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冉冉访沈园》

《斜阳冉冉访沈园》

 

作者：胡正良

 

 

       我是循着《钗头凤》的逸韵，在一个斜阳冉冉的黄昏，走进沈园，走近陆游和唐琬的。这是因为人世间最凄清壮美的爱情故事，蕴藏在绍兴沈园。其实，一座园子因为一对恋人而在时光的长河里情义绵绵地站了千年，并因为一阕词而流芳千古，这在古今中外的园林史上是独一无二的。   
 

       站在沈园古朴而倔强的大门前，历史老人满怀深情地告诉我，沈园早于陆游和唐琬，但沈园的千古盛名却在陆游和唐琬之后。公元1114年，20岁的陆游英俊年少，诗才横溢，经常邀约杭州、绍兴一带的名流雅士到沈园怀古论今，成就了许多妙笔华章。也就是在这一年，陆游与同样爱诗并有一定造诣的美丽多情的唐琬结婚了。才子配佳人，加之唐琬温柔贤惠，知情达理，又是亲上加亲，他们的结合一时在古城绍兴传为佳话。沈园留下了他们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印记。   
 

       跨过那道门槛，进得园来，一块椭圆型的“断云”大石挡住视线。历史老人说，这块石头应取谐音叫做“断缘”石，虽从中间断为两截，但依依不愿分离，它是在告诉你陆游和唐琬的爱情就像这石头。或许是我听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历史老人是何时流泪、何时哭得像个泪人都没有察觉。在自觉和不自觉间，我只是顺着老人指示的方向向陆游和唐琬眺望。  
 

       这一望穿越了八百多年的时空。陆游和唐琬结婚后，情深意笃，琴瑟和谐，可谓人世间最幸福的一对。据史料载，他们的美满因缘，曾倾倒了天下万千红颜。然而，生活的辩证法似乎又残酷地告诉人们，美满的前边一点就是不幸和灾难了。或许是陆游和唐琬的无上纯美激怒了上天，他们婚后不久，沈家的祸事就接踵而来，先是陆游吏部考试被黜，随后陆父病逝，老于封建思想困惑的陆母自然不自然地把怨气和不满迁怒到唐琬身上，认为唐琬没有管住丈夫的思想，是其夫的客星，遂蛮横地逼着陆游和唐琬离婚。遭此感情重创的陆游怎么也不明白唐琬到底做错了什么，不明白母亲何以如此跋扈。然而，陆游的百般解释甚至哀求，在封建礼教治天下的当时显得十分脆弱，陆游的抗争也必然是徒劳的。最后，在爱情和亲情之间，陆游只好违心地选择了亲情，但他的心里却是极不情愿、悲痛欲绝的。为了继续他们的爱情，作为孝顺的儿子和作为体贴丈夫的陆游，只好瞒着母亲，表面上把唐琬休回娘家，暗地里却在外面另租了一所房子，私下里与唐琬相会。秘密还是不胫而走，他们的往来被陆母发觉，并登唐门兴师问罪。一对千古因缘只好万分遗憾地彻底分手了。后来陆游在其母的逼迫下娶了蜀郡女子王氏为妻，唐琬也嫁于陆游表弟赵士程。这些虽在沈园园志和陆放翁生平年表中都有所记载，但后人在阅读这段文字时，即使是铁石的汉子，也难免要泪盈眼眶。 
 

