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萧幼澜 时间:2020-02-08点击:1295

琴师

【一】

琴师在这一带是颇负些盛名的。
听过他演奏的人全部对那乐声赞不绝口,乃至后来竟有了“不听伽倻,简直枉来人世一趟”,这样的说法。“伽倻”即是他那把十二弦琴的名字,那琴似筝非筝,音色醇厚而玄远。弹奏时一端搁在腿上另一端则拄在地下。怪模怪样的。且有说法称它是域外某国所独有的乐器——总而言之,十分稀罕。
但琴师的技艺究竟如何呢?这实在叫人难以评价。毕竟乐理之类需要大耗时间去学习的东西不是人人都懂的,大家也只是觉得那声音不难听又高低缓急富有变化,便称赞其“优美动听”了。甚至一些人根本无心听琴,他们来拜访琴师仅仅是为了瞧瞧传说中怪琴伽倻的模样,正如少年人们为了看当红舞伎的容貌而一掷千金一样——谁管你有多大能耐。
当然也有相当不错的乐师前来拜访,但苦于对那乐器的演奏技法、本调指位都知之甚少,因此在听了几段,觉得音准节奏把握得都还说得过去之后,也异口同声地随着大流发出褒扬赞叹:先生的琴声羞得天上的迦陵鸟都不敢开口啦。他们不敢对琴师的本事提出质疑,即便的确觉得某处处理有所不妥也不。因为担心有其他熟悉这种乐器的人在场。如果被他们反驳了,大家一定会认为自己“不懂装懂”“卖弄学识结果出了洋相”之类的吧,那真是太不体面了。
于是琴师的名气一天盛过一天地涨起来,他本人对此也十分满意。
这天琴师来到附近的集市上散心。这集市是他成名之后才壮大了的,因为慕名前来的人太多,他们也需要住宿啦游乐啦,商店客栈和杂耍班子就这么一丛一簇地长出来,像老树根上噗噜噜冒出肥木耳似的。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使琴师肚子里填满自负,“即便是贤明的长官也不如我的贡献大吧”,他这么想着,兴致勃勃地巡游在街道上,直至踩着一条黑狗的尾巴。原本好好睡在地上的狗受了惊,回过头狠狠咬了琴师一口。
所谓乐极生悲,大抵如此。
琴师当即痛得大叫起来,引得行人纷纷探头查看。当中有人认出了他:这不是琴师先生么?
是呀是呀。
琴师先生!真是荣幸之至。
喂喂,这是谁的狗?狗的主人在哪儿?
真是太过分了… …
“十分抱歉!”
一道芹菜心儿似的、嫩而脆的嗓音,突然插进乌糟糟的议论里来。

【二】

不久之后,第二位伽倻琴师的名号也流传出来。
那个伽倻,一些人这样说:是琴师先生的高徒哩。明明她的狗咬伤了琴师先生,想不到反而交了好运。
这说明琴师先生宽宏大量心肠慈悲。另一些人说:不过那个孤女——伽倻,长得可真漂亮啊。

【三】

断断续续下了半个月的、恼人的雨,今天终于彻底地止住了。天空久违地显出如瓷釉般细腻匀净的蓝。琴师胡乱拨拉着伽倻琴,天气是个适合出游的好天气,但他宁愿把自己关在屋里半步也不离开。
因为这会儿伽倻一定会去集市上卖艺。
伽倻… …琴师害牙病般痛苦地拧起眉毛。眼下他连一眼都不愿见她,就是那副姣好的皮相也不能构成让二人会面的理由。这事儿还得从他踩痛了黑狗那天说起。
“十分抱歉。”枝枝叉叉的人腿、人手、人躯干间滑进一个女孩子。“十分抱歉。”她弓着腰背、揸着双手,完全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黑狗立起后腿亲热地扑进她怀里。“十分抱歉。”
啊,算了算了。琴师一阵头疼,在这些围观者面前苛责女孩子总归不太好,显得自个儿像个斤斤计较蛮不讲理的莽夫。但就这么放过她吗?如果对方是个男人就好办了。他心里如此想着,努力做出和颜悦色的表情来:你不必怕我,直起腰来说话。
是。女孩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清她的脸后,琴师隐秘地倒抽一口冷气。幸好是女人。
除去为自己的伤腿讨个说法外,他突然有另外有了些不得了的打算。
“你的家人呢?”他故意问道。
没有,我没有。女孩嗫嚅着,手里死死抓着她的狗,眼睛不住瞟向琴师腿上的牙印:只是这条狗而已,我们刚到这里,还没什么钱。
没有么,那你靠什么谋生呢?
我会弹些三弦。
弹一段吧。
这… …在您面前的话,也太难为情了。孤女面露难色:我只是自学了两年而已。
那么说来,你还是懂些音律的嘛。琴师说:不如和我学伽倻琴吧。
孤女就这么成了琴师的大弟子,并且有了新的名字:伽倻。这个消息令所有听见它的人都大吃一惊,因为在此之前琴师是婉拒一切求教的,用他的话来讲:学去了也没什么用,我只是随便弹弹罢了。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随便弹弹”呢,反正不肯教就是不肯教,带着礼品上门也不行——琴师只靠弹琴就可以过得很舒服,自然也不会在乎学生们给的那点儿钱。所以那个孤女,伽倻,可真幸运啊。大家如是感叹着、艳羡着,甚至赌鬼们在开局前都会将她的名字默念个十几二十遍,比向观世音菩萨祷告还虔诚。

