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严锋 时间:2017-06-22点击:1138

2010年7月29日,我发了一条微博:

 

中国有几个作家在世界上是拿得出手的:莫言,韩少功,王安忆。如果他们有一天拿了诺贝尔奖,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那是实至名归。

 

两年后,莫言真的得了诺奖。有人说我未卜先知,其实这根本算不得什么,莫言早几十年就在国际上很红了。大江健三郎早在1994年的诺奖致辞中就对莫言赞誉有加,他2002年第一次见到莫言的时候,就说莫言比他更有资格得这个奖。

 

反而在国内,对莫言一直争议不断。有人说他五毛,有人说他是御用文人,有人说他是公知汉奸,有人说他天才无敌,有人说他庸俗粗糙,格调不高。这些说法都只是摸到了莫言一点表相的皮毛。莫言是个非常复杂的存在,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可以贴死的。

 

比如那些认为莫言是官方传声筒和御用文人的,我很怀疑他们是否真的看过莫言的作品。很多人对莫言的理解局限于一部《红高粱》,还是张艺谋版的。莫言哪一部不是充满了对历史的反思,对现实的尖锐批判?从60年代的饥荒,乡村政治的暴力,计划生育的非人性,当下的浮躁和贪腐,他哪一部作品走的是歌功颂德的路子?

 

莫言获奖当之无愧,他的作品生气贯注,血色淋漓,质感强烈。他的语言色彩斑斓,恣肆汪洋,如野草般旺盛生长。他也是难得的故事高手,大有传统说书人的风采。有人批评他不够精致收敛,但莫言一直在进行文体和结构的探索,在艺术与形式上也毫不落伍,比如《酒国》和《蛙》。说他是世界级的作家毫无问题。莫言是伟大的80年代中国文艺复兴时代闪亮的作家群星中的一员。他的创作,一直坚持着从那个时代觉醒的人道意识,民间立场,悲天悯人的情怀。莫言的得奖,也是文革后重生的中国文学的光荣。

 

莫言的缺点当然也是一目了然的:他的作品如野草般疯长,他的语言过于沉溺于狂欢化的放纵,不够精致与收敛,他的发挥时好时坏,有时也会写出《红树林》这样的烂作。陈思和老师形容莫言的作品是“泥沙俱下”,莫言自己也很认可。但是对莫言最可笑的批评是他“迎合”“主流”“主题先行”。要知道,比莫言更具有丰富鲜活意象和独特生命体验的中国作家,基本上没有了。

 

莫言能得诺奖,首先是他的实力使然。但光有实力还不行。国内还有几个我认为是莫言同级的作家,一点也不比莫言差,但我可以断言他们命中注定永远也得不了诺奖,比如刘震云和王安忆。他的作品易为国际接受也是重要原因。原乡、暴力、野性这些莫言作品的常见元素都是国际通用的语汇。莫言的作品既符合外国人对中国的异国情调的想象,又有普世的人道关怀,有奇异瑰丽的故事,复杂多变的叙事,很黄很暴力,题材和艺术都与国际口味非常接轨。

 

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因素,他的作品是所有中国当代作家中翻译最多的,也是翻译质量最好的。所有的作品都有英法德多种语言的翻译,这是必要条件,这方面中国作家还无人能与之相比。再加上诺奖评委马悦然对他的欣赏,诺奖作家大江健三郎对他的鼎力推荐,确实是天时地利人和,志在必得。

 

瑞典文学院对莫言的颁奖词,用了hallucinatory realism(魔幻般的现实主义)。说真的,当我看到这个为莫言专门量身定制的专用术语,还真是对瑞典文学院的那帮不懂中文的老头子刮目相看,因为我认为这是对莫言所有作品非常准确精当的概括。他们懂莫言,他们真的读懂了莫言。他们把大奖颁给了莫言,不是玩弄政治,不是心血来潮。

 

先来看看“现实”,莫言的作品中充满了鲜血淋漓的现实。比如,1986年,山东苍山县农民收获了大约一亿公斤蒜薹。县政府各机关都想利用权力捞好处。苛捐杂税抬高了蒜薹收购成本,客户被迫离开苍山,大量蒜薹烂掉,当地农民围攻冲击县政府,将政府办公大楼砸烂烧光。莫言据此写出《天堂蒜薹之歌》。这是莫言早期最激动人心的作品之一,主题也很鲜明:就是维权。这里面的事件是不是像今天的预演?所以优秀的作家,总是能提前捕捉时代的脉搏。事实上,如此尖锐直面现实的小说,那时和现在,都极罕见。

