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玉祥 时间:2017-03-19点击:1581



一个抑郁型患者的日记

作者:杨玉祥
 
    石淼进了一家专收精神病人的医院。 事情来得有些出人意外。
    石淼高高的个子,骨骼还没长开,瘦瘦的像根旗杆。课间,他从不大声喧哗或打打闹闹,而是默默无语地缩在一个角落里听别人长篇大论地谈古论今;上课,偶尔轮到他回答问题,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手一会儿插进兜里,一会儿手指在桌上划来划去,说话声音嘤嘤的,同学们支起耳朵也听不清说些啥。老师为不使他难堪,也很少叫他站起来答题。这样老实得近乎窝囊的中学生,怎么会得了精神病呢?
    石淼的父亲站在儿子的病榻前,布满皱纹的脸沉默着。昏睡的石淼仰面躺着,手臂无力地垂放在床上,似乎刚经过远途跋涉,疲惫不堪。其实那是抑制神经的药物正发挥作用。
    父亲踱出病房,颓然坐在走廊边的椅子上,从兜里掏出一个蓝皮日记本,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隽秀的小字。他曾几次看见儿子伏在写字台上,偷偷往这小本上写着什么。而当他突然走进儿子房间时,常吓得儿子惊慌失措,把握着的笔掉在桌上,双手紧紧捂住笔记本,惟恐被人抢走。孩子大了,总有些不愿让旁人知道的事,这一点父亲是理解的,自然没往心里去。当儿子的眼神和举止异常时,他才想到这个能窥测儿子内心世界秘密的小本本。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日记上记载的是青春期少年的一种朦胧表现,但他仍想从日记本里寻觅到医治儿子的妙方,然而每次看完都是一片迷茫……
 
一月五日
 
    双喜和我家住门对门,儿时我们一起抓蛐蛐,玩捉迷藏,办家家。这几年,双喜的个头直往上蹿,宽宽的肩膀,下巴上争先恐后地长出一排小胡子。
    他臂戴红袖章,率领学生们在校园里刷大字报,或主持召开批判会。他穿着绿裤绿褂,腰刹武装带,挺直腰板站在讲台上,学校的几个领导都听他调遣,神气极了。
    令人羡慕、嫉妒得贼死的,是双喜曾代表全市学生登上国庆观礼台。那时,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赞叹声。我跟他一块儿上学放学,把头昂得高高的,惟恐别人不知道我和双喜是朋友似的。
    世界上的事情令人不可思议。这天放学同双喜踏进院门,见他家的门敞开着,不时从里面传出“啪啪”砸东西的声音。双喜爸耷拉着脑袋,蹲在门口抽闷烟。我以为是臂戴红箍的小将来抄双喜家,仔细一看是同院小燕的哥哥。
    “你跟我家小燕干什么了?”小燕的哥哥看见双喜,就从屋里扑出,死死薅住他的衣襟斥问。
    双喜顺下眼皮,脸刷白,一声不吭,并困窘地用手擦着前额。“啪——”一个耳光扇过来,双喜的脸颊印上了清晰的指痕。血,顺着嘴角往下淌。
    双喜被扭送到公安局,交待了和小燕追逐打闹时摸了一下她的屁股。
    “天呀!”我想干这种事就是彻头彻尾的坏蛋、流氓。犯这种罪的人可要吃枪子的。不!双喜是公认的好孩子,一定是有人陷害他。可气的是双喜为啥不辩解,不反抗呢?
    半年前,我往小姑娘堆里钻,父亲把我叫回来,绷着脸说:“不准和女孩子动手动脚,别给我惹事。”望着父亲铁板一样的脸,和冷峻的眼光,我惊愕了。从此,我在小姑娘面前谨谨慎慎,生怕捅什么漏子,给父亲招来麻烦。
    从学校贴出的布告中知道,双喜被开除了。那天他从教室取书包,女生们像见到怪物似的,一个个缩着脖子,睁着惊恐的眼睛看他,似乎双喜能吃人。双喜拎着书包走出教室,那一下子变得瘦骨嶙峋的脸上,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
    后来,双喜一家人匆匆搬走了。
    从此再没见到过双喜。
 
