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福田 时间:2015-08-07点击:632

李卓吾与北京、通州及马经纶

    李卓吾出生于福建泉州(今福建晋江),却临终遗嘱死葬于北京通州,北京包括通州对李卓吾究竟有哪些特殊意义,以至使李卓吾做出如此选择?这个问题需要非常深入细致的研究。一个基本结论是: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李卓吾,他的学术思想最初奠基于北京;其人生命运也在北京发生重大转变,从此他才现实地开始成为一个思想家。此外李卓吾一生“以友为命”,但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没有落实可托生死之人,直到他垂暮之年,在北京通州结交了马经纶,才最终得以实现其“托命于友”的夙愿。

    李卓吾第一次来北京的时间,是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夏末秋初,以季节推算他可能是经由京杭运河水路而来,当时他守父丧期满,按制来北京到礼部报到候职,当时的李卓吾三十五或三十六岁。在此之前没有李卓吾来过北京的记载,明制举试不出本省。中举前后其自述有“北学而食”经历,但这时的“北”不可能太远,不会“北”到北京,他当时为养家糊口出外做教书先生,若来北京还挣不够往返路费。

    初来北京之前的李卓吾,一直没能摆脱生存困境,其家族在泉州当地有一定背景,但传到他时已完全败落,家境贫寒,日常衣食都难以保障。李卓吾幼年丧母(6或7岁),从小过的就是穷苦日子,还好他聪明伶俐一试中举,但踏上仕途之初官小禄微,一直没能摆脱贫困。父丧守制前,李卓吾只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南京国子监博士),本来就俸禄微薄难以养家,守制时又俸禄减半或没有俸禄。偏在守制期间,泉州又遇倭患,以至内忧外患穷困潦倒……李卓吾第一次来京是否走运河水路都不敢肯定,难说他那时有没有钱雇船,或者他和妻子儿女就是旱路跋涉而来。

    家事忧烦、焦头烂额,仕途也很不顺意……李卓吾第一次来到北京,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来北京到礼部报到候职时,李卓吾已花光了身上所有积蓄,候职期间他只能重操旧业再去做教书先生,才能勉强养活一家数口,生活之艰辛可以想见。李卓吾当了十个月教书先生,终于补上官缺有了俸禄,还是国子监博士,只不过由南京变到了北京。明代官俸微薄,小官俸禄更少,所领俸禄仍不足养家,以至任上其次子又因病饿而死(其长子同样因病饿死于中举候职期间),李卓吾真是穷厄连连。

    俗话说“祸不单行”,就在其次子夭折的同一天,他又接到祖父逝世的讣闻,李卓吾作为家里的长房承重孙,按制又一次要回乡丁忧守制。本来就养不活一家人,这样一来就更没有活路了。思来想去,李卓吾只能暂时将家小安置到他曾经为官的河南辉县,那里还有他当教谕时置下的一点田产,寄希望妻女四人可以凭此活命,但当他守制期满再到辉县时,他又两个女儿被当地的旱灾夺去了性命。

    嘉靖四十五年(1566)秋,李卓吾携妻女二人第二次来到北京,就任礼部司务职,人生困顿失意已达极点。礼部司务一职是从九品,较之原来的国子监博士不升反降,混迹官场十多年,李卓吾的官职又做回了最初最小的原点。但人生际遇往往就是这样,走到最低便可能触底反弹,已经倒霉透顶的李卓吾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好运也就要来了,作为一个思想家的李卓吾,也从这时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应该说李卓吾自幼聪明伶俐,一路而来也都在读书用功长见识,不然也没可能靠背诵500篇八股范文中举。但其之前所学所想得到的认知,事实上还相当肤浅,至多也就算是个比较勤奋的“读书人”,有点“愤青”,与“思想家”还靠不上边儿。第一次来北京,李卓吾困于衣食饥馑家事烦忧,根本没可能去求学问道,养家糊口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精力和心情去钻研学问道理?那时的他只是疲于奔命。

    这第二次来到北京,状况与上一次却慢慢不同,李卓吾的官虽然做得更小,俸禄也比之前更少,但他身上的负担也少了很多,比较起来倒是现在生活减轻了压力。父亲、祖父相继亡故,泉州老家那边没有了太多牵挂;次子二女接连夭折,身边只剩下妻子长女,俸禄少了人口也少了,反够了日常用度。李卓吾竟因此有了求学问道的可能!一关注身边环境他才发现,原来皇都北京人才荟萃,学术氛围竟是如此浓厚。

    李卓吾融入北京文人学者圈子,引路人是徐用检。徐用检,时任礼部郎中,算是李卓吾同一衙门的同僚、上司。他是王阳明心学的信徒,对佛学也有较深入研究,在当时已是著名学者。徐用检经常讲学,善于以佛释儒,这一方法后来也为李卓吾终身沿用。李卓吾上任礼部司务,不久就结识了徐用检,并对他的观点颇多认同,尝听其讲学,为其玄妙折服。一日李卓吾在讲堂上被人喝问:“公怖死乎?”李卓吾应:“死安得不怖!”那人遂言:“公既怖死,何不学道?学道所以免生死也。”(袁中道《李温陵传》)李卓吾大为惊喜:生死之道岂不是大学问?自此他对求学问道兴趣日增。

    一次徐用检走到李卓吾身边,用手指在桌上写下“金刚经”三字,并悄悄对他说:“此不死学问也,若亦不讲乎?”(黄宗羲《徐用检传》)因为徐用检的缘故,李卓吾首先接触到佛学,佛学讲“一切众生都有佛性”,有自由平等、反权威内涵,这无疑很契合李卓吾的个性,“者(这)里有祖师么?唤来与我洗脚!”这种气概让李卓吾在精神上找到了知音。但李卓吾此时对佛学的了解并不深入,毕竟徐用检以佛释儒只是借用佛学,他更看重的还是王阳明心学本身。

    当时阳明心学大兴,天下学者几乎都受到了“王学”影响,在朝为官者,也多是“王学”弟子或受其影响者。时讲学之风盛行,北京场面尤其盛大,乃至“听者数千人”(《明史》卷二八三),学者聚会更“几不乏虚日”(许建平《李卓吾传》)。所讲之学主要是“王学”,李卓吾在这些场合又结识了很多“王学”信徒,对他影响第二大的便是李逢阳,二人相互交往非常密切。