【四】

虽然做了琴师的弟子,伽倻还是坚持要靠卖艺养活自己。一开始她照旧弹些三弦,终于学会了一支小曲后,她大着胆子将伽倻琴背到了集市上。
行人们的目光立刻被黏在她身上,甚至她还没把琴放下,身边就密不透风地围了一大群听众。
这并不夸张,也不稀奇。琴师的曲子要花大价钱去买,琴师亲传弟子的曲子却只要随随便便丢些零头(其实就算什么都不给,这琴也是听得到的)。有这等便宜在,当然吸引人。
孤女兴奋得双手都哆嗦起来。迄今为止这还是她第一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她一高兴,差点儿连指法呀谱子呀都忘光了,弹得也不如练习时好。可即便如此,人群里还是爆发出一阵阵震耳朵的掌声喝彩声。
“毕竟只是初学者,弹成这样已经非常棒了。”
回到琴师家后,这女孩将白天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她的师傅。
很出风头呀… …不好,这样不好。琴师听了,很是苦恼地嘟囔道。
“不好么?”伽倻疑惑地问。
“我怕称赞会使你变得虚荣。虚荣的人很难在音乐方面有所造诣的。”
原来如此。伽倻开心地向师傅道了谢,她更加相信琴师是个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好老师了。
自那以后,针对伽倻的教学便放缓下来。即便这孩子已经可以精确地掌握某种技法、熟练地演奏某首曲子,琴师还是迟迟不肯教予她新的东西。他对伽倻说,这是为了让她学习得更加扎实,而伽倻也对这说辞深信不疑。即便大半年下去,新曲子只学会了相当简单的两三首,她依旧不向琴师发出半句怨言。
这种听话顺服的个性使她更受琴师的喜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琴师收留这姑娘可不是出于怜悯毫无所图的。他有意将无亲无故的伽倻收作妻子,可又顾忌着“趁火打劫”之嫌,只好先将她留在身边再从长计议。眼下他更觉得迎娶这样一位姑娘是个正确的选择,索性把饲喂黄莺修剪花草之类的琐碎任务也提前交给她去做。这天伽倻正给那只孤零零的小鸟儿添水,随着夏天越来越近,鸣禽们的歌声也愈发地简短而敷衍了。琴师看着笼子里闷着头蔫答答的鸟儿,突然对伽倻说:即使鸣叫也没有同伴应和,这只鸟很孤单吧。
也许吧。
也不知道当年那些师兄弟现在都在哪里… …如今弹伽倻琴的实在太少了,真是门庭萧条。
那师傅为何不多收几个生徒呢?伽倻问。
招学生?从那些人中间吗?琴师嘁道:弹伽倻琴最重要的是态度。这不仅仅是一把乐器,它是位千里迢迢来和我们相会的异国美人儿哩。那些人会像我一样尊重她、爱护她么?他们说得出多少关于伽倻琴的典故?听过多少伽倻名曲?哼,不过是图个新鲜或者想靠它混口饭罢了。他们把伽倻琴看得也太简单了。这种人也配谈“喜欢”“想学”?趁早省省吧。
伽倻听得云里雾里。明明觉得伽倻琴传人不多,为什么还不许大家接触呢?明明知道人们对这种乐器知之甚少,为什么不把它介绍给大家,反而因此瞧不起大家呢?这些都是她所难以理解的,但出于对师傅盲目的信任与尊敬,她并没有出言反驳琴师。

