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愚 时间:2020-09-29点击:1346


 
村宴      (短篇小说)
 
张愚
 
 
    冬至那天下午,杨明生接到裴局长电话,说是函关镇禚书记要调到城里,让找些人去吃个最后的晚餐。杨明生便想带上省里来的老同学胡校长一起去。裴局长听了很高兴,胡校长是老乡,局里有笔款项还在省财政,胡校长当然可以使上劲。
 
    到了镇驻地党委会客室,屋里已经开灯,空调冒着热气,米黄色的茶几上,摆着花生、栗子、瓜子、香烟和水果。杨明生看见县医院汤院长先来了,正在削苹果,便给他介绍胡校长。汤院长同胡校长见过,半生半熟,为礼貌起见,就把削好的苹果递到胡校长面前说,苹果富含维生素,每天一个保健康。来一个?
 
    胡校长也不客套,伸手接过来,塞到唇上,啃了一口。
 
    一会儿,楼梯间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杨明生知道是谁来了,就迎到门口。裴局长喘着粗气上了楼,他那肥胖的身躯逼仄了空间,摊开的两只手,占据了半个沙发。还没坐稳,抬头发现胡校长,就不管众人,上前拉住胡校长的手摇着说,幸会,校长一来,老禚的这个晚宴,规格就上去了。

    裴局长浓眉,宽脸膛,耳朵垂子厚。他嗓门高,声音粗,没注意到两三粒唾沫星子,喷到胡校长的颧骨上。胡校长微皱起眉,抿发型时,不留痕迹地将其消化了。
 
    裴局长转动脖子,垂下肩膀,搓着手说,怎么搞的,明天调城里,老禚还在开党委会?一加一大于二,天塌不下来。这个人,我不是说他,喝酒积极,工作更积极。可惜,再积极,也是个局长的命。
 
    散会后的禚书记,刚进门,先和胡校长寒喧了会,然后就双手作揖。说,真不巧,炊事员老婆生孩子,今晚换换空气,改改口味,去八卦村易村长家。易村长的老婆叫什么来着?他歪头看着麦镇长,哦,想起来了,叫周麦芬。做得一手好菜,说好了做河豚。别流口水啊,保准大家有口福,有眼福。
 
    禚书记一番渲染,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他知道自己一句话,胜过多少大话空话,还能平息一些人的不满情绪。
 
    我说老禚,你说的这个易村长年龄多大?能喝酒吧?裴局长嘴巴停不住,时时处处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人家易村长是新婚。要说他的酒,还不如他老婆。前几天,我跟老禚才去了趟。那个周麦芬,人甜着哪,小嘴不饶人。
 
    站在一旁的麦镇长,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提醒说,老禚,还有段山路,时间不早了。

    禚书记对麦镇长第一次叫他老禚颇不习惯,脚底用力,踢飞了一张纸屑。
 
    汤院长问道,这个易村长,懂不懂营养学?关键是,他老婆懂不懂?饮食必须讲究粗细搭配。待会,看看他脸色,就知道他老婆的本事。如果一味搜刮男人,不注意添补,或矫枉过正,整天大鱼大肉,也不行。
 
    禚书记淡然一笑,在前边领着,招呼一声上车,大家争先恐后地钻进车内。
 
    大约走了十几里山路,杨明生看见,一只受惊的野兔,在车灯前跳跃着。
 
    现在的村庄,夜晚并不黑,水泥杆上的电灯,几乎照亮大半个村子。车轮碾在沙土路上,惹得几声狗吠。
 
    易村长听到狗叫,忙不迭迎出门外。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院落。四间北屋,三间南屋,一间过道,另两间,做厨房和贮藏室。南屋和北屋的灯都亮着。麦镇长朝厨房探了一下头,禚书记笑容满面地从厨房出来,汤院长接到老婆为何不请假的电话,就拿胡校长作挡箭牌,直到做出少喝酒的承诺,才跟着大家一起进入北屋。
 
    借着客厅灯光,汤院长留心观察易村长。他三十多岁,个头高,很瘦健,上穿一件黑色羊毛衫,下面是牛仔裤,一副干练的样子。可仔细看,他眼圈发乌,脸色灰暗,与纵欲过度又营养失调有关。汤院长一笑,欲言又止,轻轻地咳了一声。
 
    大家在沙发上边聊边看电视。刚从新房里出来的禚书记,指着胡校长对易村长说,知道吗?你这小庙里,可来了位大菩萨,还不快认识认识。胡校长,可是省城重点大学的。
 
    易村长马上抓住胡校长的手说,稀客稀客,欢迎欢迎。咱这里,就是条件差点差点。
 
    胡校长含笑不语。
 
    易村长眯着眼,蹲下身子,从酒柜里找出八个酒杯,在桌上依次摆好。
 
    杨明生开始倒酒。
 
    酒是好东西,可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酒前和酒后,人就是两个样子。禚书记深谙此道,朝南屋喊了声,又偏过头说,易村长,你告诉麦芬,先上凉菜,先喝着。
 
