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会和少林武会
一、民间花会与马驹桥
民间花会的历史与人类史一样久远,远古神道祭祀和巫觋文化,就是民间花会最早的雏形,这些形式流传到民间被人模仿,用以自娱自乐,便成了最原始的民间花会。《诗经》中的《风》号“十五国风”,主要都是记录西周时代的民间歌谣,歌唱必然伴随表演,由此可知民间花会这种形式由来已久。
农耕文化时代,人们被土地束缚形成相对固定的人群聚落,这种聚落比较分散,区域性的联系又必须维护,由此形成很多地区,每个地区都需要一定的文化生活,民间花会活动便因此产生并一路发展下来。据载,汉代已有民间“百戏”,宋元时称“社火”,文献记其活动有高跷、旱船、秧歌、舞狮等等,南宋范成大《上元纪吴中节物俳谐体三十二韵》自注中谈到民间花会:“民间鼓乐谓之社火,不可悉记,大抵以滑稽取笑。”可见当时的民间花会形式已相当成熟。
花会以“会”(表演)的形式为主,“花”(歌唱)的形式为辅,只不过不同时代、不同地方说法不一,比如陕西汉中,直到今天还把这类活动称之“社火”。
有人以为民间花会专属于中国,专属于汉族,这种说法有些武断,事实上世界很多民族和中国很多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民间花会活动,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民族之所以区别于另一个民族,正表现在民族传统文化(诸如民间花会)的差别上。具体内容和活动形式固然有所差异,但在活动本质上一无二致。比如非洲的舞蹈、中国少数民族的歌伴舞等,中国汉民族的民间花会只是其中之一,只是因为人口优势,其内容更加丰富多彩而已。
中国民间花会发展到明清时,在作为当时帝都的北京地区尤其兴盛,经历了明永乐时大量移民,北京地区不仅人口密集,居民更来自于全国各地,可谓人才济济,加之首都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区位优势,其民间花会的内容尤其丰富,规模也尤其盛大。史学界因此有民间花会明代起源于北京一说,这一观点固然不对,但此说法可证自明代起,北京地区民间花会已非常盛行。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进入清朝晚期,由于慈禧太后的爱好和推崇,北京民间花会组织更不断扩大,种类也逐年增多,表演者技艺高超,在社会上影响也越来越大,渐成为民间娱乐的主要形式进入全盛时期,并向专业化方向发展,比如老北京天桥的杂耍,那正是基于广泛的民间基础。当时每逢传统节日、各种特别庆典和各个寺观庙会时,京城内外都会组织各种民间花会活动,比如广安门正月初二祭财神、东便门三月初三王母娘娘蟠桃会、妙峰山四月十八碧霞元君诞辰庙会、宣武门外五月初十城隍出巡、崇文门外六月二十四关老爷磨刀、什刹海七月十五盂兰盆会等等。
限于当时的经济和交通条件,民间花会的参与者,一般以附近村落的花会为主,举办地点不同,可能参加的花会组织也就不同,这样一来反而造成了一种竞争环境,各个花会都比赛般地创新求精,总憋着一股劲要比过别的地方,比过别的花会,练习更刻苦,表演也更卖力气,节目因此更加精彩。
北京地区当时很多地方的民间花会都很有名气,比如前述几处走会场面都很盛大,内容也相当精彩。不过马驹桥地区的民间花会更非常著名,这与马驹桥在北京优越的地理位置密切相关。
明代北京正式成为帝都后,东南西北各有四座重要桥梁,京西卢沟桥、京东八里桥、京北朝宗桥和京南马驹桥,这四座桥并称拱卫京师四大名桥。马驹桥镇位于北京东南陆路交通枢纽,明代以来就是京南交通与商业重镇,当时南方人货要进入北京,只有三个途径,一是走京杭大运河水路由张家湾或通州城上岸,经八里桥陆路进京(后者也可由通惠河水路转运进京);二是走陆路自涿州经今房山区长沟镇过宛平卢沟桥;这第三条陆路就必须要经过马驹桥了。
今北京城南大兴区一马平川,按说从南方陆路进北京走这里更为快捷,何以当时非要舍近求远,选择其东、其西,非要绕过正南这个地方呢?原因是这一地区从前地势非常低洼且多涌泉,明代以前尚称“南海子”,属荒涝之地无法通行。明初状况虽有好转,英宗时又被皇家占为猎苑,围墙设阻,不许一般人通行,这样卢沟桥和马驹桥就成了南方陆路进京的咽喉要道。
