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老 时间:2019-05-05点击:729

      【龙头】

  初冬的太阳懒洋洋地爬上东山顶的时候,我已经跑完了毎天早晨的三公里,悠悠地转回了高山镇了。
  沉睡了一夜的高山镇,又沸腾起来了:迟来报晓的雄鸡啼鸣声,朝着路人撒威的狗的狂吠声,街面上早起的小贩的叫卖声,镇上工厂的机器声,此起彼伏,构成了高山镇特有的、和谐的冬晨奏鸣曲,显示出这座古老的山区小镇的空前活力。
  走过高山镇古老的状元巷,踏上镇子的中心大街,打老远就望见镇影剧院的宣传栏前围满了人。年轻人的好奇心促使我走过去,挤进越棸越多的人群里,抬眼望去,“招贤榜”三个大字映入眼轻读下去:

招贤榜
  本镇最偏僻的仙人盆村果园欲招聘一名果业技术员!应具备下列条件:
  一.男性,年龄在二十五岁左右,未婚,要有个性,敢想敢说敢干,事业心強。
  二.具有中等以上专业技术水平。
  如有意者,请揭榜前往“凤凰饭店”18号房间参加命题考试,合格录用后于近期进山,年薪人民币2000元,于年末一次付齐。
  尹丽莎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六日
  尹丽莎,只看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位女同胞,多奇特的“招贤榜”啊,简直不亚于一则征婚广告。我心里嘀咕着,蓦地,另一个名字钻进我的脑海:“伊丽莎白”,嘿,这两个名字只差一个字加上两画哩,这个女人敢情在她们那里就是个女王吧?
  这几年社会上的新鲜事特别多,竟有如此招贤的!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驱使我,三下两下扯下“招贤榜”,在众人惊讶的目光和啧啧声中头也不回地向凤凰饭店走去。
  当我手里攥着“招贤榜”叩开“凤凰饭店”18号房间的门时,被眼前的人惊呆了!啊,她太美了,简直就是东方的维纳斯:一头刚刚洗过的黑发瀑布似地披散下来,鹅蛋形的脸盘,白里透红,嫩得似乎让手指一抹便会出水儿;两弯柳叶眉下,一双湖水般盈盈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下,一张樱桃小嘴,两个浅浅的酒窝儿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那张粉丹丹的俊脸上。
  “师傅,您是前来应试的?”“维纳斯”笑吟吟地打量着我问道。
  “啊?是……是的,”我有点笨拙起来,“您……就是尹丽莎……同志?”
  “怎么,不像吗?”她莞儿一笑,调皮地反问道,并做了个请进的姿势。
  我走进去,坐在椅子上,平静了一下因失态而慌乱的心情。借着她给我倒水的机会,又重新打量起她来:修长的身材,一件合体的奶油色的高领羊毛衫,一条深蓝色的筒裤,把青春女性那优美的线条呈现出来,无论从那个角度看,都说明这是一位绝有的青春女孩。即使我这个历来被公认的美男子,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师傅,请喝水!您看,我都忘记请问高姓大名了。”
  “敝姓欧阳,贱名晨曦。”
  “哦?咱们这方圆几十里可沒这复姓啊!敢情是城里来的哪家公子吧?”她忽闪着大眼睛打趣说道。
  她这句幽默的话,使我稍微平静的心情愈加平静了,恢复了我往日那种无拘无束的性情。
  “是啊,据敝人所知,咱们中国也沒有‘伊丽莎白’女王吧?”
  她愣了愣,继而忽闪着那双秋水般的双眸,神秘地说:“我就是!信不信?”
  我也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说:“一样的,我是位公子哥,信不信?”
  “哈哈哈……”
  我们两个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尹丽莎,噢,就称她“女王”吧。“女王”抬起手腕看看表说道:“你看,八点了,走,咱们到餐厅吃饭去!今天早晨我请你这位公子吃早餐,吃完了饭,咱们进行考试!”
  这时,我才晃然醒悟:我还沒吃早饭哩!单位食堂这个点早就关门了,回去吃显然是不行了,可也不能让人家掏腰包啊。于是,我告诉他,我去去就回来。
  回到镇委大院的宿舍,我换下了晨跑的衣鞋,穿上了那套深蓝色的西装,一条血红的领带萧洒地飘在了胸前,再配上那双锃亮的流线型的皮鞋,颇感觉到自己精神了许多。
  返回“凤凰饭店”,这下子可是轮到“女王”惊讶了,她足足端详了我有两分钟,然后喃喃道:“你你……”
  “怎么,不像欧阳晨曦?”
  “像像像,更像一位风度翩翩的公子!”
  “女王”那种惊讶很快就从那双盈盈的杏眼中消失了。她笑吟吟地指指对面的凳子说:“请坐!沒什么好吃的,将就点吧。”
  餐桌上早已摆放上四个小菜,一盘油条,四个鸡蛋,两碗豆汁。我环视了一下四周,好清静啊,我们边进餐边开始了“谈判”。
  “欧阳,你仔细看过‘招贤榜’?”
  “没看过,谁敢扯下它呢?”
  “那么,你原来在什么单位工作?”
  “你的‘招贤榜’上也沒写这条啊!”我笑眯眯地钻了她一个空子。
  她一顿,接着说道:“那么,请你按要求把你认为应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吧!”
  “本人系一男性公民,今年24岁,女朋友倒是有人介绍边几个,但是抱歉得很,也许人家没看上咱,至今还是光棍一人。个性嘛,挺爱侍弄果树,什么也慬点,既敢想也敢说更敢干,事业心自我感觉挺强,技术水平自觉胜过中等专业水平!”
  她听了我这小学生背书似的自我介绍,将口里的的豆汁全都喷到在地上,笑得直不起腰,“格格”地响,她说真叫你把我笑死了!
  于是,我们的距离在这顿早饭中不知不觉地拉近了。她告诉我,她是仙人盆村一位山民的独生女儿,前年高中毕业后放弃了高考,回到大山里进行了两年的考察,于前些日子将本村果园5000多棵因缺乏技术管理而频临死亡的果树承包下来,并将栽有果树的几个山头一并承包了。承包期限为20年,20年內向村里提交20万元,有关生产经营的一切权力属自己,合同已于半月前签定了。
  简单的自我情况介绍之后,她从小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精制的红色塑料皮的日记本,递到我的面前说:“你看看这个,里边有我的初步设想。先让你了解一下,然后再决定是否参加我的命题考试。”
  我接过那个日记本,怀着好奇的心情翻开了这本红色的日记本,只见扉页上写着几行流畅而秀丽的钢笔字:
  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青的时候。
  人啊,应当象个人,不要成为傀儡,受尽生活的反复无常的命运的支配!
  人生能有几次搏?
  虽然沒有具上名字,但我知道这三段话分别是柳青的名言、裴多菲的诗、中国女排姑娘的豪言壮语。不言而喻,这是对面这位漂亮姑娘的座右铭了。刹那间,一种说不出是钦佩还是激动的情愫从我心底油然而生。
  我翻开了第一页,七个醒目的大字映入眼帘:
  第一个五年计划
  于是,带着惊讶,带着钦佩,带着激动,我翻开了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我的血液沸腾了!啊,“女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这是怎样的一幅宏伟的蓝图啊:一座座干果、水果山,手拉着手肩挨着肩;一辆辆满载水果的汽車在大山怀抱中的山间公路上奔驰;一群群荡漾着青春气息的年轻人,在一片片绿的海洋里愉快地劳动着;一阵阵清翠的歌声,此起彼伏地漫过一座座山头,飘向远方……我深深地被那壮阔的蓝图吸引住了,深深地被感染了!是的,如果说我扯下“招贤榜”是出于自己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敢做敢为,那么,现在我就是吃了称砣铁了心,决心要跟这位“女王”去创一番事业了!凭着我的自信和四年心血学来的专业知识,我应该是能做到的。一位大山的女儿,一位全身鼓动着青春血液的姑娘,能有如此的气魄、如此的理想,不能不让人佩服,不能不让人激动,更不能不让人愿意随她去大干一番事业啊!自己的夙愿,父母的希冀,即将付诸于现实了,这才是我人生奋斗的战场和归宿啊!我岂能坐失这天赐的良机呢?
  回到“凤凰饭店”18号房间,“女王”取出她的试卷,告诉我这是她到省农学院请果林系欧阳倩丽教授特命的试题。我并不急于答卷,却向她讲开了命题人的有关情况:
  “你真不简单,居然能想到去省农学院请欧阳教授命题!欧阳教授五十多岁,中等身材,戴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挺和蔼的,对吧?她是咱们省果林理论权威!”
  “啊?莫非你和欧阳教授……”
  “是的,”我从西服上衣口袋中拿出红色的毕业证书递到她面前说,“我是她老人家的学生!”
  她接过我的毕业证书,兴奋得有点语无论次:“这这……你看……真是的……我怎么……”
  “别激动嘛,我仅是她的学生而已。这份考卷……”
  “不必答了,不必答了!”她激动地嚷道。继而她怔怔地盯着我说道:“你这个大学生,我可不敢招聘了!”
  “为什么?”
  “你难道会真到我们偏僻的仙人盆去?”
  “铁了心了!”
  “可是,”她忽闪着那双美丽的杏眼说,“你的工作单位……”
  “去年毕业后,来到这高山镇果业站空挂了一年技术员的衔,正愁无用武之地呢!打个停薪留职、自谋职业的报告就行了,何况还能毎月为国家节省下60元钱呢!”