    易村长说遵命遵命。他又往桌上搁了三包软中华,两个打火机,一盒餐巾纸,就匆匆去了南屋。
 
    作为东道,禚书记闪烁其词,向大家谦逊地推荐麦镇长主陪,自己副陪。这是为什么呢?明天人家麦镇长——不,应该是麦书记,不做东道谁做?说着,他自作主张,将胡校长安置在主宾,又依照年龄大小,将裴局长推到副宾,汤院长挨着裴局长,杨明生靠着老同学坐下手。一切安排妥当,禚书记就在副陪位置坐下。
 
    起初,麦镇长以为听错了,眼睛看着天花板,八字眉蹙紧,鼻孔微微翕动。稍顷,待回过神来,觉得老禚急流勇退精神可嘉。明天,自己就要成为包括这一方的父母官了,今晚就算提前加冕,又有何不可?麦镇长环顾四周,感到大家没有异议,就不再谦让,让屁股落在面北朝南的红椅子上。
 
    锅碗瓢盆的声音及一阵阵香气从南屋传过来,勾起大家的食欲,肠胃开始蠕动,都把目光移到院子里。
 
    易村长,麦芬,上菜!禚书记站好最后一班岗,实际上行使着主陪权力。
 
    门开了,谁也没想到,易村长领来一位脸黑腿跛的中年男人。他稀疏的头发,搭在发亮的头顶上,脸上沟壑纵横,两颊凹进去,眼角糊满眼眵,鼻翼处有层细细的灰尘。细心的杨明生发现,他被烟熏得发黄的右手拇指上,还长出一块多余的小手指。
 
    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引起一阵惊讶。易村长见大家眼神怪怪的,后悔不叫姐夫来。忙连声说,这是我姐夫姐夫,姐姐去年得癌没了,孩子在城里,叫他来搞搞服务。我姐夫脾气好脾气好,就是上不得台面,多包涵包涵。
 
    听见这话,姐夫的手微颤,回头对易村长气呼呼地说,怪道一天眼皮跳。我说不来不来,你非把我拖来。我回吧,见这么些大领导眼晕腿软。我还是回家,喝我的散装酒吧。说完转身要走。
 
    回来,别走!禚书记拉开椅子,站起身,一锤定音。
 
    姐夫的嘴角哆嗦了一下,沉默地躲在一边,往后拉椅子,不抬头,吸着一支劣质纸烟。
 
    周麦芬用肩膀别开外面的纱门,脚尖勾动屋门,将俏脸隐在薄薄的一圈热汽中,托着盛盘子的盖顶,哈腰走进来。大家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周麦芬身上。
 
    用小巧玲珑来形容她,一点也不为过。她是女人中的中等个儿,面部轮廓如维纳斯,眼睛大而水灵,嘴唇天然潮红。初次接触的人,也能看出,她的火辣中,隐含一种温柔的成色。她的到来,除两个人外,都张大了嘴巴。
 
    遗憾的是,这张酒桌,由于几个肥胖的角儿扎堆,腾挪的空间变得狭窄。麦镇长见周麦芬端菜上前,瞄准能够落脚的地方,便侧着身子,将臀部倚住自己的男人,小腹处靠近禚书记的右胳膊,完成了上菜的过程。她嘴里说着小心烫着,小心汤撒了,就将六个凉热菜一样样端上来。她扭头瞪了易村长一眼,示意他在桌上重新“洗牌”,把头份菜摆到主宾位置。易村长便把最能体现乡村风味的油条拌菠菜、油炸鲋鮹鱼,隆重地推到胡校长面前。
 
    这两样菜,并没引起麦镇长的兴趣。他眼角的余光,瞟着周麦芬的一举一动,当他看到禚书记的右胳膊,抵住周麦芬柔软的腹部,肩膀紧贴她丰满的左乳,流露出一种忘乎所以的神情时,一阵醋意汹涌而至。他这才领悟到,禚书记当副陪的真正目的。
 
    麦镇长由嫉妒而生出羡慕之心,情不自禁地朝禚书记伸出大拇指。有的注意到了,却不明就里,有的心思放在山珍野味和灯下美人那儿。只有禚书记愕然一笑。
 
    在周麦芬把一盆鲢鱼汤,放到胡校长面前时,禚书记仰头对周麦芬说,这是你们村的水库鱼吧?
 