卢沟桥一路依势燕山,马驹桥一路则是东南海拔较高的一带南北向高岗,其西是皇家猎苑,其东是古延芳淀地势更为低洼。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通州区东南部地区比如漷县和原牛堡屯镇,每遇洪灾汛情,避险目标地仍然是马驹桥镇史村以西地区。据《北京市通县地名志》(1990年版),马驹桥这一地区海拔25米~27米,比漷县和原牛堡屯地区(海拔约15米~17米)要高出10米左右,这在当时可是差别巨大,由此可知马驹桥成为南方进京交通枢纽,更是自然选择,皇家猎苑挤占只是一种强化。
马驹桥的人文历史可以追溯到秦汉,但作为京南交通和商业重镇则定型于明初。北京作为王朝都城始于辽代,辽朝未能统一全国,北京地区更处于宋辽南北分界,自然不需要发达的南北交通。金占辽地继以北京为都城,北京是其北方与黄淮地区联络的结点,但东南方向水路通畅,发展陆路交通仍不紧迫,这种状况甚至直到有元一朝。事实上京南地区此时也还大部没于水中,要想开发陆路交通非常困难。直到明初京南水淀大部干涸,发展南北陆路交通才成为可能,明永乐帝迁都北京后,这种可能更成为现实需要。
可能的基础上需要自然成为现实,在明英宗朱祁镇天顺八年(1465)在凉水河此处建成石桥“弘仁桥”之前,这里早已有了木桥,只不过常架常毁而已。明初这里大量移民,又渐成交通枢纽,交通枢纽进而交通重镇,交通重镇又发展成商业重镇,这一切为马驹桥地区民间花会的出现、发展和繁盛,最终奠定了基础。
马驹桥地区民间花会到清末时发展到顶峰,尤其每年碧霞元君祠庙会时,各村民间花会都会联合组织“走会”,数十上百档花会同时献艺表演,成为整个北京地区一大盛事。《帝京景物略》:京城仕女、倾城趋马驹桥,幡乐最盛,碧霞元君诞也……”当日盛况,由此可以想象。
据2002年在马驹桥碧霞元君祠遗址发现的《会首碑》所记,参加马驹桥民间花会活动的花会不限于马驹桥,但限于当时生活和交通等条件,参会者还是以马驹桥及其附近各村的花会居多。在马驹桥镇目前仍然健在的老人们记忆里,马驹桥“走会”的主力是马驹桥地区各个村里的民间花会组织。石俊清、张金生两位老人描述,其中来自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会和少林武会,在马驹桥“走会”活动中更是举足轻重,尤其其中一个的参与,让马驹桥走会还沾了“皇家”光。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民间花会这种文化形式正在迅速消失,目前还在保留延续的地方少之又少(2013年春节期间,笔者在陕西省汉中市南郑县协税镇,有幸亲自观看到一场完整的“社火”表演,当地人称之“社火”的,正是民间花会走会表演),有些地方甚至一点遗迹都找不到了……马驹桥的走会正是这样,它已经成为人们远去的记忆,很多年轻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这段历史。
随着人们文化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很多传统的文化形式自然会淡出我们的生活,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它们中的一些具有很高的历史和艺术价值,或者可以成为博物馆里的珍藏,我们理应给历史以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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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葛庄村雷音大鼓会
马驹桥地区“走会”又叫“走皇会”,一个普通民间花会活动,怎么敢打着“皇”家旗号呢?这是因为参加“走会”的第一档——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货真价实地来自皇宫。据说清朝光绪年间,大葛庄村有两个人在贝勒府做事,一个叫张德福是贝勒府的厨师;另一个叫张福贵,在贝勒府里负责喂狗。按说无论喂人还是喂狗,当时都属底层下人,但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两人供事的这位贝勒爷(据张金生老人描述,其最有可能是光绪年间因为痴迷戏剧,颇得慈禧太后恩宠的涛贝勒)有钱有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皇宫里平蹚”的主儿,两人因此近水楼台,通过这位贝勒爷,居然能从皇宫里借出大鼓来!