  “可是,你父母能同意?”
  “沒问题!他二老早就将权下放给本公子了。”
  “这样,那么你得十天半月的准备时间吧?”
  “三天,足矣!”
  “真的?”她忘情地抓住我的双手使劲摇晃着问。
  哟,她的手好有劲儿啊,我很有分寸地把手抽出来。她的脸上飘上了两片绯云,为了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我开玩笑说:“没问题的,因为我有特别通行证!”
  我们约好了,三天之后她在大山口等着接我这个招聘来的果业技术员。
  (一)
  嗬,令人心旷神怡的大山哟!
  站在耸入云端的仙人盆上,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山峦,恰似波涛滚滚的大海,一派辽远壮阔的景观。近的山,远的山,高的山,矮的山,一座挨着一座,蓊郁的马尾松片片相连,形成一望无际的绿的海洋,在山风的吹拂下,传来阵阵松涛的呼啸声,构成一首大山特有的雄浑的美妙乐章。山脚下的小河,结着一层薄簿的冰,婉如一条银链蜿蜒而去。眼下,虽然正是初冬时节,但置身于大山的怀抱,仍然能引起人无限美好的遐想:春末夏初,萋萋的草木,清清的小溪,粉色的映山红,黄色的山百合,色彩斑阑的蝴蝶,嘤嘤嗡嗡的蜜蜂,草丛中绿色的挺着大肚子像个孕妇的蝈蝈……啊,那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
  仙人盆,一个遥远的古老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山的峰巅上原是一片嶙峋的怪石。峰巅上终年云雾缭绕,珍花异草,争奇斗妍,很少有人攀缘而至。有一年夏天,一个采药老人,不畏艰险终于攀上来了,珍奇的药材使老人忘记了疲劳。响午时分,天空中飘来一朵彤色的云,突然间,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大雨倾盆而下。雨过天晴,等采药老人从石洞中走出来的时候,奇迹出现了:峰巅上的怪石不见了,只剩下一块擎天巨石,巨石上正坐着一位鹤发童颜、银须飘逸的老者。勇敢的采药老人攀上巨石,只见老者正坐在巨石顶端一光滑而圆润的石盆中擦洗着身子,采药老人刚要与老者搭话,老者便悠悠吟道:“要想享太平,仙人盆下住!”说罢,踏上云端,悠然飘往南天。
  从此,采药老人便携家在这仙人盆下定居下来,以釆草药、开荒种地为生,一代代繁衍生息着。山下的几十户人家的仙人盆村是否就是这样的来历,无人进行过考察,但山民们辈辈世世都向自己的后代叙说着这个古老的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这是他们引自为骄傲的文化遗产。
  历史的日历,翻到了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山外的人们已经富得流油了,然而这里的人们仿佛山外的风似乎不曾吹过这里,他们依然如故,踏着他们祖先的路——挖药材、耕种着祖先传下来的山岭薄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仙人盆村,座落在大山最高峰仙人盆阳坡山脚下。几十座清一色的茅屋错落有致地排着,村前的小河淙淙流淌着,令人想起辛弃疾的“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一派田园风光。这个世外桃源的人们,世世代代读书的极少。新中国诞生后,党和政府也曾设想往这里派一名教师,无奈适龄儿童寥寥无几,也曾动员他们迁往山外的高山镇,可他们不愿意离开这块祖祖辈辈生息的土地,因为这里有他们的骄傲——他们祖先古老的故亊和养育他们的大山。适龄儿童只好投亲寄友在高山镇读书,或三天两日,或三月两月,便辍学回到养育他们的大山。更有甚者,从不知道学堂的大门朝哪边开的。是的,山民们有山民们的性格和理解,世世代代不读书不是照样活下来了吗?不是照样娶亲抱子吗?人活在世上只要有吃的喝的,读不读书不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儿。在那“割尾巴”的年代里,沒有什么人来割他们的什么名堂的尾巴。晴天儿,他们去舞弄祖先传下的山岭薄地,用祖祖辈辈传下的小铁鋤去攀山越岭釆挖草药,然后集体收起来送往高山镇土产品收购站;雨雪天儿,他们棸在某一家里,或狠劲地摔那五十四颗硬纸片,或是在那楚汉交界处杀得天昏地暗,然后,将用他们血汗挣来的钱买来的白酒痛痛快快地干个底朝天;夜里,当大山遮住了月亮儿,有老婆的抱住老婆发泄着白天沒用完的精力,没有老婆的抱着枕头去做那粉红色的梦。
  这就是山民们古老的粗犷的性格和生活。
  然而,他们颇觉得有滋有味的生活,在短短的几年里受到了无情的挑战!山外的人,做起了多少年不曾见过的各种生意,做起了山里人祖先连想都不曾想的事情!山外的人的腰包被大把大把的票子塞得鼓胀胀的,大口大口地喝高脖子大瓶装的红酒,大口大口地撕咬着肥嫩的鸡腿羊腿,大摇大摆地出于酒店闹市,大把大把地花着大票子!而他们装入腰包的票子越来越少了,大山的药材也越挖越少了,分到自家的责任田不够种没事可做的日子越来越多。最可恨的是山外的姑娘,不像以前那样往山里涌,牙根儿就不再理睬大山里的黑小子们,而山里的姑娘却变着招儿往山外跑。山民们开始沉默了,沒有了往年那种豪放与潇洒。
  尹丽莎,噢,还是称她“女王”吧。这只大山里祖祖辈辈飞出来的唯一的金凤凰,正在这个时候,开始了她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二)
  三天后,我虽然按时报到了,但我发现我却是最迟的一名。
  果园总部座落在离村子约摸有五里远的一处山坡上。几排新盖的茅屋井然有序地排列在山坡上。可想而知,在我沒来之前,“女王”和家人们做了多么艰苦的准备工作。
  除了去接我与我一同返回的“女王”尹丽莎,其余二十二位同行全在茅屋前,大慨是对我的到来表示欢应吧。人群里,一男一女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想必就是尹丽莎的父母。二十名清一色的青年人,男女各半。对此,我想起了“凤凰饭店”里尹丽莎在介绍她的“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想让大山深处热闹起来!”是啊,男女都有的一群凡人里,尤其是年青男女,她不热闹才怪呢。
  经过简单介绍后,人群散去各自做自己应做的事情去了。尹丽莎帮我安置好之后,我们从我的那个单间里走出来。她告诉我这四排两进、总共十六间茅屋,是她前些日子用从高山镇银行贷来的一万元贷款中的一部分请人盖起来的。前排八间,自西向东依次是她父母的一间宿舍、三间伙房、两间女宿舍、她和我的两间单人宿舍;后排八间,自西向东依次为两间男宿舍、两间学习娱乐室、其余四间是工具室和仓库。她的这种安排,使我又一次不得不暗暗佩服她的心计。
  我们走进了果园。就要在这里大显身手了,我能不先来看看心目中的这块“伊甸园”吗?虽是初冬,但我却觉得暧洋洋的,冬天的大山的阳坡总是温暖的,使人感觉到春的气息。
  嗬,好大的一片果园啊!三座山梁上的桃树、李树、苹果树连成了一片。山梁的半腰以上是枯萎了的茅草,竟沒有一颗树,从外表看也绝少石头,这是一片亟待开发的处女地。难怪“女王”选中这块地方来施展她的抱负,这是块宝地啊,山是宝山,山脚下的小河是清水,有山有水,啊啊,也难怪父亲……
  “女王”介绍说:“这片果园是67年在我们村避难的一位姓陈的老县长带领村里人开垦种植的。他在我们村里整整住了两年,人们都说他是个好人,那时他就住在我们家里。可是以后村里那位年老的果业技术员去世后就沒人正经管理了,弄成这个样子!如今,陈县长也不知到哪儿去了……”她的语调竟带着些美好的回忆,甚至有点伤感。
  我笑了笑,附和着说道:“说不准那位陈县长还沒有忘记也有他一份汗水的这片果园呢!”
  是的,这些果树管理得的确有点糟,看来还真要下点功夫了,不然“女王”的“第一个五年计划” 是够呛能实现的。

 “哎,”她呼唤我说,“今天,我觉得真有点荒唐!”
  “为什么?”
  “你想,一个堂堂的大学生停薪留职,自谋职业来钻这大山沟,即使你本人愿意,你父母怎么想呢?”
  “呵呵,我不是早告诉你了么,父母绝不干涉我的选择!再说,你的父母不也一起进山了吗?”
  “你的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嗯?你想查户口呢,还是像某些姑娘那样要谈……恋爱?”
  我大着胆子,既幽默又不失“火力侦察”地反问道。坦率地说,虽是短暂的接触,但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她了,只是让我自己也不理解感情怎么会发展得如此迅速,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一见钟情”吧?
  “你……想在这儿落户?”我想,这是她谨慎的“第一枪”。
  “这要看‘伊丽莎白女王’的喽!”
  “该死!”她娇嗔道。
  “果真如此的话,恐怕有人能哭得死去活来的吧?”
  她迅速地拣起一棵小树枝,嗔怒地向我胳臂上抽来,笑吟吟的粉睑上飞上两片红云。我的心甜丝丝的。这短暂的接触中,我敢肯定她同我一样,恐怕害得是同一种“病”——“一见钟情”,只不过出于姑娘的矜持罢了。哥德说的妙:“哪个小男不钟情?哪个小女不怀春?”