    徐用检、李逢阳结交李卓吾后,赞称其“卓识”,李卓吾遂以“卓吾”自号:“颜子尚苦孔之卓。道之卓尔,俱在吾人,何苦之有?”(沈鈇《李卓吾传》)自此李贽(李载贽之名隆庆元年(1567)因避新皇朱载垕讳已改李贽)又有李卓吾之称。二人之外,李卓吾还结识了王阳明再传弟子李见罗,从此他与王阳明心学结下了一生的缘分,李卓吾死后坟前“一代宗师”的碑指,说的就是他是王学泰山学派左派的一宗之师。“宗”“祖”差别,读者看看历代君王死后谥号自然明白。

    北京礼部司务任上五年,李卓吾家事简约,除了衙门公务外,他就是一门心思地钻研“王学”,这使他奠定了坚实的“王学”基础,并在北京学界也开始小有名气。李卓吾从此成为“王学”信徒,开始站到时代思想前沿,这时的李卓吾还只能算是“学者”,但一个思想家的脚步已从北京开始。

    学术上李卓吾取得了很大进步,但在仕途处世经营上他还很不成熟,虽然有些问题他已有所认识,但要现实修正还很不容易。上任之初就曾有朋友直言相劝:“子性太窄,常自见过,亦时时见他人过。苟闻道,当自宏阔。”(《焚书》卷三·杂述)李卓吾深以为然,自此还以“宏父”自勉,但一到官场仍不免时与人“触”。

    与人“触”就是与人争执,这在李卓吾身上已成习惯,初为辉县教谕时“即与县令、提学触。”北京国子监任上也“与祭酒、司业触,如秦,如陈,如潘,如吕,不一而足。”(《焚书•感慨生平》)可能身边的人都被他得罪遍了,幸好第一次来北京时间只有一年。或者朋友提醒还是起到了作用,这一次情况要好一些,礼部司务任上五年,李卓吾只与“高尚书、殷尚书、王侍郎、万侍郎尽触也。”(《焚书•感慨生平》)相对于五年时间,这里点到的名字不算多,且有些同僚、上司与之不仅没“触”,还成了朋友,比如礼部郎中徐用检;还有人被他特别敬重与称颂,比如时任礼部侍郎、尚书张居正。

    李卓吾常与人“触”,原因是多方面的,家中多事灾厄连连,官场黑暗仕途坎坷等等都会影响心情,但更关键的还是他从小养成的倔强性格。与一人“触”可能是人家不对,与多人乃至众人都“触”,难道每一次都是对方错?这样去指责李卓吾他肯定不服,事实上他也真可能每次与人“触”都有道理,但问题是每次都有理多了就没理,这是哲学道理。李卓吾其时,对此还难以理解。
不理解也得面对现实,现实就是树敌太多日子不好过,李卓吾也已经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仕途不抱什么希望,甚至还担心有生命危险。一次他对好友孔若谷说:“子知我久,我死请以志嘱。”(《焚书》卷三·杂述)吓了人家一跳。李卓吾此时安排“后事”,不是看透了生死,而是真的担心性命。李卓吾第二次来北京生活五年,性格上没有根本改变,但学问上大为精进,这就为其思想发展奠定了牢固根基。

    封建官场真是波诡云谲,李卓吾还在为性命担忧,他的仕途却莫名其妙地转运了,隆庆五年(1571)李卓吾礼部司务任满,竟被越级擢升为南京刑部主事(一说为南京刑部员外郎兼刑部主事),官阶从“从九品”一下升到了“正六品”(或从五品),这对李卓吾而言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李卓吾仕途转运的原因,读者请参见拙作《李卓吾与张居正》,外力之外也与他在礼部司务任上刻苦求学问道,已经在学界取得了一定名气有关。与人“触”的问题虽然没有根本改变,被这喜气一冲,也暂时遮掩了,自此李卓吾在官场圆滑了许多,直到辞官致仕再没与同僚、上司有过激烈争吵、冲突。但根本问题没有解决,还是埋下了祸根,致仕后受到环境刺激,李卓吾旧病复发,与耿定向激烈论战十年……这已是后话。

    隆庆五年(1571)春,李卓吾去南京赴任离开北京,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万历二十五年(1597)李卓吾又一次来北京时,他已是名满天下的“一代宗师”!南京讲学论道、姚安理政参佛,李卓吾一个思想家的羽翼已经丰满;致仕后留居黄麻游学武昌,又与耿定向论战十年战而胜之……尽管有些思想在论战中不断偏激、极端,李卓吾还是声名大振,终于成长为一个思想大家(参阅拙作《一代宗师李卓吾》)。

    李卓吾第三次来北京,只是游学山西借道而来,其本意是想在北京聚首焦竑,但两人之间并没约定,李卓吾多少有点一厢情愿。李卓吾与焦竑初识于北京(北京礼部司务任上,二人一见如故“乃为冥契”),此时焦竑也在北京,正仕途顺意。焦竑时任翰林院修撰、皇长子侍读、乡试副主考官等职,皇家近臣,官场应接不暇,根本没时间接待李卓吾。

    故李卓吾一行自大同过居庸关来到北京,首先到潞县故城庄(又名古城村,现属北京市通州区潞城镇。通州古称路县,后改潞县,古城村即古潞县县城遗址,在通州城东八里)暂住,以待其在京好友为他安排居处。其间,李卓吾结识了马经纶。

    马经纶(1562—1605),北京通州人,万历十七年(1589)进士,初任山东肥城知县六年,在任轻徭薄赋兴教育民,以政绩突出于万历二十三年(1595)升任监察御史。是年冬即发生皇帝因“兵部事”驱逐言官案。马经纶初任御史仅被罚俸,却敢为同僚仗义执言,上书直斥皇帝,列其不敬天、不敬祖等五大罪状,并声言君臣一体,敢和皇帝争平等,以至神宗皇帝大怒,先贬三秩后又削职为民。

    关于马经纶此次任职,今学界有“监察御史”和“侍御史”两种说法,监察御史说见于正史,侍御史说则属讹误。据《明史•官职志》:洪武十三年(1380)五月罢御史台,十五年改置都察院。也就是说,“侍御史”职洪武十三年(1380)以后就没有了(清袭明制,也没有设侍御史)。马经纶生于嘉靖四十一年(1562),死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其有生之年根本没有“侍御史”这个官职。