这可就不得了了,皇上那可是真龙天子,皇宫里的什物到了民间,也如朕亲临地成为了圣物,谁敢不恭恭敬敬?所以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走会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成了首档,整个马驹桥地区的“走会”也因此沾光成了“走皇会”。
皇宫里的鼓也确实不同凡响,十面枣红色的大鼓,每面鼓直径一米厚约半米,两边的鼓环都有六寸;鼓壁用“树王”椿木特制而成,上下万字不到头,中绘花王缠枝牡丹图,均漆金画彩精制而成;这还不是特别之处,特别之处在于龙头档子和黄色鼓带、鼓袢,这些是皇家专用造型和颜色,民间私用那可是杀头的罪过……是以大葛庄村的大鼓富丽堂皇,一亮相就气派非凡。
当然不只是花架子,大葛庄大鼓的技艺也一样传自皇宫,据说有24套鼓曲,1927年出生的张金生老人至今还记得其中的七、八套,如今哼唱起来都非常美妙震撼。这些传自皇宫的鼓艺,究竟是皇宫里来人教的,还是村里人进去学的已不可考,张金生老人只记得学鼓的规矩:要想学鼓可不是件容易事,一是要看形象,人长得磕碜不行,要大高个五官端正身强力壮;二是还要考察有没有劣迹,有劣迹的人不能学鼓,学会了犯错也要开除……
当时村民们都争着做鼓手,尤其是那些年轻后生,因为只要一说是鼓手,健康、人品自然就没得挑,说媳妇都容易。鼓手从半大小子就开始培训,但真的敲上鼓可不容易,鼓是从皇宫里借来的,走会后过不了几天就得还回去,再说会里有规矩:不走会,不动鼓。初学者更是摸不着真鼓,必须先在自己的大腿上练习,张金生老人亲眼所见,村庙里学鼓的小伙子把自己的大腿都拍肿了。
大鼓敲起来本来就动静大,雷音大鼓的“雷音”就这么来的,用它来起“会”召集人众最为合适,再加上大葛庄的大鼓鼓曲美妙动听,走会时被排在第一并不奇怪,但每次都排第一就是特别待遇了。要知道当时马驹桥地区雷音大鼓可不止大葛庄一家,同时还有三、四家大鼓也不白给,可它们一次排在最前的机会都没有!说到根上,还是大葛庄的大鼓来自皇家身份地位高贵。
据说每次走会,大葛庄的雷音大鼓不仅排名第一,而且他们大鼓不上袢,紧随其后的壮丁屯狮子会的狮子就不许“亮头”,这之前狮子头必须用筐装着用布盖着。大葛庄的雷音大鼓敲响了,后面的各档花会才能挨次开场。
一切准备就绪后,会首一声令下,十面大鼓上袢,鼓手握紧鼓锤,每面大鼓配鼓手一个鼓锤一根,此外还有配班的四档架子:8个小孩每人手握铜钹(俗称花钹、铙钹等),两人一组号称四档架子,围在大鼓阵外围,鼓响后跟着鼓点切钹助阵。石俊清、张金生二人都参加过架子表演,问到有什么感觉,两人异口同声地说:“累!”