  (三)
  时令已进入农历十一月底,天气越发变得阴冷起来了。
  眼下,正是冬季修剪果树的最佳季节。尽管有五个曾经侍弄过果树的小伙子在我的指点下敢于下手,但如果就靠我们这几个人,到年底恐怕也是难以完成冬季修剪任务的。正当我心里着急的时候,他背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我们的茅草屋。
  他叫李虎生,一套洗得退了色的军装穿在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上,显得朴素自然。但,他是个跛子。
  那天中午,我们正在吃饭,他来了。他接过丽莎递过的一杯水,喝了一口说:“尹丽莎同志,我家里也沒什么亲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你一定要收下我,我好不容易才赶来的。”
  “嘿,***的,一个三条腿的小子也想来啃肥肉,想同我们一样来挣那每天三元的大票子?”那个叫尹二来的本村男青年恶狠狠地说。
  “就是嘛,一个瘸子也想来混水摸鱼?”尹二来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兄弟尹小山赶紧附和着说。
  “这年头,谁***的不想把头钻到钱眼里去!”本村另一个叫尹大光的男青年“咕咚”灌下一口老白干,掂着手里的酒瓶子醉眼矇胧地说道。
  “滚***的蛋!”
  李虎生突然从坐着的小凳子上站起来,将手里的水杯子狠狠地掷过去,要不是尹二来躲闪得快,保准脑袋瓜子开瓢了。
  “嘿,你***的,好打架的把式儿,老子今天赔你玩玩,反正我也活够了!”
  尹二来唾沫星子四处乱飞,脱下了身上的红色锦纶绒衣,又三下两下扯下贴身的秋衣,光着个上身上,肌肉腱子块块隆起,一副不要命的架势。
  我和丽莎刚要上前制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殴斗,不料李虎生唰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剑眉下一双豹眼含着逼人的光芒:
  “有种的上来吧!越南小霸王们打伤了老子的一条左腿,我还用这把匕首宰了他两个王八羔子!今天,老子看看你这满嘴喷粪不说人话的小子,能不能再打断老子的右腿,来吧,老子今天把党票也撕了!”
  简直让人出乎意料,尹二来非但沒上去“陪”李虎生“玩玩”,反而声调降下了八度音:“这么说,你是从南面回来的?”
  “你明白就好,要不老子也不会比你少一条腿,四条,会是四条的!”李虎生依然怒气未消。
  “嘿嘿,我***的是有眼无珠,刚才的话算我放屁!从今往后,你大哥让我吃屎我决不喝尿!”
  尹二来摸摸自己的和尚头,嘿嘿两声,来了个向后转,胡乱穿上衣服,捧起沒吃完的饭狼吞虎咽起来,就跟什么也沒发生一样。
  几句急转直下的粗话,使得李虎生,也使我、丽莎以及在场的大多数人好一会儿沒转过弯来。等我刚刚反应过来,只见李虎生把匕首难为情地插进腰间的刀鞘中,随之朗声说道:“痛快,以后哥们相处的日子长着呢!”说罢,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小手绢卷儿递给丽莎说:“尹丽莎同志,这是600元钱,我也用不着,你收下干点正事吧,反正国家每个季度还发给我。”他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入伍前,在家乡的果园里干过三年技术员,听人说你设想了一个什么计划,激动了我的心!那天,我在山外的高山镇办事,看到你贴的‘招贤榜’,还沒等我走上前去扯,”他抬起手指了指一直站在他面前听他讲话的我说,“便让这位老弟给揭走了,后来听人说他是位大学生,呵呵,我还有点不太放心,这不处理完了家里的事,就赶过来了!刚来,就差一点给那位秃头兄弟放了血,哈哈哈,诸位见笑了!”
  笑过之后,李虎生接着继续说下去:“我一不图钱,二不图利,三不图名,只图个痛快!在家乡,我要干点事,人家硬说我是有功之臣,不让干,年纪轻轻的整天白拿国家的钱,愧心啊!我跑到你这儿来干点力所能及的事儿,谁也管不着。这钱,你一定得收下!”
  丽莎抬起头来,看看我,我轻轻点点头,她郑重接过那600元钱,我分明看见她那双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是啊,面对着这么一位心底磊落的功臣,谁能不被感动呢?丽莎的父亲激动地一直拉着李虎生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尹二来早已把李虎生的铺盖扛在肩上,大声嚷道:“大哥,我***算是服了你,走,同小弟挨边睡去!”
  (四)
  李虎生的到来,无疑是给我添了一个有力的助手。
  李虎生、丽莎和我,经过研究决定从原来挖树坑的15个人中再抽出5个文化水平较高的人参加剪树。加上原有的5人以及我们3人总共13个人,按照技术水平搭配成4个小组,原来沒技术的边学边干,有技术的边干边指导。这样,修剪果树的进度便会加快,到年底完成修剪任务不成问题。
  挖树坑的15个人,原来是在果园上边荒坡上开垦树坑的,那正是按丽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中规划进行的,准备来年栽上板栗、核桃等干果,以适应以后社会发展的需要。抽到修剪组的5个人,有桃花、山妹等四个姑娘及一名男青年,其余10个人包括尹二来等4名本村男青年仍然继续挖树坑。这种工作同修剪果树相比,是繁重的,更何况丽莎早就作了包工定额:男青年每天毎人挖10个树坑,女青年每天每人8个,超一个2角钱,年终一同付钱,特殊情况例外。
  两组人马刚分开干了一上午,吃午饭时,尹二来就同尹小山、尹大光、尹大柱说开了“风凉话”:
  “***的,都是那个‘外国鬼子’的鬼点子,让咱哥们出黒瞎子力干苦活儿,‘狐狸精’也被那小白脸迷住了,真***的是‘小白脸小白脸没有好心眼儿’啊!哼,有***的什么本事?我尹二来就佩服李虎生大哥这样的汉子!”
  “不就是个什么鸡巴大学生吗?还不是被那‘狐狸精’迷住了,才来钻这大山沟?啐,‘外国鬼子’!”这是那尖嘴猴腮的尹小山,尹二来说那鹿是马,他能举四只手赞成。
  我早就知道,他们几个人背地里叫我“外国鬼子”,“狐狸精”当然是指丽莎了。那是我刚来的那天,我听见他们几个人在议论我的名字,其中尹二来很权威地说道:“***的,叫什么欧阳晨曦,不是外国鬼子是什么?你沒听那电影上的日本鬼子就叫山田一郎,中国人哪有叫四个字的名字的?肯定是个外国鬼子。***的,丽莎这嫚儿真有两下子,把***的外囯鬼子都引到咱这大山里来了!”
  “就凭她那狐狸精的脸蛋儿,让谁搂上一宿,谁不听她的呢?”那个尖嘴猴腮的尹小山极其猥琐地说。
  我听见了这些不堪入耳的混话,没放进心里,也沒告诉我心目中的维纳斯。如果告诉她,她又能怎样呢?今天,他们又是如此这般明目张胆地故意说给我听,我只好端起饭碗回到那属于我的单人宿舍,权当什么也沒听见。我不想同他们去辩论、去争吵,他们毕竟是些从未到过县城的文盲,而我却受过现代高等教育,但我却不怕他们,几个只会惹事的沒见世面的人,不值得三拳两脚的。然而,我隐隐觉得,弄不好丽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要砸在这几个人手里!我真为她担忧啊。
  据我观察,尹二来在他那几个人中绝对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是仙人盆村土生土长的,半天书都不曾读过。粗粗壮壮的身材,一脸的青春疙瘩,即使在这三九天也光着个秃头。谁不顺他的心不上他的眼,张口便骂,举手就打。丽莎的父亲曾告诉我说,如果依自己的主张贵贱不能要这号惹不起的山神爷,可丽莎说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村里游游荡荡地不干正事。那个尹小山,虽然斗大的字能认得三两个,可实足是尹二来忠实的奴才,尹二来说蚂蚁是白的,他保准能起咒发誓说所有蚂蚁都是白的而且是他亲眼看过的。更可恨的是他那双不大却聚光的馋眼,看起姑娘们来总是直勾勾的,脖子上那喉结上下呼隆着,恨不得把人家姑娘吞进那瘪三样的肚子里。那尹大光是个十足的酒鬼,酒瓶子时时揣在怀里,隔三差五地灌上一口儿,整天醉眼朦胧的像永远沒睡足觉似的,他瞪大眼睛的时候,一定是看见了钱,那怕是一分钱的钢蹦儿,他那瞪起来的双眼不亚于尹小山盯姑娘时的那眼神儿。至于那尹大柱,名不符实,活脫脫地是电视剧《水浒》里卖炊饼那一位,在他们那一伙中谁都敢任意打骂他。就是这一伙人在仙人盆村里尽做鸡鸣狗盗之事,东园的黄瓜西园的葱,南园的柿子北园的栆儿,要让他们打上了眼,能放到第二天那才是怪事哩。难怪丽莎的父亲提起他们就叹气说:“仙人盆坏了地气了,出了这么些的祖宗,也不知是哪辈儿造的孽啊!”
  我的担忧并不是多余的。
  下午,干完第一气活休息时,尹二来像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抽出一把果树剪子,从荒坡上走到果园最上边的那块地里,三下五去二把一棵苹果树剪成了跟他的和尚头差不多的模样。等我发现时,他又向第二棵开剪了,我跑过去按住他的手说:“二来,不能胡干,这是技术活儿啊!”