 

再比如《酒国》,这部小说创作于1989年,发表于1993年,是莫言最才华横溢的作品。主题很鲜明:官场腐败。在那年代,反腐小说还没有出现吧?这是不是超前?事实上,该作的意义更超越了反腐。

 

还记得2013年黄浦江上神秘飘来的成千上万死猪吗?其实莫言在2006年的《生死疲劳》中就预言到了:“就是这样,染病的猪大部分还是死了,煊赫一时的杏园猪场土崩瓦解。死猪的尸体堆积如山,无法焚烧,只好挖坑埋掉。坑也无法挖深,半米就出水。无计可施的人们,在兽医们走后,便趁着夜色,用平板车,将那些死猪,拉到河堤,倾倒到滚滚的河水中。死猪们顺流而下,不知所终。”

 

2015年,历经千辛万难,中国终于中止了改变了多少家庭命运的一胎制。然而,早在2009年,莫言就在《蛙》中就以计划生育为题材,写尽了这段历史的残酷,写尽了中国人对生命权利饱含血泪的追求。除了他,谁还有这样的胆量和笔力?

 

再说“魔幻”。如果仅仅是勇敢地反映现实,莫言也就止步于他的前辈鲁迅、茅盾、老舍这些传统的大师。但是莫言在艺术上比他们走得更远,就是突破了现实的羁绊,飞进了一个更为宽广瑰丽的文学天空。

 

使莫言一举成名,成为他作品的标志性特质的,是灿烂辉煌的感觉世界。在莫言的感觉世界中,色彩与画面是极为重要的元素。莫言谈到自己的作品与绘画的关系时,特别推崇梵高,这为我们探索他的视觉构成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线索:在这里,莫言提到了梵高绘画中强烈的色彩感,艺术的变形,画面与情绪的关系,这些在他的小说中都有突出的呈现。尤其是他在1990年代以前的作品,包含大量单纯鲜明的色彩对比,画面激情而夸张,充满张力与动感。像《枯河》里的这段文字,简直可以视为文学版的梵高画:

 

一轮巨大的水淋淋的鲜红月亮从村东边暮色苍茫的原野上升起来时,村子里弥漫的烟雾愈加浓重,并且似乎都染上了月亮那种凄艳的红色。这时太阳刚刚落下,地平线上还留着一大道长长的紫云。

 

这是一种超现实的风景。许多读者、研究者和翻译家为莫言的作品所吸引,到高密东北乡去看他小说中描写过的那些东西,结果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荒凉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无特色的村子。真实的高密东北乡没有山、沙漠、沼泽、森林、湖泊、狮子、老虎……这些都是莫言给它编造出来的。他的家乡也没有辉煌浓郁的色调,所有的浓油重彩,都是主观性的再造,或者说是一种补偿。

 

从形式的这种补偿原则,我们也就开始进入莫言作品精神的核心:悲悯与救赎。感觉的放大恰恰对应于,或者说诞生于,现实的匮乏,并且成为后者的救赎。无尽的苦难,不绝的饥荒,极度的贫困,乡村政治的残酷,历史的断裂与循环……这些反过来成为想象的诞生地和强化物。例如,莫言的许多作品都涉及到饥饿,他自己也多次谈到童年的饥饿体验对他想象力的催化作用。在《丰乳肥臀》中,上官金童的饥饿记忆是这样的:

 

我的眼前,只有两只宝葫芦一样饱满油滑、小鸽子一样活泼丰满、瓷花瓶一样润泽光洁的乳房。她们芬芳,她们美丽,她们自动地喷射着淡蓝色的甜蜜浆汁,灌满了我的肚腹,并把我的全身都浸泡起来。我搂抱着乳房,在乳汁里游泳……头上,是几百万、几千亿、几亿兆颗飞快旋转着的星斗。

 

这种精神分裂式的想象,与梵高的画有着同样的救赎性的乌托邦动力,但是其背后的历史意识形态,却截然不同。

 

