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玉祥 时间:2017-08-08点击:1075


《宿舍漩涡》

杨玉祥

 
 

 
    新闻专科学院,名字够唬人的。学生宿舍还是区文物重点保护建筑,可贴满墙壁的费翔、晓庆、阿兰·德龙的各种各样彩照,使陈旧灰暗的屋子平添几分现代化的气息。

    我笑吟吟地哼着小曲把行李打开铺好。对面新同学阎君却仰头躺在床上,双手兜着后脑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垂挂在窗户上的柳条,忧郁地说:“考上这个学校,对你们这些胸无大志的人来说是幸运,对我来说是奇耻大辱。”

    这傲慢的腔调使我感到惊愕。“轻狂之徒!”我暗暗地骂道,不愿再跟他说话。

    阎君仍然望着窗外,做沉思状,许久才说:“我的志愿是重点大学。几个志愿中最末才是这个糟学校。我一直怀疑考分算错了。我曾吵着要查分,我们家老头子不让我去。”他胡乱地用手指抓了几下头发,使平整整的学生头如乱草蓬起,那神情是对父亲的阻挡甚为不满。

    我想起临考试前,上重点大学还是上专科,家里进行了千百次探讨。我起点底,考重点大学没把握。要是真考不上,三年的高中算白混了。新闻专科学院包分配。爸爸把抽剩的烟屁股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捻灭说:“先奔饭碗再奔前程!”这句话爸爸像是用千钧之力说出口的,说完就已经累得疲惫不堪,颓然仰靠在沙发背上。记得爸爸做出这个决定时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周身有一种解放的快感。我早已对连环套似的考试厌烦透顶,阎君的一番话使我对解放的快感产生了怀疑:考上这所学院意味着今生今世将和名牌大学无缘。这是不是一种遗失?在欢乐中失掉了大家认为最宝贵的东西。

    为了摆脱纷乱的思绪,我说:“算错分数这种可能性太小了。”

    “你不信?”阎君从床上弹起来,脸涨得通红,一对鸟眼直盯着我:“我语文才得60分,这简直不可思议。”

    “60分就不错了,鄙人才考59分。”

    “你是谁?我是谁!我说出我的笔名准吓你一跳,晓月!天晓的晓,明月的月。”

    我皱皱眉想了想,压根就不知道有这么个笔名。怕阎君知道了受刺激,我没敢说出口,只是耷下脑袋不吭声。

    阎君恼了,一拍胸口,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我说:“我是中学生通讯社的。”

    我漠然问:“中学生通讯社是干什么的?”

    阎君仰着头长叹一声说:“你真是孤陋寡闻。中学生通讯社记者都是中学生写作中的精英,晓月是我发表文章时用的笔名。你瞧——”阎君说着翻起书包搜寻,从一沓沓乱纸中抽出几张凌乱的报纸,谦恭地捧给我看。我一瞥是本市青年报。他用手指弹了弹密密麻麻的文字说:“瞧,这就是我的作品。”顺着手指望去,见两篇豆腐块文章的屁股后面标了一个括号,括号里是两个清晰的字——晓月。不管怎样,文章变成了铅字,这在中学生中寥若晨星,从今起我就要和作家生活在一个房顶之下,怎不令我兴奋。

    阎君把两张报纸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装进书包说:“这得收藏好,将来出专著用。”

    我佩服地点点头,想起上初中时,曾写过一篇文章在校文学社主办的刊物上发表,并被一家少年报社的编辑选中,我因此而获得了10元的稿酬。那张载有我大作的报纸珍藏在家里,但文章底稿还抄在笔记本上,何不让面前的作家看看。当然得谦虚地说请他指点迷津,而我真正目的是含蓄地告诉对方,你这些活我也会玩。

    阎君接过笔记本,撩了几眼笔记本上的文字,就把本子随便往桌上一扔,撇撇嘴说:“你们学校文学社的水平我算摸透了,不过如此,在一般水平上。这篇文章语言还凑和,就是散乱,要有一条线串上就好了。”

    我犹犹豫豫地问:“你就看个开头咋就知道散,这未免主观吧。好歹得翻一遍才有发言权。”其实文章发表时,附加了点评,我清楚记得那位颇有名气的作家在点评中说:“小作者在描述春天时用的是淡得出水的句子,最后才‘铁骑突出刀枪鸣’地出现警句,使通篇文章光彩焕发起来。”是专家评得对还是阎兄的对,我茫然了。

 


 


    随着几声悠扬的口哨,门“咣”的一下开了,同宿舍的“倒爷”回来了。他叫蔡栋,课余时间常在外练摊,所以送给他这么一个雅号。他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西服,脚蹬一双老板鞋,使人想起个头不高却精明强干的广州小老板。他把提包往床上一放说:“牛仔裤卖得真火,上午进了一百套,下午就剩提包里的几条了,就跟不要钱似的。”他懒洋洋地坐在床上,靠着被子垛,顺手拿起一个精美收音机,瞬间屋里响起韦唯浑厚甜美的歌声。

    我从床上探起身说:“来一条看看。”我喜欢贪个便宜。

    “倒爷”从皮包里抽出两条扔给我。说实在的,我裤子足有四五条,西裤、锥子裤、筒裤……但“倒爷”的几句话,煽起了我的“贪”心。我拿着裤子左右端详,不忍放下了。倒不是说这裤子的布料和款式有什么出类拔萃的地方,而是觉得和“倒爷”一个房顶下住着,冲这个情份也得给个七折八折的优惠吧。

