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之死

白天鹅之死

李文

                       

我和龙凤胎妹妹六岁时母亲发现父亲有外遇，离婚了，我兄妹随母亲。母亲上班，姥姥把我俩从省城接到乡下她家。她从乡中心小学退休了，亲自教我俩和村里五个家境贫的孩子读书。深秋一天姥姥批完月考卷子说考得都很好，为奖励带我们去远足。

 

这村子背山临湖，大家沿湖边走出很远很远，连村里磨房的机声都听不到了。同学问姥姥，大雁啊，野鸭啊，苍鹭啊，都来过这湖上，为什么丑小鸭——后来变成大天鹅的——不到这湖上来呢？
 

《丑小鸭》是丹麦童话作家安徒生写的一篇童话，姥姥给我们讲过。
 

姥姥说天鹅很珍稀，哪里会光临我们这偏僻的小乡村啊！大家都很怅惘，连继续溜达的兴致也没有了。忽然妹妹叫道：看！看！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发现有十几只白影在广袤的湖面上闲荡。啊！天鹅天鹅！……你们不是想见天鹅吗？它们来了！姥姥小声叫着，脸上显出惊喜庄重的神情。我们沿湖边跑，想凑近看看天鹅的风姿，但被姥姥喊住了，说它们不会在这里久呆的，上冻之前便会迁徙到南方；不要去打扰，让它们在这湖上自由自在多住些日子吧！
 

夜里我梦见天鹅都变成了仙女，在晶莹的湖面上翩跹起舞，有美妙的音乐为之伴奏。同学们站在岸边观赏，仙女们含笑弄姿欢迎我们加入她们舞蹈行列。大家正酣畅地舞着，突然一声爆响惊散了舞队，仙女们复原成天鹅仓皇飞去；我呢，醒了。侧耳谛听，又响了一声；辨别清是火铳发出的声音，今年春天我听到过；曾见一名长着络腮胡的汉子扛着猎枪打村街走过，枪筒上挂着几只血淋淋的水鸟。难道是他又在打猎了？
 

我掀开窗帘向外望。院子里很静，很亮，打院门望出去，大泽在月光下泛着清辉，犹如一大片擦亮的钢铁。湖上黑影幢幢，犹如蹲伏在夜色里的许多怪兽——大概是生长在浅水处的芦苇或香蒲丛吧？别的什么也看不清。从湖上传来各种水禽凌乱的叫声，凄惶颤栗，不一会儿便都消失了，消失到夜的寂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疑心大泽里会不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
 

清晨，我和妹妹跑到湖畔去看。湖上飘浮着绺绺雾气，宛如轻纱，被朝霞染出瑰丽的色彩。我不禁生出幻想，这不会是夜里仙女们仓皇飞逃遗下的舞衫和彩练吧？——大泽懒洋洋的，还没从浓睡中清醒过来似的。
 

我俩往回走，还没走到姥姥家院门口，听到禾秸垛和院墙的夹缝里有响动，探头望，发现一件雪白的东西，仔细一瞧，呀！是只大白天鹅！妹妹喊来姥姥，堵住夹缝两头捉住了它。姥姥给它受了伤的翅膀上药，用绷带缠好。起先它咻咻叫着，想从姥姥怀中挣脱，末了由于疲乏或是发现我们并无恶意，放弃了努力。
 

消息不胫而走，姥姥家院子如同搭台唱戏似的跑来许多村民，连家鹅家鸭也打人墙缝朝里张望。姥姥搂着天鹅，它黑宝石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孤苦痛楚和凄惶的神情。姥姥抚着她的长颈呢喃：咳！可怜的白白公主啊，你是多么的可怜啊！
 

白白公主？好高贵的名字！
 

姥姥庄重地对众人说，我们应该爱护珍稀动物，它们是人类的朋友。如果没了它们，世界会变得多么单调乏味啊！
 

络腮胡子来了，要夺走天鹅，说是他夜间开枪打的。姥姥跟他争得面红而赤，同学们骂他是坏蛋，村民斥责他伤天害理。末了，姥姥摔出张十元票才结束了不可开交的纷争。——那时国家还没颁布保护珍稀动物的法令。
 

白白呆在我们为它搭起的窝里不肯出去。病态恹恹，抑郁的眼睛晶莹莹的，似有泪水。我们用稗谷喂她，不吃，只喝了许多水。姥姥摸摸它身体，说很烫呢。我们强迫它吞下两片土霉素和一片阿斯匹林。慢慢它吃食了，我们发现它爱吃生菜叶，于是便天天喂它秋菠菜。
 