  他一拳朝我捅过来,我一闪躲过去后,他扬起手将那把果树剪子掷出老远,瞪起血红的眼珠子吼道:“滚***的蛋!技术活,什么鸡巴技术活?你们干轻活,让老子干重活,今天老子也要过过干轻活的瘾!敢来拦老子,我看你这个外国鬼子是***的活够了!”
  羞辱、气愤以及往日憋在心中的怨恨,一齐涌上心头,像是火山要爆发的一刹那。我今天非让这个粗野的小子领教领教我这个从初中就开始练拳击和散打的“外国鬼子”的厉害不可!我刚要冲上前去,丽莎从侧面抓住我的一只胳臂,顿时,我感到有些麻酥酥的。她将我拉到约摸有十步远的地方,悄声说:“我能看出他不是你的对手!但今天你别动手,看我怎么样教训这家伙!”
  她慢慢地脱下身上那件红色的面包服塞到我手里走过去,平静地说道:“果园是我承包的,欧阳是我请来的技术员,技术上出了问题,他是要负责任的。今天,我先不说你给我毁掉的这棵果树应该怎么处理。第一,你必须向欧阳赔礼道歉;第二,我要你去把那把果树剪子拣回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的,我尹二来生下来到现在只佩服虎生大哥一个人!是人的想教训我,不是人的也想教训我?滚***的蛋!”
  “二来,如果你佩服我,”李虎生跛着腿走过来,“你就应该按丽莎说的做!”
  “大哥,我服你,是因为你是个有功的人!这两个东西算***的什么玩意儿?一个‘外国鬼子’,一个‘狐狸精’,我早看出这两个玩意搞上了!啍,我尹二来也不是泥捏的,你们两口子一齐上吧,老子不怕!”
  我觉得自己的脸像火烧一般,这小子简直应赏他一粒“花生米”,我真想过去把他摔个狗吃屎状,堵住他那胡咧咧的臭嘴。但丽莎那双大眼睛脉脉地在制止我。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开始怒形于色了。但丽莎反而笑眯眯的,仿佛那浑小子不是在玷汚她。
  “我提的两条做不做?”
  “不做!”
  “再说一遍!”
  “不做!”
  尹二来刚喊出“不做”两个字,冷不防一拳朝丽莎高耸的胸峰直捣过去,多下流阴狠的一击啊,我的心嗖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了,身上立时觉得湿漉漉的。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丽莎一个急速侧转,先飞起一腿,另一腿又至,“啪啪”两声,尹二来像一截子木头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嘿!真想不到我心目中的维纳斯竞有如此身手,禁不住高声喝道:“好!”
  尹二来忽地爬将起来,吼一声:“拚了!尹小山你***的看什么玩意儿,一齐上啊!”
  尹二来冲上去是怎么被摔出去的,恐怕在场的大多数人沒看出个门道的,只听到“啪”的一下子,尹二来就成了狗吃屎状儿。丽莎用的是巧劲儿,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尹二来劲使得越大就会被摔得越重,沒练过的人是不会明白其中的原因和道理的,可见丽莎是练过几年的。
  丽莎一只脚踏在尹二来脊背上,平静地说:“做,还是不做?”岂料那尹小山突然从丽莎的背后搂住了她那纤细的蜂腰,然而丽莎不荒不忙地将两肘同时向后击去,可怜的尹小山一屁股蹲在地上,捂住双肋像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起来,起来!别一个趴着,一个干嚎,死不了人的。”丽莎拢拢头发说,“不服的话,一齐上!服了道歉去!”
  尹二来爬起来,走到我面前,单腿跪下,脸上沒有一丝羞涩之色:“大哥,我尹二来就是***的这号人,今天我服了!今后谁不听你们两……两个的,就***的是大闺女养的!”
  我使劲憋住了,不让自己笑出来。尹小山一颠一颠地去拣被尹二来掷出去的果树剪子。尹大光摆弄着手中那个小酒瓶儿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似的,尹大柱将头埋在酒鬼也不知是应叫酒仙的身后哼哼唧唧的,大概这场精彩的武打他连敢看也沒敢看。其余的人,那真是大眼瞪小眼,惊得连嘴也合不上了。啊啊,这些性格迥异的山民之后啊……

(五)
  一场“武打”之后,尹二来、尹小山的确是收敛了许多,并渐渐常来我的“独门独户” 的宿含中与我有事沒事地闲扯,言谈举止也不像以前那么粗俗了,而且脸上总是一副言听计从的神态,他们似乎变成了另外一种人了。有时,他们也翻一翻我的那些书,但那只是看看那些他们什么也不明白的插图罢了。更多的时间,则是围在我那辆“幸福”摩托车旁,争论着,讲着只有山里人才能听懂的方言土语。
  最令我惊讶的还是丽莎那身搏击的功夫。我敢说,要练到她那么麻利、实用的程度非五年六载不行。那天晚饭后,在她的宿舍里,我询问她那身功夫时,她告诉我是在山外读书时跟她的一位表叔学的,那时她就寄宿在表叔家,跟着表叔练了八、九年。我打趣说:“你那几下子,说不准哪年哪月也能叫我尝尝是什么滋味!”
  她低下头,喃喃道:“我会吗?我……舍得……吗?”
  我的心颤颤的,一下子抱住她,疯狂地吻她的粉脸,吻她的额头,也喃喃道:“丽莎,两口子,你听到二来是怎么说的吗?”她温柔地依偎在我坚实的胸脯上,使劲点点头,喃喃道:“两口子……”当我再次捧起那张俏丽的脸时,两行晶莹的泪珠儿已悄悄爬到她的小酒窝边……
  大山里的生活的确是艰苦的。不要说猪肉每个月吃不上几次,就连馒头一周也只能吃上三五次,包米饼子是山里人的主食。毎次买肉和蔬菜都是我的事儿,骑上那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在这山间简易公路上跑一个来回,也是真够受的。尽管如此,我总觉得生活是充实的。每次去高山镇,都要去镇委大院看看是否有父母的来信,同时也总是把夜里偷偷写给父母的家信寄出去。父母的信看完,总是处理掉,我实在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我更多的密秘。给父母的信中,写我的生活,也写丽莎和伙伴们,更多是写她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父母总是鼓励我:自己认为走的路正确,就应该永远走下去!
  我每隔三天两日都能吃上几个鸡子儿。毎次都是丽莎送到我的宿舍来,并且在她的监督下才不得不完成这个有点特殊的任务,谁知未来的老泰山是否也有这样的任务呢?但李虎生却与我有着相同的任务!那是丽莎对他的而又不同于我的另一片深情啊,这是应该的,像虎生这样的人,有谁会能忘记呢?有意思的是,常常在我晚上放下铺盖时莫名其妙地又滚出几个鸡子来,我知道这是虎生悄悄塞进来的。毎当这种时候,我的心中总会升腾起一种平素觉不出的感触来,使我这个轻易不落泪的男子汉眼窝里溢满湿润的东西。遇到这种情况,我也会像虎生那样再悄悄给他塞回去,几个鸡子往往会有几次不知不觉地来又不知不觉地回。是的,人与人之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你想着我我惦着你。
  春节前,我们不仅完成了果树冬季修剪任务,同时也在那山坡上开垦挖出了几千个树坑,只等转过年来栽植干果树苗了。
  人们大多回家过年去了,我和李虎生却沒走。是的,我不仅感觉到不能离开我的维纳斯,更不能离开她的、也是我的事业了。我非常相信父母是能理解儿子支持儿子的。
  (六)
  李虎生,是个干才,我打心里佩服他的统筹谋划与生产建议,他与我在好多地方都想到一起去了,真有点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当他在春节短短的几天里,更加详细地了解了丽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后,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他认为要圆满地实现这笫一个五年计划,只有满腔的热情是不够的,还必须要有有力的措施加以保证才行。他提议,春节过后必须尽快地去山外购买回一大批化肥,突击追喂那些缺乏营养的果树才能保证挂果率,只有水果丰收了才能积累起更多的资金用于未来的事业。
  我也向丽莎建议,开春后去山外赶回几十头猪仔,让丽莎的父亲放养着,在田头地角及果树空隙中栽上地瓜,秋后一部分割成地瓜干以作备用饲料,一部分留作在冬天的饲料。这样,既可以多积些基肥用作来年追喂果树,也可以改善我们的生活,增加一些收入,是一举三得的事情。再就是,要根据当前和以后社会上的需求,有计划地逐渐把一些品种老化落后的果树换头嫁接新品种,从而让我们的水果的质量和数量都有一个飞跃。
  好事多磨,何乐而不为呢?大家都十分赞同虎生和我的生产建议,准备着一过完春节就付诸于行动。
  农历正月底,高山镇团委批准了丽莎的申请报告,仙人盆果园团支部成立了!同时,镇党委也指示由我、李虎生两名党员建立仙人盆果园党小组,由我担任小组长。丽莎任团支部书记,山外来的一名男团员和那位叫桃花的姑娘分别担任团支部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党小组和团支研究决定,用李虎生捐出的钱购买一部分果树栽培与管理的书藉以及杂志、报纸,把“青年之家”办起来,以供青年、团员学习与娱乐之用。之后,我又利用到山外购买日用品的机会,悄悄用自己以前的储蓄为“青年之家”添置了汽灯、录放机、乐器、象棋等,并再三嘱咐虎生和丽莎不要声张,把丽莎激动得也不顾虎生在场捧住我的脸就“叭叭”地亲了起来,臊得虎生脸都红了,一连声地说道:“啊呀呀啊呀呀……怎么演起外国电影了呢?”
