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怀平 时间:2017-05-22点击:725

 (一)
 
    从沅水岸边往北,往山里走五六公里的样子,还在武陵山脉的边缘吧,但山已经曼延得没有边际了。一座没有名字的大山的山腰上,散落着二三十户人家,清一色的木头房子。这个小村,就是我的出生地,叫土垒坡。也有人叫土地坡,究竟是垒还是地,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意过。写的时候,你高兴“垒”就是“垒”,高兴“地”就是“地”,没有人深究你的对错。我后来想,这兴许就是真正的“卑微”吧。地方和人一样,一个身份低贱的人,随便叫个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谁又会管你呢。

    往往,人们在面对难以让自己骄傲的祖先或故乡的时候,总是感叹,我们没有选择的自由,这个是上天安排好的。有时候我就想,若是没有了上天呢?若是我们可以选择呢?

    若是可以选择,我肯定不会选择湘西大山里的这个小山村作故乡。这里的山太高了,路太难了。仅是从山脚到村子的那条石级路,就有一千多级台阶。站在山脚路的起点,使劲仰头看路的终点,看到的是苍老的松柏和在它们头顶时常变脸的云。我先天瘦弱,小时候外出回去,一级一级地数那些石阶,每次都数得直想哭。那时候,我就在心里咬牙切齿,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到山外去,不能一辈子在这儿数石阶。

    人是难以说清的生物。后来,我离那条路越来越远了,却经常毫无缘由地梦到它,想起它。比如,想起在哪块石阶上刻过自己的名字,想起路边板栗林里初秋时节掉得一地的红红的板栗,想起路中间有棵老柏树被雷劈了一半的怪怪的样子,想起路边的一个小凹里有座坟,坟里不知埋着什么人,坟上的小花一到深秋就开得黄灿灿的。

    所以,若干年之后,我心里总是不断地涌起疑惑与问题:如果可以选择,我一定选了别的地方作故乡。什么地方都行,就是别有那么高的山。但问题是,我的选择就一定对吗?人们总是在选择之后就后悔,总是不停地说,假如让我再来一次。只是对于生命来说,任何的“假如”都是没有意义的。就算有些事可以让你从头再来,但此时的你已经不是当初的你了。而且,到底是此时的你让你满意还是当初的你呢?这恐怕是一个很难说清的问题。人们总是在憧憬明天,期待下一个,但同时,又总有人在不断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

    再回到那个假设。假如我选择了一个别的地方作故乡,那地方没有高山,没有那么难行的路。那么谁能保证,这就一定是一种骄傲,任何时候都不会成为我心中的缺憾?

    这些年,我经常长时间地被困在城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老感觉自己的灵魂在这光怪陆离的森林里走失,于是梦里也就老是出现那些高山,那条石级路,还有那些山里的小溪。那么好吧,我逃离,一放假我就逃离。我去过海边,去过平原,最后还决定把家安放在中原的一片平原里。可是每次,我在那片平原的小家里住久了,就会强烈地感觉那里的一望无际的平坦太过单调,梦里还是会出现那些山那条石级路。
我这是怎么了?我想回去吗?其实我十分清楚,我回不去了。半山腰的那个小村,如今已经衰落了,只剩下极少的几个老人和孩子在那儿留守,夜里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寂静有如远古洪荒。

    就算吧,那个小村还如我小时候一般热闹,我依然回不去。这世界就是这样,很多地方,很多人,你一旦离开,就再也回不去了。

    看来上天是真有的,他老人家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做好了安排,我这辈子,永远只会在路上不停地走,不知要走向哪里。那个半山腰的小村,只是我的灵魂在极度疲劳时暂时的栖居之地。
 
          (二)
 
    文革十年的后五年,我已经能够清楚记事了。在那个半山腰的小村里,发生过许多我能够记一辈子的事,当然印象最深的都与祖母和母亲有关。

    先说说祖母。因为年深月久,祖母的容颜在我脑中只剩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记得清的,就是她很瘦小,可是极顽强,忍得世间最难忍的苦,却从没听过她抱怨什么。后来的很多时候想起来,我都在心里惊叹,瘦小得像一根干柴,八十多岁了,吃糠咽菜的日子,可她就是硬朗,做饭洗衣,上山砍柴,样样都自己做,老天爷究竟在她的身上注入了什么样的力量?我总以为,祖母那辈人,一定是创造了人类忍受苦难的极限。