    周麦芬听出,这是想借她的嘴做宣传,就说,今晚,上的全是绿色食品。她掰着指头如数家珍,韭菜、菠菜、茼蒿、西红柿、青椒,是自己种的吧?公鸡、野鸭是自己养的吧?鸭蛋、鹅蛋是自己下的吧?就是河豚鱼,也是自己做的。
 
    真鲜!禚书记咽下一口鱼汤,意犹未尽地说,这就是天天十五月月年。小周—麦芬,我们,能天天喝上你的鱼汤?
 
    没问题。周麦芬眼波流转,大大方方地说,只要你愿意来,我就有空,天天让你喝汤。说笑一番,周麦芬想起铁瓢里煮着咸鸡蛋,就转身轻盈地离去。
 
    禚书记夸赞说,人家周麦芬,有悟性。
 
    麦镇长觉得有点儿滑稽。
 
    易村长笑了,和杨明生忙着斟酒。
 
    姐夫瞅着把烟灰缸放到什么地方。易村长回头说,你就少抽支吧,弄得乌烟瘴气。
 
    乐意抽就抽,一抽解百愁么。禚书记伸手制止了姐夫摁灭烟头的动作。
 
    胡校长掏出没开包的苏烟,慢慢打开,抽出一支,递给姐夫。姐夫欠身点头,把烟凑到鼻子前闻了闻,没舍得抽,识趣地夹在耳朵上。
 
    乡村酒宴,也应该有个开场白。禚书记便对麦镇长说,在其位谋其政吧。
 
    我这个空头,说话没分量,就别抢勺子摸碗了。麦镇长的态度非常坚决。
 
    杨明生转动身子,眼光瞥着禚书记说,得了吧,骄傲使人落后,谦虚使人进步。
 
    禚书记不再推辞,看见桌上唯有胡校长是啤酒,就说,啤酒先喝了,漱漱口,倒上白的。
 
    胡校长笑着说,我血压高血脂高,血糖正在边缘上。喝点啤酒,就是大面子。
 
    禚书记却把矛头对准易村长说,山有山规,一杯白的顶六杯啤的。好吧?
 
    胡校长说,我喝三杯啤的,就不错了。
 
    既然这样,远来的是客,那就主随客便。禚书记不得已,将底线后撤。
 
    汤院长说,适当喝点,促进血液循环,对身体还是有好处的。但不能酗酒。别像我那些大夫,劝别人少喝,自己每喝必醉。
 
    酒品如人品嘛。禚书记的腔调明显高了一个分贝,还用说别人,我哪天不至少两顿?躺在床上受罪的时候想,明天别喝了。可是第二天,来了领导,来了客人,哪个敢得罪?结果,还是要面子受儿罪。
 
    裴局长说,你这开场白,拐弯又抹角,可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大家高声大笑。
 
    杨明生看见姐夫也笑了,露出的牙齿又黑又黄。
 
    咱说开,这个酒可不是散伙酒。明天晚上再来。禚书记一面嚷,一面盯着麦镇长,端着一杯酒,朝大家转一圈。然后一仰脖,咕嘟嘟喝下去。
 
    这种喝法,令人印象深刻。不过,看不出禚书记带有半点伤感情绪,于是大家对看了一会,便相继拿起酒杯。麦镇长和胡校长碰了杯,胡校长说啤酒有点凉,喝了半杯。
 
    有了鱼汤垫底,大家的胃口很好,大口吃菜。裴局长把筷子的重点,对准那盘牛肚拌芫荽和鸡蛋汆乌贼上,一时吃得汗津津的,额头又明又亮。汤院长提醒说,乌贼的胆固醇特别高,少吃。
 
    裴局长说,想吃什么,说明身体需要什么。人活着,有口气,该吃点吃点,该喝点喝点,活出个质量来。
 
    这时,麦镇长起身敬酒,要求三口喝完。
 
    汤院长说,慢点慢点,别逼出人命。六口吧。
 
    速度慢了下来。大家想歇一歇,来个缓冲。
 
    杨明生在酒桌上话不多,酒一点不少喝。他坐不住,烫酒、续茶、撤盘子、转酒桌。每上一个菜,先转到老同学那儿,胡校长会心地一笑,约他一块动筷子。
 
    麦镇长有些失意。在座的,多数人的工作简历,都比他多出几行,和他们呛着没意思。反正,有老禚坐阵,冷了场,老禚也下不来台。于是,麦镇长基本不管闲事。
 
    不出所料,禚书记见桌上乱哄哄的,暗地里埋怨,就出来收拾局面。他以副陪的身份,挨个碰杯,大家都顺从地喝了。
 
    酒局重新上了趟子。禚书记面露得意之色,可是大家的话题,也不知不觉转移到撤并乡镇上来。
 
    裴局长抓起几张餐巾纸,擦着油光光的嘴唇,忽然面向禚书记说,我刚才琢磨,发现一个问题,你这个人,怎么走到哪里哪里垮?
 