响鼓之前,会首还要先唱一段临时编的开鼓词:狮子摇头万兽惊……开鼓词唱得声音高亢节奏感很强,唱词结束时大鼓顺着鼓词的节奏就一起敲响了,这第一首鼓曲敲什么,想是走会前就已经商量好了,一开场当然要敲得惊天动地。这雷音大鼓一敲,十里八村都能听见动静,人们一听到鼓响就知道:走会开始了。大葛庄的雷音大鼓是放在地上敲的,需要移动时必须停止敲打,鼓手们把鼓袢挎到肩上,行进到下一个表演地点再放下敲打,首场之后每次敲什么鼓曲都不一定,一般是前面的鼓手一敲,后面的鼓手就知道点了,所以这鼓点从来就没乱过。
每移动到一个表演场地,都需要敲打几支鼓曲,每次敲打的鼓曲还不能重样,马驹桥走会要走上一天一夜,这一趟会走下来,需要敲击很多鼓曲,大葛庄的雷音大鼓只有24套鼓曲,够用吗?这个不用担心,要知道这24套不是24支,每套里面都有若干支,敲上几天几夜都没问题。
走会的过程自然更是热闹,但再热闹的活动都有曲终人散的时候,走会走到最后需要有个收场,大葛庄的雷音大鼓还有一段收鼓歌。
与开鼓词一样也是临时编词,还要应时应景,走会的托辞一般是拜庙祭祀,所以起会和收会都得赶在寺庙,起会时是“朝香”,收会时就是“进香”了。一众人走进山门,唱段歌词烧香祭祀一下神灵,这走会就算完美收场了。马驹桥走会,一般是起自东店报恩寺,走到碧霞元君庙结束,但有时候也走不完,那就走到哪里算哪里,只要有庙进了香就行,这就要求收鼓词要见什么庙,唱什么词,搞错了会闹笑话。
张金生老人示范了两段收鼓词,一段是遇到菩萨庙收场进香,会首一看是菩萨庙,便会开口唱:“一进山门抬头观,接引菩萨在上边(面),四大天王两边坐,一路催香保平安……”如果面前是关帝庙呢?那歌词就会改成“一进山门抬头观,关公老爷在上边(面),关平周仓两边坐,一路催香保平安……”总之是见什么庙唱什么神,为的是有针对性地跟神灵讨个平安。
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固然风光,但毕竟是从皇宫里借出来的,走完会在村庙里放不了几天就得给人家还回去,说起来这也是个挺辛苦又挺麻烦的事。借鼓还鼓都要靠人力,十面大鼓一人挑两面,这就得5个人,另外四档架子还得1人,这样无论借还每次都得搭上6个棒劳力,确实不轻松但又没办法。这样借还了几年后,有一年正月十五走完会后,6个人又去还鼓,一路上辛辛苦苦走到小红门南边的三台山道观,大家累了坐下来休息。
这里说是道观其实早已倾颓,一片废墟瓦砾野树枯草之间,据说时有“大仙”出没,所谓大仙就是指的狐狸,北方民间很多人都迷信这东西。几个送鼓人赶在这里歇脚,心里本来就有点毛,这时候那鼓居然自己响了一声,有人就说闹狐仙了,过了一会儿,那鼓又是自己响了一声,这时候就有人害怕了。大家都收拾东西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胆子大的人就提议了:既然狐仙有神灵,咱们干吗不求求狐仙显灵,让宫里送咱们一套鼓呢?那样咱以后可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这一提议很快得到大家响应,于是几个人真就拜起了狐仙。当天把鼓送进皇宫时,其中一位想着拜狐仙的事,奓着胆子还真就跟宫里管事的说了一句:这鼓每次借还太辛苦,您看您能不能送我们一套?没想到对方一听还真就很爽快地答应了!狐仙显灵的事后来在村里村外传开了,直到现在很多人都笃信无疑。
对此笔者有一个推测:送鼓人中有个爱玩笑的,道观休息时,悄悄扔了块小砖头砸在鼓上,众人惶恐间,这人又趁人不注意故伎重演。他原本是想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人,没想到众人都信以为真了,这人干脆就不说破了,还让大家求狐仙显灵……没错!那个提议拜狐仙的和那个开口求人的人都有嫌疑。不过这可不用查案,这个结果是大家都希望的,究竟狐仙保佑还是自己争取来的,自然也不重要了。