    不过,顺便说一下,我从不认为,忍受苦难是人应该有的什么优秀品德,因为每一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朝着幸福与美好的。可同样都是活在世上,凭什么有些人要忍受苦难?这些苦难都是从哪里来的?是谁带来的?又是老天爷的安排吗?我想不是,上天是公平的,如果连公平都做不到,它就不配让所有人都在心里崇敬。苦难本不该有,能不能忍受就与品德无关。大苦大难中,能忍得了活下来是大幸运,忍不到最后是大不幸。

    那些年,祖母的幸运也惠及我。要是没有祖母,从小体弱的我,怕是熬不下来的。没有吃的是那年月最要命的问题,记忆中,有好几年吧,祖母一天到晚唯一的事情,就是带着我满世界角头角落找吃的。饥饿于人来说,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都是最危险的敌人。为了对付这个敌人,人可以逼出自己残存于体内的最后一点精力和智慧。

    我们先是去溪里沟里抓鱼找虾捉螃蟹,那些东西可是又美味又营养,费尽力气弄到一点就是老天爷的大眷顾。但是没多久,溪里沟里就没了鱼虾们的踪影,需要它们填饱肚子的人太多了!许多人不再只是用手去抓,他们动用了各种手段和工具,近乎疯狂地搜寻和捕捉,甚至毒杀。你不能责怪他们残忍。如果他们对鱼虾们不残忍,那就只有对自己残忍了。对别的生命残忍和对自己残忍,你能告诉他们如何选择吗?

    水里没了吃食,就去山上。记忆里,祖母不会打猎,鸟啊兔子之类我们没办法弄到,只好去抓蛇和老鼠。蛇肉炒着煮着,嗅起来都很香,但我就是不敢吃,为这个祖母有一次还气得打了我一耳光,骂了句“真是贱命”!老鼠肉我吃过,感觉有些酸味,而且骨头太多肉太少。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老鼠日子也不好过,没有什么吃的,瘦而又瘦很正常。

    再后来,蛇与老鼠之类也弄不到了。山野林间,似乎能动的都没了,连麻雀也看不到了。动物绝迹,人们只好去照顾植物。如今生活在城里的有钱的人们,经常花大价钱到处寻着去吃的山野农家菜肴,都是那个时候我们从田边地头山里找来续命的。比如竹笋,比如蕨菜,比如一种叫“胡葱”的东西,应该与葱蒜韭菜是同科植物,叶子更像韭菜一些,等等。在粒米都无的日子里,天天吃那些东西,一直吃到我恶心呕吐。但无论如何我都得感激那些东西,山里长得多,那些年救了很多人的命。

    胡葱那东西喜欢生在开垦过的田边或地里,油菜花开的时候,它们长得很疯。每年总有个把月时间,祖母几乎天天领着我们一群孩子上山采胡葱。那时候开垦的荒地多。因为田里产的粮食不够给国家交“公粮”,只有在山上开荒地种杂粮上交。地里种的粮食人们吃不上,倒是“副产品”如胡葱之类,成了救命之物。那一坡连一坡的油菜地玉米地,胡葱长得极多极好,油绿绿肥嫩嫩。每天,祖母和我们一群孩子,人人都能采上满满一背篓。吃不了的晒干弄成酸菜,再吃不了的到镇上卖给那些神气的国家工作人员,还能换几个油盐钱。

    人说靠水吃水靠山吃山,人只要勤快就饿不了。可我的亲人们,靠着那么大的山,也没有一个懒惰,在那些年月怎么就老是没吃的,甚至还有饿死的呢?天乎?人乎?一般情况下,中国的百姓有的是办法对付天灾,可他们无力对抗人祸。

    我吃胡葱拌红薯吃到恶心呕吐,吃到胡葱炒肉这样的美味就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胡葱炒腊肉,放上几颗酸辣椒,浓香四溢,最好。没有腊肉,炒新鲜肉也是不错的。可惜,祖母没能熬到我们有肉吃的时候。86岁,也就是分田到户生活真的发生大变的前三年,祖母走了。祖母走的时候我在旁边。她走得很安静,一句话都没说。
 
          (三)
 
    说完祖母,再来说说我的母亲。若把祖母和母亲作个比较,祖母瘦小母亲高大,祖母硬朗强悍母亲柔弱温顺。这样的婆媳二人,相处却极融洽。祖母有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她只与母亲过得来处得好。也许,这种情形的出现,正是母亲柔弱温顺的缘故。