    满桌的人,目光齐刷刷地射在禚书记身上。
 
    禚书记起身摸摸腚上簇新的西服裤子,又摸椅子,肯定上面没钉子,才望后一仰,叹口气,拍着脑门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15岁初中毕业参加工作,干钳工,做技术员、车间主任、副厂长。上世纪80年代,厂子倒闭,工人下岗,他因有几项发明专利,调到一个对口局任副局长。时间不长,机构改革开始,所在局撤销,被分到一所中学当校长。过几年,学校合并,他便下乡当镇长。原想就地提拔,不料这个镇被撤,他调到一个新乡镇,还是镇长。几年过去,竟出人意料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才干了两年,又像高速路上被甩出去的车轮子。没办法,停车吧,伤不着人,便是造化。禚书记就有些自嘲地说,人得信命。我也琢磨透了,人不能太顺,一直顺汤顺水的,未必是好事。就像汤院长说的,身体从没毛病的人,一得病,就够受的。
 
    听了这话,有人点头称是,有人说别悲观,先享受再说。
 
    轮到易村长敬酒时,大家一致要求,换上小杯。
 
    就在这时,杨明生看到,禚书记的嘴角上,残留着一丁点韭菜叶子。禚书记显然没注意到,不断地伸筷子,嘴里不停地咀嚼,发出的声响很大。大家也是照旧吃喝,权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三杯酒下肚,杨明生见易村长兴奋起来,单独敬近在身边的禚书记。易村长的目光,落在禚书记脸上发绿的地方,嗅了嗅鼻子,一笑置之。禚书记领情把酒喝了。
 
    姐夫谁也不看,只管闷头喝酒。
 
    杨明生拿不准,易村长是否看见禚书记脸上的东西了?他为何不提示,只一味让酒让菜?是怕他,不敢说,还是知道他明天就离开,不再搭理?杨明生的头有些晕。
 
    麦镇长不时看着禚书记的模样,心里暗笑。禚书记是个工作狂,前几天,为防治美国白蛾,晚上还借着车灯,检查杨树是否布控引诱白蛾下籽的麦秸草。他还有酒瘾,有一个下午,在会议室开会,他用手拍着麦克风,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突然说,上饭!引得满屋人都笑喷了。
 
    汤院长面朝外,打一个喷嚏,用手纸擦一下鼻子,看着禚书记发红的脸说,别光知道吃吃吃。吃饭少一口,才是长寿之道。每顿饭,都要多吃大葱、大蒜、大姜、大青萝卜,坚持下去,必有好处。今天晚上,你韭菜就吃多了。
 
    裴局长捉摸不定的眼神,从禚书记脸上一带而过,说,只要戒了酒,活到九十九。
 
    要我说,遗传是第一位的。如有家族病史,无论怎么躲避,也是白搭。胡校长有意不看禚书记,举了几个例子。
 
    我可不想那么多。四十以后,顾家庭吧。禚书记不屑一顾,扬起脸说,这次不撤并,我也要想办法回城。实话说,我现在是一点激情也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好酒没喝过,什么样的新鲜没见过?没啥意思!趁早,回城里找个小单位,图个轻快是上策。再说,老爷子那偏瘫,摊上谁也够呛。
 
    不是雇了个保姆吗?汤院长问。
 
    禚书记回头瞥了瞥,转过脸,菜叶子仍粘得牢牢的,说,别人不上心。我每星期回去几趟,都给老爷子洗洗澡。
 
    酒至中场,气氛渐浓,大家插科打诨,无拘无束。姐夫脸色暗红,坐得离桌子最远,很少吃菜,也夹杂插话。他看着父母官们说,我在农村惯了,哪里也不去。农村虽不如城里繁华,可农村也有农村的好处。农村是精神的乐园。这一点,你们城里人,体会不到。
 
    怎么讲?胡校长感觉新鲜,产生了做个课题的兴趣。农村,尤其是山区,处处是丰富的宝藏,如果能在这里建个实习基地,大学生们会不无收获。
 
    姐夫受到意外鼓励,抬起头,瞟着易村长,欲言又止。易村长投来信任的目光,姐夫消除了顾虑,吭哧吭哧地说,不用说别的,只说一件事,过去哪个村的书记不是土皇帝?尿尿都呲全村不知多少遍了,他想搞哪个女人,还不简单?想在坡里搞,就在坡里搞,想在家里搞,就在家里搞,想什么时间搞,就什么时间搞。城里能成吗?
 
