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春天
吴晓明
晚上，听着身边母亲不舒畅的呼吸，一点睡意都没有。可是只要我在身边，母亲睡得就踏实些。有时候，母亲半夜醒来，看到我还在看手机，她便和我说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儿，母亲的记忆力依旧很好。她说，最近老是梦见父亲，梦里要么一起干活儿，要么吵架。我听着，不接话。这些年，很少听到母亲提及父亲，似乎母亲对生活所有的不满都随着父亲的离去而画上了句号。这二十年，不管生活给母亲的是什么样的苦难，她都学会了自己消化。20年了，荏苒的光阴似乎都堆积到了脚跟，牵绊住了母亲的脚步，母亲便寸步难行了。母亲就像是一棵干枯的树，枝叶对季节的风风雨雨不在意了，可是根系却触摸到了生活的深处，对疼痛越发敏感了。
有时候我也打开灯，给母亲拿药，拿水，看着母亲紧缩的眉头，额头的白发，眼角的皱纹、老年斑，就觉得老去原来是如此残酷，一种锥心的疼痛瞬间占据了身体的各个角落，我在疼痛里彻夜难眠。看着窗外昏黄的灯光，就感觉像是自己在无人的狂野中踽踽独行，似乎又在原地打转。
母亲的窗户下面就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小院，我上了高中，那个小院我也住了两年，我们住过的那些平房都已经被岁月抹平，曾经晾晒过甘草、麻黄、板蓝根、红枣的小院已经成了停车场。记得那时候，每天夜里，父亲拿着手电筒一趟一趟巡视，他是个爱岗敬业的老人，从来没有在意过工作的卑微。那个小院留下了多少密密匝匝的脚印。父亲翻晒了一辈子的药材，可是没有药材能医治好自己的病，最后像是被反复熬过的药渣，把自己泼洒在出生的那片土地上了。我的青春也在这儿打了一个结。
清晨起床，给母亲洗脸、洗手，看着母亲羸弱得像是孩子一样，醒目的老年斑像是岁月的子弹呼啸而过留下的伤口，真正懂得“岁月无情”这四个字的分量，不经意间我们都被岁月的明枪暗箭伤害得体无完肤。转过身，眼泪就止不住。这个春天在我的泪水中浸泡，我的忧伤在春天里发酵。
走出家门，小城的阳光已经很和煦了，似乎一个冬天街头的松柏就在静默中长大了，因为树木长大了，街道就显得窄了。我和妹妹漫步街头，想到20年前两个人就在这个季节走在街头，抹着眼泪给父亲准备寿衣。那时候的父亲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告别这个热腾腾的人世间，所以他的语言里都是关于活着的美好和对未来的期盼。我们不敢在他面前提关于死的一点消息，似乎死神也没有给他透漏一点点风声，也许透漏了，父亲置若罔闻。我们姐妹俩给父亲买了一条毛毯，抱着柔软的鲜艳的毛毯，站在十字路口，各哭各的，哭完抹去眼泪，调整好表情走进父亲的病房，听父亲憧憬他病好了之后的种种安排。我们只字不提为他准备的寿衣，父亲也从不问起。最终我们眼睁睁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吐完了自己的生命，在嘹亮的唢呐声中，喜欢热闹的父亲以欢畅的方式告别了这个世界，我们不知道他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过得好不好，而我的思念恰如春草。
而今，转眼就是20年，我和妹妹从20多岁跑过了不惑之年，可是依旧疑惑，依旧迷茫，面对母亲的衰老我们无能为力，我们依旧抹着眼泪给母亲准备衣物，一辈子喜欢穿的母亲必须以崭新的体面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告别。母亲却和父亲不一样，她已经能很从容面对另外一个世界。母亲有时候给我交代，如果有一天她走了，她喜欢的那些衣服尽可能都给她放进棺材。我的心口疼得无法呼吸。我想，如果真的有另外一个世界，母亲也会把自己打扮成春天的模样。
有一天夜里母亲醒来，她说，丫头，我的衣物我都能满意，只是那双鞋子我心上不去，我穿了一辈子的皮鞋，我不想穿布鞋离开。明天早晨你起来一定记得给我找一双新皮鞋，皮鞋的样式她都描述的很清楚，我又泪崩了。