【五】

由于琴师教得实在太慢,原来那几首曲子翻来覆去早就被大家听腻了。肯出赏钱的越来越少,伽倻心里着急,却又不敢向琴师提出“再学几首”的请求。一方面担心挨骂,另一方面,她觉得老师教给自己技艺又允许她弹琴赚钱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她还怎么拉得下脸要求更多呢?
但办法总归是有的。这天姑娘灵机一动,凭已知的技巧大致将过去学会的三弦谱子翻译成了伽倻琴谱。虽然三弦曲大多轻快急促,待挪到伽倻琴上大致操演几次后,竟也称得上动听。先前散掉的听众渐渐又聚了回来,赏钱也抛得格外多。听惯了琴师宛转曲调的人说:这姑娘的演奏和她师傅是两种风格呀。
没错没错,立即有人应和道:日后伽倻也会成为大师吧。
嗨,原来在这儿也听得到伽倻琴啊。另有一些人说:还是那个人的弟子?那就更没必要花大价钱去拜访他了。
像云雀冲天似的,伽倻的名字也流行起来,其传播势头甚至更胜于琴师当年。
与此同时,琴师对待他这位弟子的态度也微妙起来。

【六】

最早发觉异变的是琴师家的下人。
说来也奇怪,主人家们要做什么私密之事,小到更衣解手,大到发表毁誉议论,往往不避讳佣人在侧。即使有诸多仆人变节,将情报把柄出卖给敌人的前车之鉴在眼前,这习惯也总是改不掉。大抵在那些高傲的大人们眼中,佣仆婢女们和插花摆件也没什么两样吧。
总而言之,首先是负责整理内务的侍女。那天伽倻刚刚出门去集市,琴师便愤愤然开了口。
“你也听说了吧,随便把琴曲改成那个样子,真是不像话。”
侍女一愣,由于伽倻平日里很受喜爱,故而此刻她也不知道该不该做出附和。
“刚刚学到一点皮毛就忍不住大摇大摆地出去炫耀了,唉,现在的孩子… …那些人也是,根本就不懂伽倻琴还跟着胡乱起哄,这让正统的琴道怎么传承下去呢?可恨,太可恨了。”
侍女越发地不知所措起来,索性拎起扫把默默地退出去了。
还有一次,一个佣人正在水池边上给伽倻带来的黑狗洗澡。那条狗平日里其实是颇聪明伶俐的,不时爱做出些摇头揖手之类的滑稽动作来逗趣。若是在过去,琴师也极乐意看它这些表演。但那天他却只冷冰冰丢了句“狗也该有狗要做的事,现在这是把自己当成主人了吗”,便拂袖走了。只留下莫名其妙的一人一狗面面相觑。
于是佣人们越发地笃定:伽倻必是因风头过盛而与她师傅交恶了。至于孤女本人,虽琴师还未在她面前表露过什么,但不断缩短的教学时间与一减再减的会面次数也令她隐隐感到不安。只不过每当她提出自己的疑惑时,佣人们都会打着哈哈,借“避嫌”之由将她糊弄过去罢了。

【七】

其实瞧伽倻不顺眼的远非琴师一人。要知道,集市里多得是指望着技艺吃饭的杂耍班子。他们向来对伽倻的人气十分妒忌,同时又因这个外地孤女抢了他们的生意而倍感愤恨。一些激进派早就惦记着狠狠报复一番——能将这不识好歹的丫头赶回老家去最好,只不过碍着琴师的面子迟迟未能动手。后来他们不知从哪儿听说这对师徒间已生嫌隙,这对他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没人知道看着伽倻被打断的双手时,琴师到底是怎么想的。据他家某个侍女说,那一瞬间,这男人眼中蓦地迸出了异常可怕的亮光。
“不要紧,伽倻,好孩子。不要紧。”他说。他明显经过克制的声音里没有愤怒更听不出不甘,反而更像是充满了喜悦与兴奋:“别哭,哭什么呢。我会养活你的。”
“可我弹不了琴了呀。”伽倻抽噎着,为师傅的技艺后继无人而感到悲伤自责。
“弹不了有什么关系!”琴师笑着将女孩儿的头搂进怀里:“好啦,伽倻。什么都不必担心,我是说——愿意嫁给我吗?”
伽倻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打那以后,琴师便有了位美丽柔顺的妻子,她对他的爱慕远远胜过他之于她。驰名于世的伽倻琴师仍旧只有一位,人们对于伽倻琴照样知之甚少。一切原封不动、皆大欢喜,至少看起来皆大欢喜。
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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