    现在呢?胡校长探根究底。
 
    姐夫说,现在就难说了。
 
    禚书记脸上的菜叶,生了根似的,越来越引人瞩目。杨明生觉得大家的眼光怪怪的,都在禚书记脸上扫来扫去,有的视而不见,有的不以为然,有的看笑话,却无人点破。大家谈笑风生,纵情恣肆。杨明生意识到,禚书记得罪人了,人缘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他的老搭档麦镇长,作壁上观,竟不肯作出任何反应,与落井下石无异。好歹,禚书记也算个东道,他脸面无光,你麦镇长脸上就挂得住?想到这里,杨明生忍不住说,禚书记,你脸上?话没说完,全场静默。大家询问地不解地望着他,裴局长的筷子停在半空,汤院长的匙子贴在唇上,麦镇长一反常态,把空杯扣在桌上。大家佯装不知,如看皇帝的新装。自己算老几?随大流吧,杨明生呵呵一笑,也就打消了挑开谜底的念头。
 
    禚书记说,喝大了,上脸了。不服年龄不行,尿尿都呲不出锅门了。
 
    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恰巧,周麦芬双手托着碗底,端着两碗排骨进来,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周麦芬停下,观察盘子里的菜,又挨个端详大家。最后,她扭头对禚书记说,书记嘴上的那个痦子,长得可真周正,一看就有福气。
 
    痦子?禚书记莫名其妙。
 
    周麦芬眼疾手快,拿餐巾纸,在禚书记那里擦了一下,菜叶消失了。
 
    周麦芬爽快地笑着说,我看走了眼,原来不是痦子。你那胡子茬,比小易的还硬,扎得我手疼。哎呦呦!
 
    裴局长笑得几乎岔了气,说,麦芬,你别说了。他那脾气,你越说,他越硬。
 
    麦镇长心里直痒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如同一台晚会,开头、中间、结尾,都要穿插一些笑料,噱头,以引起观众的兴致和笑声,把晚会推向高潮。中场的小高潮过后,自然是一阵风平浪静,大家起身活动了一番。汤院长到茅房解手,姐夫跑出去吸烟,胡校长正襟危坐,接听一个电话。菜下得快,汤几可见底,杨明生将空盘端走,将堆在桌沿上的秽物清理到铁托子里。
 
    麦镇长转身笑着对杨明生说,你看,让易村长干三陪,他那份子酒,没便宜外人,自己先醉了。你看他,只知道眯缝眼笑,这酒就差不多了。
 
    笑闹过后,大家重新就坐。
 
    注意了,我有个提议。裴局长边说边站起来,立下个例子,现在从我开始,谁敬酒谁清杯。同意的,请举手。
 
    眼看形成了一边倒的格局,裴局长说到做到,眉头不皱,率先喝了,吃菜,其他人象征性抿了抿酒杯。
 
    汤院长说,老婆下了死命令,醉了不准上床。他喝了一小口。
 
    杨明生把酒喝光。
 
    没想到,胡校长很给面子。说,裴局长这个酒得喝,听说他连续三年拿了全国系统先进集体。不容易,不简单,祝贺!喝一杯!
 
    报告校长,今年我又稳操胜券,就等明年初全县经济工作表彰会上领奖了。我的目标是六连冠,一年一个新台阶。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个通关,每人敬一杯。裴局长酒壮英雄胆,先敬了胡校长。
 
    就在裴局长一轮敬下来,返回原坐的当儿,杨明生的心,忽又沉了一下。在裴局长阔大高耸的颧骨上,不知何时,也多了一点菠菜叶子。他使了个眼色,想提醒裴局长,无奈,裴局长偷看周麦芬,没对上光。周麦芬走后,杨明生又想明说,却担心引起禚书记的误会,临时作罢,只得眼观六路,另想办法。
 
    大家似乎对裴局长脸上的些微变化熟视无睹,或根本就没当回事,该说的说,该笑的笑,来来回回,你敬我往,煞是热闹。一段时间,杨明生恨自己愚笨,交际能力弱,处理问题拖泥带水,苦于找不到解脱裴局长处境的最佳手段。
 
    这时的裴局长,实际上处于中心位置。他借题发挥,望外倾倒一肚子苦水。我这人,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背地里遭的罪,受的屈,谁知道?上次我去省局汇报工作,待了两天,也没见上局长,问谁都是三不知。后来想起找局长司机,才知道局长住了院,上午点滴,下午回家。我计上心来,打着探望局长病情的旗号,总算见上了。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局长以为我专程赶来,就很感动,事情才有了眉目。难哪,这世上,就少有顺顺利利的事。
 
    大家听了,不禁一通感慨。
 
    怎么不早打招呼?胡校长的话里,流露出一股嘲讽的意味,我认识那娘们,喝过多次酒,每次都灌得她晕乎乎的。
胡校长的酒,那么厉害?禚书记总算抓了回辫子。

    自然,得看和谁喝。耍酒闲酒,谁不会?胡校长正面回应说,有些酒则不然,喝了能办成事,孰轻孰重?
 