起先，我们走近它，它似有所惧，扬起头准备自卫；后来发现我们并无伤害它的意思才逐渐信赖起我们，每见我们去拜访，便发出欢欣之声，点头致意。
 

有一天，它从窝里出来了，我们都拍手欢迎它。它是那么虚弱，受了伤的翅子耷拉着，蹒跚走向院门，向空荡的湖面瞭望，长呻了数声。姥姥说，它肯定是在呼唤它的同伴，只是它们都飞到哪里去了呢？
 

气候一天天变冷了。姥姥说，在湖面封冻之前，最好让白白到湖里去洗个澡。有一天，太阳一出来就暖洋洋的，我们让它跟家鹅家鸭们一同去湖上。那些坏坯子一拉开院门便发疯似的叫着扇着翅膀扑向大泽；白白对它们的轻狂举动显然看不入眼，独自走到湖边，默立了一会儿才下到湖里洗它硕大的身躯；它试着扇动翅膀，但受伤的翅子总是抬不起来，末了放弃了努力，呆在水里，既不游也不动，对自己的无用很生了一会儿气。末了爬上岸来，极目远眺湖际。它是在眷念亲友抑或是回忆往昔峥嵘的岁月？
 

不到晌午它独自回来了，黯然蹲到粮仓向阳的角落里。我们问：可怜的公主啊，你想吃点什么？它没吭声，只凄楚地看看我们，而后把头藏到翅子里，仿佛羞于见人。
 

一冬天，我们见白白老是病恹恹的，常冷得浑身发抖，都没兴致到湖上去溜冰或打陀螺了。
 

春天虽然姗姗来迟，但冬天还是要去了。龙凤节那天，同学们都欢天喜地戴上母亲用各色花布块做成的龙凤。姥姥给白白也做了一对，我们系上它修美的脖颈。它戴着在院子里漫步，让彩色的穗子在它丰腴的胸前飘拂。我们拍手戏谑：骄傲的公主啊，你是多么的美丽啊！它侧头看看我们，并不生气。
 

湖上的冰层融化了。我和妹妹做个抄捞子，从湖边捞回小鱼和草虾，掺合着稗谷和菜心喂白白。在我们精心地护理下，它身体日渐康复了。
 

白白始终坚持练习扇动它的翅子。一天早晨，天上传下北返的雁叫声。它欢喜若狂，扇动着翅膀在院子里绕圈跑着，高声呼唤它的同类，可始终没有亲友来光顾。一天午后，可能是它误听到有同族的叫声来自湖上，箭一般射到湖里，到处寻觅，思念所系竟不顾再遭枪弹的危险了。那天它很晚还没回来，我们四处寻找，末了在柳树丛里找到它。它已疲乏得不能动了，两眼现出无奈凄苦和怅惘的神情。我们无不痛惜，把它抱回家。
 

慢慢它和家鸭家鹅们混熟了，朝晨一同出去，晚上一起回来，而且不再回到独居的窝里，跟鹅鸭同宿一舍了。不知起自何时，那些没教养的东西都循规蹈矩起来，出去和回来都排成整齐的行列。白白有时领在头前，有时走在旁边，宛如威严的军官统率他的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常引得村民们好奇地观看。姥姥说这很好，以后白白不会再感到孤寂了。
 

仲夏的一天下午，雷鸣电闪，霎时暴风雨掠过田野和湖面，天地一片混沌。我们穿上蓑衣跑出屋子。姥姥说，每遇这种天气，游在湖里的鹅鸭便会被惊散，去年的一次竟丢失了三四只。
 

脚下一跐一滑，同学们好不容易赶到湖边，找了很久才找到躲在柳丛中的几只鹅鸭，被突变的天气吓懵了，瑟缩地聚在一起哀鸣。白白哪去了？另外那些呆子们呢？我们大声呼唤，但喊声传不多远便被大自然的喧嚣吞噬了。天公如此震怒，使我不禁联想起姥姥讲的开天辟地时的混沌世界。
 

在暴风雨的淫威下，文静的大泽一改常态，湖水激荡，波浪掀天。在闪电的白光里，我们发现白白带领十数只鹅鸭乘风破浪游在湖里。它们也许望到了我们，也许听到我们的呼唤，都得救似的欢叫着加速向我们游来。又一个闪电划过去，我们看到鹅鸭们快靠岸了，而白白却掉头游走。妹妹惊叫，说它是不是要离开我们不再回来了？姥姥断言，不会的，还有几只鹅鸭没回来，它一定是继续去寻找它们。唉！白白啊，你身体还没完全康复啊，你让我们怎么感谢呢！
 