    “兄弟你真要买我给你个进价,一分不赚你的。你拍出一张大团结,算结。”

    我忙从兜里掏出一百元,掖进蔡兄兜里,嘴里忙不迭地说:“兄弟谢谢了,谢谢了!”并充满感激地搂了一下蔡栋的肩膀。

    第二天,阎君神秘地把我拉到校门口,指着鳞次栉比的小摊上旗帜一样挂起的各色服装说:“你瞧——”我顺着手指望去,见那一条条牛仔裤孤零零戳在那儿,和我昨天买的一模一样,标价五十元,楞比我那条便宜一倍。

    我哭笑不得,想起昨天买裤子时,阎君直拽我衣角,可那时我买东西心切,惟恐掏钱晚了蔡栋变卦。

    “倒爷”的确黑了点。
 

 

 


    放学回到宿舍,“倒爷”十有八九不在,不用问准是练摊去了。阎君除了上厕所,其它时间准在宿舍里,不是趴在桌上抄写文章,就是躺在床上扯着嗓子念不知是哪位名家的大作;偶尔半夜三更爬起来一边手舞足蹈,一边奋笔疾书,几乎达到颠狂的程度。甭说,报纸上又登出了他几篇豆腐块文章,他还被推举为校文学社理事。

    阎君沉浸在创作的兴奋中,干什么事情总拖泥带水,吃完饭,碗一推,什么时候又该用了,才匆匆忙忙地好歹在水池中涮涮;出门进门从来不带上门,总留着条缝隙。

    他常常大大咧咧地说:“事业没成功,生活就无所谓。”

    一次,我问:“你的事业成功的标志是什么?”阎君左手搁在窗台上,右手在空中一挥说:“别看我进不了北京大学,终有一天,我要以作家的资格站在北大讲台上!”

    乖乖!我惊愕得咧咧嘴,吐吐舌头。

    “你别笑。这不是狂想,是自信。”他眼睛透过窗户凝望着窗外,仿佛看到自己站在讲台上,对着芸芸众生侃侃而谈。

    我摊开双手,慢悠悠地说:“我可不敢有那么高的抱负。就说我画画,从没幻想过当什么画家。”其实在我内心深处,也自认为自己能成为画家,不然早弃笔不画了。可这些想法只能藏在内心,不敢流露出蛛丝马迹。

    “不想成为画家只能说明你是个懦夫,要不大家管你叫小画匠。”他仰头长叹一声,激动地在屋中走了个来回,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说:“也是,画画的人多了,成为画家的有几个!”

 

 

 

 
    “倒爷”邀请我看他练摊。我呢,这几日忙着赶制一幅画,去参加全市学生画展,今天总算交了差,正好借此休息一下。

    阎君也愿意前往,声称要体验一下个体户的生活。

    蔡栋的摊位在马路边。一个个绿铁架构成的摊位排成一溜,路边拥挤着穿着花花绿绿的人群。各种五彩缤纷的服装挂在空中迎风摆动,远远地就听见蔡栋举着一件服装喊:“瞧一瞧,看一看。”吸引一些顾客上前盘问。不一会,他就卖掉了几件汗衫。

    “老板,一件汗衫能赚多少?”我问。

    “一张吧。”

    “哎哟,够我三篇散文的稿费了。”阎君感叹道。

    “那一个月下来能赚多少?”我又问。

    “五千吧。”“倒爷”淡淡地说。

    我和阎君目瞪口呆。阎君说:“这简直是天文数字。比爬格子强十倍,不,二十倍,一百倍!”

    蔡栋拍拍我俩肩膀说:“咱哥们一屋住着,我也就不瞒着你们了。可是,不要对外人说呀。”

    晚上,“倒爷”让他手下被称为“马仔”的小伙子盯摊,他把我们领到台湾酒家。幽暗的餐厅和那串明明灭灭的彩灯,使这里的一切蒙上神秘的气氛。蔡栋做东,满桌佳肴是他点的。

    “你每月收入这么多,还上学干啥?”阎君问。

    “依我早不上了,可母亲希望我有个学上。我不能伤她的心。”明明灭灭的灯光下是蔡栋一张阴沉的脸。

    “咱们接触时间也不短了,你们却不了解我。我他妈的干这差事也是不得已的。我上三年级时,爸爸死了,妈妈没有工作。妈妈整日坐在灯下瞧着我哭。我说:‘妈,您甭着急,我帮助隔壁张大爷卖服装挣钱。’妈妈把我搂在怀里,大滴的泪水滴在我脸上说:‘你哪儿也别去,你就给我上学去读书。’我以为妈妈在说疯话,饭辙都没有,还能上学读书?从此妈妈变成另外一个人。她捡起了破烂,整天篷头垢面,破衣烂衫,显得老了许多。隔壁张大爷说:‘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想法子让孩子跟着我混碗饭吃就行了,还读什么书!’母亲依然固执地说:‘他大爷,你咋糊涂了,我娃跟着你能挣点钱,可也毁了我娃一辈子。只要我有一口气,就供养孩子上大学。’后来母亲病倒了,我就偷偷地出去帮忙练摊,捧着我挣来的钱,母亲呜呜地哭了。我知道在她心目中只有考上大学,成为博士,才是为她争光露脸。挣钱,当个体户是被人瞧不起的。她哭,是觉得对不起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假如大学文凭也他妈的兴花钱去买,我心甘情愿花个四五万买一张。”