三月九日
 
    几年前,学生在教室把桌椅摆得高高,让老师爬到上面撅着;后来响应备战备荒的号召,我们一夜间行军八十里,在中途演习卫生课上学到的战地包扎、救护等技能。如今在培养德、智、体接班人的指示下,又坐回到课堂上。
    卫生课上,教室正中摆个男性人体塑料模型。几个学生把它搬上讲台,真像个大活人赤身裸体地戳在那里。男生吃惊地睁大眼睛,教室里发出“欧——欧——”声;女生的脸“腾”地红了,纷纷低下头,或捂住发烫的两颊,闭上眼睛。
    女教师打开模型的胸腔,指点着告诉大家心脏、胆、脾、胃。人体内部,还有那么多分管着各个系统的器官,每个器官在人的生命旅程中,起着各种神奇的作用。
    当女教师手指滑向人体的肚脐之下时,白皙文静的脸上也浮现出不自然的绯红,触电般收回手说:“下面部分,我就不讲了,大家自己看书。”下面是什么?翻开书本,噢,“男性生殖器”。
    “老师,为啥光恶心我们男爷们?有没有女模型,抬出来让哥们儿开开眼。”闹将杨三蓦然说了一句。全班遏制不住地哄堂大笑起来。女教师气愤地骂一声:“流氓。”甩下学生走了。被她猛关上的木门发出重重的声响,震得斑驳的墙壁往下掉灰渣。
    刚刚心里也掠过一种躁动和渴望。杨三一提,这渴望忽然明确了。感到有股诱惑人的力量。女性裸体或雕塑,统统视为黄色,有禁忌的味道。这样一来,想探寻它的秘密的兴趣,一瞬间增强了十倍。
 
四月六日
 
    似乎是沿袭孔子“男女授受不亲”的遗风,学校不远处的游泳池分男池、女池,教室的座位分男左女右,据有关人士解释说,男生女生离得太近会怀孕。怀孕是什么尽管并不清楚,但模糊觉得和生孩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有幸坐在男女生分界的“三八线”上。
    下课了,我位子旁的魏玲和另一女生在窃窃私语。“喂,你知道男人女人结婚后,怎样才能生孩子吗?”那女生神秘地问。魏玲眨眨天真无邪的眼睛说:“父母用黄土捏个小泥孩,一吹,就活了。再喂奶喂饭……”女生捂着嘴巴“哧哧”地笑。魏玲被她笑傻了,不敢往下说,茫然地望着她。
    “我告诉你吧。”那女生弓下身,左手圈成喇叭形,紧贴在魏玲耳朵上。尽管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也想听听一直萦绕在我心中的疑问,但只见女生嘴巴一张一合,魏玲白净秀美的脸蓦然通红,一直红到脖颈。魏玲摇摆着手说:“真恶心,恶心!我一辈子不结婚了。”女生直起腰,红着脸说:“我也不结婚了。”
 
五月二十日
 
    内心的躁动,早已使我不安,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强烈。我深深感到,我完了,陷在渴望爱别人和被别人所爱的幻想中,不能自拔。
    我经常偷偷地,装做无意地瞥一眼魏玲,每一次似乎都能发现新的内容。魏玲也在偷偷看我。那双闪动的眼睛总默默地送来温情的光。偶尔和她的目光相遇,她会躲开我的目光,把头扭向一边,白皙的脸颊泛起两片红晕。我朦胧感到,我身上也有着某种神奇的魅力在吸引着她。我开始注意自己的仪表。那身蓝裤蓝褂,隔三差五浆洗一次。走进教室,拔背挺胸,摆出军人风度。叽叽喳喳、跑跑颠颠的孩提时代,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了。
    渐渐地,我不满足互相表示爱的目光了,想找个机会,向她流露点什么。可每次和她单独在一起,我总是手足无措,慌乱不安,舌头像短了半截,不知说什么好。
 
十月十八日
 
    几天来昏昏沉沉,脑子什么都记不住,白天想男女之间的事,晚上赤身裸体地、偷偷地、做贼般地站在镜子前照,想从自己身上了解到,或窥测到无法了解到的神秘的一切。我知道这是极其丑恶的,但不能克制自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切写进日记中,让它暴露在眼前,鞭挞我的心。
 