有时候母亲坐在轮椅上，看着外面的阳光，眼里都是依恋，她没有看淡生活，只是看开了生死而已。
中午，母亲忽然想吃点卤肉和热馒头。其实，母亲一辈子饮食都和父亲大相径庭，父亲一直喜欢吃肉，而母亲喜欢蔬菜，很多琐碎的矛盾都是围绕吃升级。疫情期间，很多馒头店还没有开始营业，我和侄女走了几条街，走一路，说一路，哭一路，这个春天面对母亲的脆弱我们都无法坚强。
记得父亲生病那年，侄女三岁，她可爱又懂事，成了病榻上的父亲的开心果。每当看到父亲的液体快完了，她就一溜烟去找医生，医护人员都很喜欢她，就故意问他父亲的名字、病床号、年龄等等，她不厌其烦一次次回答。到了饭点，她俨然像个大人一样安排谁去做饭，谁留下值班，父亲目光里都是温暖和疼痛，侄女带给了父亲多少实实在在的快乐。父亲医院两个多月，她几乎成了那个病区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父亲走了之后，侄女上了幼儿园，她就成了母亲的精神拐杖，一天天长大的小侄女像是明艳的喇叭花一样，而母亲像是篱笆墙一样，两个人彼此依附，彼此温暖，日子一天天就过去了，侄女的快乐都写在母亲的脸上，侄女的成长似乎就是以母亲的老去为代价。如今她已经是研究生了，是母亲的政绩工程，也是一生引以为傲的事儿。而今，侄女像是牵牛花的蓝朵，沉静而又绚烂，可是母亲像是牵牛花底疏疏落落的尖细且长的枯黄的秋草了。
关于父亲的记忆，她记住得很少，毕竟是个三岁的孩子。而母亲，是她成长路上的最重要的见证者，她对母亲的爱渗透到生命中，不舍流淌在血液里，我们身体里涌动着相同的疼痛。
午饭过后，母亲就开始催促我。她说，这么远，你又怎么一个人回去？我说，你好好休息，等你睡一觉醒来我就到了，我下周再来陪你。我知道她一天天数着，一天一天盼着。
走出家门，泪雨纷飞，这段日子，踏着忧伤而来，踩着泪水而走，我就觉得这个春天我过得异常艰难，每次离开母亲，内心一次次被疼痛碾压。走过熟悉的街头，看着陌生的人流，总有一天我把故乡走成了异乡，把归人走成了过客。
看着这条熟悉的路，一天天改变着我的心情，也改变了我的生命构建，多少重要的人就在我的回归和离开中走失了，这个春天，我在阳光下也凌乱不堪。
我也想把自己的身体从恐惧、担心、疲惫中抽离出来，让身体和这个春天靠一靠。我不知道这个庚子年我要面对多少阴霾，多少风雨，可是我只能面对。
这段日子，就这样一个人走，悲伤是自己的，眼泪也是自己的，疼痛是自己的，温暖也是自己的，在春天里滋长的，最终也会被这个春天埋葬。一个人在春天里漫步，一个人在文字里辗转，一个人哭，一个人踟蹰，有时候觉得春天是我一个人的，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被流放在这个春天之外。
看到朋友圈里，春天的花儿都开了，这些花儿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开了，似乎和我息息相关，又似乎跟我没有多大的关系。我的母亲依旧一日不如一日了，她依旧不能走下楼看看花开的模样了，我依旧奔赴在春天的路上，眼泪与难过都有这个春天替我铭记。
这个春天，我的虚空都用文字填补，我的焦灼都用文字抚慰，我文字发酵着我的疼痛，也抚慰着我的忧伤，我只想用文字留住这个春天......
2020.3.22
吴晓明，女，中学教师。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张掖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在《中华散文》《飞天》《北方作家》《甘肃日报》《丝绸之路》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一百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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