    蔡栋把手抬到胸前,交叠十指掰着,按着,骨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他不再说下去,脸色很难看。我和阎君默默地望着地。
 

 

 

 
    “阎君捡到一个钱包,是同班燕燕的,里面夹着十元钱,一沓卡,电影票,还有一个身份证。身份证上燕燕微抿着嘴笑,那舒展的双眉一看就知道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

    燕燕住在408室。阎君敲门,没人应。下午文学社活动;阎君就把钱包交给蔡栋,托他下午转交。

    蔡栋接过钱包,瞟了一眼里面的票子和卡,又递还他说:“我不管。要是丢了几张,我给人送去了,算怎么回事?”

    阎君的脸一白一红,充满血色的嘴唇霎时变得发紫,他把钱包气呼呼地往自己床上一扔,出去了。

    蔡栋冲着门外阴阳怪气地说:“你要顺走两张我找谁去,现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我知道“倒爷”压根讨厌阎君,难免说些不中听的话。

    阎君用肩膀“咣”一下撞开门,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外。他肯定在门外偷听。他冲坐在桌前举着啤酒瓶吹喇叭的蔡栋说:“你喝了点猫尿胡吣什么?再胡说八道老子揍你。”

    蔡栋把酒瓶往桌上一放,站起身拍着胸脯说:“你动我一下试试!”

    阎君迎上前去,还没接近蔡栋就被蔡栋搡了一把,不由得倒退两步。可阎君并不还手,而是伸出三个指头说:“告诉你,我让你三招。一,瞧你多喝了点酒;二,瞧你和我同住一个房顶之下;三,瞧你有个知书达礼的母亲。”

    蔡栋下嘴唇颤抖着,一抬手,当,一个拳头猛击过来,阎君一闪身,蔡栋打了个空。蔡栋龇牙说:“你吓唬谁呢?”

    阎君并不还手,只是微笑着解衣服,一个扣,两个扣,最后脱下汗衫,露出软棉棉的肌肉,似乎要和蔡栋大战一场。

    蔡栋也不示弱,也脱起衣服来,嘴上却说:“今天你撞在大爷枪口上,甭怪大爷不客气喽。”最后蔡栋脱得仅剩一个三角裤衩,一副职业拳击手的架子。

    阎君忽然停住笑,照蔡栋胸口就是一拳,口中念念有词:“反击开始了!正义终将战胜邪恶!”蔡栋没提防,一个趔趄跌在床上。没容他从床上站起,阎君又抄起旁边的椅子,抡圆了照蔡栋的身上拍去。这时阎君简直疯了,头发乱篷篷向上炸着,眼珠子瞪得似乎要将眼眶撑裂。

    蔡栋猝不及防,小脸早已苍白了,他以为阎君不过是一介书生,一吓唬还不往回缩?没想到这小子有股横劲,打起架来玩命。他有点怵了,闪身躲到我后面。

    我攥住阎君舞动的拳头说:“别在这儿打,外面,敞开练。”

    阎君往门外走了两步,回过头高挑着拇指说:“‘倒爷’,走,咱俩外面练,捏不死你。”

    “大爷不愿跟你出去。”蔡栋的声音小了许多,刚刚散发凶光的眸子散乱了,黯淡了。

    “你不出去,那等于默认了你是个熊种。”阎君折回来,大大方方躺在床上又抱起一本书看起来。高高翘起的腿晃动者,脚丫在空中一悠一悠,似乎没把面前的“敌人”往眼里放。

    蔡栋举起杯子又喝,但没有刚才的雅致了,拿杯子的手指也微微发抖。他突然岔着脚站在阎君床前,手指戳点着屋顶说:“我没养儿子。养了个娘们。”蔡兄号称骂人不带脏字,据他说是跟练小摊的,拉板车的爷们学的。

    阎君哈哈大笑,似乎在说,我打你你熊了,我不理你,你来劲了。

   “你笑什么?”蔡栋问。

   “我笑你像阿Q。”

    蔡栋眯缝着眼睛说:“你是大作家,咱是老粗,少跟我们玩这词词的,咱不懂。没那么高的水平。”我忙劝:“算了,你打他一拳,他拍你一椅子,谁也没吃多大的亏。一比一。现在甭逗咳嗽了。钱包我负责送给燕燕,行了吧。”蔡栋再往下闹也觉没趣,悻悻地走了,临出门还唠叨:“我今天算跌在你手中了。”

    当我把钱包交给燕燕时,她并拢的脚跟向上一踮,像是要跳起来似的,情不自禁地喊:“哎呀!太谢谢了。”我说:“你瞧瞧,钱少没少?”她认认真真点了点说:“分文不少!”

    蔡栋的确冤枉了阎君。

    后来我和阎君谈起此事,阎君扬起脖子说:“这小子挣了点臭钱就狂得不像样。其实经商那玩艺咱是瞧不起不愿干。要干准比他强。咱是觉得虽挣了点钱,充其量不就是个倒爷吗!最终还是被人瞧不起。写稿子虽然挣不了一壶醋钱,但品位不一样。这一点蔡栋还不如他老娘明白呢!”
 

