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记不起那段灰暗的历史，多好
吕高排
刚走下旅行车，一个年轻姑娘快步赶过来。她利落地放下担子，从箩筐里捡出象牙般的青芒，水果刀在青芒上飞快地旋转，一块大大的果肉被割下来，送到我面前。
“尝尝吧，越南的芒果，甜。”见我犹豫，她把斗蓬抬了抬，露出一张清秀干净的脸，还有一双温暖柔荑的眼睛，“买不买没有关系。”
我被她赤诚的目光鼓舞，接过了那块芒果。如果不是导游刻意介绍，我很难从她标准的中国话里听出一丝一毫的越南味来。
可她却是地地道道的越南谅山人。她和她的姐妹每天都是这样，走很远的路，就因为喜欢中国偌大的市场，喜欢把自家的水果卖给中国人。
见我吃完，她又毫不吝啬地割下一块，再次递到我面前。似乎她筐里的芒果不是卖的，而是专门赠送给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们并不只活在我们所属的时代里，每个人身上也扛着历史。”我不知道40多年前的今天，如果也有这样的一幕，我会如何抉择。因为“战友加兄弟”的友谊，边境地区通婚通行好似一家人；同样，因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心中的戒备无时不在。可今天，这一切都被时间的长河洗刷得干干净净，变成另外一种复杂而耐人寻味的情愫。
在中越边境美丽的小镇硕龙，我的思绪像风筝一样，被牵扯得无边无际。我独自一人，沿着弯弯曲曲的中越界河盘龙江上行。渡过并不宽阔的盘龙江，就是越南的领土了，对面的边检站和越南国旗，清晰可见。似乎没有多少人把这个严肃的问题当回事。悠闲的垂钓者，匆匆的渡河者，边界哨兵不在意的表情。这条有形的界河，在两国人民的心中早已模糊。
就在那个炮火销烟血雨腥风的地方，在那个成百上千个年轻生命终结的地方，我已经看不到任何战争的影子。中国人和越南人，似乎是两个门挨门的旧邻，说着同样的话，穿着同样的服装，干着同样的农活，做着同样的生意。
曾几何时，这里帐篷连城，大军云集，不仅人类遭到涂炭，就连大自然那些无辜的生命，也被加农炮、榴弹炮、迫击炮、火箭炮铺天盖地地覆盖。炮火削去了树冠，只剩下千疮百孔的树干，弹片深深钳进了木质，无数受伤的大树在暴雨中发出吱吱嘎嘎的惨叫声……
江面上盘桓着初明的天光和浓重的雾气，可空气依然清新得让人心旷神怡。在和平的春风细雨中，创伤消遁得无影无踪，一切都在茁壮成长。这里是有名的天然大氧吧，负氧离子浓度是一般城市的几十倍，其原生态环境可与顶级休闲胜地达沃斯、阿尔卑斯山媲美。层峦叠嶂的深山里，覆盖着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森林植被，层层叠叠的乔木，遮天蔽日，几乎见不到阳光。
我还是忍不住问导游：“1979年那件事……”
她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柔声说：“家中两位尊贵的老人去世了，兄弟间总会发生一些矛盾的……”
她的话，柔软了我心中最焦渴的部分。我不再去追寻什么，可是我的脚步，还是不听使唤地走近了一座不同寻常的坟茔。或者说是坟茔前那位静寞的老妇人吸引了我的视线。
在那场战事中，她的故事算不上离奇。那一年，全军22所院校组织千名毕业学员上前线实习，她的他义无返顾地报了名。在火车站，她久久等在站台上送他，俩人一边说话一边抹泪，车开了，她还在说，到前边来信哈，打仗回来就结婚哈。可这些学员三天后就上了阵地，第四天一早，一发炮弹飞来，她的他飞上了树梢。一封信没写，一句话也没留下。她到前线的时候，看到的他像是一个用破布拼合而成的假人。她几乎疯了。后来，她就近把他安葬在这里，就为了说话方便。
讲这些的时候，她平静如常，已经看不出有多少悲伤。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医治了她的痛楚。可我的泪水却涌满了眼眶，那是一个男人痛到骨髓里的哀伤，一个共和国老兵面对自己罹难战友难以止住的心跳。
我痛恨自己的多事，我宁愿将那一段灰暗日子从记忆中彻底抹去，不留丝毫痕迹。如此，这里的蝴蝶多么美，这里的甘蔗多么甜，这里的泉水多么叮咚，这里的世界多么美丽。
硕龙的夜格外宁静，可我总会突然醒来，远方传出走队列的脚步声，嚓嚓地响着，曾经把血水、汗水和泪水洒在这片红土地上的官兵，迈着坚实的步伐大步走来。
我很清楚，在历史的长河里，一时的委屈显得如此卑微而可笑。战争与和平，不过是历史巨掌中转来转去的一对乒乓球。一场局部战争，连历史的一个喷嚏都算不上，战争中的具体人更不值得一提。历史老人只关心自己的进程，对人的个体从不承担道德责任和义务。
“有梦想谁都了不起，明天的太阳会为你升起。珍惜心中的这份动力，相信你会创造奇迹。”我的耳畔响起缥缈的歌声，我发誓不再去触及那些记忆痛点。今天，在全国上下为实现中国梦而奋斗的铿锵步伐里，我清晰地看到了中国共产党人理想抱负与14亿人民群众的生动结合，感受到一个民族义无返顾、奋勇向前的磅礴力量。军人的终极价值是消灭战争。我似乎看见一双手已经牵住了另一双手，一双双手聚起强大的正能量，托举起伟大的中国梦。
吕高排，艺术硕士。从军30载，官拜陆军上校。资深媒体人，曾任纸媒执行总编辑。曾获“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荣誉称号。曾被中央军委聘请为全军舆情引导专家，全军文艺作品评审委员会专家组成员。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至今已创作出版长篇小说《走的时候带上我》《岸在海深处》等著作6部，其中2部畅销。海外有港、台、日版各1部。影视作品7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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