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建平 时间:2021-02-03点击:1147

 
老郎的烦恼(短篇小说)

张建平
 
 
1
 
 
    老郎黄黄的脸,寡腮少肉,尤其是两个高高的颧骨下面,深深地凹了进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县广播站新来的赖编辑,跟老郎很对撇子。那时,老郎三十多岁,是技术员,修舌簧喇叭、半导体收音机、手提录音机、调频广播和黑白电视机,有时穿插一下有线广播机务。他家在办公楼西边平房,三间屋的院子,七八棵梧桐遮天蔽日,东墙脚有几棵月季、海棠、石榴、茉莉花,一些不知名的鸟儿,在树上和墙头撒欢儿。他的父亲,看煤场的,已退休,耳聋,个子矮胖,黑黑的,满头银发,每天一手扫把,一手簸箕,连院子外的小巷,也拾掇得干干净净。他母亲,据说是日本人随军的,战后不知何因留了下来。他的爱人才桑子,是一所中学的化学老师。儿子郎峥,九岁那年,就上了初中一年级。有的明白人,追根溯源,原来郎峥,竟有四分之一的外国人血统嘛。
 
    郎峥住在从堂屋隔开的北边半间,火炕,冬天烧把火,炕上热乎乎的。西墙上,有一幅居里夫人的肖像画,靠北墙,倚一个很小的书柜,摆着《十万个为什么》、《地理万花筒》、《趣味数学三百题》等书籍、连环画和课本。这里是静谧而安详的,只有晚上的灯光,亮到很晚。
 
    于是赖编辑想,这个家庭,应算个书香之家吧?
 
    老郎的心情,也是饱满而愉快的。每天上下班,走在路上,嘴里都哼着支不知名的曲儿,脸上堆满了笑。碰见不认识的人,他也朝人家笑,那人便也笑。
 
    摸清了老郎脾性的人,只要在老郎面前,谈起郎峥,老郎一下子就跟人家近乎了。若赞美几句,说些肉麻的话,他就咧开了大嘴,引为知音。他的技术是最好的,服务态度如沐春风,给人家修好了,还少收几毛钱。
 
    别的孩子,脖子上挂着钥匙,不管远近,自己来回走。老郎则将郎峥放在自行车前梁上。才桑子皱眉说,这样不好吧?还是随大流吧。老郎不以为然。挣了钱,用在儿子身上,不心疼。穿的,从头到尾,是新潮的,衣服、鞋子上,不沾一根草屑,一抹灰尘。头发,一月理两次。澡,每晚洗一次。上完厕所,须洗一次手。吃的,鸡蛋、肉、鱼、水果,换着花样,保证营养。家务活,老人就干了。有人嘲笑书呆子,科学家,哪个不是书呆子?
 
    在学校,郎峥只有一个伙伴,那就是维修室老柴的儿子小柴。小柴比郎峥大四岁,前后位。小柴个子高,胖胖的,很是威人,主动担负起了保护郎峥的重任。郎峥也很识趣,像只安静的小猫,形影不离,跟在小柴后面,让人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语,从来就没人敢欺负他。考试时,郎峥将答完的卷子,朝右上边一放,背后的小柴,心领神会,刷刷地抄起来。
 
2
 
 
    一转眼,四五年过去了。
 
    郎峥的影子,每天在赖编辑眼前晃来晃去。在一个大院里,虽然不常见,可他像是池塘里的小荷,在碧绿的叶子中间,那片尖尖的角,已在微风中,颤抖着探出了水面。于是,赖编辑产生了一种创作的冲动。
 
     一个早晨,赖编辑闯进了老郎的维修室,对着埋头修电视的老郎,自鸣得意地说,我写这篇文章,就叫《小荷才露尖尖角》,怎么样?
 
    想不到,老郎的眼里,在流露出一股兴奋的光芒之后,又慢慢地淡下去了。他思考了一会,站起来,盯着赖编辑,脸上现出严肃的表情,喉结处明显地动了几下,两腮的凹陷处更深了,半天,才不无忧虑地说,老弟,你是伯乐啊,慧眼识才。可是,我担心,有的人…..
 
    赖编辑笑着打断他,不容置疑地说,你想过没有,文章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对孩子的成长,无疑是一种鼓励,也是一种动力。
 
    老郎露出一丝苦笑,转过身去,望着院子里阳光下的铁塔,犹豫地说,真的,我也拿不定主意。毕竟,孩子太小了,如果把握不住自己,不是拔苗助长,适得其反吗?
 