       公元1151年的春天，沈园花红柳绿，蜂飞蝶舞，可以观鱼赏荷的冷翠亭，可以戏水划波的宋池塘依然是原来的样子，由于赏园人的心情变了，它们或在记忆里清晰，或在往事中沉迷。这一年，陆游27岁，他是孤身一人走进春天走进沈园寻找爱情的。巧合的是，唐琬和夫君赵士程也在同一天来到了沈园游玩。此时的陆游早已没有年少时的澎湃UU1001词语替换，他的眼里充盈着过多的悲伤和无奈，眼看着沈园的一草一木都成了昔日黄花，诗人惟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春波桥上孤独地回望。就是那道爱怜的目光熟悉的目光迟到的目光与唐琬的目光相遇了，此时的唐琬也用无法饮尽的相思凝望着陆游。天公的安排让分别的恋人有了重逢的机会。当他们重新站在一起，当陆游看到唐琬那丝毫未曾褪色的深情以及唐琬内心深处不可名状的痛苦，天才诗人把酒咽泪，在一堵粉墙上写下了悲怆绝伦的词--《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邑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阕词牌，比喻精当，对仗工整，寄情于字里行间，放梦于风花春柳，尤其是三个“错”字和三个“莫”字重叠使用，淋漓尽致地表达了陆游对失去唐琬的追悔和对自己的绝望情绪，堪称古今词牌精品。这阕词是在唐琬的面前写成的，是陆游专门为亲爱的唐琬所写的，其真挚的情感触动了唐琬的一怀愁绪。唐琬与陆游分手后，一直在心灵深处爱恋着陆游，并把这份爱当作最珍贵的回忆。因此，当唐琬看到这阕词时不胜伤感，当即和了一首：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唐琬从此郁郁成病，不久就于花季年龄而死去。后来，清代大诗人舒位游沈园看到《钗头凤》的故事后，很是为唐琬鸣不平，写下了七绝一首：“谁遣鸳鸯化杜鹃？伤心姑恶五禽言！重来欲唱《钗头凤》，梦雨潇潇沈氏园。”寥寥四言，道出了封建势力对人性尊严的无穷践踏，可谓是下笔如刀，一针见血。现在，这阕《钗头凤》嵌在沈园的中央墙壁上，词的内容由当代词学家、书法家夏承焘先生书写。立在墙前，虽然青砖已经老迈，虽然白墙已经班驳，但字字真情实意，却久久地撞击着游人的心灵，以至于牵动相思的人儿泪涟涟了。 
 

      《钗头凤》的故事使沈园有了真气和灵魂。此后，《钗头凤》的逸韵倾倒了无数才子佳人、文人墨客，迎来了大批王公贵族。他们或和诗点评，或空怀激越，一个私家园林因此而成为千古名园。  
 

    离开嵌有《钗头凤》的青砖粉墙，我发现粉墙的周围，一对对情侣或林亭对座，或池畔戏水，看到他们忘情投入的样子，我感到封建因缘的凄苦况味没有了，感到人性解放和个性自由的光辉正一点一点地撒在这堵粉墙上。在这儿留个影吧，感谢照相机的卡嗒声帮我在粉墙前留住了瞬间，留住了永恒。 
 

       登上沈园的最高点闲云阁，目光顿时宽广，心胸顿时豁然，再频频回头凝望一池秀水旁矗立的粉墙，它已结晶为沈园的纪念碑和园志铭了。这种感受使我又走近了陆游一步。  
 

       沈园邂逅，尤其是随后的唐琬之死，成为陆游心头永远的痛。从此，陆游再也没有走出沈园的悲怆情节。公元1170年，陆游46岁，在入蜀为官途中睹物忆起沈园，随作《重阳》诗一首：“照江丹叶一林霜，折得黄花更断肠。商略此时须痛饮，细腰宫畔过重阳”。可见诗人旧事盈怀，思之断肠，需要痛饮狂醉中度过这重阳佳节了。公元1187年，陆游63岁，任请大夫（从六品）知浙江严州军州事，忆起20岁时与唐琬在沈园采菊时的幸福时光，又一番慨叹，写出了“乘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的诗句。公元1199年，陆游75岁，偶然的机会使陆游又过沈园，那时，沈园已经三易其主，但镌刻在诗人心上的伤痕永远不会平复。这一次，他是直接以沈园为题抒写胸意：“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以后直到诗人逝世的10年间，伤心桥下的春波，时时涌起对妻子唐琬的怀念涟漪，只是时过境迁，50多年前的妻子已化作泥土了。因此有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的确是匆匆太匆匆了，50多年的逝水流光就这样画上了句号。第二年，陆游抱恨仙逝。   
 

       写到这里，似乎关于沈园的故事结束了，然而我的心情却久久难以释怀，回望来时的路，斜阳冉冉。依旧照出浅浅的绿荫，柳絮朵朵，似飘向春波桥下伤心的泪痕，远处未曾亲临的危楼画角，正诉说放翁幽怨的梦魂。我坚信，随着时光的流逝，历经沧桑的池阁，饱蘸风雨的粉墙，将更会增加《钗头凤》不绝于耳的旷世神韵。 
 

       徜徉沈园，我明白了追求真情的内在涵义。

 

　（作者注：本文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等报刊发表后，曾被译成英、法、德、俄四种文字在海外发表，并入选《历代作家咏沈园》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