    马经纶被误为“侍御史”,肇因于其一些友人书信中称之“马侍御”,李卓吾《续藏书》中也多次这样提及,但如此称之,或因马经纶监察御史一职职责类同前朝“侍御史”,再或者更可能就是一种尊称,“侍”的对象指皇帝(马是在京御史),这样称呼有皇帝近臣、股肱重臣之意,其他一样官职之人,也有被这样称呼者。

    马家在当时通州可算名门,马经纶之父马时叙贡士出身,曾任山东寿张知县,据《寿张县志》,嘉靖十五年(1536),知县马时叙在寿张“首行一条鞭法”……同时记有其游莲花台诗等。马家父子两任知县,马经纶更官至监察御史,其府邸在通州城回民聚集区(今南大街熊家胡同东)占地近三十亩,且内有家庙,可见其家当时豪富。

    此时马经纶虽已削职赋闲在家,但声望正如日中天。知任肥城颇有政绩,御史任上又先是上书五策言辽东事,后又仗义执言,敢为同僚出头谏言皇帝……詹轸光(李卓吾友)曾这样赞之:“侍御立朝,直声动天下,天下望而震焉!”(詹轸光《李卓吾碑记》)以此可知马经纶当时状况。马经纶素闻李卓吾大名,闻其来到通州城外,遂诚恳邀见。李卓吾也早知马经纶父子、尤其是马经纶豪侠仗义之名,他一向钦佩这样的人,且马经纶无论学问、能力、人品,都足以令人敬重。故接到马经纶盛情邀请,李卓吾亦欣然接受前往马府相见,这可能是李卓吾第一次踏入通州州城。

    之前李卓吾进出北京已多次路过通州,但是否来过州城没有明确记载,可能来过,也可能没有来过。李卓吾两次任职北京,都肯定住在北京城里,但通州离京师很近(去紫禁城不过20公里),李卓吾之前留居北京又累计有七、八年,早进过通州城也说不定。不管李卓吾之前是否来过,到马府的路都走不差,李卓吾“一代宗师”自有从人领路,马经纶热情相邀也必派人引导,但更可能是马经纶亲自迎接,这样也才更合情理。

    李卓吾与马经纶第一次见面,史料记述不够详实,二人聚首多少日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没有明确。许建平《李卓吾传》也只一语带过:“一向杜门谢客的马经纶……破天荒地陪李贽游山玩水,二人一见如故,遂成至交。”游山玩水可能去哪里?盘山、运河可能性最大,但盘山是李卓吾再来通州还要去的地方,去过再去?不是没有可能,但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而言,这种可能性不大。此外一见如故可能,遂成“至交”可能过了,因为李卓吾离开通州去西山极乐寺后,马经纶没有相随或去探望,这不是马经纶的性格,或者第一次见面双方感觉不错,但毕竟接触时间不长,关系还不是特别亲密。

    不久,李卓吾一行从通州移住西山极乐寺(今北京海淀,极乐寺建于元末或明初,现正殿和正殿耳房尚存)。佛家清净地,李卓吾悟道参禅读书著述,除好友或高人来访,他一概拒绝接见。袁宏道早来候驾,潘士藻导引陪住,汪本钶千里来寻……这些人都是李卓吾的追随者、相知好友或弟子。大年初一,李卓吾又相遇相契董其昌,董是大画家、大学者,也是朝廷重臣。李卓吾留住西山,安宁清净却不寂寞。

    在北京西山极乐寺,李卓吾过了一段短暂安宁的日子,这期间他的心态相对平和,这可能是他反思自身的结果。在出行山西路上,李卓吾得知耿定向死,心态相当复杂,十年论战忽然没有了对手,先是失落后必反思,激烈争论中自己是否说了过头的话?这一反思心态上逐渐客观。一路反思来到西山,这里的环境、氛围更让他心态和缓,这种状况参悟佛理最为合适。留住西山极乐寺数月,李卓吾完成《净土诀》三卷。

    前述李卓吾这类心理状态,由《净土诀》中或可窥见端倪,此书中李卓吾这样描述佛教中的净土:“阿弥陀佛净土,即自心净土”“念佛参禅,即所以自净其心”。显然李卓吾的意思是“吾心即佛”。这是一种心的内敛,从哲学上说是回到了“心学”。李卓吾第二次来北京时打下的“心学”基础,成为他一生学问根本,此后他虽不断地悟道参佛,对佛、道甚至都有过一度痴迷,但其“心学”根本始终没有改变。

     游学山西大同时,李卓吾即致函焦竑托付校印《藏书》事,在极乐寺中得其回应,李卓吾满心欢喜,焦竑虽因公务繁忙不得来此相聚,有此一诺也足可欣慰了。如不出意外,李卓吾或可能在北京多待上一段时日,但偏在此时焦竑出事了,乡试副主考任上遭人弹劾。其辩白疏稿传到西山极乐寺,李卓吾急在疏稿后附文一段,为之辩冤,但无济于事,焦竑还是被贬福州同知,官场上遭遇到重大挫折。这个意外也不是全无好处,焦竑因此清闲下来,终于可以和李卓吾在西山一聚了!转眼春暖花开,李卓吾决定与焦竑连舟南下,去焦竑老家南京与之常相厮守。

    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李卓吾自西山极乐寺携手焦竑来到北京通州张家湾,这里是京杭大运河北端客运码头,经运河进出北京的行客都要在此上下船。李卓吾已经不止一次来过此处,但都没有详细记述,这次也是一样:只知道同时离京的有不少被贬官员,至于其行前究竟有哪些人相送?尤其是在通州不久前新结识的朋友马经纶前来送别没有?这些都无从考证。只知道李卓吾在此与焦竑一起登船南下,第三次离开了北京。

    这第三次离开北京,也是李卓吾最后一次离开北京,虽然大约三年后李卓吾又一次来到北京,但那一来他就再也没有回去。不过这次离开北京后,有些重要事件还要交代,因为有关李卓吾与马经纶,后者是李卓吾生命中最后几年最重要的朋友。因为马经纶,李卓吾才得以最终留在了北京,留在了通州。马经纶不是他最终留下的全部原因,但是现实原因,否则既使李卓吾想要死葬北京,死葬通州,现实也不可能。

    当然,此时离开北京的李卓吾并没有这样想,他甚至也不可能这样想,因为早在此次出游山西之前,李卓吾已安排好自己的后事,他要葬身湖北麻城龙湖“芝佛院”,在那里的埋骨塔已在修建之中。李卓吾为什么想要葬身麻城?分析有很多可能因素:不想落叶归根死葬泉州,因为那里留给李卓吾太多悲惨记忆;李卓吾致仕后在麻城生活最久,这里又是他与耿定向论战的主要战场;还有“芝佛院”属于好友周柳塘、周友山私产,这个现实因素更具某种决定性作用……