十一月一日
 
    书店是我常去的地方,不过柜台上陈列的书籍有点单调,《资本论》、《鲁迅杂文选》、《毛泽东选集》。虽然这是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粮,但离我似乎遥远了些。相比之下,我愿去旧书店,那里的书摆在书橱里,任人随意挑选,偶尔还会发现一两本旧小说什么的。我挤在购书的人中,拿起一本翻两下,没劲的就搁回去再换一本。
    手触摸到一本厚厚的《赤脚医生手册》,本想翻两下就撇到一边。治病那玩艺有啥趣味。可翻开书,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女躺在手术床上。虽然仅仅是一幅插图,可对我的震动是空前的。周围的空气似乎凝固。书霎时变得很沉、很沉,沉得攥不住,“啪”的一下从手中滑落到地上。许久,悄悄看看左右,大家根本没注意我的慌乱神情,都在埋头看书。我战战兢兢地捡起来,紧紧捧着,像捧着一团火。
    回到家,拉上窗帘,插上门闩,头扎到书上,鬼鬼祟祟地翻开。性器官没有像人体的其余部分那么美。它们保持着动物特征。可普普通通的事情,为啥搞得神乎其神,谁要谈起它,就是坏蛋、流氓。看来一切并不像我分析的那么简单,我还应耐心探究这缤纷又朦胧的世界。
    这本医书提供了通向神秘世界的窗口。
    轻轻翻动的书页窸窣颤抖,门外微弱的响声都使我惊恐万状,魂飞魄散,但紧握书本不肯有半点放松的手,又表明我是无所畏惧的。厚厚的书,唯独妇产科章节被我看得黄斑斑、脏乎乎的。要是有人站出来给我讲讲就好了。父亲、老师、同学,不,不可能!他们对这一切似乎也很懵懂,弄不好会认为我不正经。
 
六月十日
 
    近些年,在大街小巷经常看到衣衫褴楼的来京上访者。白天沿街乞讨,晚上露宿街头。他们都有一肚子苦水,禁不住在马路上对大家倾诉,惹得一些心肠软的老太太叭哒叭哒地掉眼泪。
    这天我走到一个施工工地的边上,那里堆放着许多水泥预制件。只见两个预制件夹缝中用塑料布搭起个窝棚,窝棚旁站着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头发散乱发黄,显然好长时间没有梳理过了,呆板的脸上透着无可奈何的忧思,可怜巴巴地向我伸出一只手。我默默从兜里掏出钱,连同硬币都搡给她。
    女人感激地说:“我该怎么酬谢你呢?”在我记忆里,第一次有个女人这么热情真诚地望着我。
    “进去坐坐吧。”她热情地拉起我的胳膊。我想说不去了,可因紧张而说不出口,只是看着她。她似乎看出我的软弱和内心的矛盾,脸上掠过不知是得意还是嘲弄的笑容。
    我弯腰进了低矮的窝棚。后来的事绝对没有想到,只记得一开始她用手整理我的衣领,我从她发亮的眸子里看到燃烧的欲望。世界上的事真怪,我曾千百次地幻想有一次浪漫的奇遇,但当奇遇降临时,我却胆怯起来。我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手。她细腻的皮肤下有坚硬的骨骼。我不是凭着触觉在感觉,而是用心在感觉;因此和她的手相触有股隐秘的欣喜,以至我的呼吸都急促起来。
    棚子的布帘被猛然挑开,一道强烈的手电光射进来,接着几个警察蹿进来,扯住我袖子就往外拽:“我们盯着你好长时间了,瞧你就不是个好东西。”我被推搡着,簇拥着。我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女人发疯似的冲出窝棚,扯着警察的衣襟死死不让把我拖走,并跪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他是好人呀!你们别抓他!”
 