不管怎样那以后这皇宫里的雷音大鼓真就落在了大葛庄村,一个小村居然能拥有皇宫里的东西,这件事让村里人人都觉得风光荣耀。他们对这些鼓当然很当回事,这十面大鼓被保存在村庙里,还派了人专门看护。“不走会,不动鼓”这些鼓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在马驹桥走会时更出尽了风头。1955年以后不再走会,这些鼓也失去了神圣色彩,先是被撕去一边鼓面装粮食用,最后终于朽烂完全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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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大葛庄村少林武会
马驹桥镇上“走皇会”,大葛庄村有两档花会参加,除了因之才冠以“皇”字的雷音大鼓会,村里还有一档少林武会也很有名,这少林武会的发起人就是“大师兄”。大师兄名叫张福祥(张金生老人的爷爷),清朝光绪年间,慈禧太后把持朝政,中国积贫积弱,惨遭西方列强蹂躏,由此民间爆发了反帝爱国的义和团运动,在抗击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战斗中义和团付出了惨重代价。张福祥当时就参加了义和团,并亲身经历了义和团自天津开始的抗击八国联军入侵的战斗。
“大师兄”这个称谓,具有显然的义和团色彩,张金生老人回忆:爷爷“大师兄”对他说起过加入义和团的过程,也没有什么严密组织,志同道合的一些人,朝西北八卦乾天方位一磕头就算加入了义和团,“大师兄”就是个带头人。爷爷还对张金生说起过他们抗击八国联军的战斗过程:义和团自天津开始和洋人厮杀,一开始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洋人的洋枪洋炮还真的打不到他们,他们依靠着阵地且战且退,有效地阻击了八国联军的推进。不过到了一个叫“落坊”的地方就不行了,据说是犯了地名,洋枪洋炮发挥了威力,义和团人众伤亡惨重,剩下的人不得已从前线退下来,“大师兄”就这样又跑回了大葛庄。
张金生老人说:“这事爷爷从不对外人说,开头不说是怕走漏风声,后来不说是觉得没面子,总是打了败仗……”
关于义和团运动,历史自有结论,从张金生老人的回忆里,笔者自忖八国联军在绞杀义和团运动时,可能客观地有个过程,“落坊”惨败也许并不是犯了什么地名,更可能是列强这个时候已杀红了眼。“大师兄”他们以血肉之躯对抗洋枪洋炮,失败了也丝毫没有什么丢人的,当然这已是现代的眼光。
大师兄参加抗击八国联军战斗失败,回到家深居简出,总算躲过了清政府为讨好列强对义和团民众的镇压。这以后“大师兄”也就又成了一个普通村民。不过张金生老人讲:“爷爷一直没断了练功夫。”这样风声过去后,张福祥的名气又慢慢传开了,毕竟他身上有一身真功夫。
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个故事,张金生的名气就更大了:有一天,从十八里店来了一个姓余的小贩,到大葛庄村来“喝鸡子”。所谓喝鸡子就是换鸡蛋,那时候乡下人穷,没有人家成规模地养鸡,一般都是院子里散养个一两只,下了蛋还舍不得吃,经常是用鸡蛋换点日常用物什么的,“喝鸡子”就是用小包糖、茶叶和针头线脑换鸡蛋,一次两、三个鸡蛋,也是赚不了几个钱的小买卖。
不过这个姓余的是个“练家子”(会点武术),也不知从哪打听到大葛庄有个叫张福祥的会功夫,进村后就跟人打听找到他,非要跟他比划两下。张福祥被这个姓余的将住了,不想动手也由不得他,据说那个姓余的说着话就用了一招“金丝缠腕”一把抓过来。这一招可是够狠,一般人根本躲不开,可他不知道这张福祥可是“大师兄”,一见来招本能地一闪身并向他裆里踢出一脚,对方为自救只能撤招。两个人就此切磋起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张福祥就说我也有一招叫“揪袍掳带”,你也试试看能不能破解,一比划对方还真破不了,据说张福祥这招就占了个“快”字。