    可是,不经历风雨,又怎能见彩虹?
 
     好,好吧,你要写,就写吧,我感谢都来不及。老郎突然转变了态度,走过来,握着赖编辑的手,摇了起来。随后,他不由分说,将赖编辑摁到一把椅子上,给他一杯茶。
 
    听兔子叫别种豆,身正不怕影子斜,爱谁谁。
 
    好,好,听你的。到时,请个大客。老郎释然地笑了,吸进一口气,腮帮子鼓了起来。
 
    1985年6月1日,赖编辑的那篇文章,在《大众日报》4版头条刊登,开头一段就说:专家指出,智力超常儿童,占全部儿童的比例,只有百分之一至百分之二,郎峥,就是其中一个。
 
     第二天,赖编辑将那份散发着油墨香的报纸,从身后递给他,他惊喜地流览起来,头条,很突出,挺长的,我要好好拜读,学习学习。说完,便合不拢嘴了,将报纸叠起来,珍重地放在乱糟糟的桌上。接着,老郎少见得夸夸其谈,唾沫星子乱飞,似将他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
 
    赖编辑提不起精神,敷衍了一会,就找个借口离开了。
 
    事实上,老郎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郎峥太优秀了,身后一片开阔地带,跟上他步伐的人,太少了。
 
    真正虚弱的,是老郎的内心。
 
    这年冬,一个大雪天,雪过天晴,寒风凛冽。早晨,老郎的母亲,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在西屋炕上一睡不醒。他聋子般的父亲,又患了多年的白内障,毫无知觉,等扫完院子里的雪,发现老太婆仍没做饭,心里一面嘀咕,一面拉她的胳膊,结果吓了一跳,身子都凉了,就捶着炕沿,呜呜地哭了起来。
 
    听见哭声,老郎和才桑子慌慌张张过来,一看,也傻眼了,老太婆直挺挺的,全身都硬了。人慌无智,他们围在炕前,流了回泪,急得团团转,冷汗直冒。老郎脱鞋上了炕,才桑子从掉了漆的箱子底,翻出老太婆为自己操办的寿服,想给她穿上,根本无济于事。
 
    情急之中,老郎手拍脑壳,忽然想起,老人走了就走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逃脱不了的,但千万不要影响儿子,分散精力,耽误了正常的学习。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安排儿子,尽快住校。
 
    老郎呼出一口气,擦了把汗,悄悄地将才桑子喊出来,说了自己的想法。才桑子尽管吃惊,委屈,辩解,求情,为婆婆伤心流泪,为后辈未能尽责而悔恨,可不能不承认,还是老郎想得全面,想得深远。那些幼小的心灵,不能直面死亡。尽管这有悖常理,可是,为了儿子,有什么不可以做的呢?都说,亲人去世,家人三年不走运,何况,儿子的高考,才是大事。罢了,假若老太婆在天有灵,也不会埋怨的。
 
    才桑子立刻到学校联系去了。
 
    老郎又吩咐说,让住校的侄子过来吧,侄子一个人,就代表这些小辈了。
 
    郎峥听说去住校,眼泪汪汪的,鼓着嘴巴,想说什么,被老郎一眼瞪回去了。
 
    接着,老郎通过办公室,将赖编辑、老柴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女职工找来了。大家七手八脚,总算给老太婆穿上了寿衣,有几处撑破了,也没办法,只好缝了缝,将就了。大家唏嘘一番,一边坐下抽烟,一边商议其他的后事。
 
    在火化和葬礼现场,从农村来的老郎的侄子,瘦小的身子,披麻戴孝,满脸泪痕,一声不响地跟在队伍里,行三跪九叩大礼。郎峥,则始终没有露面。
 
3
 
 
    也许是巧合,在老郎母亲去世一年后,他父亲,在那个冬天雪后的下午,多喝了几杯茶,又去院子里的厕所,结果,第二天早晨,就爬不起来了。
 
    送医不便,老郎请了个医生,经诊断,内脏脉搏均正常,估计是受风寒感冒引起的,这使老郎添了一段心事。
 
    从那天晚上,老郎就搬进了父亲的西屋。他买了尿壶,扶父亲大小便,拿回一些旧报纸,垫在父亲身下。他把父亲拥到炕头,自己紧挨着躺下。昏昏沉沉的父亲,在睡梦中,嘴里嚷着什么,脚乱蹬,手四处乱抓,有一次还抓破了他的脸。有一点,实在难得,就是父亲喜欢洁净,哪怕嘴角上的一粒饭,也要随时揩去。他从没拉尿在炕上,屋里的气味,也是干净的。一个月过去了,老郎瘦得皮包骨,黄脸上,凸着两只大眼睛。才桑子想替换一下,被他拒绝了,理由很充分,你要保持良好的精力和心态,教书育人,不能误人子弟。才桑子心有不甘,用深思熟虑的口气说,那就让郎峥,也来伺候,尽一份孝心嘛。
 