六月十一日
 
    当我被推进拘留所黑咕隆咚的小屋,刚刚接受过阳光刺激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背后咣当当,是警察关门上锁的声音。我背靠着门站了一会,渐渐看见狭长的地面铺着凉席,凉席上蹲坐着几个像泥佛似的犯人。我脊背上掠过一阵阴森的凉意。
    一阵窸窣的响动,一个犯人站起身慢慢朝我走来。剃光的脑壳散发青幽的光。我的头发根竖起来了,腿肚子在发抖。“你是石淼吧?”多么熟悉的声音。我惊愕地瞪大眼,一道浓浓的小胡须,一双明亮而温和的眼睛。“双喜!”我高兴地喊出声。昏暗的囚房瞬间似乎明亮起来。
    双喜拉我坐在凉席上问:“你怎么进来了?”听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陈述一遍后双喜说:“没事。顶多拘你几天。”我冒失地问:“你咋又犯了?”
    他从凉席下面抽出一根稻草,放在嘴里嚼着,脸膛遮在黑黝黝的阴影里,只有嚼动稻草的声音吱吱地响。“兄弟我冤呀!”他把稻草从嘴里唾出来,“可我底潮,说出大天人家不信你。”
    “你知道我被开除后,匆匆忙忙搬到郊外。本还想上学,可去了几家中学,人家一听我是被开除的学生,说什么也不收。没办法,我就参加了工作,在一家化肥厂当临时工。
    “离我干活的地方不远处,有一间男女通用小澡堂。男的洗时一般不插门,女的洗时把门插上。这天我拿着毛巾肥皂来到澡堂,哗哗的水声从澡堂里传出,一拉门,没拉动,再使劲,门咣地开了。东墙角处一人站在喷头下冲洗,正好给我一个脊背。一团团蒸汽飘悠在空中,影影绰绰地辨不清洗澡的是谁。喷头洒下的水汇成一股股小溪,流进中间的渗水沟。我憋着泡尿,就站在渗水沟旁撒起来。那人扭回头,面冲着我尖叫一声。这一声吓得我头皮倏地一麻。天呵!洗澡的是个女人。我尿没撒完,就跑出来。
    “回到岗位,我坐下站起,站起坐下,不知是紧张还是惧怕,心情怎么也安静不下来。门开了,车间女技术员闯进屋。她满面通红,长长的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肩上,紧抿着嘴唇冲我而来。我下意识地站起,傻呆呆地望着她。我的脸颊挨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顿时左边脸火辣辣的。我没有躲开,直挺挺地站着。女技术员的嘴唇在索索颤抖,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冒失地撞进澡堂而引起的。我喃喃说:‘您要想解气,您就打吧。不过我真不知道有女的在里面洗澡。’‘啪!’我的右边脸颊也被她批了一巴掌。
    “周围的师傅终于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过来劝:‘双喜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你呢,也是结过婚的人了,算了。’‘就是都看见了,又不掉肉,不损寿的。想开点吧。’师傅们的几句话,反倒给女技术员火上加了油。她的嘴唇由红变白,变紫,最后,头一歪,昏厥了过去。这下漏子捅大了。厂急救车拉着响笛来救人。厂长、书记、保卫科长都来了。一查我的档案,有前科。算我倒霉,正赶上‘严打’,所以被抓了进来……”
    双喜不再讲了,仰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好像在努力抑制情感的波涛。我们不再讲话。
    半夜我被哗啦哗啦的开门声惊醒。牢房的门打开了,门外面早站好了许多犯人,这是往外地发人吧,新疆,还是北大荒?……
    “李双喜,出来。”门口站着两个警察,手电光柱晃得我们睁不开眼,最后停留在双喜的脸上。双喜站起,一把拉住我的手,哽咽着说:“你出去见到我爸爸,就说我对不起他,劝他老人家保重身体,就算白养了一个儿子。”借着手电光柱,看见双喜的两颊挂满了泪水。门咣地关上了,屋里又一片漆黑。我鼻子发酸,喉头发哽,呜呜地哭。为双喜,为双喜的父亲。
 
六月十四日
 
    三天后我从拘留所出来,沿着林荫路缓缓地往家走。不远处的路灯散发幽幽的光,似乎是慑人心魄的眼睛,窥探我窘迫的神情,连同灵魂深处。我像柱子般站住,抱住脑袋,昏暗中咬着胳膊、手指,在心里痛骂:“你怎么干出这等丑事。”
    我揣测,只要踏进家里门槛,父亲会扑上来撕扯我的头发,把唾沫啐到我的脸上,破口大骂,甚至还会挨上两下重重的嘴巴。街坊四邻会被吵醒,纷纷出来观望,用疑惑惊讶的眼睛望着我。从此我得被人戳着脊梁骨过活。
     我的后背袭上一股凉气。
    我推开屋门,爸爸坐在圆桌旁,漠然望我一眼,就耷下脑袋吸烟。他原谅我了。不!这种事岂能原谅?躺在床上,我竟责备起他来。为何不冲上前,踢我几脚,掐我几把,使我铭记罪恶,不可赦免的罪恶。
    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父亲翻个身,梦呓般呻吟。母亲早逝,父亲把我拉扯大。他在我身上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然而却因为我这不肖的坏孩子而使他蒙受耻辱。我的头仿佛炸裂,无力地靠在床旁的墙上。突然我发疯似的把头一下一下向墙上撞击,“嗡——嗡——”一阵阵疼痛和晕眩,牙床撞得松动了,脑壳肿起一个大包,颓然歪倒在床旁。
    月光朦朦胧胧了。
 