 

 


    钱包的失而复得,使燕燕成了我们屋的常客。这天我抱着本《法国油画作品精选》欣赏,不知何时燕燕站在我的身后说:“法国,我太熟悉了。”

    我扭回头问:“你熟悉什么?”

    她下嘴唇包住上嘴唇,歪着头在我面前晃了两晃说:“法国发型很棒,服装样子很帅,女人长得很美。对,还有法国香水,我买过一瓶,味浓极了。”她很兴奋,摇了摇瀑布般的散发,拍了一下巴掌,像发现了新大陆,大声喊:“法国还有罗浮宫和金字塔。”

    我笑了。没错,罗浮宫是法国的艺术宫殿,可古埃及的金字塔怎么一下子飞到地中海彼岸定居了呢?蓦然,我萌生了考考她的念头,就问:“法国在七大洲中哪个洲?”我不知怎么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猜想,燕燕一定会噗哧笑出声,嘲笑我提了个小学生都能解答的问题。

    然而她没有笑,相反低下头,在屋中踱来镀去。那微微皱起的眉毛证明她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她蓦然抬起头说:“大概在土耳其那边。”

    “土耳其在哪洲呢?”我漫不经心地问。

    “在阿拉伯那边!”

    “阿拉伯在那洲呢?”

    “阿拉伯很穷,似乎尽是沙漠。”

     她的鼻尖冒出了汗珠,大眼睛流露着执拗的不肯认输的光,样子像个倔强的小学生。

    还不到开饭时间,学校食堂售菜窗口用木板挡着,透过板缝,隐隐约约看到案子上摆着几个盛菜大锅,缕缕热气袅袅上升。

    陆陆续续来了一些学生,燕燕也来了,默默站在一边。一位同学递给蔡栋一根冰棍,他剥掉纸,用舌头舔几口,送到燕燕面前慷慨地说:“吃吧?”

    燕燕摇摇头。

    “想吃也不给你。”他伸出长长的舌头又舔一口,津津有味地咂出声,似乎在馋燕燕。那滑稽的样子像个精猴。燕燕被逗笑了,笑声很甜、很脆,我不觉偷看一眼,白白的脸上没有一点斑疵,眉毛细细的,弯弯的,显然经过细心加工和修饰;嘴唇红红的,水灵水鲜,是抹了胭脂还是口红!

    “铃……”卖饭的时间到了,一位大师傅在卸着窗板。

    “有什么菜?”一位同学在后面踮着脚问。

     排在第一个的蔡栋扭回头,用冰棍指着燕燕的黑发说:“糖炒小燕。”

     我不觉一楞,啥时食堂也没卖过糖炒小燕呀。

    燕燕伸手一拨,正击在蔡栋的冰棍上,冰棍“叭”一下掉在地上,化为一滩水。蔡栋没提防这一手,攥着光光的冰棍杆儿,直愣神儿。燕燕仰着脸,挑衅地冲蔡栋喊:“还有五分钱一份的烂菜!”说完“咯咯”笑起来。

     蔡栋眯缝着眼也笑了。我这时才醒悟过来,心想别看燕燕对高雅的领域没有什么兴趣,倒也反应灵活,思维敏捷,她似乎和蔡栋有诸多相通的地方。

    蔡栋总爱和燕燕搭讪,燕燕对他不近不离。她依然常到我们宿舍串门,但我弄不清她是冲我还是蔡栋来的。

 

 


 
     我参加全市大学生的书法绘画大赛,福星高照,一举获奖。一时间我在班里的地位倍增,连燕燕见到我都蔫蔫的,不敢跟我随随便便地开玩笑了。不过她去我们屋更勤了。

     这天她又来了,屋里就我一人在画画,她闲扯了一些别的,就不吭声了。我抬头望她一眼,她脸涨得通红,嘴唇一张一翕,看我一眼,又慌乱地扭向别处,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

    “有事吗?”我用疑惑的口吻说。

    “你说,如果一个姑娘爱上了一个小伙子,该怎么表示呢?”她毅然地抬起头望着我,用变了调的嗓音说。然后直灼灼地注视着我,嘴唇绷成了一线。

    “男的是哪里的?”我放下画笔问。

    燕燕搓着双脚,扭动着腰肢,似乎不情愿地低声说:“咱班的。”

    “你能告诉我是谁吗?”我猜想燕燕出于少女的羞涩,不敢吐露真情。“是蔡栋?”

    “蔡栋这人不错,可不是他。”顿了顿,燕燕喃喃自语,“他喜欢画画。”

    我拧眉思索,刚想再问,燕燕拉开门出去了,留下一句话:“这你还不知道吗?”

    我的心怦怦乱跳,拍了一下脑壳说:“是的,我真木!”

    下课,我约燕燕来到楼后偏僻的地方说:“你说的是我吧?对不起。我想这几年多画点画,不想这么早交朋友。”

    眼泪开始在燕燕的眼眶里转动,她扭过头擦拭着说:“我老想跟你说,就是没有这种勇气,一直憋在心里,功课都拉下了。”

    按说听到这大胆的表白我该很激动了,可不知为何我的心却出奇地平静。“我不知你喜欢我什么,我既没钱,也没有一个当官的爹,只是个三流大学的学生。蔡栋就对你很好,他……”

    她打断我的话:“蔡栋还不如你一个脚趾头。他虽然有钱,但充其量将来混个个体户,还是被人看不起;你呢,将来一定有出息,一定能成为一名……画家。”

    “谁说的?”