不知道是否就是这一次走漏了风声,这事以后“大师兄”的名头就传开了,之前张福祥参加义和团是在外面,村里人知道他是“大师兄”的很少,回村后又不敢张扬,经过这次事以后才不再避讳。年轻人知道了本村有个“大师兄”,有的人就缠着他要学功夫,张福祥推辞不过真就收起了徒弟。他们一开始在村中大槐树底下比划,后来又扩展到场院,再后来还攒钱购置了几样“家伙事”(武术器械),村里看他们慢慢成了点气候,又把场院边几间闲置的西厢房给他们腾出来……
不过张福祥是有过教训的,他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于是就想到了要在村里成立个少林武会,这样一来不但可以为村里争光,还能得到村里更多支持,官面上也没问题了,练武更可以正大光明,不用再担心惹祸上身。张福祥的功夫是不是来自少林不得而知,反正天下功夫出少林,花会里表演功夫的都叫少林武会,大葛庄村的少林武会就这样成立了。
少林武会成立之初,张福祥自家出了点钱,再加上徒弟们攒的,武会购置了大刀、三节棍、花枪等,张福祥最初教的十来个徒弟,功夫也练的不错了,这样大葛庄村的少林武会就开始参加走会,第一次参会就获得了广泛赞誉,为村里争了光。这之后村里也更加支持武会发展,为他们购置了更多、更好的“家伙事”,大葛庄的少林武会,渐渐地在马驹桥地区都很有名了,直到走会的时候要排在所有少林武会前面。
全盛时期的大葛庄村少林武会,可以表演上百档精彩的武术套路,张金生老人至今还能回想起来的计有:大洪拳、小洪拳(各四套);二郎拳;黑虎拳;老架(对打,号108打);嘴巴套;冲锋;接打(破招);梅花拳(对打);三人拳;花枪;行者棍;单刀;关老爷青龙偃月刀;双刀;虎头双钩;三节棍(3套);大刀对花枪;单刀对枪;双刀对双枪(3人,2人单刀对1人双枪);大骚子(鞭);小骚子对打;小骚子4、8、9个人对打;双手带(斩马刀)对双枪……从这些套路花样里,可知当时大葛庄村少林武会之威武。张金生老人说:当年大葛庄村少林武会威风八面,一出场就打出三杆三角少林旗,号称“少林老会”,意思是资格最老。
这些武术套路和花样,据说都是“大师兄”钻研出来的,1951年大师兄去世,据说已先后教出了五、六拨弟子。张金生说自己是第四拨,练的是大刀。他还记得爷爷教出的一些徒弟的名字:第一拨有石振坤、刘德鑫,侯万仓、侯万库、侯万升等;第二拨有张振海、张金瑞、侯万良、任德荣、闫永泰等;第三拨有王玉钏、刘德厚、孙广元等;第四拨有李景瑞、李文山、李永成等;第五拨有李文成、孙继兴、李瑞庆、李文和等;第六拨有陈友发、侯永富等……
这些人学了本事还不单是参加走会,英雄走到哪里都有用武之地。传说当年宋哲元将军的29军驻扎北平时,大葛庄少林武会还有人在军队里当武术教练,并训练出一个“棍儿团”参加了长城抗战,打出了中国人的威风。抗击外辱壮志未酬的“大师兄”,见到弟子们有此作为,大概也算是欣慰了。
事件起因是当年大葛庄村有人在29军做事,一个人叫于福祥(绰号于大兵),在29军中做写帖子的书记官;另一个人叫王保贵,在军中干内勤。因为这两个人,一次少林武会的刘德鑫去找他们,便认识了军队里的长官。那位长官听说刘德鑫是个“练家子”,就邀请他在军中教士兵们练武术,后来也属于少林武会的李景瑞又去找刘德鑫,两个人就都留在了队伍里,结果教出了一个“棍儿团”。一般人都知道29军大刀队厉害,不知里面还有一个“棍儿团”也不白给。
据说刘德鑫、李景瑞两人因为教练有功,还各得了宋哲元将军亲赠的一个小牌牌,宋哲元嘱咐他们有急事时可以亮出来。究竟什么牌牌不得而知,但据说有一次在公车上二人与几个当兵的发生了矛盾,对方上来就抓他们脖领,结果脖子上挂着的小牌牌露了出来,当兵的一见就赶紧向他们道歉,这些都只是传说了。
大葛庄村少林武会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表演精彩远近闻名,当时村里也很看重,据说每次走会出发前,还要在村庙里祭武器,回来也要举行仪式才能刀枪入库。但随着民间花会活动停办,少林武会也渐渐落幕,武术器械散失,组织也不复存在。好在有些武术套路至今还有传人,少林武术的精神也还在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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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马驹桥镇“走皇会”