    死葬之事李卓吾早有安排,在他第三次离开北京时,可能根本没想到他还会回来,因为这一次离开,他已经七十二或七十三岁。李卓吾对焦竑情谊最重,二人此次连舟南下,李卓吾甚至再也不想与之分离,他在南京与焦竑等人讨论学问,并且重拾讲学,闲适自得乐不思蜀,好像连“芝佛院”都不愿回去了。无奈因为现实种种原因,李卓吾不可能一直留在焦竑那里,终于还是接受时任漕运总督刘东星邀请,去了山东济宁。

    正是寓居山东济宁漕运总督府期间,李卓吾与马经纶第二次相聚,这一次他们真正结下了生死之谊。马经纶此来济宁,专为再聚李卓吾,事先却连个招呼也没打。李卓吾感其豪侠直率,陪他游览济宁许多名胜古迹:太白楼上开怀畅饮,南池水面说古泛舟……聚首时日虽然不长,两人却发现彼此情投意合。事实上这两个人在性格和学问取向上有很多相偶,李卓吾性格倔强,马经纶仗义豪侠;李卓吾求学本真,马经纶问道自然……两个人还都对《周易》情有独钟,一经朝夕相处,他们都有恨相知太晚之慨。

    万历二十八年(1600)初夏,马经纶因事要回通州,李卓吾竟至不舍,非要以老迈之身千里相送!两个人同船北上,又有近两个月朝夕相处,情谊更笃。船到直沽(天津),李卓吾知再送两个人就分不开了,或者他被挽留到通州,或者马经纶还要再送他回去,既然老病之身已决定死葬麻城,到了这里就必须回去了。李卓吾遂依依不舍告别马经纶,自直沽买船南下,他要回“芝佛院”完终老之愿。

    如果不出意外,李卓吾可能再不会离开麻城,马经纶还可能前去造访,但那样李卓吾与北京、与通州的缘分就算尽了。偏是历史没有如果,李卓吾回到麻城不久就出了意外!地方官冯应京与李卓吾有隙,李卓吾回到麻城后,地方敌对势力又趁机造谣中伤煽风点火,李卓吾准备生养死葬的“芝佛院”,竟一夜间被官府一把火烧了!李卓吾侥幸逃过牢狱之灾,但用心已久的死葬安排却彻底泡了汤,只能另做打算。

    关于“芝佛院”被毁,笔者在《一代宗师李卓吾》中已有交代,有必然也有偶然,当事者湖广按察佥事冯应京涉嫌公报私仇,李卓吾却无力对抗。他避居商城黄蘖山,处境凶险又极其尴尬,投亲靠友怕连累别人:谁能抗拒官府,谁又能对付得了冯应京?闻此消息,远在通州的马经纶却是拍案而起,朋友有难岂可袖手旁观?于是不顾天寒路远,即刻“冒雪三千里,南下楚地”(许建平《李卓吾传》),到黄蘖山去救援李卓吾。
李卓吾一见马经纶到来,先是惊喜万分继而感慨不已,没想到自己一生以友为命,危难之时敢来为自己出头之人,竟是相识相知不久的马经纶!果然“燕赵古来多慷慨”。马经纶真是一身胆气义薄云天,他一到黄蘖山,即为李卓吾鸣冤,连写两篇慷慨激昂的檄文,《与湖广冯佥宪》和《与当道书》,义愤填膺地怒斥当事者冯应京和当地官府荒谬无道,居然吓得冯应京不敢出声。

    马经纶一个已被削职为民的人,如何对官府和地方官员有如此威慑?奥秘正在于他曾经任职监察御史。明代监察御史一职品级不高,但权力极大,他们监察地方官吏,直接对皇帝负责(马经纶因此被朋友呼为“马侍御”),这有点像今天的中纪委,地方大员也对他们忌惮几分。又且明代监察御史权力大,问责也严,是以升贬撤复都是平常事,马经纶博学多才政声极好,这个人虽然被贬,却说不定哪一天就又复职、升迁,猜不准明天,冯应京辈岂敢轻易得罪?檄文中“宦游不可常,谁无床下?少壮不可得,谁无暮景?”等语,在冯应京看来无异于严正警告。

冯应京奈何不了马经纶,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原因:一是马经纶性格豪侠,这样的人一般人招惹不起;二是冯应京看到马经纶的檄文,确实自觉孟浪起码证据不足。马经纶在两篇檄文中理直气壮,将其“所据不过谣传”,以及他狭私报复的老底都揭开了,冯应京哪里还敢出声?马经纶却不依不饶,他直告当道:他和李卓吾现就在黄蘖山中,等天气暖和,他们还要入省城武昌,准备在那里做一对流寓呢!这无疑是跟冯应京叫板,冯应京不敢出头,李卓吾的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马经纶陪李卓吾在黄蘖山延真观中从容留住四十余日,两人每日研讨学问,马经纶事后回忆:“我千里问《易》于李老,辨惑解缚,闻所未闻,四十余日,受益无量。”(《明史·马经纶传》)二人友谊进一步加深,李卓吾更认定马经纶可托生死。转眼天气和暖,李卓吾却示意马经纶要去北京通州,此想李卓吾经过深思熟虑:经此变故其思想又有变化,延真观中被老子思想震撼,李卓吾更深刻反思自身,老子尚“无为”,自己又何必总那么犀利?何况此身老矣,后事还要重新安排。

李卓吾究竟怎样盘算不得而知,但去北京通州,确是安排后事的最佳选择。泉州不想回去,麻城也泡了汤,哪里才是最好的新选择呢?只有北京,也只有通州。在李卓吾一生经历过的主要地方,就其对自身思想影响而言,除了黄麻就是北京,黄麻与耿定向论战,成就了他在学界的巨大名气,北京则是他最初“悟道”之处。既然麻城“芝佛院”已毁,北京就是他最好的选择了,让最初“悟道”之处成为最终“得道”之所,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李卓吾算是一种“圆满”。当然,因为马经纶,这种选择才成为可能,因为马经纶,也才具体到了北京通州。