它把所有的鹅鸭都找了回来。雨过天晴，它立在鹅鸭群里，披着一身霞光，犹如一位尊严的将军立在他的士兵队里。自此以后只要它和鹅鸭们一同出去，不管遇到什么天气我们再也不担心了。
 

暑假我们都过得很愉快。白天，男生泡在湖里，游泳，摸鱼；女生擎着蝶网在岸边的花丛中捕蝴蝶；白白带着它的一队水兵巡游大泽。不过夏末几天闷热难熬，它和鹅鸭们都不肯进窝歇宿，呆在院子里乘凉。

一天夜里我、姥姥和妹妹从睡梦中惊醒，听到鹅鸭在院子里惊呼，趴到窗上看，见月亮地里一只黄鼬在凶悍地追捕家鸭；那些平日自持勇武的鹅汉们都缩聚在一起竟相哀鸣，只有白白啸着、扇着大翅跟强盗搏击。那野兽狡黠地左冲右突，伺机噬咬怯懦的鸭婆，但终不能得逞，几次冲突都被白白拦挡住了。姥姥摸到烧炕杈扑出去，我抓起窗支杆也冲进院子，黄鼬听到人声才仓皇逃遁。
 

真得感谢白白。它像根本没做过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一样继续跟家鹅鸭鸭们友好相处。
 

它真难能可贵，始终坚持锻炼它的翅子，到仲秋节前竟能一口气从窝门口飞到院墙上。姥姥很高兴，说有朝一日它能飞回太空去寻找它的同伴了。
 

天气渐渐冷了，到候鸟南归的时候了。伊丽莎白现出焦躁不安的神情，一会儿在院子里兜圈子，一会儿跑到街外眺望大泽，每逢天上传下雁叫声，它便团团转着仰天长鸣。
 

一天，我午睡醒来，发现一件白色东西自天而降，起先还以为是白白在练习飞翔呢；待趴到窗上，看到院子里竟有两只白天鹅；我惊诧不已，姥姥和妹妹也围过来望向院子。
 

两只精灵在院子里喔啊地唠个没完没了。姥姥说，那一只肯定是白白的配偶。妹妹忽然叫起来：看！看！那只天鹅要把白白领走！
 

姥姥掩住妹妹的嘴说：让它飞走吧。天鹅的诗书写在广袤的大自然里，不在我们农家小院。姥姥的话，当时我没听懂。——待我重新注意院子，看到外来的天鹅只在白白头上低飞盘绕呼唤。白白用力扇着翅子，飞不多高又沉重地落下；如此三番五次它再也飞不起来了，颓然蹲下把头枕在地上喘息。它的偶伴依偎在它身旁喃喃絮语，似在安慰，似在鼓励。白白抬起头做势让它独自飞去，而它依依不舍执意不走。白白使劲啄它，它先是左躲右闪，后来见白白实在急了，才飞开，似欲独自远引；但一会儿又飞了回来。白白疲乏至极，只把头垂在地上，任凭情侣依偎啜泣。有顷，一对伉俪长呻一声把长颈绞到一起，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挣着……
 

不好！我们一起扑出屋子。但为时已晚，一对天鹅倒在地上；四只眼睛还睁着，忧悒的，凄惨的，望着天上，只是已经失去了知觉。唉！一对忠贞的伴侣，一双哑口的灵魂，同时结束了一生，同时了结了各自的离愁别绪。这时我们才注意到，另有许多天鹅盘桓在我们头上声声悲鸣，哀悼一对好同伴的惨烈殇亡。      
                                                                                                                                           

残阳如血。姥姥和我们同学把装殓一对天鹅的小棺材抬到湖畔掩埋，许多村民跟来送葬。姥姥说等雇石匠琢块墓碑立在这里。
 

夜里我出外解手，发现有个人影在天鹅坟前踽踽徘徊。翌日有村民告诉，络腮胡子趁夜送去一对用松枝和迟凋的野菊编成的花环。
 

姥姥连续教了我们五年，让提前一年上了初中，无一落榜考上高中，三年后全迈进大学殿堂。姥姥常以白白为榜样教导我们：要有远大理想，刻苦自励，奋发向上；要互相帮助，珍惜友情，有集体观念和团队精神；正直无私，庇护弱小要勇往直前…… 
 

她的教诲伴随着我们踏上社会。
 

姥姥已去世多年，宅院早就易主，虽然我和妹妹居住的城市离那个小村子数千里，还是想回去一趟。沧海桑田，不知姥姥的坟和白白的墓碑还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