    “美术老师。他夸你艺术感觉好,将来一定学有所成。”

    我和燕燕之间的关系起了微妙的变化。每天她几乎来我们屋四五趟,常常我在旁边画画,她坐在旁边看书,看得高兴时,常常把书中的话念出来,天真得像幼儿园里的小朋友。

 

 


    我和燕燕压完马路回来,见阎君躺在床上吸烟,这一惊非同寻常,因为阎君从不吸烟,而更有甚者,阎君不是叼着一支烟,而是同时叼着三支香烟。三颗烟头一亮一灭,使满屋充满呛鼻的烟味。

    “兄弟,怎么回事?”。

    “烦!”他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

    “有啥可烦的,你文学社的理事当着,一篇篇大作发着。”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乜斜着眼睛,嘴角挂着讥诮。

    原来阎君参加市作家协会的一次年轻作者聚会,大家互报家门,清华、北大、北师大,一个个都是重点大学。轮到最后剩下阎君了,他蜷缩在屋中的角落,嗫嚅着说:“新闻专科学院。”声音很小,但众人都听到了。屋子里霎时沉寂,众人没想到富有文采的阎君竟蜗居在三流学校。阎君在这些才子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人家立马对他冷谈了,使他感到无地自容。

    我感叹说:“木已成舟,悲哀伤感不都是瞎掰?”

    “我偏不!”阎君大吼一声,高举着双臂喊。“离开学院,重读高中,去考大学。”

    这不啻是一颗炸雷在空中爆炸,弄得我目瞪口呆。

    “你不赞成?可是你要想出人头地,要想将来被人瞧得起,只有考名牌大学。”阎君急赤白脸地冲我喊。

    “学院同意吗?”

    “我找过校长,校长说要交培养费,才算我自动退学。”他搓着双手喃喃说。

    “……”

    “俺家老头子不肯出钱,还骂我‘捣蛋鬼’,‘吃饱了撑的’。”阎君苦着脸,皱着眉头,又从扔在床上的烟盒中抽出三支香烟,点火猛吸一大口。他的眼前又弥漫上浓浓的烟雾。

    “跟他玩浑的,硬退。他有啥辙。”我给阎君打气。说实在的,我真巴不得阎老先生立即走,他那盛气凌人的派头我真有点受不了。

    “那算勒令退学。这样我他妈的就没脸见人了。”半年多来,第一次听到阎君骂人。他也会骂人。

    屋里烟雾腾腾,熏得我嗓子直发痒。我一把抓下阎君嘴上的三支烟,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碎说:“要想想办法,光抽烟管蛋用。”

    第二天早晨,阎君问我:“你知道校长家在哪住吗?”我摇摇头。但我已经清楚了阎君这句话的内涵。

    “那……校长下班骑车乘车?”

    “骑车。“

    “我借你的自行车用用。”。

    九点多钟,阎君两手空空回来了,一进宿舍,满脸喜气,不用问,一定是满载而归。他说校长偷偷告诉他,考试五门不及格者也算自动退学。这是学校明文规定。

    期末考试结束了,阎君五门不及格。可笑的是每门考分均是59.5分。显然阎君经过准确的计算。据说阎君把难题都做了,偏偏留下白给分的题。判卷老师一看就知道这位考生有意识这么做的。我知道阎君玩的小把戏,他怕学生和老师错认为他真是笨蛋。

    临分别的晚上,阎君睡了半截把我拨醒,不容邀请就跳到我的床上,钻进我的被窝说:“考上大学后,我计划门门课得优,毕业再当两年研究生,然后出国两年混个洋博士。当然是文学博士。凭这些,稳稳当当地迈进中国著名学者和作家的行列。”

    这一夜我也没睡着,我甚至嫉妒阎君总有好运。我不敢步他后尘,因为我不敢保证我确能考上大学。
 

 

 
    星期三,学校的伙房统一吃面条。逢到这时,一些不爱吃面条的同学纷纷到校外餐馆改善伙食。

    按惯例,我和燕燕该到外面不远的美味斋就餐。不过今天我有点犹豫,兜里的那点钱是准备买画册的,吃了,画册就泡汤了。

    燕燕拉了拉我的袖子说:“我肚子咕咕叫唤了。”

    我用商量的口吻说:“咱们今天凑和吧?”