    万历二十九年(1601)早春二月,七十五或七十六岁的李卓吾随马经纶北上通州,其时京杭运河尚未解冻通航,他们便一路旱路跋涉。还好中途常有朋友迎送,一路研讨学问也不寂寞……四月间一行来到通州,这是他第四次来到北京。李卓吾被马经纶安排在马家别业莲花寺中,此处寺院是两年前刚刚建成,位于通州城内东南隅,寺院附近还有马经纶私人创立的“闻道书院”,乃其讲学之所,寺前有一池莲花,不远处是文昌阁,这里环境幽美,正好读书论学。

    李卓吾在通州安顿下来,继续研讨学问读书著述,在这里得马经纶照顾回护,李卓吾很是安心。马家是通州豪富,且很可能也是回民,这一点史料没有明确记载,盖因当时还没有个人民族属性一说。不过马府豪富,却选址当时回民聚集区,这一点很说明问题,或者李卓吾与马经纶关系契恰,也与相同生活信仰,日常习惯趋同有关。通州回民少却很团结,在当时反成一种保护,这一切都使李卓吾在通州生活得更舒适、也更安心。

    马经纶对李卓吾在通州的生活安排周到、照顾细致,其身边论道的朋友除了自己还有不少学道中人,曾来通州探望过李卓吾的名士计有袁中道、汪可受、刘用相等等,李卓吾在这里甚至还小规模讲过学。这期间他主要是完成《续焚书》和研究《易》,其最后一部著作《九正易因》也终于在此完成。据《通州志》载,李卓吾在莲华寺中,还曾留有手书碑刻,可见他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是安逸。

    学问闲暇之时,马经纶还陪同李卓吾游览过一些京郊风景,东到盘山、西到房山,都曾留下过李卓吾足迹。诸如房山石经山(在北京云居寺东一公里处,俗称小西天,洞藏大量隋唐时刊刻石经,因名)、北崇国寺(北京八大名寺之一,今西城区护国寺,始建于元,明永乐时朱棣“靖难”功臣姚广孝曾在此住持,现“护国寺小吃”非常有名)等,其间李卓吾还曾重游西山极乐寺,据说还在那里又住了一段时日,总之李卓吾在北京、在通州生活得还算自在。

    李卓吾最后一次来到北京,心态上已有很大调整,他对自身的反思,自第三次来北京之前得知耿定向死讯时即已开始,表现在观念上努力克服极端,处事上也不再那么激烈,“芝佛院”被毁后,李卓吾更深刻感悟老子,来到通州后心态愈加平和……例两件平常小事,或者可以发现这种改变。

    一次李卓吾与袁中道一起用午餐,袁见其大块吃肉劝其戒荤。李卓吾狡辩:孟子说七十无肉不饱,我老,又信儒教,复留须,是宜吃。袁中道再劝:先生如今有大名声,若能不再食荤,或可带动更多有志者向道,忍一时之口,可以度一世之人士,先生又何惮不为?李卓吾闻此言遂喜,发誓道:若说能使他人都真实向道,我愿断一指,誓不吃荤!(事见《续焚书·书小修手卷后》)一个和善老者形象跃然纸上。
又一次汪可受自 “霸上”来访,却见李卓吾头戴儒巾,迎揖如礼,惊问何恭。李卓吾道:“吾读孔子书,实未心降。今观于《易》,而始知不及也。敢不如其礼?”(此非泛泛随意语,其时李卓吾著《九正易因》,对孔子已多谦恭赞誉)汪可受再问:“如先生往事,犹在是非窠臼中。”这是说耿李论战事,问他是否后悔。李卓吾急道:“此非我事,乃人道中事耳。有手在,安得人打不打?有口在,安得人骂不骂?”(事见汪可受《李温陵外传》)这个回答看似辩白自己,实涵自我修省之意。

    由此可见李卓吾正在反思修正自身,果然,已是“得道”之状,然而他却不知,那些已被他“得罪”之人,并不会因此放过他。一者被其得罪在前,且不知其变;二者世俗对他多有误会,遇事不能换位体谅;三者李卓吾已习惯了我行我素,处事但求畅遂本心,有意无意间做出的一些事,可能就会得罪人。

    万历三十年(1602)初,李卓吾抱病完成了《九正易因》,他却似乎预见到什么,急着要立遗嘱,明确自己要死葬通州。李卓吾对马经纶言:“我所以未甘即死,皆在《九正易因》也,今得此书成,死快矣!”(许建平《李卓吾传》)其遗嘱详细交代了身后事,包括具体葬地、具体葬仪等,其葬制多回族色彩,又不全是。李卓吾还特意交代:不要墓志,不刻墓志铭,碑文也不刻地望、官职……

    马经纶闻知其意“且喜且惧”:“喜者喜先生之死于斯,葬于斯;惧者惧先生万一不得死于斯,葬于斯也。”(马经纶《书卓吾先生遗言后》)李卓吾“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之人”,居然肯死后葬于北京、葬于通州,这是他马经纶之幸,也是北京、通州之幸,“吾知异日昔潞河道场应又一曹溪也。”历史而今证明了马经纶的远见卓识。

    在《书卓吾先生遗言后》中,马经纶还有一句话“先生四海为家,万世为土”,这“万世为土”比较费解,或士误为土?那就是士名永存万代敬仰之意,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如此不过一句套话,且马经纶后面又说,此“非但无人能言,抑或无人能知之也。”联系前后或可这样理解:土即本土或土著意,是说李卓吾死葬通州,万世之后就属于通州了。李卓吾一生不以家为家,哪里又终于其家呢?或者也只有死后长眠之处才得永驻。这个意思不好明说,一般人也真的理解不了。

    李卓吾遗嘱死葬通州,马经纶随即为他安排一切;李卓吾欲葬身“城外高埠”,马经纶即为之“得迎福旧基而券贸之”……李卓吾没有看错人,马经纶果然可托生死。一切安排有序,李卓吾卧榻养病,生死虽不由自主,没了后顾之忧也自安心。然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敌对李卓吾的人,会让他安享天年吗?

    李卓吾本就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誉之也有人谤之,但不管怎样,李卓吾当时已名满天下,这样的大人物来到北京,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此时李卓吾留住通州已近一年,尽管其言行并未张扬,还是惹得世俗之人异常关注,“大江南北及燕蓟人士无不倾动”(乾隆《泉州府志·李贽传》),终于又有人看他不顺眼了。时任翰林院庶吉士蔡毅中,耿定向弟子,耿李论战时他站在李卓吾对立面,曾写《焚书辨》攻讦李卓吾,与之结仇,此次闻听李卓吾来到通州讲《易》,不知什么居心,居然也来听讲,不料却被拒之门外!真是旧仇未报,又添新恨,这口气让他如何咽得下去!

