮碾碎吃。每到这青黄不接时,姥娘的父亲便发起愁来,有时竟掉起泪来。几年后,又遇上黄水,姥爷、姥娘和众乡亲一起不得不背井离乡逃往陕西。在陕西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姥娘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已的穷窝,外面再好也不如自家好。于是又回到老家。可谁也不会料到,那场骇人听闻的大饥荒又突然袭来,姥爷、姥娘又不得不踏上漫漫的逃荒路。人们挑着担,推着独轮车,背着包袱形成了声势浩大的迁徙图,每个人都无法预知未来。姥爷说那年月谁也不顾谁,其实也顾不了。真是爷不管儿,儿不管孙,丈夫不管妻子,能逃出一个是一个,那场景该有多么残酷和悲壮。解放后,姥爷姥娘又满怀希望回到故土,可因为姥爷的历史问题经常挨批斗,游街示众。姥娘说,你姥爷一听说运动来了,头几天就吓得打颤……不得不再次逃往陕西。每次提起往事,二老都要忍不住唏嘘哀叹,姥爷不无感伤地说,你看您姥爷我这辈子转了多少晕,谁也没有我们吃的苦多受的罪大!
   我被姥爷这一生悲惨遭遇所震憾,我多想让姥爷、姥娘在晚年享几天清福。在这漆黑的夜里,我默默地向上天祈祷:仁慈的上帝,你不是普渡众生救苦救难的吗?你不是威力无边无所不能吗?求求你广开善心,让姥爷姥娘多活几年吧!让饱受苦难的心得到一丝安慰,让颠沛流漓的心灵得以安抚。苍天呐如果可能我愿用三分之二的生命去换回二老晚年的幸福,我要与二老生死不离长相厮守,一直到生命的终结。
   记得有一天,我向姥爷说:“人要是不死该多好!”
   姥爷听后,呵呵一笑,用手在我头拍了几下说:“这小脑瓜里成天装些啥东西?人要都不死,世上的人越来越多咋办?树不剪梢捅破天,人若不死闹翻天!有生就有死,有笑就有哭,没有高山哪来的平地呀!皇帝都会死,何况咱这草木之人哩!”
   想到死亡,又有一丝悲哀掠过心头。姥爷姥娘终究要离我而去,去到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一个无法回头的地方,好象离岸远航的船只,你无法拉住它,只能眼睁睁地看它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
   窗外的寒风还在呼啸着,似乎比以前更大,偶而听到树枝断裂的“咔嚓声”,窗户上的纸板还在“呼嗒呼嗒”地响。
   屋里除了姥爷的此时轻微的打鼾声外显得静悄悄的。姥爷,你可知道,你的孩子此刻所思所想!姥爷,你可明白,你的孩子此番良苦用心呐!我心里既烦燥又无奈;既忧伤又迷惘;既孤独又痛楚。种种思索纷繁复杂,乱无头绪。姥爷,你的孩子多么留恋你呀!多么不愿你离我而去呀!
   渐渐地我有些晕眩,慢慢地进入梦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姥爷真的死了,他穿着印有花朵图案的寿衣,静静地躺在灵床上一动不动……我顿时觉得天塌了下来,于是我大声地哭起来,并且边哭边喊,边喊边哭……最后我被自已的哭喊声惊醒,我发现自己满脸泪水,再摸摸枕头已被泪水洇湿了一大片……
   屋里静悄悄的,床前火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姥爷还在响着均匀的鼾声。原来是个梦!我怦怦跳动的心此刻渐渐平息下来。
   我穿上棉衣,踩着棉鞋,轻轻地跳下床,摸索着打开门。狂风早己停息了,此刻正纷纷扬扬下着大雪。四周静悄悄地,只有雪落下时轻微的沙沙声。地上已落了脚脖深的雪,树上、房屋上也堆满了雪。由于雪光的映照,远近的房屋清晰可辨,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悬着的心此刻才踏实下来……
   此后没几年,姥爷和姥娘都相继去世。当时我没有哭,只是在两个月后,躲在树林里痛哭了一场。
   在二老去世后不久,我梦见在麦苗地里有两只白鹤在跳舞,突然间一只倏地蹿上天空,另外一只瞬间钻入地下。醒来后我反复琢磨这个奇怪的梦。究竟谁上了天堂,谁又入了地狱?至今让我诧异不已!
   多年后的一天夜晚,我路过姥爷的村庄。我突然萌生了再去看看当年姥爷居住的小屋,当时村村寨寨都实行排房化,疏通好多街道,当年的小屋不知是否还在?
   趁着朦胧的夜色,凭着熟悉的印象,我还是在一座新房的后面找到了这间小房,它正处在路中央,小屋已没有了门窗,看来迟早要拆除掉。
   小屋里一片漆黑,我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好长时间。曾几何时,我与姥爷姥娘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艰辛岁月,还历历在目。我在心里默念着:姥爷,姥娘,我的亲人,你的孩子来看你们来了,你知道吗?你的孩子是多么思念你呀!如今早己物是人非了,那盏摇曳的煤油灯,似乎还在眼前闪烁,那辆嗡嗡的纺车声似乎在耳边索绕……这一切我太熟悉了,太熟悉了。我发觉有两行热泪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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