  团支部的成立以及所作出的决定,在我们这群年轻人中有着极不相同的认识和反应。山外来的十几个,虽然觉得他们是进山来挣那每天的三元票子的,但毕竟他们是有文化的,对他们来说是无可非议的。然而,对于尹二来那几个大山里的坐地户来说,惊讶和不理解的程度不亚于像听到林彪摔死在温都尔汗那样的消息。
  在第一次党小组和团支部召开的全体团员、青年会议上,丽莎把自己制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向大家作了详细的介绍。她的心情是激动的,在雪亮的汽灯映衬下,俏丽的脸蛋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更显得楚楚动人。她不无兴奋地说:“自从我们这二十多个人来到这大山沟里,经过大家的努力,现在我们站住了脚,事业正红红火火地开展起来了!生活是苦了点,但虎生大哥,还有咱们的大学生技术员欧阳都沒有喊声累叫声苦,我们这些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人还有什么觉得累觉得苦的呢?如果谁理解成来这里单单是为了挣那每天的三元钱,那就错了!人生一世,固然离不开钱,但除了钱之外,我们不更应该有点别的追求吗?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按这计划进行的,今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五年计划,就像我们的国家一样,这就叫着‘事业’,这就叫着‘追求’!我相信,只要我们大家拧成一股绳拚着劲干,这里将不仅仅是大山!”讲到这里,丽莎拢了拢乌黑的头发,轻松而又神秘地说,“不知大家有沒有读过丛维熙的长篇小说《北国草》,”她抬起右手指指那张简易书架上的书籍继读说,“那里就有一本,对于我们来说那真是一本好书啊,大家可去读一读!那小说中的团中央书记苏坚在欢送五十年代第一批赴北大荒的有志知识青年时说过这样一句话:祝你们成功,让北大荒鸡鸣狗叫孩子闹!几年之后,我深信我们这大山里也会鸡鸣狗叫孩子闹的!”说罢,她自己首先“格格格”地笑起来,如同银铃般清翠悦耳。
  哗……
  一阵持久的热烈的掌声。我拍得手掌都有点疼了,啊,我的维纳斯,她那高耸的胸膛里蕴藏着多少炽热的能量响!但我发现尹大光并未鼓掌,半坐半倚地靠在墙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人们的掌声过后,丽莎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根据我的观察,我们这二十多个人中已有好几位开始谈恋爱了,这是好事!无论是谁,只要真心相爱,我一百个支持,等到明年盖起了新房子,我保证给你们两间做洞房!不过,”她停了停,脸上两个可爱的酒窝儿不见了,“谁如果做出了丢人现眼的事儿,我决不会客气的!”
  人群中有几个男女青年羞涩地低下头,暗暗地又是飞快地瞥一眼自己的恋人。我心里清楚,丽莎所说的“好几位”当然不包括我和她,而是指尹二来和桃花、山妹和虎生,还有另外两对山外来的青年男女。
  嘿,爱情这东西总是那么撩拔人心,而人们又总是偷偷地在研究着它,探索着它……
  (七)
  春姑娘袅袅娜娜地走来了!
  于是,山脚绿了,山坡绿了,山头也绿了;桃花开了,李花开了,苹果花也开了;蝴蝶来了,蜜蜂来了,蝈蝈也来了。
  啊,整个大山简直就是一幅青绿的山水画儿!
  山头上,飘着一片片白云,悠悠游向天边,远远望去仿佛大草原上游动的羊群;山坡上,绿的草木,五彩缤纷的山花,那是童话般的世界;果园里,老树蓊葱,新栽的幼树也抽上了嫩嫩的叶芽儿,形成一片绿的海洋;山脚下,不知疲倦的小河,日夜唱着欢快的歌儿,绕过一座座山头,向山外奔去。大自然,这个能工巧匠用她那神秘的彩笔绘出了令人陶醉的巨幅画卷。
  粗犷古老的山歌,悠扬细腻的抒情小调,亢奋向上的流行歌曲,从不同的声腔里滾动出来,飘出果园,漫过山梁,越过峰巅,追上悠悠白云,一起游向远方。
  啊,我们的生活,就是这般的快乐,充满着诗情画意,充满着七彩阳光!
  呵,爱情这个东西就是这般神奇!往往你是一位风度翩翩、举止文雅的公子,不一定会赢得姑娘的芳心;往往你是一个邋里邋遢、浑身透着野气的黑小子,却会得到姑娘的一腔痴情。这大概是验证了古人“情人眼里出西施”之说吧?尹二来,就赢得了那位跟她的名字一样温柔的桃花姑娘的一片痴情。
  我渐渐地发现,尹二来同他的那三位发小的兄弟们,不像以前那样吆三喝四地形影不离了,经常会同桃花一起“失踪”的,那满嘴的粗话也渐渐地听不到了,并且破天茺地留起了头发,看得出那发式是在极力模仿我。这大概与桃花是不无关系的。丽莎的父亲说做梦都不敢想二来能变得像换了个人似的,唉,他老人家不知爱情这玩意儿的力量有多大啊!
  那天午饭时,尹二来走进了我的单人宿含,他是来找丽莎的。当时,我和丽莎正在吃饭,她领饭后总是跑到我这边来,已成了习惯了。尹二来一副毕恭毕敬的神态,同给果树“剃秃头”那阵子真是判若两人。他犹豫了半天,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块儿,双手递到丽莎面前嗫嚅道:
  “丽莎姐,我……也要当团员,这是……人家给我写的,人……家让我自个儿交给你,人家说这……这也……也是考……考验我……”
  我和丽莎实在是憋不住劲儿了,都笑弯了腰了。这本来是既简单又严肃的事情,全让他这几句不着边的话搅得令人捧腹大笑。我们的大笑让尹二来尴尬地直摸自己的头,脸上出现了少有的羞涩之色。丽莎接过他的入团申请书,我故意逗他说:“二来,你一口一个人家,这人家是谁啊?”
  嘿嘿嘿……
  “我们这儿,可沒有叫嘿嘿嘿的!”
  “嘿嘿,人家……人家不让说哩!”
  “二来,你可要好好待人家,那可是个好姑娘,如果你欺负人家姑娘,我可饶不了你!”丽莎半真半假地拍拍自己那两条修长的腿说。
  “我哪儿敢啊,你别看她……她挺那个的,我看她一眼,心里就咚咚地跳,再说……嘿嘿……”
  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外一声“山妹”的呼唤,这小子顿时卡壳了,拔腿就往外跑去。我听得出那是桃花的声音,“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尹二来这家伙“八”字刚有了一撇,“气管炎”就如此严重。
  几天之后,生活便跟尹二来开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玩笑,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那天,我和二来套起果园仅有的一辆马车去高山镇购卖喷洒果树的农药。路上,我告诉他现代社会随着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高度发展没有文是寸步难行的,劝他可以跟他的桃花学点文化知识,这样既可以加深两人的感情,自己又能摘掉那顶文盲帽子。他摇了摇那已经留起头发并打上发蜡的头,挺满足也说:“啐,我俩有一个认得字的不就成吗?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干呗,不会出差的。”我长叹一声,面对这位性格粗犷、心里沒有一点弯弯肠子的大山的后代,你给他讲上一大马车的道理又能有多少作用呢?
  买完农药装上车后,我让他稍等我一回,我去镇委看看是否有父母的来信。我返回商店门前的大街时,二来已不知去向,只剩下那辆装满农药、蔬菜和日用品的马车。正当我四处寻找时,商店里面传出他和人吵架的声音。我想这家伙八成是又惹祸了,于是急忙奔进商店里。刚推开商店的玻璃大门,我发现尹二来正把什么东西装进衣袋里,忿忿地朝着那个看来不足二十岁的女售货员嚷道:
  “我又不是白拿,开了钱的,关你什么事!吃咸盐不多,倒是管闲事不少!”
  “神经病!”那位售货员满面绯红地嘀咕了一句。
  “你***的骂谁?”尹二来脖子一拧,又露出野性,“要不是我媳妇不让我骂人打架,今天老子非***地揍你不可!”
  我恐怕他把事闹大了,急忙将他拉出商店,赶上马车上路了。走出好远,这家伙还回过头骂了一句:“***的,老子花钱,她还硬是不卖!”我问他买了什么,他嘿嘿一笑:“大哥,等咱回了山里再告诉你,保准让你高兴。”
  回到果园卸完了车上装载的货物之后,走进丽莎的宿舍,我把这次给她买的一条白底红花的连衣裙送过来。丽莎问:“欧阳,你拿的什么?”我说:“商店里因为你买的农药多,特送你一条连衣裙呢!”丽莎笑眯眯地道:“商店送的?你鬼着哩!”我知道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笑而不答,因为桃花、山妹都在这里。
  正当桃花、山妹和丽莎抖开那件连衣裙啧啧啧欣赏时,尹二来笑颠颠地走了进来,挺神秘地说道:“大哥,你们不是会打那够级、保皇什么的吗?瞧,全是新的,四副花了二十元,还他……挺贵的哩。”他瞅瞅桃花硬是将“妈的”俩字咽进肚子里去了,把他买来的东西放在丽莎的床铺上。
  “啊?!”