    前者麻城“芝佛院”被毁,也是为同样因由,只是李卓吾拒见冯应京是在南京,这一次拒见蔡毅中则换到了通州。李卓吾为什么要拒见他们?史料中没有明确记载,分析原因可能有以下种种:一是李卓吾自诩太高看不上他们,二是早有嫌隙不屑一见,三是读书著述不得空闲,四是身心不适不便会客,五是李卓吾指令门人一概拒访……还有可能就是弟子门人自作主张了。以上种种,除最后李卓吾根本不知情外,说起来都有他的责任,偏这最后一种可能性最小,李卓吾处事确有欠妥之处。

    冯应京、蔡毅中都不是一般人,来访时李卓吾大半知情,这等人如何能轻易拒访?若以为敌对或小人就更不应该。君子坦荡或者还没有什么,尤其小人切不可得罪过甚!与小人结仇非常危险,小人戚戚睚眦必报,是以很多“无妄之灾”并非“无妄”,李卓吾再次犯下了同样错误,也再次面临了同样灾厄。

    蔡毅中怀恨李卓吾,于是借朝廷议辩异端之机,怂恿其座师礼科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弹劾李卓吾。传说参与此事的还有当时内阁首辅沈一贯,他与李卓吾也有旧仇,此时更闻“李贽著书丑诋沈一贯”(乾隆《泉州府志·李贽传》),于是也来授意张问达。张问达遂根据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上书皇帝狠狠告了李卓吾一状!说他“狂诞悖戾”、“肆行不检”等等,更把前在麻城那些人诋毁、诬陷李卓吾的诸多谣传,再一次折腾出来,并“望敕礼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

    按理皇帝接到奏疏,先要责令有关部衙查证,针对结果才能拟旨处置,不料此次皇帝却一见奏疏便即批语,“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皇帝此举也真是奇怪,好像他比弹劾者还憎恨李卓吾,不但不经查证,而且不经地方衙门,更没有如疏所请“解发原籍”从轻发落,竟是派“厂卫”直接就去抓人!此中蹊跷,参阅拙作《李卓吾与张居正》自然明白,万历皇帝这是“恨乌及乌”。

    抓捕李卓吾行动之快,快到决策者和执行者之外,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厂卫派出的兵丁,当天就到了通州李卓吾住处。万历三十年(1602)闰二月二十二日晚,李卓吾正在莲花寺居处卧榻上抱病看书,就听外面乱哄哄,又见马经纶匆匆而入,道:“厂卫拥至。”李卓吾当即明白,这是官兵前来抓他,遂让人抬来门板,卧于其上自愿就行。他一个垂死之人不惧一死,可是他担心连累马经纶。

    马经纶却是执意要随之前往,李卓吾劝:“逐臣不入城,制也。况且君有老父在,岂可弃而不顾?”马经纶则说“死则俱死耳”,凛然大义毫无惧色。李卓吾劝不住他,手下人劝他更是没用。行至通州城外,马家仆人又奉其父命追来拦阻,马经纶面对跪劝、泣留,竟是昂首前行义无反顾,终于陪李卓吾一路直到锦衣卫大牢。李卓吾既已收监入狱,倒也没人为难马经纶,但这一次,他还救得了李卓吾吗?

    次日大金吾即升堂审讯李卓吾,李卓吾病重不能行,侍卫便架着他;李卓吾站不住,也要卧在地上听审。但李卓吾究竟有什么罪过呢?那些诬告之词不过捕风捉影,再怎么审也审不出个所以然,结果也就是坐牢。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莫须有”之罪,连辞都不需要,李卓吾这个案子,干脆就是看皇帝脸色,皇帝发话前,也只能先在牢里羁押。马经纶又一次当仁不让挺身而出,为李卓吾上下奔走鸣冤叫屈,可这一次他面对的是当朝皇帝,怎么呼吁都没有效果。

    为了营救李卓吾,马经纶可谓竭尽全力,他写了很多信为李卓吾辩冤,不到一个月时间里求告了数十人!马经纶的辩辞依然有理有据情真意切,着实打动了很多人,可皇帝下旨查办的案子,谁又敢替他出头?马经纶甘愿冒死,别人却没这个胆子,何况就是冒死也必于事无补。这一点马经纶也明白了,于是他又为李卓吾争取“在外候旨”或“保外调理”,一样没能成功。

    不过李卓吾入狱后,皇帝竟也迟迟没下旨意,看来是没想杀他。此案拖延日久必以《大明律》论,明律七十岁以上的人既使有罪,也当减免刑罚,李卓吾时年七十六七岁了,起码判不了死刑。见此马经纶心下稍安,想想也只能听天由命。

    李卓吾在狱中的日子却不好过,倒不是有狱吏为难,马经纶虽救不出李卓吾,罩着他不受欺凌还绰绰有余。李卓吾狱中有弟子照顾,女婿庄纯朴早知岳父病重,恰逢其入狱时也已从泉州赶到,李卓吾身边一直有人侍候。蒙冤、被屈、下狱,这些还在其次,李卓吾不好过更因病情越来越重,“便溺不通”“呕吐狼狈”,这让李卓吾生不如死,甚至“惟愿一棒了断为快”(许建平《李卓吾传》),已然有了求死之心。
李卓吾生命力却是异常顽强,在狱中病情竟又渐渐好转,甚至又可读书作诗了,这让马经纶及李卓吾家人、弟子大感宽慰。然李卓吾既抱死志,自不肯再受屈辱,与其在屈辱中苟延残喘,倒不如残命一博,死一个轰轰烈烈。“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愿早一命归黄泉。”(李卓吾《系中八绝·不是好汉》)李卓吾老年“得道”,已在修正自身极端,这一选择看似更加极端,却是极端状态极端理性。

    老病之身本就时日无多,面对屈辱又何必惜此残命?正所谓“老要张狂”,以死相博是李卓吾对当道最好的抗议和控诉。做出这种选择,对李卓吾而言绝非“短见”,这不但契合其一贯性格,也契合其一贯思想,更可以让他的生命,在最后一刻爆发出璀璨光芒!比较在病榻上默默死去,李卓吾更愿意选择这样的死法;比较屈指可数的未来生命时间,如此选择甚至划算到可以计量,李卓吾此选极端明智。