    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这倒不是因为“人人心中的母亲都是最好的母亲”,而是一句理性的实话。直到现在,家乡的人们,凡认识母亲的,见了我都要念叨几句母亲的好,即算是以前和我们家有过“过节”的人也一样。

    记得我4岁以前,父亲在县城航运公司工作,每次回家,都会带些糖果之类。那个年代,糖果的滋味对于农村孩子的诱惑力是超强的,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就是这样的好东西,几乎每一次,母亲都要先分发给左邻右舍的所有孩子(包括与我们不睦的人家),最后才轮到我们兄妹几个。记忆中有那么一两次,可能是父亲带得少了,待别的孩子分发完毕,我们兄妹却没了!幼小的我,当时对母亲的这种做法,心里充满抱怨。

    应该是我4岁那年,父亲因不愿参加“武斗”偷跑回家,被公司开除了。从那以后,一直到我去镇上读书,好些年我都与水果糖的味道无缘。偶尔邻居家有,却没有母亲一样的好心分给我们兄妹几个。一天,大队会计的儿子拿着几颗糖在吃,我想跟他要一颗,理由是以前他吃过不少母亲给的糖,结果呢,我让他狠狠地打骂了一顿。回到家向母亲哭诉,母亲也只是紧紧地抱着我,一句话都不说。

    唉,贫穷,真是一种可怕的病毒,在它的侵蚀下,人的头颅与双膝可能都不再高贵。什么骄傲,什么高尚,什么尊严,似乎都离穷得连饭都虼不上的人那么遥远!仓廪不实,囊中羞涩,哪儿来的什么“礼节”?

    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少有的例外,她在自家极穷困的时候对人也从不失“礼数”。平日里自己吃糠咽菜,积攒下来的一点点好吃的东西,比如几个鸡蛋几只小鱼小虾之类,都给偶尔来家的亲戚客人吃了。母亲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善良,相较于如今某些口袋富得冒油而毫无德行的人,怕是用高尚一类的词语也不足以形容的。

    母亲的柔弱温顺并没有让她变得懦弱无用,相反,母亲在那些极艰难的年月里是非常坚韧的。父亲从县航运公司回家后,以“待罪之身”被生产队发配去深山里烧炭。烧炭的事情很苦,早出晚归两头见星星不说,碰到“封窑”就得守着,在山里过夜。如此这般,家里的事情,诸如打柴挑水,洗衣做饭,种地喂猪,都是母亲一手操持,白天还得随集体上工。母亲体弱,却要干与强壮劳力一样的活,其辛苦可想而知。晚上回来了,拖着一身的疲惫,照顾了我们兄妹,还得喂饱牲畜。深夜里,别人家早已睡去,母亲还在用菜刀切剁猪吃的草料,当当当,当当当,有节奏的声音响遍静寂的村子,每天都是伴我入梦的音乐,单调而苦涩。

    有一年夏天大旱,家乡最大的河沅江差不多断流了,村子旁的几条小溪全都没了水。全村二三十户,近两百口子,就靠两口水井。井里的水流量也极小,只有细细的一线。水太少,村里几乎天天都要上演抢水大战。中国农民嘛,他们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一群,同时也是最无序的一群。某种生存资源极度匮乏时,若无外力强制约束,混乱哄抢实属正常。

    那时是集体劳作,白天,是劳力的成人都上工,抢水靠老人与孩子。那年,祖母已去世,我们家白天只剩我与两个妹妹,年龄都偏小,又都体弱,根本抢不过有老人有大孩子的别的人家。于是,每天深夜,井边没了人,母亲才叫醒已经入梦的我,陪她去挑水。井水那点儿流量很可怜,接满一桶水往往需要一个多小时。母亲坐在井边的石头上,等着等着,扛不住一天的劳累,睡着了。我倚在母亲身边,呆呆地看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那些夜里的星光月色,那么美丽,又那么忧伤。

    母亲以极强的韧劲熬过最艰难的年月,但到了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我们的生活有了大改变的时候,却一病不起,这一卧床就是整整20年,直到去世。现在想起来,我大概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儿子。记得在病倒的前一年,母亲曾怯怯地向我提出,是否可以跟我一起住到我工作的学校去,让我把弟弟带在身边读书。当时的我,一心只想着一个人自在,竟然没有答应母亲的请求。我不答应,母亲也就不再说什么,继续一个人带着弟弟呆在小村里。那时,父亲已经恢复工作,常年在船上东跑西漂。虽说日子已不再那么苦和难,但母亲的心力与体力,都可能在最苦最难的那些岁月里消耗殆尽,此时已是崩溃的边缘了。待母亲被彻底击垮躺倒,我的泣血悔恨又能为我赎回些什么呢?
 