六月十五日
 
    “起来!”随着一声粗大的嗓音,我盖的棉被被掀掉了。揉揉惺忪的眼睛,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把藏在屋中的黑暗撵得踪影皆无,从父亲那张略显得意的脸上,知道昨天父亲没有动手,并不是他原谅了我,而是要乘我毫无准备的时候,才发泄他的愤怒。现在我仅穿条裤衩,爸爸的皮带重重地落下,我光光的脊背就泛起一道红红的血痕。“想不到你也干这种事。呸!我都为你害臊。流氓!”父亲的骂声像一根根针,刺破耳膜,钻进心里,伴随着阵阵绞痛。我“扑咚”一声跪在他脚边,头俯在地上,双手紧紧抱住他的双腿,喊着:“我没脸上学了,没脸上学了!”我像落进激流中的一片枯叶,被江水吞噬得无影无踪。奢望有只手臂向我伸来,哪怕是一双苍老孱弱的手臂,然而,没有,没有一个人来帮我。
    父亲高悬在空中的皮带颤抖起来,迟迟不肯落下。最后他扔掉皮带,吼道:“没事琢磨琢磨学习,不准想乌七八糟的事。”
    我哭了。父亲能够给予我的只有诅咒、谩骂、鞭打,叮嘱我的仅仅是“不准想乌七八糟的事”。
 
六月十六日
 
    学校离家有三站路,坐在电车上,不一会儿学校那高大的白色楼房呈现在眼前。谢天谢地,那天我把狠挖了自己肮脏灵魂的检查交给警察叔叔之时,曾提出一个请求;警察很通情达理,答应检查不让学校老师看,连我被拘留的事情也不让学校知道。不然,我怎么有脸在学校混下去?
    我像没了魂似的走迸学校,一进校门,迎面楼梯拐弯处贴着一张白色布告,显然是刚贴上的,浆糊还没完全风干。上面用墨笔写着:
   
石淼同学多年不加强思想改造,在外耍流氓被公安局当场抓获,给学校造成
极坏的影响。为挽救其本人和教育学生,经校领导研究,给予警告处分。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呆呆戳立着,我的双脚一刹那铅块般沉重,一步也迈不动了。不知愣愣地在布告前站了多久,我开始往回走。顺着阳光透过树枝照耀下的斑驳的路,慢慢地走出了校门;走了几十步,我又回过头来,默对着往日熟悉而亲切的楼房,我感到心酸,泪水簌簌地流下;怕人发现,我胡乱地抹两把脸颊,扭回头挤上了回家的电车。车子停在家门口的车站,我没有下车;车子一直将我拉到终点站,我又从终点站坐起,一直到另一头的终点站。就这样我在车上坐过来,乘回去,直到天黑才摸回家。
 
六月二十五日
 
    早晨我挎上书包低着头走出家门,放学时再偷偷摸摸回来。爸爸以为我上学了,其实这么多天来,我不过是坐在车上,在两个终点站间飘来飘去。
    路两旁,几家果品商店门口排着长队,人们提着一网兜一网兜蜜桔挤出店门。据说,这四川蜜桔在当地滞销了,就穿过山山水水运到北京,在古老的京城一时间竟成为抢手货。倘若我也能像蜜枯那样,能飞到另一个世界该多好。
    父亲变成另一个人,常板着面孔,冷冰冰的一句话也不肯跟我说。学校——家庭,我生活中的两个岛,似乎在陀螺般地旋转,似以巨大的离心力将我甩出去。
    记不清多少次坐445号车了。梳着一条马尾巴辫的售票员姑娘,怎么老向我投来异样的目光,是不是她知道我是个逃学的学生,或者她已知道我曾蹲过公安局?她是不是来监督我,随时准备报警?我畏缩在车厢后面,不敢抬头,更不敢正视售票员的目光,只感觉心怦怦地跳。车子又靠站了,我匆忙下车,径直往前走。后面有脚步声,是不是有人追赶过来?
    我耳边似乎要爆响抓流氓的喊声;但是没有,什么也不曾发生。
    脚步声渐渐消失了,我扭回头,后面空荡荡的,只有轻风裹挟着落叶滚过街面。
 