    决心已下,李卓吾开始用心布局:他先是安排弟子汪本钶回家省亲,又力劝马经纶回通州去看望老父,身边只剩下女婿庄纯朴,其预案可能实现的机会因此大大增加。李卓吾这点心机,身边人都没能看出来,他自己却蓄谋已久。早在万历二十五年(1597),一次汪本钶问其身后事,李卓吾就曾预言:“吾当蒙利益于不知我者,得荣死诏狱,可以成就此生。”继而鼓掌大笑:“那时名满天下,快活、快活!”(汪本钶《哭李卓吾先师告文》)可见李卓吾对这一天早有预见。

    在李卓吾看来,或者“以身殉道”,更能“名满天下”,也更能留万古之名,以身殉道虽然拼了性命,对他而言却是一种最大的自我实现。两件事让李卓吾进一步下定了决心:一个是与他齐名,当时并称“两大教主”的达观和尚,其时也被捕下狱并被杖死;一个是朝廷议辩“异端”,结果是独尊孔氏、贬抑佛、道。这两件事李卓吾都被牵连进去,两事相关奏疏中也都有李卓吾之名,并明确把他当成了标靶。
如此形势,李卓吾凶多吉少,三月十四日更传来消息,说是要将他“解押回籍”。这对他来说已是从轻发落,但李卓吾自己却觉得比判其死刑还要耻辱,遂愤愤言道:“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归为?”(钱谦益《卓吾先生李贽》)死志计划随即启动。次日李卓吾唤侍者为其剃发,趁其不备夺过剃刀自刭,两日后,万历三十年(1602)三月十六日夜子时气绝身亡!李卓吾终于用生命完成了他对当道政治迫害的最后抗诉。

    女婿庄纯朴亲见其状,痛不欲生,马经纶得到消息赶来,也是痛悔不已……厂卫、狱吏也很惊恐,只能上奏皇帝说李卓吾“不食而死”。

    人死为大,李卓吾一案就此了结,其遗骸遂被允许由马经纶运回通州。马经纶按照其生前遗嘱,为其大治墓冢,葬之于通州北门外马厂村(又名马氏村、马寺村,今名北马庄)迎福寺侧,这葬身之处李卓吾死前就已知道,说不定还来勘察过。其墓据载“冢高一丈,周围百棵白杨环绕。”(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马经纶高义,李卓吾生死相托,最终得以死得所愿,其死亦瞑目矣。

    有人说若无通州马经纶,李卓吾也许死无葬身之地,这种说法过了,事实是李卓吾主动选择了通州,选择了马经纶。否则以当时情形,李卓吾若无遗嘱,其遗骸当由其女婿庄纯朴运回泉州叶落归根。这一点很容易办到,其泉州亲属也希望如此,毕竟李卓吾无论生死都已是一位名人,且大名鼎鼎足可以光宗耀祖。此外,李卓吾最后留住通州时,漕运总督刘东星还多次邀请过他,都被李卓吾婉拒,这说明李卓吾自己选择了北京、选择了通州。因李卓吾早有遗嘱,亲友也无法违忤,从此他便永远地留在了通州。

    李卓吾死葬通州,马经纶严格遵其遗嘱行事,其自“芝佛院”带来的数位僧友,自愿为其守墓者,马经纶给予妥善安置。马经纶为李卓吾墓建有浮屠,还为守墓人建造了庐舍。数百年后,李卓吾果然在通州“万世为土”了,他的血肉与精神融入通州这片土地,滋养了通州的历史和文化氛围。一般通州人,对李卓吾事迹、思想也许知之不详,但人人都知道有个李卓吾,知道他埋在通州,也都认同李卓吾属于通州。李卓吾一生四海为家,至此也终于有了一个安身之处。

     能够把一代宗师李卓吾永远地留在通州,豪侠义士通州人马经纶功不可没。李卓吾之死却让马经纶懊悔不已,三年后,万历三十三年(1605),马经纶正容端坐而逝,死前曾对友人张祥道:“学道有年,到此时才是学道。”时年44岁。马经纶死后,门人私谥其“闻道先生”,天启(1605—1627)初年,朝廷恢复其官职,追赠他为太仆少卿,通州人爱其博学大义,亦奉祀其于文庙乡贤祠内。

    李卓吾死了,他与北京、与通州的关系却远没有结束,或者可以这样说,因为他选择了长眠北京、长眠通州,他与北京与通州的关系,从此以另一种形式联系得更加紧密,变成了永远乃至永恒。

    马经纶死后,李卓吾墓地由其子孙继续维护。万历三十八年(1610),李卓吾弟子汪可受及梅掌科、苏侍御等人,捐资为其树“卓吾老子墓碑”,汪可受并作墓碑记;万历四十年(1612),马经纶之子马健顺又协助李卓吾好友詹轸光,又立《李卓吾先生墓》碑,其碑为青石材质,方首、方座,通高2.51米,碑阳以焦竑手书“李卓吾先生墓”几个大字,其字遒劲悲壮,碑阴刻詹轸光撰《李卓吾碑记》和《吊李卓吾先生墓二首》(此碑即现存李卓吾墓前已修复好墓碑)。詹轸光碑文记李卓吾生平及葬事,其中并记马经纶事,如“侍御立朝,直声动天下”云云;诗中有“燕赵古来多慷慨”“侠骨不防燕市死”等句,对李卓吾和马经纶一并表达了悼念和崇敬之意。

    詹轸光,万历七年(1579)举人,早于万历二十二年(1594)即与李卓吾交笃,曾访之于麻城龙湖“芝佛院”,对李卓吾其人其学非常尊重;马健顺,马经纶子,好读书,崇祯初入北京国子监,成为贡生,学满却不愿为官。生有五子,二子为通州庠生(秀才)、一子为通州武生(武秀才)、二子为武进士,马经纶子孙可谓文武全才,其子孙繁荣兴盛,对李卓吾墓起到了长期保护作用。

    李卓吾无论生死都是有争议的人物,自明而清,其著作一直被列为禁书,其墓地赖有马氏后人及北京、通州有识之士护佑,却得以留存数百年。其间,时有人前来墓冢致祭,包括李卓吾家族后人,以及许多文人墨客,光是题李卓吾墓的诗,就留下上百首之多……至民国元年(1912),李卓吾墓地还基本完整地保存。马经纶所建浮屠早已倾颓,汪可受等所立“卓吾老子墓碑”也已无存,但墓地、墓冢一直保存完好,且墓前仍有一通墓碑矗立,即明万历四十年(1612)詹轸光和马健顺所立之“李卓吾先生墓”碑。