  我惊叫一声。丽莎、桃花、山妹也停止欣赏那件连衣裙儿,转过身来一齐看去。妈啊,这家伙竟把女人们用的那东西当成扑克给买回来了!难怪那个年轻的女售货员骂他是“神经病”呢。正当我们哭笑不得时,这家伙还在喋喋不休:“全是新的,有空儿甩个够!”
  桃花脸色由红转白,突然收起那四盒东西,塞进口袋里,“嘤嘤”哭泣着跑了出去,向果园深处奔去。尹二来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搞懵了,瞪着两个傻乎乎的眼睛毫不理解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像是在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了。
  “二百五的东西!”
  丽莎狠狠地骂了二来一句,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他一眼,同山妹向果园深处追去。
  “这……这……”尹二来吓傻了。
  “嗨!你买的根本不是扑克,是……是女人们用的东西,那上面不是明写着……写着……这叫这叫……跟你说不清啊,快,去找桃花去!”
  我又好气又好笑地催促着他,他在我前边像个俘虏似的缓缓向桃花跑去的地方走去。桃花正伏在一棵果树枝上抖动着双肩哭泣着,丽莎和山妹在不停地劝着。谁也沒想到这家伙走过去如此说道:“桃花,我……我不知道那……那玩意儿是……是你们女人用的……用的……家伙,刚才欧阳大哥告诉我的,怪不得那小嫚儿不卖给我哩,都怨我不认识字,今后我跟你……跟你学学文化,再不干这号丢人的事儿了,花钱买回来了,权当……我我送你你的的……礼礼物吧!”
  “哈哈……”
  我和丽莎笑得流出了眼泪儿,桃花也“扑哧”一声破涕为笑了。山妹笑得抱住桃花转了有十个八个圈儿,竖起大母指说:“行啊,从古到今从沒听说有送月经带当礼物的,尹二来你是世界上第一人!”这话,只有山妹能说出来的,她也绝对是世界上第一人的。
  (八)
  桃子、李子都到了收获的季节。
  红艳艳的桃子,黄橙橙的李子,闻一闻都会甜得你认为是掉进了蜜罐子里去了。望着丰收的果实,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说不出的高兴劲儿。我在果园里带着十几个人采摘,尹二来和尹大柱驾着马车往返于高山镇和大山之间,担负着繁忙的运输任务。桃花和山妹在高山镇负责接货租车外运,丽莎与虎生各自在周边大中城市中搞批发。呵,多么愉快的收获季节哟!
  忙过了这近一个月,丽莎同我和虎生商议决定举行一次大会餐,并说现在资金周转情况良好,从本月开始每人先发几个零花钱,到年底从总工资里再扣除。
  会餐的宴会上,丽莎宣布每人每月发几个零用钱时,人们沸腾了!泼辢的山妹借着酒兴把蓝花大碗举过头顶,冷不丁儿冒出一句:“伊丽莎白女王万岁!”喊完之后,便看着我“格格”地笑起来,继尔大多数人也跟着喊起来,喊完之后便是一阵“嗬嗬”的大笑,笑声冲出屋外,震荡着黑魆魆的山谷,山谷也“嗬嗬”地笑起来。
  丽莎的父母慈祥而微笑地看着我们这群年轻人,他二老不知这欢呼的含义,但我和丽莎却是心知肚明的。“伊丽莎白女王”那是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时我对她的昵称啊,可是在这偌大的果园中,谁敢保证“隔树”而又沒“耳”呢?我睨一眼丽莎,恰好四目相对,她羞涩地低下头去抿碗中的红酒。这些年青人,只能在这种欢快的场面中对我俩起起哄啊,沒什么的,反正我和丽莎的密秘早就是公开的了。
  李虎生和尹大光沒有像其他人那样开怀大喊大笑。虎生脸上绽开了微笑的花朵,那是无声的。他在我们这群年轻人中是一位老大哥,处处把握得很有分寸,更何况他在南疆经受过火与血的洗礼,即使最高兴最恼怒的时候,也会克制自己,当然要给尹二来放血那次是另当别论的。尹大光,依然是一副永迭都沒睡醒的尊容,他面前的红酒一点沒喝,却掏出不离身的老白干酒瓶子,一口接一口的灌着,仿佛整个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我发现整个会餐宴会过程中,只有丽莎宣布发零花钱时,他才睁开了那双像永远睡着的双眼,那是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
  丽莎开始发钱了,小伙子每人8元,姑娘每人10元。谁不明白姑娘们的事儿多呢?更何况年终还要从总工资中扣除,接到钱的小伙子们沒一个提出异议的。当丽莎把钱送到尹大光手里转过身要回到原座时,尹大光把酒瓶子放下来,那双黑眼睛瞪得像鸡蛋似的:“拿来!”他同时伸出一只手来。
  “什么?”丽莎又转过身子去问道。
  “钱!”
  “不是刚给你了吗?”
  “我要那2元!”
  “你……”丽莎哭笑不得地环视着众人。
  “啐”尹二来站起来,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人家女人们有……有那事儿,难道你***的也有那玩意儿?我看你八成是***的……”他还沒说完,突然“哎哟”一声又坐下去,立刻哑巴了。我分明看见在他身旁的桃花狠狠地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我不管有那事有这事的,反正得给我钱,别人得多少,我就要多少!”说这话时,尹大光那眼又闭上了。
  “我们和你不是一样多么?”山外来的一个小伙子说。
  “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叫尹大光,你们也叫尹大光吗?”
  “大光,算了算了!你沒听二来哥刚才说女人有那玩意儿么?我们又沒有那玩意儿。”尹小山眼珠子矶里骨碌地在姑娘们身上瞟着,最后把眼睛盯在山妹身上,“对吧,山妹?”这家伙越在这种场合下、这种话题下,越有精神头儿。
  “放***的狗臭屁!”山妹毫不客气地骂了一句。
  “嘿嘿嘿……你怎么骂我呢?”尹小山摸摸前额那块隐约可见的伤疤,自讨沒趣地说。
  尹小山头上的伤疤谁都明白它的来历,只不过沒人给他捅出来罢了。那天响午午休时,这家伙在厕所里刚把头伸过男女厕所的隔墙,就被山妹一块石头砸了回去,什么光景沒看到,白白挨了一石头,晚上还被丽莎拧着耳朵剋了半宿。
  “大光,年终会一起给你的!”丽莎解释说。
  “不行!我现在就要。”
  “大光,你就这么喜欢钱?”李虎生跛着腿走到他跟前平静地问。
  “……”
  “丽莎,从我的那份里给他补上,我可以少拿!”我最看不起见钱不认爹妈的家伙。
  “不必了,”李虎生把手里的钱扬了扬说,“本来我想把钱退回去,留作干点别的,现在把我这份给他!不过,我想问问你尹大光你懂得钱都能买来什么吗?有志气,今年报名当兵去,到南边战场上,在那里你就会明白钱到底都能买什么不能买什么!”李虎山心情是激动的,但语调是平稳的,说罢把自己那份钱放到尹大光手里,颤巍巍地回到原处坐下,我分明看见他眼里闪着金灿灿的东西。
  尹大光收起他和虎生的两份钱,抓起他那不离身的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了两口老白干子,又恢复了原来那副老面孔:醉眼矇眬的,似乎永远沒睡醒……
  会餐宴会不欢而散。
  (九)
  果树喷洒完最后一遍药,李虎生悄悄地走了,不辞而别!
  果实挂满枝头的时候,李虎生就向丽莎和我提议在新开垦种植的幼树的山坡上盖两间茅屋,他搬上去住在那儿,既可以照料那些幼树,也可以瞭望整个果园的老树,我知道他是不放心那累累的果子啊。茅屋盖好后,他便搬了上去。除了一日三餐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间是他自己提着那只盛有刀子、刀锯、剪子、药品、刷子等的篮子在果园里四处察看并医治着果树上的各种疾病。这片果园如今丰收在望凝聚着他的多少心血啊!
  别人是很少往他那两间茅屋去的,只有山妹这位山外来的泼辣姑娘经常走进去,人们心里都像明镜般的清亮。可是山妹十有八九从那芽屋出来时眼睛都是红红的,像是哭过。丽莎和我发现这个密秘之后也不好过问,爱情嘛,本来就是有苦有甜的,但有一条我俩都是深信不疑的:不管怎样,李虎生是永远不会做出拿不上人场的事的!
  那天早晨,我们都吃完了早饭,还是沒见李虎生下来。山妹上去不久,就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啕声。莫非是虎生发生了意外?我心里“咯噔”一下沉下去!我们所有的人都沒命地向山坡上边的小茅屋跑去。
  我和丽莎跑在最前边,赶到小茅屋时,只见山妹伏在那铺土坑上伤心地放声大哭着,手里抓着几张写满字的信笺。丽莎从山妹手里接过来展开,我俩一同读下去:
  丽莎、欧阳:
  当你们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早就走了,放心吧。我去了我早已想好的地方,那里也是大山,离我们这儿得有几千里路。那大山里有两位白发老人,那是我战友黄狗狗的双亲,而黄狗狗早已安睡在那片被战火烧红的土地上。
  黄狗狗是两位老人中年得子的独生儿子,他走那年才20岁,还是个孩子啊!那天,三个越军士兵偷偷地摸到我们的阵地前,等我发现已经晚了,那些可恶的东西端起枪向我打来一梭子,突然黄狗狗扑到我身上……我象一头暴怒的狮子,顾不得开枪,拔出匕首冲上去,三个越军吓傻了,竟忘记开枪,等转过神来拔腿便跑,后边的两个全被我捅了窟窿,剩下的那个也被赶来的战友击毙了。等我赶回去,抱起狗狗,他艰难地说:“班……长你……去去……看……看我……我爸妈……抚……恤金……全替……我交……党……”“费”字还沒说出来就牺牲在我怀里……后来我发现我的腿也负伤了。
  退伍后,我去了黄狗狗的家里。两位老人听完我详细的叙说之后,流着泪说:“孩子的话,咱不能不依,把钱给他交党费,就按他说的办……”以后两位老人果真把抚恤金全交到部队上去了。
  我刚来的时候,要给尹二来放血,就是想到了黄狗狗!请代我再次向他道歉,那是个好人,虽然还有一些缺点,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呢?