    燕燕喃喃地拖着长调说:“你明明知道我最不爱吃面条,可……我算看透了,还说对我好呢——假的。”

    我知道燕燕最喜欢下饭馆了。每次坐在典雅的美味斋,燕燕总能很内行地点莱,用餐巾熟练地擦擦手,然后背靠坐椅,等待服务员送菜送饮料。这时她眸子里总闪烁着晶亮的光。这眼神告诉我,这是燕燕最得意最幸福的时刻。她不仅品味着美味佳肴,也品味着餐厅给她带来的一切豪华享受。我讨厌她此时此刻的神情。

    我坐在方桌旁埋头看书,不再搭理燕燕。

    燕燕坐在桌子对面,两条细细的眉毛竖立起来,含嗔地说:“不理我。哼,我给你捣乱了!”她捡起桌上一个瓜子皮掷在我头上。我仍然不动。“还不理我,真沉得住气,我喊了。我知道你讨厌我。活该!有本事就把我掐死。”她眉毛跳动了一下,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对,我吹口琴。”她抓起桌上蔡栋的口琴,摇头晃脑地吹了起来。见我依然埋头看书,就嘴一噘,眼一垂,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看似悲痛,却不见一个金豆豆淌下来。燕燕又在耍小孩脾气,尤其当着坐在一边的蔡栋,她撒起脾气来更肆无忌惮。

    蔡栋见了笑呵呵解围说:“是不是囊中羞涩了?今天我请客。”

    我刚要摇头拒绝,燕燕从凳上跳起,笑着抢先说:“还是有钱人慷慨。”说完偷偷拉拉我的衣角悄悄说:“不吃白不吃,吃了就白吃。”

    蔡栋前面开路,径直奔向美味斋楼上。

    蔡栋以少有的温柔问燕燕:“你喜欢吃什么?”

    燕燕把餐巾搭在大腿上,头一昂说:“鲜的、香的、贵的。”

    我心想你倒不客气。

    不一会蔡栋点的佳肴上了桌:元鱼、油焖大虾、东坡鸡,这一道道菜是我们从来不敢问津的。

    坐在位子中央的蔡栋不断地给燕燕挟菜,侧着身子和燕燕攀谈,把我淡在一边。我偶尔可以听到燕燕“咯咯”地笑声。我忽然萌生一种被冷落的感觉,仿佛旁边坐的是老板和夫人,而我充其量是个司机。几箸菜下肚,我什么滋味也没品尝出来。

    燕燕和蔡栋一阵悄悄的交谈后,似乎刚刚商量好一种重要的事,燕燕说:“下月你也跟蔡拣练摊去吧。”

    “我一个月给你开六百元,只要你从放学后顶到晚上九点。”蔡栋伸出三个指头。

    放学是我画画的最佳时间。我决然摇摇头。

    燕燕眼瞪得溜圆:“你真傻。画了半天管啥用,有那时间挣点票子比啥都实惠。”

    什么时间燕燕满脑子塞满票子了?
 

 

 十

 


    后来燕燕跟蔡栋练摊去了。

    再后来,我们毕业了。

    我被分到一家报社,成了一名编务。

    燕燕、蔡栋也分到一家出版社。他们俩私下开了一家服装店,一个当经理,一个当老板娘,买卖挺火。后来两人索性把工作辞了。一次听一位女生讲:燕燕曾私下说,多亏没一棵树上吊死,不然还跟他一块作画家梦呢;要那样过一辈子,多惨。我想她说的是真心话。

    上班、下班、排版、画画,真够单调的。我想找个朋友聊聊,自然想到了阎君。这个令我讨厌又令我想念的家伙。

    一年前,我曾找过阎君,在门口喊了半天,门才吱扭扭打开。阎君的母亲把我让进屋。我坐在阎君的写字台旁,瞧着案头上堆满了数理化的复习资料。我感到奇怪,大学考试早已经过去个把月了,现在是各学校发通知的时候,怎么还侍弄这些玩艺。

    “他考上哪所学校了?”我问。

    老太太空叹一声,小声说:“落榜了!”

    我没吭声,心里咯噔一下。我能估摸出落榜的消息在阎君心目中的分量。阎君是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人,这无疑是从高高的空中跌下来。

    我环顾左右,瞧见屋子正中墙壁新添了一个横幅,显然刚刚挂上,纸张还透着鲜亮。“421分,你的耻辱!”那字红红的,字体歪歪扭扭,不像蘸着毛笔写出来的,倒像是用流着血的手指划出来的,刺人眼睛。
    我的判断没有错。第二夭晚上就收到了阎君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说他咬破手指写下了一幅血书,问我到他家时看到否。他要雪耻。一定要混出点人样后再见老同学,凭着421分,实在是无颜见宿舍兄弟,望谅。我知道阎君又认起真来了。

    这时我才想起,当时阎君一定在家,只是匆忙中躲避起来,不愿和我见面。

    一年过去了,阎君是否能考上呢?我不敢贸然再闯阎家。

    有人喊我接电话,竟然是阎君打来的,他告诉我,他中了。不过令我惊愕的是考上的专业不是中文,而是名牌大学古汉语专业。这让我莫名其妙,是不是几年来接触不多,阎君兴趣转移了?