    汤院长打岔说,老裴是赚了便宜又卖乖。什么叫一白遮百丑?这就是。弄个先进,好比做个美容,把那些疮疤疖子统统掩盖起来。老裴是个明白人。各位,瞪起眼来,好好学着点。
 
    无论做什么工作,都不能平推平拥,得起棱,善于发现亮点和闪光点。麦镇长插话说。
 
    下步就听你的。你说东就向东,你说西就向西,不打折扣。易村长刚说完,就把头耷在了胳膊上。
 
    敲锣卖糖,各管一行,我得回去照看小卖部。姐夫说归说,看着摇摇晃晃的易村长,却没有动作。
 
    院外南街上,响起一阵喜庆音乐和鞭炮声,礼花升上夜空,把院子照耀如同白昼。趁大家视线转移的空,杨明生悄悄把一卷餐巾纸,从麦镇长身后递给裴局长。裴局长心领神会,连脸上渗出的汗珠子,都前前后后揩拭掉。
 
    又上了一盘辣子鸡。周麦芬说,这只公鸡有五、六斤重,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也怪,这家畜有灵性,从昨天下午,它就跟我闹别扭,不吃食,不跟母鸡孵群,冷不防就撵上来咛我,咛了我脚面子好几下。
 
    大家扑哧乐了起来。
 
    禚书记说,那是它亲你,舍不得你。得尝尝。说着,就夹起一块浸透酱油沾着姜片的大腿肉,填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杨明生知道,胡校长最爱吃鸡头和鸡爪子,就帮他挑了出来。
 
    姐夫抖着手,夹了一小块胸脯肉。
 
    味道好极了!裴局长咂巴着嘴,面前的桌上,聚起一堆大大小小的鸡骨头。
 
    只有一个人没动筷子。看看白瓷盆里剩的不多了,杨明生问汤院长,属鸡的不吃鸡吧?
 
    汤院长犹豫着摇摇头说,从医学角度上讲,那鸡有感应,有恐惧感,体内必然积聚大量毒素,一时来不及排泄,就会渗到肉里。吃多了,对身体有害无益。
 
    专家的话,不无道理。胡校长吃相斯文,对最后一只鸡爪子,还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杨明生给他纸巾擦了手,禚书记却注意到胡校长漫长的的左脸颊上,有一小截芫荽梗,突兀地横躺着,像爬上一只绿色的蚂蚱腿。
 
    刹那间,禚书记心里,如被一根刺划了下。他看着水杯里浮动的茶叶片,再瞅一眼胡校长的脸,就像把自己的污点,无意间拿出来展览,有一种被出卖而浑然无知的感觉。他恍然大悟,周麦芬哪是夸他的痦子,嫌他的胡子硬,实是暗里助他一把,帮他摆脱令人耻笑的尴尬。满桌人,都讳莫如深,怀着不同的心理,看耍猴似的,尽性看猴子在圈子里的表演。禚书记有些气愤难平,连这么容易洞见的微疵,眼皮底下的难堪,尚不肯替人排解,还谈什么患难见真情,救人于水火呢?一切都是假的,假的。禚书记又仔细地打量在座的各种表情,发现大家都在遵守一种默契,一种不可告人的潜规则,便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他又想,既然胡校长看过自己的笑话,为什么就不能欣赏他的洋相呢?
 
    此刻,胡校长要抢先敬酒,被汤院长摁下。你是主宾,只有受敬的份。
 
    杨明生拽了胡校长一把。
 
    汤院长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丑不俊,板板整整,说话带笑。中年以后,除了苍蝇蚊子,决不伤生。清晨蹲在马桶前,一只蚂蚁爬过,他赶紧抬脚让道。老婆笑他迂腐,他不辩解,只是笑。在酒桌上,他很少吃动物内脏,认为那些东西不洁。别人吃,他只讲道理不反对。此刻,他觑定胡校长啃一块猪爪子就笑了,不紧不慢说了一句祝酒词,我喝半个,大家随便。
 
    大家看胡校长喝了半个,也都跟上。唯独杨明生喝了一个。
 
    胡校长食言了,他已喝了三杯啤酒,杨明生又给他倒满,他没吱声,看着酒沫顺着杯沿流出来,低头吮掉。
 
    大家都不说话,听着胡校长的吸溜声,有的望天棚,有的看电视,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想心事。
 
    也许事不关己,姐夫不大抬头,常瞄着地面,一瞅就是半天。他似乎是个局外人,只恋着那口辣酒,别的,不想看也不想听。
 
    易村长留神到了胡校长的困窘,他想这个为人师表的人,也有大咧的时候。刚开始,还端着那么大的架子,现在呢?还神气个吊!他偷偷地对麦镇长露齿一笑。
 
    麦镇长捕捉到易村长的笑,却是左右为难。尽管胡校长越来越笑容可掬,他尽量躲避不看,免得授人以柄。但胡校长的酒,第一个就敬主陪,让他觉得胡校长对这个山区乡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是一件好事,镇里民营企业技术底子薄,人才匮乏,急需人才和智力支持,如有胡校长的鼎力相助,将是雪中送炭。麦镇长想来想去,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情怀,就想负责任地告诉胡校长,细节不可忽视,细节决定成败。细节存在于脸上。聪明的胡校长,岂是糊涂之人?这样的话,既化胡校长外观暇疵于无形,又比送礼更实惠。何乐而不为?
 