  丽莎经常说;“人不能光为了钱,还应该有点追求!”我很赞成!黄狗狗和他的父母难道是为了钱吗?发钱那天,我心里很激动,本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大伙听一听,特别是那位尹大光兄弟,可激动的心情使我沒能讲出来。
  丽莎、欧阳:我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山妹!山妹是个好姑娘,但我不能拖累她,使她忍受一辈子不该忍受的痛苦。我深知她很爱我,难道我就真的不爱她吗?可我只能把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去冷落她啊!因为就在那次战斗中,我失去了生育能力……我一走,她可能会病倒的,你们多操操心吧,我感谢你们,永远永远地感谢!日子一长,或许山妹会忘掉我,但愿如此。
  告别了,请允许我向所有的人敬一个军礼!祝你们两人永远相亲相爱,祝山妹永远幸福,祝我们的事业成功!
  此致
  军礼!
  李虎生
  一九八五年九月二十五日夜
  丽莎是含着泪读完这封信的,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人们眼里都闪着泪花,有几个姑娘已经哭出了声。尹大光,眼睛瞪得黒亮,从口袋里掏出他那个不离身子的老白干酒瓶子“咕咚咕咚”灌下几口,呆呆地望着对面的山峰出神儿,看得出他心里正经受着一翻什么,终于两行清澈的泪水无声地爬下他的脸庞。
  山妹果真病倒了,不吃不喝,那是怎样的病啊……
  (十)
  山妹从高山镇卫生院出院后,就赶上了摘苹果。
  山妹,人已经消瘦了一圈儿,脸上木木的,谁同她说话,她也总是无声地摇摇头或点点头。丽莎強逼着她休息几天,她好像没听见似的,每天同人们一同上工下工,有时尹二来无边无际的浑账话逗得人们笑弯了腰,也不见她脸上有一丝笑模样,可见她的心灵毎时每刻都在忍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与煎熬啊。
  收获的季节,是愉快的,也是繁重而劳累的,一个人恨不得生出两双手来。白天,沒命地釆摘苹果,晚上还要在雪亮的汽灯下验等、装筐、封筐,半夜里躺下,衣服不顾得脫下,上下眼皮早已粘在了一起了。
  拖拉机一辆咬着一辆,满载着苹果,轰轰隆隆地震荡着山谷向山外驶去。望着眼前的繁忙景象,身上的疲惫会不知不觉地消失。
  啊,收获的季节哟,充满着喜悦,更充满着憧憬!
  苹果外卖将近尾声时,竟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末秋雨。
  那天半夜时分,电闪雷鸣,倾盆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糟糕,我心里苦叫一声,山脚下的小河滩上一百多筐一等苹果等待明天早晨装车外运,那是我们十多个男青年晚饭后才扛下去的。这个鬼天气,临睡之前还是月朗星稀,此时却下起了暴雨!
  一百多筐一等苹果,这是血和汗换来的近万元的果实啊,必须在洪峰到来之前抢搬到安全地带!
  我晃着手电招呼着,丽莎也在呼喊着:“快,快!在山洪到来之前还能抢出一大部分来!”人们跟在我和丽莎身后飞快地向山脚下的小河滩奔去……
  洪峰,多么可怕的洪峰啊!夏季,每当暴雨过后,山谷下的这条小河那是何等地咆哮啊!峰头像堵高墙齐刷刷地滚动下来,呼啸着,扫荡着,于是河滩及两岸边的巨石、树木全然不见了,耳边听到的只有那声势浩大的轰鸣声。峰头后面是一个推着一个的巨浪,像万马奔腾,汹涌澎湃,那气势那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我把手电光柱向上游扫去,啊!伴着轰鸣,峰头像脱缰的野马不可一世地冲下来了!
  “回来,都回来!”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的手电光柱扫向原来放苹果处,一个人正扛着一筐苹果向这边跑来。
  “浑蛋!扔了!扔了!跑啊!***的二百五!”丽莎在骂那个人。
  我把手电光柱扫过去,啊!是尹大光!这个家伙简直是在玩命,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粗野地骂人:“扔了!快跑!操***的蛋!”
  “扔了!快跑啊!”众人惊恐地呼喊着。
  尹大光像沒听见似地,依然扛着那筐该死的苹果向岸边跑来,终于接近岸了。妈的,这个王八蛋上来,我不揍扁他才怪呢!
  突然,尹大光被重重地摔倒在河岸边,站起来,双手刚要去抓那筐苹果,峰头呼啸而过……

三天之后,我们在大山口河滩的乱石中找到了尹大光,沒有了半个头,沒有了一只胳臂……啊啊,那是怎样的遗容啊!
  我们在收拾他的遗物时,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沒有递交的入团申请书:
  入团信(申)请书
  我要入团,不让入也的(得)入。一(以)前,我不是个好人,从今亡(往)后,宝(保)正(证)党(当)个好人。
  尹大光
  这是一份多么奇特的入团申请书啊,沒有最一般的格式,歪歪扭扭的笔迹,统篇的错别字!可是,谁又能说这仅仅是一份不成格式的入团申请呢?这里面分明跳动着一颗醒来的灵魂,这灵魂是属于大山的一个几乎是文盲的儿子的。
  一座新坟在果园最上边堆起,这里躺着一个曾经“不是个好人”的人。他曾经在这儿洒下过汗水,留下过足迹,以至于献出了年轻的生命。睡吧,大光!这片果园不会忘记你,人们不会忘记你!
  坟前,摆了两箱老白干。丽莎默默地把一瓶老白干小心翼翼地洒在那坟前,惟恐惊醒墓中睡着的人。于是,我们十几个人,每人拿起一瓶老白干静静地洒向那坟前坟左坟右坟后……
  (十一)
  又是一个初冬了。
  来到这大山里,整整一年的时光了。这里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情吗?我无法回答。但是丽莎、虎生、二来、大光……他们这些人的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在我脑海里出现。如果说一年前,当我在“凤凰饭店”从丽莎身上看出了某种令我亢奋的因素,那么,经过一年汗与泪的奋斗,更令我从这群人身上看到了希望与未来。是的,我着实离不开这儿了,如果说以前我是为了实现自己展现才能的愿望、为了我心目中的维纳斯,那么,现在我不仅仅为了这些,更重要的是为了那些只有去思索去领悟才能得到的东西。
  山,起风了,呜呜的。月儿,亮光光的;星儿,眼睛一眨一眨的。夜,已深了,但我却不能入睡,我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母亲,他们应该来这里走走看看,那怕就住上一天,因为这里有令人激动不安的东西!于是,我写出了一封半是汇报半是邀请的长信。
  半个月后,一辆草绿色的越野吉普车,在响午时分开进大山里,一直开到果园总部的山脚下,按响了“嘀嘀”的喇叭,像是向大山问候。
  我们从伙房中涌出来。
  山脚下,走来了一男一女两位花发丛生的老者,后边跟着一个身背相机的人,大概是个记者,啊,爸爸、妈妈,儿子整整一年不曾见过您了!我突然觉得眼睛里正涌动着一种东西,湿湿的。
  人们好奇地向下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丽莎扯扯我的衣襟,望着我好像再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难怪她啊,我亲自导演的这一切,她始终被蒙在鼓里。
  “沒什么,你的两个熟人。走吧,下去迎迎客人去!”我神秘地说。
  我们走下去,与山脚下走上来的人距离越来越近了。丽莎终于认出了母亲:“啊?欧阳教授……您……”她激动地竟一把搂住了母亲。
  “哦?丽莎,对婆母那么热情哟!”父亲打趣说。
  丽莎愣了愣,打量起父亲来,突然眼睛一亮:“啊!陈县长,陈伯伯,您……”
  “这是陈市长!”背相机的人不失时机地介绍说。
  “不不!丽莎应喊我公爹才对啊,对不对小丽莎?哈哈哈……”父亲爽朗的笑声震荡着山谷,山谷也回荡着“哈哈哈”的笑声。
  丽莎如梦初醒,狠狠地瞅了我两眼,两片彤云飞上脸颊,羞涩地低下头去。
  “怎么?跟我儿子还沒拜天地,就这样虐待公婆啊?老是让我们站在这儿吗?”父亲幽默地问正低着头的丽莎。
  丽莎娇媚地飞了我一眼,扶着母亲,我扶着父亲向山上果园总部缓缓走去。后边的人群可像砸了锅似的。尹二来冷不丁扔出一句:“嗨,欧阳大哥他爹是个大官啊?!原来他跟***一个姓,我心思着是外国人呢……”
  真想不到父母的到来,竟给我添了点小小的麻烦事儿。
  晚上,父母坐在火房那铺火炕上正同我未来的岳父母叙说着以前、现在那些情况,那个记者则一头扎进了“青年之家”去了。丽莎走进我的宿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钱,然后说:“这是你一年多应得的工资,明天,你跟伯父伯母一同回去吧!”