          (四)
 
    我12岁不满到北溶镇上读初中。那时候我的眼中,北溶蛮热闹,怕有两百来户人家,千多人口的大地方。镇子沿沅水狭长的河谷蜿蜒,靠河一边基本上是百姓的木房子吊脚,靠山基本上是砖房,是区公所和公社机关,当然山上也有百姓的木房子。一条黄土公路,把靠河的木屋与靠山的砖屋分隔开来。整个镇子高低错落,散中有序,简陋里也透着些古色古香。

    很小的时候,每次随父母到镇上,我都喜欢久久地看那条黄土公路和那条长长的沅水,看它们从近处的宽阔变成远方的细细弯弯。看的时候,就拼命地想啊想,它们都通到哪些地方去了呢?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呢?都有高高的山吗?那些地方的人应该天天有白米饭吃,有好看的衣服穿吧?嗯,有米饭吃,有新衣穿,多好!想着想着,我就想哭。然后,就在心里拼命地对自己说,长大了一定要到那些地方去,到那些很大的地方去,到有很多汽车很多洋房的地方去。

    唉,孩提时的天真真是可爱而又可恼。在那些想法的驱使下,我一路走去,风雨几十年,那条河流过的地方都到了,那条河流不到的很多地方也去了。汽车有了,洋房住了。有一天,突然又讨厌起它们来,反过去想念那些河边的木头吊脚。我突然觉得有些悲哀,我的脑子为什么停不住呢?是天生的还是什么时候变成的?脑子总是停不下来的人,什么地方都不会完全满意,那么他注定没有故乡,注定一辈子流浪。

    我上学的那所初中叫花园学校,建在半山的一块台地上。学校后面是林子,林子里有条小溪,溪边尽是些怪模怪样的石头。林中溪边,安静;溪水冲激石头,声音好听。那时候,我一下课就爱往那儿跑。多数时候是一个人,拿一本小说,一会儿就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那会儿,有小说看是最欢快的娱乐,也是最大的享受。经常,一本小说在班上传阅,书页已经发黄,卷曲得不成样子,也还有人在看。

    往往,一本小说班上同学人人都会看。可后来我发现,人家看了都没什么,偏偏我看了之后,书里的人啊物啊花啊草啊,总在心里念念不忘,以至于上课的时候都走神,身心飘到看过的书里面去了。再到后来,甚至开始想着自己也要写书。可笑自己年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作家梦一梦三十年,痴啊狂啊地弄得满身伤痛,到头来这天底下可有一个半个识君人?

    苏老夫子说,人生识字忧患始。我说,人生读书流浪始。设如,那个时候我不看那些什么小说,或者,和别人一样看了就如轻风掠过不留痕迹,还会有这停不下来的脑子吗?没有这停不下来的脑子,也就不会觉得这边厢不满意那地儿也有问题,弄得一辈子心都在路上没有归宿。可惜,人一生啊,做什么事到哪里去都是单程,没有往返。

    忽然想起《河的第三条岸》。那是我这辈子读过的最奇特最感动的小说了。现在读来,怀疑自己像那个固执地要去寻找河的第三条岸的“父亲”。可是,这世上,除了那个“父亲”,在几乎所有人心目中,河没有第三条岸。所以,理所当然地,那个“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其实,疯子都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可是,善良只在天堂有用。

    记得那个一群人拿着长长的勺子在一个锅里舀食的故事吗?天堂里那群人,把食物往别人嘴里喂,他们都幸福地活着;地狱里那群人,都拼命地想把食物舀进自己嘴里,可勺子太长,食物到不了自己嘴里,他们就都饿死了。按正常的逻辑,除了母婴之类的特殊关系,人们拿勺子舀东西,都是想把东西舀进自己嘴里,把东西喂进别人嘴里是反逻辑的。所以,地狱里的人是正常人,天堂里的人都是疯子。我常想,人世间的疯子死后应该都去了天堂。他们在世上活着时候,因为和别的人不一样,所以是疯子。死后去了天堂,那里的人都一个样子,没有人叫他们疯子了,他们就都很幸福。可是,天堂在哪里呢?河的第三条岸在哪里呢?要去那些地方,是不是都要等死了以后?
 