马驹桥地区走会,起点是东店村南口的报恩寺,之所以选在这里起会,可能是看重了寺名“报恩”二字,那时老百姓就祈盼个丰收年景,报恩是为了有个来回,答谢老天上一年的恩赐,祈求新一年老天更多眷顾。当时这报恩寺香火也盛,寺里还有僧人住持,走会的时候可以赞助顿饭,这是走会起点选在这里的更重要原因。如果还有第三个原因,就可能是会长住在东店村了,按北京地区一般走会惯例,起会地点经常选在会长居住村的村庙,这一点没有考证。
起会管饭能管什么吃呢?张金生老人说一般就是馒头、熬白菜,就这单凭一个小庙也往往负担不起,很多时候还要拉赞助,或东店及附近村民凑些,或做买卖的商家捐点,再或者就大家一起攒,总之起会前得吃点东西。一者一天里早上这顿饭最重要,二者这走会可是个力气活……
说到这里,张金生老人还讲了个故事。走会前在报恩寺里吃馒头有个规矩,馒头要盖着放在一个大笸箩里,吃馒头就从笸箩里自己去摸,吃多吃少都行,但就是不能说是不是没了或不够了一类的话。据说这寺庙里是有神灵的,没人说这笸箩里的馒头就永远拿不完,如果说破可能就不够吃了。还真有那么一次,不知道谁问了一句还够不够,结果笸箩里的馒头真就吃光了还不够。没办法,附近的村民只好又从家里给会众拿吃的,拿了很多次才勉强让大家都填饱了肚子。
这故事我听得明明白白,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庙里有神灵。那时候的人肚子里都没什么油水,这馒头要是叫着劲吃起来肯定不够,所以才编这么一个神话、立这么一个规矩,怕的就是太实在的人给说破了。一说不够就会引起哄抢,都甩开了腮帮子,那还能有够吗?说白了这就是个心理效应,那次意外就是碰到了一个愣头青!
起会那天会众们吃过早饭,各档花会就在报恩寺前排好顺序各就各位了,只要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一响,走会的第一场表演就算开始了。第一场用不着走,各档花会一听到鼓响就可以挨次开场,需要移动场地的时候,这排好的顺序才能发挥作用。第一场表演开始,看会的人越聚越多,差不多了队伍就会移动起来。
大葛庄的雷音大鼓后面,依次是壮丁屯的狮子(有青头、黄头)、海户屯的钢叉(又叫开路会)、新屯的少林(武会)、后街的高跷,大葛庄的少林武会、西店的龙灯、张各庄的风秧歌(人扛的架子上有小孩表演)、麦庄的大秧歌、马驹桥的小车会、马驹桥的杠箱会(表演者穿官服,抬着带大钱箱,箱子上有铃铛,扭起来哗铃铃响,像是模仿大官出行)、郑庄的小车会、张各庄的大鼓会……一般走会都不少于十几档,出场次序绝不会乱,谁先谁后由会长“派会”,会长有一定权力,但也得按照会规公平合理安排。张金生老人记得,当时负责走会的会长叫宋景瑞,此人也是马驹桥商会会长。
走会开始后各档花会就可以各显神通了,有从一个地点直接行进到下一个地点的,也有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表演的,但各档花会都会严格遵守走会顺序,重头戏一般也都会留到固定的场地表演。如此这走会就不是一直走,而是各档花会是一个点一个点地同步移动,每次停下来的地方就是表演场地。
按照这个规矩,排在最前的大葛庄村雷音大鼓会具有绝对的选点权力,走会的队伍不许乱了,他们只要一停下来,后面的各档花会就得挨次停止,事实上却不是这样。一是一些重点表演场地要按照惯例,或者走会前大家就商量好了;二是真走起会来还会出现很多不确定性,甚至大葛庄村的雷音大鼓也常常被决定停在哪里。当时走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遇到摆“鼎桌”的,就必须停下来为人家表演。
什么叫摆鼎桌呢?就是路过的商铺在路边刻意摆出的免费茶点桌子(也叫摆香桌,但不能叫摆“茶桌”,摆茶桌一般是办白事时的说法),这既是慰劳参加走会的表演者,也是借机给自己的铺面做做广告。走会的只要见有人摆了鼎桌,有资格享用茶点的同时,也必须为人家表演几段拿手的节目。关键这种摆鼎桌还不一定就摆在走会最前面,人家喜欢哪档花会就可以截住哪档花会,这样后面的花会肯定走不了了,前面的花会也不得不停下来等,因为走会的队伍不能断开。