    他约请我到他家去,老同学们要借此聚聚,蔡栋和燕燕也去。我不想去。尤其不想见到蔡栋和燕燕。可我知道这一天在阎君心目中的意义,我不能不去庆贺。

    我提前来到阎君家,宽敞的院子里摆着三个大圆桌,上面摆放着一盘盘凉的热的佳肴;地下是成捆的啤酒和白酒。阎君说爸爸把他的老同事老哥们也请来了,说要好好地乐呵乐呵。

    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声,从敞开的院门望见一辆崭新的夏利车停在门口,从车上走下一位穿着西服的翩翩男士,接着是一位女士。院子里坐着的人刷地站起来,直呆呆地往外看。是蔡栋和燕燕。早就听说他俩买了一辆轿车,今日才一睹了它的风采。

    燕燕身着白色纱裙,颈上一串红玛瑙,白色牛皮高跟鞋,长发烫过后高高地盘在头顶,她挽着蔡栋的胳膊,迈进了院门。蔡兄手持大哥大,似乎刚和一个商界朋友通过电话,正用手把长长的天线插回去。
    阎君的爸爸忙把屁股从凳上抬起,慌慌张张迎上前,嘴里不住地说:“贵客来喽,贵客来喽!”握手,寒暄,然后冲周围的人介绍说:“这是皇冠服装店二位经理。”

    我又萌生了被冷落的感觉。

    “几个老同学一桌,这是我们分开后第一次坐在一起。蔡栋向我敬酒说:“我对不起你。你是大度宽容的,希望能原谅我。”说着把酒干到底,两颊微红;我只呷了一小口,淡淡一笑,燕燕满不在乎地瞧着我,似乎我们之间未曾发生过任何事情。

    阎君的父亲代表大家发言。他兴奋得脸放红光,激动得端着酒杯的手不住哆嗦,酒从杯口漾出来,顺着杯子往下滴。他用粗犷的嗓门说:“我爷爷是种田的,爸爸是挖煤的。我这辈子,前半辈拉洋车,后半辈蹬排子车,从没指望儿孙们能有啥出息。今天小儿子考上了大学,也算我家祖坟冒烟了,也为阎家门争光露脸了。”说着连喝三大盅。喝得两眼充血,坐下了。

    阎君母亲在旁边劝丈夫少喝点。他说:“今天我高兴,得喝个够!”说着又斟满了酒杯。

    这热闹的气氛,阎君似乎视而不见,双手捏着酒杯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既不知招呼客人挟菜,也没有一句客套话。

    为了打破沉寂,蔡栋又把诸位的酒盅斟满说:“咱们这几个人,现在看来最有出息的还是阎君。”

    阎君苦笑,脸上的肌肉生硬地抽动着:“我有出息?”他自嘲地笑笑说:“是的,我有出息!我有出息!”

    “你喜欢的是文学,怎么报古汉语专业呢?”我傻乎乎地问。

    “哈哈哈!哈哈哈!”阎君突然怪笑起来,突然一扬脖,把一盅酒灌进肚。

    蔡栋说:“还不是分数不够,古汉语录取分数最低。嗨!总算是上了个大学!”

    闫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连喝几杯白酒,一言不发,迷迷糊糊像醉了一般。

    我将他搀进屋里,平放在床上。阎君双眼紧紧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泪水漫上了眼眶,水汪汪的。猛然间喃喃自语:“我不想活了,汽车呀,怎不压死我呀!”

外面一阵阵寒暄声、道别声。夏利车马达发动起来了,清亮的喇叭声传到屋里。接着是汽车开去的声音。我望着阎君脸上的潸潸泪珠,心中一片茫然。
 

 

  

 十一


 
    一晃三十年过去,期间我参加全国画展,屡屡获奖。后离开报社,进了画院,成为一名专业画家。这天我又一次办画展,开幕式上,一眼望去,是蒸腾的人。人挨人,声叠声,几位演员朋友也来捧场。我的特邀主持长得一付老幼都认识的面孔,看见这张脸就想起了广告词:“牙齿倍儿棒,吃嘛嘛儿香。”

    开幕式结束,我和美术馆经理话别,走向停在树丛旁的我的轿车,刚要拉车门,背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小画匠!”这还是我读新闻专科学院,同学们给我起的外号,毕业几十年,几乎没有人再叫。
我转过头,面前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眼袋、额头布满皱纹,脸颊的肉向下垂,已到画家描述衰老三期——骨肉分离。

    “您是——”,我大脑一片茫然。

    “连我也不认识了!”她温柔的眼睛望着我。

    我上上下下看看她,还是摇头。

    她那双眼睛略略发红,“再想想。我可一眼认出你来了!你的样子变化不大。”

    我又定睛细看,更加坚定地摇摇头。

    她的眼泪喷涌而出,哽咽地说:“没想到我衰老的样子,连你也认不出来了!”

    我有点诚惶诚恐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燕燕!我是燕燕!”她说出了几乎让我忘却的名字!

    “燕燕——你好!对不起!”我心中涌起一股热浪。毕竟是我的初恋!失恋的痛苦经过三十年岁月,早已转化成了一段美好的记忆。我上前握住她的手。她的双肩因哭啼而抽搐。

    原来是燕燕和蔡栋结婚后,生意遇到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温州人。多年前赚的钱,都赔光了。蔡栋改行当了出租司机,燕燕仍然练摊,不过是给人家打工。四十多岁后,就回家了。干不动了!

    燕燕儿子从一所民办大学毕业后,前前后后换了许多工作,都不满意。最近又待业在家。蔡栋托了几个哥们,都是平民百姓。半年过去了,还没着落。一天燕燕想起我了,给我原来的报社打电话,人家说早不在报社了!现在是大画家了!

    燕燕把我的名字输入百度,手机上跳出一大串有关我的介绍,吓了她一大跳。并搜到我今天在美术馆办画展,就来了!

    我问:“儿子学啥专业?”

    “电脑!”

