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人独立——评金庸小说人物之女子篇

 

　　《九张机》有不同的版本，金庸选的这个版本，写实了些，尤其挑的这首“四张机”，颇有些香艳。不过倒符合瑛姑和周伯通她俩的情爱状态。就像《半生缘》里的叔惠与翠芝重逢，张爱玲写他们如果旧情复炽，上床是唯一的可能。爱直接指向性，是成年人爱情的模式，因为窗户纸早已经捅破。

 

　　相比这个版本的《九张机》，我更喜欢另一个版本的，两个人之间的情意还仿佛在初春，柳条绽出的还是黄绿的芽苞，一切情意又深又浅，带有清新的气息——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 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 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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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周伯通那十几日的浓情蜜意，瑛姑是以大半生的孤独和痛苦来交换的。她到底有多大的过错，那场三角恋的所有痛苦竟然都给到她身上承担？她从天姿烂漫漂亮聪颖的刘贵妃变成黄蓉口中“心肠狠毒”的黑沼隐女瑛姑，那么冷漠、刚硬、乖戾。是男权社会的道德准则？还是女性本身的性别缺陷？或者只是为了小说故事情节的需要？

 

　　幸喜的是，瑛姑执念一起，内心刚硬，竟然能一一捱过情变、丧儿等剧痛。金庸先生的书中，但凡美貌聪明的女子遭遇生活的重创，都会变得尖硬。李莫愁、康敏、梅超风、周芷若，还有瑛姑，都是这样的。

 

　　最能支撑人的感情首先是爱，其次是恨。爱让人柔软，恨让人刚硬。有任何一者支撑，人生都不至于太荒聊。痛苦的是，瑛姑的爱恨恩仇只纠结在两个人身上。她生命里两个重要的男人，段皇爷和周伯通，段是她的丈夫，却也是第一造成她失爱失子的人；而周，她的爱人，却直接抛弃了她和她俩的孩子，间接成为她孩子死亡的推手。段和周，虽然都负了她，但深究起来，这却都是她自己犯下的罪孽。背叛夫君，爱上他人，且，生下私生子，这些事，哪一件里少得了她瑛姑的错？她想起她爱人的时候，难道不会想起被抛弃的难堪和凄凉？难道不会想起孩子的死亡？她要去恨的时候，难道不会想到她自己的背叛？所以爱恨纠缠，她定一刻也没有轻松和愉快的时刻。李莫愁或则康敏，她们要痛快得多，她们心腹内只有恨，而恨，可以成为她们做任何不择手段的事情的借口。瑛姑呢，一切爱恨情仇都那么名不正言不顺，生活已经方寸大乱。黑沼泽的小屋内，黄蓉所见到的瑛姑，相貌相当奇特，一张脸的容颜分两部分，一半状作老妇人，一半还是妙龄女。可见爱恨同时作用于瑛姑，瑛姑有多么痛苦的心境。

 

　　最痛的是丧子。如果你还没有做母亲，绝对不能感同身受。就像黄蓉，那是还没有做母亲的黄蓉，听得一灯讲述他和瑛姑之间的往事的时候，她会因为一灯说“兄弟如手足，夫妻如衣服。区区一个女子，又当得甚么大事”而着急地反驳一灯,“呸，呸，伯伯，你瞧不起女子，这几句话简直胡说八道”；但是当她听完整个故事，尤其听到最后，一灯不施救、瑛姑绝望悲愤中刺死自己孩儿后，黄蓉说的却是“伯伯，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况且她用毒药害你，纵使当年有甚么仇怨，也是一报还一报的清偿了。我到山下去打发她走路，不许她再来骚扰……”此一刻的黄蓉跟《红楼梦》里那位面若银盆的宝姑娘一个心性儿了——玉钏跳井，王夫人毕竟觉得跟己有关，正自羞愧惺惺作哭态，这宝姑娘却说，“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是黄蓉和宝钗冷酷刻薄么，倒不见得，正如一灯大师自己也被瑛姑的眼神震住一样——“我以前真的不懂，一个人的目光之中，能有这么多的疼爱，这么多的怜惜”。黄姑娘和宝姑娘是没有角色体验，不懂而已。后来神雕里，黄蓉的小女儿郭襄被李莫愁掳去，她那时刻一定会有瑛姑的感受的。母爱是情爱所无法并论和企及的，情爱是欲望，而母爱是本能。黄姑娘那会子，眼里只有一个靖哥哥，所有一切行事标准都以自己和靖哥哥好为准则，别人的痛苦，哪里来得及细细思量？#p#副标题#e#

 

　　以一个母亲的心来讲，不管你段皇爷是以多么重要的理由拒绝救人那也大不过一条人命。见死不救，侠之第一忌。此一条，你段皇爷就是凶手。

从“射雕”到“神雕”，瑛姑一直聚集着自己全部的力量和智慧报仇。在“射雕”中，丧子十多年后她第一次获得报仇的机会——接近一灯的机会，她手持那柄插入她儿子胸膛的利刃逼近一灯。离她报仇的时间一点点近了，而一灯已经利用等待她来报仇的那点时间把她和自己之间的恩怨情仇讲了个彻底清楚。讲完了，第一个不服气的竟然是黄蓉：她自己杀死儿子，与你何干？孩子又不是你打伤的……到“神雕”里，慈恩临死前为求死的心安，一灯带着他千里迢迢去求见瑛姑，瑛姑不见一灯——她不知道杀死她孩儿的凶手被一灯带到她的保护膜么？这其实是瑛姑的潜在下场。你即便再痛，再苦，那首先因为你是坏了道德的女子，那你即使有丧子之痛也比不得那场情感的背叛。   　　不管是情感的天平还是道德的天平，从来没有偏向过瑛姑。即使段皇爷，特别想受瑛姑一剑，也是因为日日夜夜受心内愧疚折磨，受一剑，他心中的惭愧，也就抵消了。都是为了让自己得到救赎，让自己好过，没一分钱的道理是为了瑛姑。   　　人生看起来长远，但某一秒发生的事情却颠覆全局。你其后的所有挣扎、搏斗都是在跟那一秒的事情做战斗，与过去的时间做战斗，与过去的自己做战斗。总是斗败，是因为已经注定，时间从来不可逆。瑛姑当年当日入一条花团锦簇的贵妇路，后连遭学武、遇周、情变、生子、丧儿等巨变，直至离宫遁隐黑沼，方知入宫竟是这一切遭遇的原罪，那其后的一切不过是站在原地等她而已，等她去遭遇，等她入劫。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瑛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你还会爱周伯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