            (五)
  
    1985年,我19岁,大学毕业分配到沅陵第四中学教书。四中与沅陵县城一河之隔,不属县城管辖,所以在严格意义上,我那时还不算是城里人。

    四中所在地叫太常村,沅水与酉水的交汇处,是个很美的地方。酉水很神奇,潮落潮涨都是清澈的水蓝。夏天,洪水泛滥的时候,沅水浑黄,酉水拖一条灵动柔滑的蓝带,伴着沅水飘漾。秋冬时节,酉水清浅,水中藻草与卵石可以指数,清冷而可爱的样子。每次往返学校与县城,坐在渡船上,总觉得那水不是在脚下流过,而是在心的世界里某个极远的地方流淌。若是早晨,薄雾在岸边的一排颇有些年头的垂柳间浮动,这时候乘船过渡,桨声伊呀中,就是绝句或小令的意味了吧。

    抗战的时候,沅陵可不得了,是湖南的临时省会。沅陵不得了,太常村也跟着了不得了一回,湖南省政府就在这儿,第九战区司令长官兼湖南省主席薛岳的临时行营也在这儿。据说,薛岳还在省政府后面的山凹里为蒋介石修了别墅,只是蒋从来没到过沅陵,小小的太常村也就无缘沾上“领袖”的福气了。

    那座传闻中的别墅我曾去看过,壁断垣颓,蔓草丛生,成了当地村民关牛的所在。看到那情形,我当时就有些想笑,但终于还是笑不出来。我脑子里闪过了“牛棚”一词。蒋介石薛岳这些大“反动派”都跑台湾去了,不能把他们抓来关进“牛棚”,用他们曾经的华丽别墅关牛,是百姓们的一种幽默吗?历史的玩笑,有时真是让人难以品味其中的味道。

    四中的校园就是当年省政府办公地,那些房舍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风雨,颇显老旧。四中成立的时候也没建什么新屋,只在小运动场的旁边盖了两排低矮的平房作为学生和老师的宿舍,整个校园看起来极寒酸,当时政府之穷以及对教育的投入可见一斑。尽管如此,我却很喜欢这地方,尤其是校园里那些高大的刺槐树。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刺槐绿影重重,把个校园遮得阴凉而宁静。那些粉白的花瓣儿,风一吹就无声地飘洒下来,匀匀地铺了一地,无人的时候靠近她们,你就能凝视和触摸一缕香魂,恍恍忽忽,飘飘荡荡,散着几丝淡淡的幽怨。迷离之间,你会认定这些花瓣儿是无数隔世的绝代佳人。

    在四中的那些年,我似乎依然延续着自己的学生时代,读书,爱诗,幻想,和一帮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混在一起。正因如此,校园的后山才成为我的最爱。校园后山上是一些柔和的岗峦草地,还有几片松林,林子里很干净,铺满松针。只要不下雨,几乎每天的黄昏,我都会去后山。多数时候,是独自拿一册台湾诗集之类,或看或不看,任由一些淡而远的情绪,比如一丝丝忧郁和孤独,将自己笼罩住。

    和几个亲近的学生一起走的日子也不少。经常,会有灵秀的女生在身边,禁不住就幻想她是或者可以是红颜知己,但师生恋这种看似浪漫的事情终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岁月流转,当那些容颜与身影从我的心幕淡出,回想起来,觉得有几次似乎是可以走向爱情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忽然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美丽都只会是你生命中的匆匆过客,一些美丽能够陪你一程,已经是你的莫大幸运。当一种美丽从你身边无可奈何地离开,远去,你可以伤感,但不能永远驻足和回望。

    还记得有一年暑假,我回家陪母亲住了不到10天就回了学校。没了学生的四中校园,宁静得连日子也拉得悠长悠长。每天,我睡到中午起床,吃过午饭开始看书,晚饭后一个人在后山上漫无目的地走,走累了回来洗个澡,再看书到凌晨2点。一个月,我啃完了佛雷泽的《金枝》、李元洛的《诗美学》,重读了《庄子集注》,做了两万多字的读书笔记。对这个暑假,有很多年,我都认为过得极有意义,收获丰厚。可现在只要一回想,心里就很迷茫。我刻意将一段日子与书捆绑在一起,真的有意义吗?书,或者读书,是用来干什么的?老祖宗们早就说,书中有黄金屋,有颜如玉,可笑我一直都冥顽不灵,没闹明白书无非就是一把剑或者一朵花,用的时候拿它除除草开开路,没用的时候别在胸前让自己装装绅士。如此而已。可是,真是如此而已么?