    不过也正是民国元年(1912),这一年恰好改朝换代社会动荡,据说村中两家地主为霸占墓地田产,趁机造谣,说什么“要想马厂好,必得石碑倒”,因此怂恿人推到墓碑,致使碑身断为三截。

    还好时已中华民国,李卓吾著作不再被列为禁书,其思想也逐渐被人接受或理解,其一代宗师的地位渐渐被人认可,作为一位文化名人的李卓吾,开始得到历史的尊重。据传民国十五年(1926),日本李卓吾研究学者铃木来此祭拜李卓吾,见其墓碑折倒于草莽,便有意将之运回日本。时任通县(通州时置通县)县长张效良闻讯阻止,并亲至墓地考察,见墓地荒芜墓碑折毁,遂下令修复重立,并建硬山卷棚顶碑楼,嵌住墓碑碑身予以保护,还在碑阴下端加刻简记,用以记述其事。

    公元1953年,通县专区规划农村土地,因迁李卓吾墓至通惠河北岸大悲林(又称牛作坊)村南,以缸坛殓其骸骨,并新建砖冢,且移其墓碑复建碑楼,并刻“迁建碑记”碑,记述其事。碑文由当时还不著名的书法家欧阳中石先生手书。文化大革命初期,李卓吾墓碑楼遭到破坏,后因李卓吾被划归“法家”人物,其墓得以免遭更严重毁坏,1974年碑楼又重新修复。1983年中央卫生部在通州划拨土地,筹建国家结核病研究所(今结研所、北京胸科医院所在),李卓吾墓在建设用地范围内,无法留存。在通州及其北京一些专家学者呼吁之下,李卓吾墓再迁至通州城区西海子公园内。

    现李卓吾墓位于西海子公园葫芦湖东北隅,坐北朝南,长30米,宽12米,占地面积约360平方米,墓冢上新建青砖宝顶,高1.55米,直径2.25米,冢内安葬李卓吾骨坛。(此坛即1953年第一次迁墓时盛殓其骨骸的缸坛,再迁时没有打开)宝顶前三级台阶下移立原墓残碑,并再建碑楼修复固定之。碑楼庑殿式顶,山墙磨砖对缝,下设须弥座。冢、碑东西北三面围砌十字花墙,墙外植有松柏。

    碑楼前有九级台阶下至平地,其正面及东西两侧各有石碑一通,东为1953年李卓吾墓初迁时所立“迁建碑记”碑,青砂岩制,因此碑体小,故嵌于水泥基座之上,碑周也用水泥围砌;西为1983年李卓吾墓再迁时所立“重迁碑记”碑,(时通县人民政府立),艾叶青石制。前面居中一通石碑,为汉白玉制,其正面居中竖刻“李卓吾先生之墓”,左上刻“一代宗师”,右侧刻“周扬敬题、一九八三年夏”字样,为一通现代“颂碑”。

    周扬何许人?为什么他会为李卓吾献此“颂碑”?这说起来有点意外,简而述之,周扬曾任中央委员、中宣部副部长,1983年夏题刻此碑时,正任中顾委委员。时处改革开放之初,中国政治思想领域形势复杂,在说不说“真话”的问题上,周扬正在犹豫彷徨,题碑李卓吾墓,或者与此有关,李卓吾可是敢说真话的典范。

墓地外围与环湖路交接入口处左侧,还有一小通文物标志碑,碑文是:“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李卓吾墓。北京市人民政府一九八四年五月二十四日公布。”落款:“北京市文物事业管理局一九八四年九月立。”
李卓吾墓在通州数百年间,尽管也几曾遭遇被毁之险,最终还是得到了较好保存,这得益于各个时代北京、通州有识之士的保护,其墓在通州三处两迁,至此也总算是落在了比较适当的位置。西海子公园是通州区城区一处比较核心的文化园林,风景如画游人熙攘,李卓吾长眠于此,既方便了人们凭悼,又成为园中一景,正可谓两全其美。

    不过现李卓吾墓碑历经风雨,除碑阳“李卓吾先生墓”几个大字还能看清外,碑阴碑文已模糊不清。迁建、重建等碑文又过于简略,来此凭悼之人若只凭碑文了解,大概也只能知道这里埋了个李卓吾,与平常坟冢不同之处,只有“一代宗师”几个字。至于李卓吾究竟是谁,他在世时都干过什么、说过什么,他又具体是哪一宗的“一代宗师”,仅以碑文是弄不清楚了……

    这对李卓吾而言是个缺憾,对通州而言也是个缺憾。如果能在其周围或附近,增建一些文化设施,用以介绍其生平和思想,效果会好很多,起码不至让人站在墓前彷徨困惑。一位著名思想家在此长眠,对通州而言是何等深厚的文化资源?不得充分利用是巨大缺憾。若能建设一些永久设施,诸如博物馆之类固然更好,没有那么大财力物力,设计一些临时性文化墙或展板之类也是好的。随着人们对传统文化和历史的认知与尊重,相信李卓吾墓在北京在通州还会得到更好的保护。

    不管怎样,李卓吾死葬通州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通州。一位著名思想家之所以选择长眠北京、长眠通州,除了现实可能的原因外,更因为这一地区在他思想历程中的作用。作为一位思想家的李卓吾,属于泉州、属于南京、属于姚安也属于黄麻……但他更属于北京,更属于通州。

    李卓吾不是出生在北京,在北京包括通州,生活时间累积也不过十年,但北京是他作为一个思想家的起点,也是他作为一个思想家的归宿。关于李卓吾思想的深度剖析,笔者另有专门文章介绍,一个基本结论是:李卓吾不仅是王阳明心学泰山学派左派的一代宗师,他还是中国近代思想启蒙的理论先驱!做个形象点的比喻,李卓吾是戳穿中国封建社会“皇帝新衣”的那个孩童……

    李卓吾长眠北京、长眠通州,北京包括通州人,当然也就更应该了解他、研究他,这样也才不辜负这一文化资源,不辜负这一历史选择……研究中国近现代思想离不开李卓吾,早在李卓吾当时,日本、韩国等东南亚国家就有人开始研究李卓吾,现代西方也有很多人正在研究他,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卓吾又不仅属于通州、也不仅属于北京,他更属于中国、更属于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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