    麦镇长的计划,眼看就要实现,巧的是,胡校长的电话不早不晚响了。看来,有些不便于广而告之的内容,胡校长起身走了出去。也就是三、四分钟,当胡校长回到饭桌前,麦镇长大失所望,懊悔失去一次拉近距离的契机。
 
    好几年没吃到萝卜大豆腐煨的野兔肉,杨明生见胡校长狼吞虎咽,便私下戳他收拾掉不小心溅到鼻尖的豆腐渣。老同学是好心,善意的,胡校长领了,他望着墙上的一幅书法大声说,最近,我爱人发现一个秘密,说你所谓的好朋友,有几个不是离婚的?我一扒拉,俺那娘来,一点不假。如报社老苟、电视台小蒿、教育厅大毕、联芳集团老容等,都在其中。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学坏了? 又一想,不对!我的朋友杨明生,不是没离婚吗?再说,离了的,也不全是男方的问题。我就跟我爱人解释,在我爱人眼里,杨明生是一块净土。这样吧,我借花献佛。
 
    胡校长郑重其事地同杨明生一饮而尽。
 
    大家听了,都拍手叫好。
 
    杨明生说,贻笑大方了。就像围城,我这不是一个劲地往里钻吗?
 
    那就别钻了。裴局长大笑起来。
 
    禚书记的筷子掉到了地下,易村长磨蹭着给他换了另一双。
 
    禚书记剔着牙说,如今,别说大城市,就是小县城,离婚也不算新鲜。农村不养老的也不少,新版《墙头记》也出现了。经调查,我发现大部分原因,还是穷了,父母没有条件让子女富起来,子女就没那么孝顺。可是富起来的大款明星,一个个孝顺得很。为什么?越是富人,他越明白,父母让他来世上不容易,必须孝敬感激父母。咱眼光浅,世象都看不透了。
 
    听了禚书记的话,大家都有同感。
 
    周麦芬终于端上了河豚鱼。大家看见,一个大碗里,只浮着两条三、四两重的光溜溜的鱼,却有一股奇异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所有的话题,便被搁置一边,只听得一阵喝汤和吞咽声。
 
    鱼头鱼头,易村长醉醺醺地说,得胡校长吃头份。
 
    胡校长说,我爱人不在,她最爱鱼头了。我就替她吧。
 
    其实营养全在汤里。汤院长头也不抬,喝了一口,不解馋,干脆舀了一勺盛在碗里,撕上个煎饼,又低头猛喝一气。
这河豚怎么做的?禚书记打破沙锅问到底。
 
    收费!周麦芬咯咯笑起来,和你说了,也没那个耐性。听着,要先剥皮去脏,只留身子,从肺上顺脊椎骨划开,露出骨头,然后,用井水冲血,浸泡四至五个小时。
 
    这比女人生孩子还难!禚书记自言自语。
 
    汤院长说,这就对了,越是鲜美的东西越有毒,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
 
    你还没说怎么做?禚书记又咽下一口汤。
 
    保密!周麦芬扎紧口子,留下一串笑声。
 
    桌上的人,都有些骚动。
 
    杨明生又留意到,汤院长前额左上方,有一小片白菜叶。
 
    大概姐夫也发现了,他酒后来了精神,对汤院长说,咱村的大白菜,发甜,全县数得着。如不嫌,明天送一排子车去。顺便,给我侄媳妇瞧瞧。
 
    汤院长好像没听见,只点点头,没了下文。
 
    易村长眼睛发红,转过头,没好气地说,你那没过门的侄媳妇,不是今晚过门吗?你怎么不去?
 
    他叫我了吗?姐夫梗着个脖子,爆裂出一条条青筋。
 
    还用叫?易村长借酒壮胆,嗓门渐高。
 
    姐夫忽然想起什么,说,昨晚两人在我那儿耍到十一点,从头至尾,没提一个字。
 
    易村长理直气壮地说,他不提,你就不去?你不是个做老份的吗?你不去照应照应,实在装不出个橡子来。
 
    姐夫说,叫别人看着我缺那顿酒?
 
    听了半天,汤院长出来主持公道说,没叫不对,不去也不对。毕竟是一家人,别让外人看笑话。
 
    姐夫说,这侄子离过婚,不出一年,就娶第二个,媳妇还像缺个心眼。总而言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人都没个好东西。
 
    话音刚落,禚书记看了胡校长一眼说,又是离婚的,怎么到处都是离婚的?
 