    最恼恨的是,那个暑假,我不顾母亲要我在家多住些日子的恳求,决意提前一个月回校,去完成所谓的既定读书计划。对于那时已经心力交瘁的母亲来说,那是怎样一种残忍的伤害?后来听叔叔说,我离家的那天,母亲悄悄地远远地跟在我后面,跟出了好几里地。

    就是那个暑假后两个月,母亲便一病不起。母亲的病倒,让日子刚刚好过一点儿的家庭,经济上再一次陷入极度的困窘之中。于母亲,于家人,我都是个罪人。
 
          (六)
 
    由于沅水下游修建五强溪大型水电站,北溶小镇,沅陵老城,还有太常村,那些朴素而美丽的地方,都成了水底世界。如今回沅陵,到酉水渡口去站站,面对烟水苍茫,只能想象自己年轻时那些平淡的故事,在液态的时间深处,与往来的鱼们耳语了。

    一些留下自己生命温度的地方,是一个人心灵的故乡。人是感性的生物,在前行的路上,很多时候需要短暂的驻足与回望,以获取心灵的润泽,这种润泽是重新上路的重要动力。而心灵故乡的消失,让人的回望成为虚空。这也是一种残忍。

    我也曾去过新建的太常村。从新码头过河,渡船都是新的,行走在宽阔的江面,完全没了当年过渡时的感觉。新太常村建在我以前常常闲走的山峦上,整齐划一的街道,整齐划一的两层或三层的小洋楼,挺漂亮的。可没有了高大的刺槐,没有了苍老的垂柳,我心里怅怅的,空空的,总像是丢失了什么东西在这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其实,如果够理性,我应该高兴才是,为这里的发展,为百姓们生活的改变。世事的变幻就是这样,不管你有多么的不情愿,旧的会去,新的会来。旧的东西再有意义,也无力永久地与时间的流逝对抗。倾圮,崩塌,荒芜,消失,是它们注定的命运。人为刻意的保护,可以延续它们的存在,但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当新的文明完全覆盖了旧的文明,一代新人终会拥有属于他们不一样的心灵故乡。这时候,会有一些人,垂垂老矣地站在路边回望,伤感,但大道中浩荡的队伍不会因此而停留片刻。这很有些无情,却是铁律,无可动摇。

    当然,这里并不意味着回望就一定错,就一定没有意义。往往,那些懂得回望的人,他们更懂得什么是美的,对于美的逝去,他们有切肤之痛。可那又怎样呢?人们的脚步依旧往前走,目光还是得投向明天,不是吗?

    在太常村被淹的前半年,四中搬迁到沅水南岸。那是原“五一兵工厂”的子弟学校校园和干部宿舍区,条件比原来在太常村时好得多。在这里,我结婚成家,有了女儿。曾有一段时间,我一个人带着女儿住在这里。那时女儿4岁,上幼儿园,我被抽调到县里一所专为高中毕业生再参加高考办的补习学校工作。每天清晨,匆匆洗漱,为女儿穿戴,然后拉着女儿去赶第一班渡船。父女二人的早餐,就是在路上顺便买的几个包子馒头之类。好在我工作的学校和女儿上的幼儿园都在县教育局大院内,楼上楼下的,倒也方便。通常,我的学校放学迟,幼儿园放学早,我下班去接女儿的时候,绝大多数孩子都已接走,有时候就剩女儿一个。我一直都很感激那所幼儿园的老师,她们每天都会安排一名值班老师陪着女儿等我,直到把女儿交到我手上。

    我在沅水南岸的四中校园居住和工作,一直到1998年。那年8月的一天,我咬咬牙,离开沅陵,逃离挣扎了很多年都没有摆脱的穷困,开始了在南方的漂泊。

    后来的几乎每一个年节和暑假,我还是会回沅陵。不是回古朴的小城,而是回到建在水线以上的新城。新城很干净,很漂亮。新城比老城大了很多,但还是小城。小城里,还住着我的90岁的父亲,还住着80多岁的叔叔婶婶。是他们,仍然把我和沅陵联系在一起。

    终有一天,老父亲,老了的叔叔婶婶,都会离去。他们走了,我还会回沅陵么?没有了北溶,没有了太常村,没有了老城里穿过了几个世纪的幽长曲折的小巷,遥遥远远喊我回去的,是母亲坟头开落荣枯的野花青草,还是依旧缭绕在土垒坡山野林间的晨雾晚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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