走会时摆鼎桌的当然不止一家,某一家还可以摆上不止一次,这样一来走会就走得拖拖拉拉,有时候一里地就能走上好几个钟点。这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那时的农村乡镇文化生活匮乏,人们正是通过这样一种形式,好让走会这种娱乐活动持续的时间久一些,各档花会也乐于表现自身,被人摆的鼎桌越多,说明自家的节目越精彩、技术越精湛,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状况。
为了得到更多的称誉和赞美,各档花会私底下都会下不少苦功夫,他们要不断提高表演技艺,还要不断创新节目内容和种类。想一想就知道,要是被人摆鼎桌拦下,却没有了能表演的节目,不表演走不掉,重复表演又会被人笑话,一般出现这种情况就得提前离场,这是挺没面子的事,但有时却没办法。各档花会中途离场是允许的,后面的跟上来就可以,但这样做就等于栽了跟头,是以一般花会都不会轻易提前离场,尤其是第一天,没有金刚钻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儿。
可是这么一来走会就变成了一件很辛苦的事。一般走会早上开始,走到中午也还刚算是开了个头,这中午吃饭怎么解决呢?解决不了,表演者只能“扣香”(暂停表演),自己回家去吃午饭,吃饭回来继续表演。那年代大伙生活都不宽裕,这走会也是“穷欢乐”,但人们还是很需要文化生活。
吃完午饭下午走会继续,可一般走到天黑还走不完,走会要经过许多村街,最后要走到比如镇上碧霞元君祠需要走五、六里,有时候走到马驹桥南门还没进正街天就黑了,吃完晚饭还要继续走。这活动当然不能隔夜,一隔夜就没了气氛,可当时又没有路灯,这照明问题该怎么解决呢?没钱有没钱的办法,玉米骨头插根棍儿再蘸上煤油点着了就是火把,这般夜色里的狂欢,更渲染了走会的气氛……
马驹桥走会往往要走到第二天东方天亮,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折腾,无论表演者还是观众都已成强弩之末,就是还有拿手的节目也没力气表演了,天一亮各档花会都相继收场。
这收场也自是有讲究的,如同大葛庄的雷音大鼓,每档花会收场时都要拜庙进香,只不过各家有各家的收场说词。收场说词大同小异,无非是祈求神灵护佑,拜庙进香之后,各档花会自行散去,一次走会活动至此就算完美收官了。
那时候马驹桥每年都要“走皇会”,一般一年走三、四次,多选在春、秋农闲时,以正月十五元宵节和碧霞元君祠庙会的走会最为盛大、精彩;每次走会规模(参加走会的花会档量)也不一定,最少的十几档,一般的三、四十档,赶上重大庆典,参与的花会最多时达上百档。
马驹桥走会,参加的花会主要来自马驹桥地区,马驹桥地区辖七、八十个村庄,大部分村庄都有花会组织,有的村还不止一档,就比如大葛庄。
1945年秋日本投降,1948年底马驹桥镇解放,马驹桥都组织了大规模走会庆祝,这两次特别走会规模空前、盛况空前!尤其是庆祝马驹桥镇解放,石俊清和张金生两人都清楚地记得,走会那天是1948年12月13日(农历十一月十三),由于参演的花会太多,走会队伍排得太长,秩序都有点乱了,但那一次也是他们记忆里走会最热闹的一次。
解放后农村乡镇文化活动越来越丰富,比如大葛庄村解放后就组织过评剧团等,相对于新式文化娱乐活动,走会不占优势,还多少有一些封建迷信色彩,因而渐渐衰落直到完全退出历史舞台。有关它的记忆,也正被时间慢慢尘封……
(口述:张金生,大葛庄村村民;石俊清,马驹桥退休教师。整理:刘福田,北京市通州区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特邀委员,北京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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