    前面暗褒杨明生,胡校长得意了一阵子。他后来一言不发,翘着二郎腿,目光散漫,悠闲地吐烟圈。
 
    汤院长双手往下压了压,对禚书记说,还是原配好。只有你的老婆孩子,才劝你少喝酒。你如有二奶、三奶,肯定也不让喝,因为她们有所图。酒桌上,那些和你喝的,不是亲朋,就是好友,用好听的话说,是自相残杀。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理由不参加。
 
    易村长只当听了个响,我行我素。他连打几个嗝,人影在眼前乱晃。他斜觑着汤院长在咽一块白菜帮,就结结巴巴地说,你就喜欢吃白菜。咱庄户人不认货,光往大的摸。明天,我给你拉一车去。我老婆,明年生孩子,得包在你身上。咱一言为定!拉勾拉勾!
 
    姐夫对易村长插一杠子不满意,他仍想在汤院长的脸上献一点媚,就编排得离谱说,吉人自有天相。自古当官的,光看相貌,就同常人不一样。为啥?他脸上带着,比如一颗痣子,就分长在什么地方才显贵。你看人家汤院长额上的痣子,就不偏不倚的。
 
    人微言轻。姐夫的话,淹没在一片嘈杂声中,大家的耳朵,都朝着几个主要方向支愣着。裴局长抻着头,跟汤院长窃窃私语,表情神秘,麦镇长也努力探过头去。胡校长听杨明生粗粗地聊着禚书记的掌故,不时会意地笑笑。姐夫成了一条干鱼,被晾在一边。
 
    姐夫不甘心。看汤院长慈眉善目,不知造了多少浮屠,说不定以后会麻烦人家,无论如何,眼前也得保住他的体面。人的面子,好歹就是一张脸,原本刮净净的,是小生,忽然变成丑角,就不能为人接受。都说女人丑俊脸上比高低,男人何尝不是?在自己家里,保住他的面子,就是保住大家的面子。千不该万不该,汤院长不该被人取笑,更不该被不怀好意的人笑话。别人可以不在乎,不计较,无所谓,这个忙,就是豁出老脸不要,也要给他脚下垫块石头。姐夫扔掉烟头,缩了身子,脚底生风,去求援兵周麦芬。
 
    周麦芬一听,把头一低,嗤地笑了,对姐夫说,你先回去,不要急,我馏上干粮就去,保险让你满意。
 
    姐夫不知何计,脑里泛起浆糊,只得趿拉着鞋垫上翻的皮鞋,回来坐下。
 
    他偷偷打量了一眼汤院长,涩得眼珠子发花,心里埋怨救兵办事不牢,行动迟缓。
 
    禚书记大声问易村长,麦芬呢?该上饭了。
 
    一语未了,电灯突然熄灭,正在运转的冰箱,也嘎一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停电?不正常,胡闹!麦镇长不耐烦地说,“三夏”、“三秋”都不停,供电所怎么搞的?
 
    屋内黑咕隆咚,搬动椅子、吐痰和放筷子、匙子的混乱声音过后,出现一时寂静。
 
    禚书记跑到院子里,说不对呀,街上的灯还亮着。
 
    姐夫猜出停电的原因,有些心虚地说,谁在捣乱?我去找蜡烛。
 
    短短两分钟,灯又亮了。周麦芬带着股凉风进来,她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笑嘻嘻地说,扫了兴了。跳闸了,又鼓捣上了。
 
    禚书记张口就是妙语,你鼓捣得快。再快,也离不了五、六分钟吧?
 
    周麦芬开心一笑说,什么人什么心,大书记回家鼓捣吧。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到这时,姐夫才明白周麦芬计谋精明。再睁眼细看,略有醉态的汤院长脸色干净红润,正仰起脖子,安祥地用清水漱口。随后,又拿起一个青中带红的小国光苹果。
 
    那边,易村长蓬松的头,趴在桌沿上,传来一阵高亢的呼噜声。
 
    大家相互一笑,先后握住周麦芬的手,都说,散了吧,散了吧。
 
    杨明生随大家走进夜色,冷风一吹,裹紧了衣服。
 
    禚书记拉着杨明生的手说,明晚我还请,地点另通知。一定拉着胡校长,大文化人,他不来不热闹。
 
    在车上,司机说,易村长给每人一份粉皮和花生油。
 
    杨明生听到胡校长从鼻子哼了一声,当杨明生提起禚书记的邀请时,隐约听到胡校长问,明天他还能做东?
 
    杨明生感到有点累。他抹了把脸,觉得皮肤僵硬,粗糙,眼角处却软儿吧唧的。这不争气的眼眵!酒桌上,怎么忘了抹四个眼角?
 
 
 
原载2020年《大地文学》卷五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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