    “那到我们画院吧。”

    我们新开发了一个公众号,通过微信平台介绍画家,这个项目归我管,正想招进一个懂电脑的。

    燕燕激动得两颊通红地说:“哎呀!太好了,我要怎么感谢你呀?”

    “说啥呢!老同学,见外了。”

    为了弥补刚才认不出初恋情人的歉意,我说,“我还真想蔡栋的。明天我没事,到你家看看。”

    “哎呀!你是贵客,我家蓬荜生辉呀!”燕燕激动得又流下了眼泪。

    第二天,我把车开到宣武门外,远远的,见到路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推着一辆自行车冲我招手,我把车缓缓停在他旁边,摁下车窗,老人弯着腰探着头说:“大老远的,就看见您这白色宝马车了。我们这片胡同跟迷宫似的,怕您找不到。燕燕派我在路口迎您。我骑车在前面引路,您跟着我!”

    我说:“蔡兄,咱们是兄弟,你再您您的,我可生气了!”

    他温柔地笑了,就迈上车往胡同里骑去。

    我开车缓慢地跟在他身后,那白发在阳光下更加耀眼,背部也隆起一块。三十年的岁月,使当年生龙活虎、叱咤风云的蔡栋,没有了成功商人的派头,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他刚刚六十岁呀!不该是这个样子。

    进了一个幽深的院子,这是五十年代建立的几排灰砖瓦房,每家都在屋前盖房,中间仅能容俩人交叉通过,而且俩人还要侧一下身子才能通过,不然就肩膀碰着肩膀了。

    蔡栋家住着一间半正房,后来又往前接出两间。儿子和儿媳住在半间屋,燕燕和蔡栋住在外间大屋。外面接出的两间房,一间是厨房,另一间挨着窗前放着一个单人床,那是燕燕孙子的床。床旁边放着一个双人沙发,整间屋因为常年很少见阳光屋子里有一股发霉的潮味。

    我被让在沙发上,燕燕儿子给我端过茶水,茶水倒得太满,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水撒了出来,也烫了燕燕儿子手,他的手轻微抖了一下。燕燕坐在单人床上,半责怪地说道:“倒点水都倒不好!”

    儿子憨憨地笑着说:“紧张!”

    蔡栋说:“您这么有名的大画家来,儿子紧张,没见过这么大的人物。”

    我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吹我了。都是一间屋住过的老同学,没啥贵贱之分。

    我拿出一幅画说:“没啥送的送一幅画吧。”打开宣纸,是一个斗方。

    画上是两条鱼,大眼睛自信而欢喜,那鱼鳍,竟是飞扬的,如一排起飞的翅膀,又如一排扬起的帆。鱼一边奋力起飞,一边眼睛里满是微笑,嘴笑得那么大!这是对我三十年艺术人生的真实写照。

    这也就是我的应酬之作。燕燕接过了说:“这东西可贵了,网上写的,你一幅画,拍出上千万元呢。这可是我们家最值钱的宝贝了。”

    “过奖了!过奖了!”

    “咱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闫君考上大学的家宴上,现在也不知这小子在哪儿了。你们知道闫君在哪么?怪想这家伙的!”我岔开了话题。

    燕燕拿起手机说:“上百度搜一下。”

    “对!对!”闫君喜欢创作,他要写个小说啥的,百度上应该有。

    燕燕忽然尖叫起来,百度图片一搜,首先出来的是闫君的照片,百度百科介绍他是某大学教授,闲时写了很多小说,其中一篇还获得了大奖。

    燕燕说:“闫君这回可牛了!咱们宿舍全是人物,就我们没出息。”

    我已经拨通了电话,问114服务台某大学某系的电话。一个女孩接的电话。

    “找谁?”

    “闫君教授。”

    “你是谁?”

    “我是他的老同学!”

    “闫老师,电话!”

    接着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谁?”

    “我。”

    闫君立刻放大声音说:“老同学!你这个大画家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你小子知道我呀!为啥不找我?”

    “瞧您说的,你为啥不找我?”

    “我在燕燕和蔡栋家里呢,我们聊起你了!”

    “那你们过来吧,中午我请客,我们这里有个五星酒店,我定个单间。”

    “好!好!我们开车马上就到!”

    燕燕和蔡栋坐在我的车上,七拐八拐,不一会儿,到了那家酒店,沿着红色地毯铺的路,在身穿旗袍的服务员引领下,往那间包房走去,这里的豪华和刚刚燕燕的家正好相反,我感觉闫君也是从那平房中走来,三十年过去,他走上了自己的成功之路。

    成功是从宿舍开始的。在宿舍旋涡中,有人在金钱诱惑下沉沦,有人一直在努力奋斗!

    燕燕和蔡栋似乎第一次进如此高档的酒店,眼睛里闪烁着紧张和茫然,而我对这奢华早司空见惯了。

    房间门打开了,金碧辉煌的包间正中,闫君一脸灿烂地站在那里,向我们伸出手来。

    岁月几乎在他身上停滞,他面色红润,头发乌黑。

    我们的手纷纷握在了一起。

 

 

 

杨玉祥:

 

    1976年到北京大兴插队,后分配到北京化工实验厂工作。现为《东方少年》杂志编辑、副社长。1987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北京文学》《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作品,出版短篇小说集《燃烧的青春隐密》。2007年获上海《少年文艺》好作品奖, 获陕西省作协、陕西《少年月刊》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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