七月九日
 
    我闷在屋里,拿着小镜子左照右照,仰着照,趴着照,一照就是一个晚上。
    不知从哪天起,我开始怕光。仿佛光能射穿人的眼睛。
    周围的一切响声,都像是对我的议论和讥笑。响声像刀子,我捂住耳朵,但声音还是透过手指缝往耳朵里钻。
    半夜突然惊醒,睁开恐惧的眼睛,仿佛父亲终于知道我在逃学,又举起皮带来教训我。我怕极了,迟迟不敢睡,瞧着天花板思前想后,当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起来时,我想睡却睡不着了。脑子经过长时间不停歇的运转,一下子似乎刹不住车了。
 
七月十八日
 
   我的头像戴了个紧箍咒,昏昏沉沉。生活对于我来说变得那么沉重。我不想笑,不想说话,不想动,一切在我面前变得暗淡无光。
    我想到了死。死,这个可怕的字眼渐渐并不可怕了,变成了一件非常轻松的事,或者说具有了某种魅力。死是一种解脱,一种自由,一种休息。我太累了。真想躺下来,永远也不起来。从此,再不用担心人们对我的指责,不用怕人们的冷嘲热讽,再也听不到人们骂我小流氓了,不用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死这个字眼多么可爱呀!多么令人神往呀!
 
    日记读到这里就没有了。看来儿子还没来得及往下写,或者说后面的时光他已精神错乱。
    石淼父亲用衣袖抹抹发潮的眼睛,合上蓝皮日记本,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动不动。血涌上了脑部,他头痛欲裂。儿子的心理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自己整日忙于工作,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他慢慢站起,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儿子病房,隔着门玻璃往里窥探。石淼醒了,正捧着那本《赤脚医生手册》,聚精会神地看。这本医学书籍,怎能使孩子度过少年时代性生理上的萌动期或觉醒期?它只能使孩子们更加迷茫。儿子的脸色的确太憔悴了,几年前白净、水灵、充满朝气和阳光的脸现已像长了一层锈,毫无青年人应有的光泽。石工程师鼻子一阵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忽然,石淼扯掉书上十几页纸。那十几页纸因手指长时间捋搓,纸张黄乎乎的。模糊看见几页纸上的插图是光着身子挺着大肚子的孕妇。石淼走到病房中央,把十几页纸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嘶啦——”划着火柴把它点燃,然后跪在地上,屁股撅得高高的,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似乎想从燃烧的熊熊火焰中发现什么东西,或窥见什么秘密。火焰从旺盛转向微弱,最后剩下的是一堆灰烬。他捧起一把灰烬托在手中,高高举过头顶。从开着的窗口刮进一股风,把纸灰吹散了;黑色的纸灰飘飘悠悠悬在空中飘来舞去。石淼木然地望着纷纷扬扬的纸灰,抽动嘴角笑起来;笑声很冷,冷得瘆人,渐渐笑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响,最后是歇斯底里的狂笑。石淼发现了门玻璃后的父亲,或是因为看见门外有个人影。那双呆滞的眼睛直戳戳地盯着外面,脸色刷白,双臂抱在胸前,蓦然一激灵,匍匐在地,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干吗盯着我?别抓我!我不是坏人,不是流氓!”
    石淼完全疯了。     

责任编辑:admin

分享到:
更多 短篇欣赏 >>
返回顶部
大发888 六合彩开奖记录 真人百家乐 澳门赌博网站 澳门网上赌博 澳门博彩网站 百家乐平注玩法 澳门赌场 时时彩平台 澳门百家乐 大发888娱乐城 北京赛车pk10开奖直播 e世博网站 北京赛车pk10 澳门赌场 博狗 澳门赌博网站 大发888 北京赛车pk10 足球比分直播 即时比分直播 全讯网 真人百家乐 百家乐平注常赢玩法 足球即时比分 全讯网新2 足球即时比分直播 赛车pk10开奖 北京塞车pk10直播 足球比分 六合彩开奖结果 博狗娱乐城 澳门赌博网址 澳门赌场 澳门赌场 e世博网站 体博球讯 博彩网站 足球比分直播 百家乐平注常赢玩法 重庆时时彩 即时比分 澳门百家乐 澳门博彩网站 博体快讯 真人百家乐 即时比分 澳门赌场 双色球预测 六合彩图库 足球比分 大发888 六合彩网站 体博快讯 任我发心水论坛 足球即时比分 澳门百家乐 心水论坛 六合彩网址 历史开奖记录 真人百家乐 澳门赌场网址 六合彩开奖结果 澳门赌场玩法 香港六合彩开奖结果 五湖四海全讯网 六合彩开奖记录 足球即时比分 澳门赌场网站 澳门娱乐城 澳门赌场 大发888 澳门百家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