莫言的作品充满各种超现实的元素,想象如天马行空,奔放不羁,无拘无束。这不是偶然的,可以视为对历史和现实的重新编码,以获得新的视域与可能性。这是一种对坚硬的现实与日渐苍白的现实主义的补偿和救赎:世界各处的作家们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种重新注入活力的方法:把现实“魔幻化”,把平常的事物拔高、疏异和升级到象征的高度。

 

《生死疲劳》便是具有强烈中国特色的魔幻小说。 其中的叙事者一次次地死而复生,变身为牛、驴、猪、狗、猴、人,上天入地,穿越时空,讲述中国农村翻天覆地的巨变。佛教的轮回,民间的想象,加上现实的复杂循环,使这个千年婴儿成为具有强烈象征意味的不死怪胎,中国文学中前所未有的奇观。

 

在莫言和他们的同伴开始实验以文学形式挣脱历史的锁链的1980年代,中国文学还依然是传统现实主义的一统天下。但是到了今天,在以网络为代表的新媒体中,幻想文学已经成为汹涌的主流。网络文学中,各种奇幻、神魔、修仙、穿越大行其道,成为次时代青年心理的投射空间。是否可以说,当年寻根文学与先锋文学的超现实性,与今日网络文学的幻想性之间,有一种隐秘的承接关系?事实上,鬼怪,灵异,变形,穿越等时下奇幻文学中的基本要素,在莫言小说中一应俱全,它们都是对欲望的表达,对界限的跨越,对现实的补偿与逃离。

 

有一次我与刘慈欣聊天,他谈到当年看莫言《透明的红萝卜》的强烈冲击。大刘说黑孩在贫乏封闭环境中无处发泄,从而迸发出超常想象力,这种难忘的人生体验,他本人也有过。巧的是,莫言也盛赞大刘的《赡养上帝》利用深厚的科学知识作为想象力的基础,把人间生活与想象的生活融合在一起。比较一下这两位看似截然不同的作家,我们会发现一些有意义的契合点,并对中国当代不同文学样式之间的关联获得新的认识:

 

他们的成名作都以超现实描写文革(《透明的红萝卜》与《三体》),

他们都写过穿越(《生死疲劳》与《命运》),

他们都写过《球状闪电》,

他们都爱以幻想观照现实……

 

把这两个领域迥异的作家连接起来的,是这块神奇的土地:现实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早已具有一种超现实性;另一方面,当人们从一种超现实的眼光来打量现实的时候,能够获得更为真实全面的认知。

 

当1980年代的中国作家从传统现实主义走向神话与超现实的时候,他们是文化领域先知水暖的鸭子。但是由于某些原因,这种先锋性的姿态与实验到了1990年代基本流失了。反讽的是,到了新世纪,这个超现实的走向又重新复活,而这次是由奇幻文学、科幻文学和网络文学这些传统眼中的“俗”文学来承担了。但是在“雅”和“俗”之间,在新旧世纪之间,也还有少数“严肃”作家坚持不懈地游走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成为两者贯通的桥梁。莫言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员。

 

在这种转型的背后,除了政治文化的因素外,还有媒体转换的力量。当文学朝向网络空间迁移的时候,当文学承载的传统功能被各种新媒体所接管的时候,文学自身的形态也被推动着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从前面的论述看以看出,莫言是一个对艺术的媒体性有着自觉意识的作家。他深知文学在与其他媒体艺术竞争时的优势与缺陷,明白应该怎样才能养长避短,并把媒体性与历史民间进行深度的整合。在这个过程中,他找到了自己的颜色,自己的声音,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感觉。

 

这不是一种普通的感觉,而是一种超常的感觉,源于对现实的增强。奇妙的是,以网络和游戏为代表的新艺术媒体,从一开始就孜孜以求的目标,与莫言的长期努力简直如出一辙,那就是感觉的强化,而这又是与现实的虚拟分不开的。新媒体中的艺术走向幻想,是必然的,由其媒体性所决定。更有意思的是,虚拟现实技术,已经从传统的封闭式虚拟,走向开放式虚拟。新一代的虚拟现实被称之为“增强现实”(Augmented Reality),正努力实现与虚拟与现实的融合,即通过电脑等高科技设备,把虚拟信息与现实环境进行叠加,改变并增强人们对现实的感知,使之进入既虚拟又现实的情境。

 

改变并增强人们对现实感知,使之进入既虚拟又现实的情境,把生命中的痛苦升华为艺术,这也是对莫言作品的最好概括,也是未来文学的新方向。

责任编辑:人人文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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