  我惊呆了。等回过神儿来,我一把将她搂过来,急切地问道:“为什么?就因为沒事先告诉你爸妈要来?”
  “不是!”
  “哪是什么?”
  “欧阳,现在还不晚,你走吧!别毁了你……也别毁了我啊……咱们的家庭差别有多大啊!”
  “家庭是家庭,我是我啊!你认为我……是高干子弟吗?”我愤愤地把她从怀里推坐在我的床上,“难道……”我心里憋屈地简直受不了了,“难道爱情也得门窗户对吗?还是你……不爱我了?”
  丽莎突然一头扎进我的怀里,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嘤嘤地哭起来:“欧阳……我怕啊……”
  “怕什么!有我呢”
  “就……怕沒了……你……我……”
  “傻瓜!”我捧起她那张梨花带兩的脸,“听着,这辈子不准你走在我后边,那样,我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说完两泪热泪不知何时爬到我的嘴边上……
  第二天上午,我和丽莎陪着父母察看了果园,在尹大光的坟前,父母默默地伫立了足足有三分钟。
  下午父母要走的时候,丽莎才低低地很不习惯地喊出“爸、妈”两个字,惹得父母开怀大笑,在场的人仿佛被感染了似的都笑起来,整个山谷一片笑声。
  (十二).
  又是一年芳草绿。
  苹果花儿盛开的时节,我们的新宿舍竣工了。三十间房子分三排呈阶梯样排列在山坡上,红瓦白墙,窒阔窗明。门前,我们又种植上了一些风景花木,俨然是一处别墅胜地。
  乔迁之日,人们那是怎样的心情啊!想想吧,一年前这里曾是多么的荒凉啊,如今,经过一年多的努力,这里不仅人欢马叫,鸡鸭成群,犬吠猪哼,而且拥有了一辆大卡车。高山镇党委政府在给仙人盆村架设长途电时,一同给我们通了长途电,因而我们买回了彩电等电器。啊,我们的生活充满着欢乐。
  我们二十一个人中,原来的十几个青年男女大都入了团。尹二来由原来的马车夫经过4个月的培训,成了堂堂的卡车司机,桃花整天乐得合不拢嘴儿。然而山妹这位曾经多么活泼的姑娘,自从虎生离开这里以后,沉默了,有时候一个人常常站在虎生住过的茅屋前,呆呆地愣神儿。是啊,那里有她曾经的初恋啊!丽莎,人整个瘦了一圈儿,眼睛显得更大了,似乎更精神了。
  父亲和母亲的那次大山之行以后,那位记者在市报头版上发了长篇通讯,报道了我们的事迹,而且还配发了照片。那家伙是有点水平的,不必说文章里对丽莎、我和虎生、二来、大光……等我们这些人是如何详尽描写的,单看那题目就够劲儿的,叫着《深山,奏响青春人生的宏伟乐章!》市报发了这篇通讯后,不仅省內多家报纸争相转载,而且据说省外的一些报纸也不甘落后。继而,县里的领导和镇里的领导都来了,他们不仅帮着我们作了大山开发的总体规划,而且还给予了物质上的帮助。我们那辆崭新的大卡车就是县上替我们开了一半的钱,镇里免费为我们通上长途电,共青团县委送来许多书籍以及学习和娱乐的用品。各级党组织的关怀,更加坚定了我们建设大山的雄心!不久,丽莎向镇党委交上了她的第一份入党申请。
  我们五对青年男女的婚礼就要在这大山里举行了!届时,我们焉有不请各级领导来喝喜酒的道理?婚礼定在“五·四”青年节那天,因为那是我们自已的节日啊。
  丽莎让我写信邀请父母来参加我们的集体婚礼,我一板正经地说:“那不行!上次爸妈来的时候,你总共才喊了一声‘爸妈’,这次得你亲自写,这叫‘负荆请罪’啊!”
  “坏坏坏!”她幸福地偎依在我胸前嚷道。
  “丽莎,写吧,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文采是不是也像你人这样漂亮啊!写得好,我会重重奖你的。”
  春天的果园简直美极了!枝头上嫩嫩的叶子闪着幽幽的绿光,最先盛开的桃花早巳落英缤纷,取而代之的是毛茸茸的玉米粒般的果实;李子花儿,苹果花正竞相争艳,满园是扑鼻的芳香,蜜蜂嘤嘤嗡嗡地飞来了,忙碌着从这个枝头飞到那个枝头;蝴蝶也来了,她们成双成对地,你追着我,我追着你,上下翻飞,愉快地穿飞在果树之间。果园的晌午,是恋人们的王国,清爽静谧,每一棵果树下都是一个说悄悄话的理想之地。
  第二天晌午,在果园深处一棵老果树下,丽莎把昨天晚上写给父母的信塞到我手里,依偎着我,幸福地等待着我的奖赏。
  爸爸妈妈:
  您好!去年您二老那次进山,揭开了您的宝贝儿子——欧阳晨曦这个大坏蛋的密秘。这突然的一切,使我措手不及啊,以至于怠慢了二老,儿媳在此向您深表谢意!爸妈,您能原谅您的儿媳吗?
  爸妈,儿媳真的很感谢您的那次大山之行!她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我们这个贫穷的国度里,无论是谁,如果要做一翻事业,沒有党和政府的领导和帮助,那是很难成功的!即使取得一点点成绩,也要付出昻贵的代价的。您的那次之行后,县里镇里的领导们先后来过好几次,他们不仅仅给予我们物质和精神上的帮助,更重要的促进了我们事业上的进程。我们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大有可能在明年底就会完成的!提前两年完成计划,这是何等激动人心的事情啊!
  昔日的荒凉大山,如今沸腾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二十年……那又将是一副怎样的景象啊!愉快的青年们,一批一批走进大山,水果加工厂、电影院、幼儿园、学校、舞厅、运动健身圽……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应有尽有的!爸妈,到那时,等您退休了,我和欧阳一定接您过来,共享天伦之乐!
  爸妈,今年“五·四”青年节,欧阳和我,还有五对青年在大山里举行集体婚礼,我们都盼望您来大山为我们主持集体婚礼!这是我们高山镇仙人盆果园全体青年的心愿啊,也更是我父母的心愿,我们恭候着您二老的光临!
  儿媳丽莎敬上
  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六日
  我一口气儿将丽莎的信读完,我陷入了深思:这仅仅是一封儿媳写给公婆的信吗?
  “怎么样?”丽莎的追问打断了我的思索。
  “啊?……精彩极了!”
  “拿来!”丽莎伸出一只手。
  “什么?”
  “重赏啊!”
  “啊啊,好好,你闭上眼眼!”
  我低下头去,向她明净的额头吻去……

  【蛇尾】

  “同志们!今天,我来参加并主持你们的集体婚礼,我感到万分的荣幸!首先让我代表市里、县里、镇里的各级领导,代表我的夫人欧阳倩丽同志,祝新人们永远幸福、白头偕老、事业有成!”
  哗……一片掌声爆发在宽敞明亮的青年之家。
  父亲很兴奋,他老人家继续说下去:
  “现在有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第一,尹丽莎同志的入党申请镇党委批下来了!特事特办,像这样的同志无需预备期,从今天起,她就是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了!今后,你们这儿的党员多了,是可以设立一个党支部的。第二,我们全市有15名青年志愿报名来这里,同你们这批创业者共同奋斗,开发山区!第三,市里决定,在这里试点创建一所股份制的新型果业有限责任公司,尹丽莎同志从今天起就任公司总经理!”
  哗……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
  人们沸腾了,处在高度的亢奋中。

就在此时,门外走进一老一少两位风尘扑扑的人。啊,是李虎生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霎时,我们二十几个人围了过去,许久许久沒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啊,他瘦了,满面的灰尘!泪水,不知何时爬下我的脸庞,丽莎和姑娘们早已泣不成声了。
  “这是我妈!”
  李虎生眼里闪着泪花,解释说;“烈士的老父亲去世后,我做通了老妈妈的工作,我们便回来了。”说完,他四处寻视着。我知道他是在寻找他的山妹。
  山妹,那个将近一年不曾笑一笑的姑娘,此时此刻,呆呆地站立在人群的最后边,像一尊塑像,两行热泪早巳无声地淌到嘴角边……  李虎生跛着一条腿缓缓向山妺走去……
  “山妹……我……”
  “哇……”
  山妹终于哭出来了,她伏在虎生怀里像个几天没找到妈妈的孩子放声大哭,那是一种揪心的哭泣啊……
  父亲走过去,把烈士的老母亲搀扶到我母亲身边坐下,走过来扳住我的肩头;“这,就是虎生吧?”他老人家从我的家信中早已熟知了虎生,但从未见过面。
  父亲走过去,拉住虎生的手说;“虎生同去,我是欧阳晨曦的父亲,你的一切,我全知道了!”父亲环视了一下众人,“同志们,今天我这个市长,犯一次官僚,行使一次家长权,我宣布:李虎生同志和这位姑娘可以先举行结婚仪式后登记!我的第一个孙儿,不管是男是女,就送给他们了!大家把泪水抹掉,现在开宴!”
  一行年龄、职务、工作不同的老少,毎人手里端着一杯酒,缓缓地向果园上边走去,那里永远沉睡着一个爱喝酒的人……
  这是一次怎样的集体婚礼啊……
  啊,青春岁月啊,大山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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