    话音刚落,老郎就喘着粗气火了,你……你,这是万万不可的。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搭上我一个,就为了能让他安心学习。学习,才是他的正事,是天职。这关系到他的未来,也是家庭的未来。你呀,怎么说你才好。今后,你可要着眼大处,看到长远,决不能做绊脚石。
 
    小树长成参天树,既需阳光、水分和养料,也需剪枝打叉扶正。不是吗?
 
    完全是一副学生腔嘛,老郎听后笑了。关键是,必须创造一个好的学习环境。性格决定命运,环境,能影响和制约人的命运,这是客观现实。从现在起,我要排除一切可能影响孩子成长的障碍。知道吗,什么是障碍?
 
    看着咄咄逼人的老郎,才桑子明白,他把自己也当成障碍了,便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无法说服他,就不声不响地备课去了。
 
    从那天起,老郎不许郎峥,再靠近爷爷房间一步,怕他沾上晦气,不吉利。有个星期六的晚上,郎峥回家,看见老郎疲惫地靠在爷爷身边睡了,就悄悄地睁眼躺在爷爷另一侧,在爷爷醒来时,有个照应。老郎半夜起床发现了,不容分说,将郎峥赶到了他的小北屋。
 
    最后几天,老郎的父亲,无论谁劝,不吃不喝。老郎就吸取上次的教训,早早地给父亲穿上了寿衣,只留出屁股大小的一块地方。父亲苏醒过来,瞥了他一眼,迅速地合上眼睛,用颤抖的手,悄悄地抚摸着滑溜溜的衣角。晚上九点,父亲临咽气时,目光空洞洞的,在炕前搜寻了一圈,手在空中舞着,颓然地放下,停止了呼吸。
 
    老郎捶胸顿足,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合上了父亲的眼睛。
 
    老郎父亲的葬礼,和他母亲的如出一辙。他的侄子披麻戴孝,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这时,谁也没想到,郎峥哭着突然出现在送殡的人群里。大家都怔住了,停下来,转过头看着郎峥,只见郎峥瘦高的个子,穿着一身红色的校服,格外扎眼,边走边放声大哭。老郎赶过去,想撵走他,可郎峥更加声嘶力竭,跟老郎遛开了圈子。老郎无计可施,才桑子冲上前,急急地把自己的丧服给了郎峥,郎峥慢慢地跟在爷爷的棺椁后面,白色的裤腿扫着地面,随着送殡的人们去了墓地。
 
    四年后,郎峥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中科大少年班。
 
    又一个四年过去,郎峥考上了美国的哈佛大学。
 
    那个秋天的中午,老郎设宴,约了许多人,赖编辑和老柴也在被邀之列。老郎总算兑现了那个诺言。无论是饭前的合影,还是在酒桌上,赖编辑都被安排在郎峥身边。
 
    你是有功之臣。老郎握住赖编辑的手,抿了口酒。
 
    不足挂齿,别惹乱子就行了。赖编辑思绪飞扬,眼前浮现着郎峥成长的一连串足迹,话就有些结巴,总之希望郎峥学成归来,为国效力。
 
    这个话题,使郎峥一改羞涩的姿态。他拿过话筒,自豪地宣布,这次去美国,就不可能回来了,我要当博士,拿绿卡,成为美国公民。美国,才是我为实现联想而奋斗的地方。
 
    屋里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有人还吹起了口哨,音箱里优扬的音乐,也变得铿锵有力,如草原上奔驰的马蹄声。大家开始互相敬酒,将午宴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觥筹交错间,赖编辑站起来,换了个话题说,郎峥,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祖国,忘了故乡,忘了父母。这是做人的根本。我觉得,你的爷爷奶奶,在九泉之下,也会暝目了。
 
    赖编辑的话,竟激起了老郎的共鸣,他泪眼婆娑,胳膊哆嗦,面部肌肉痉挛,抬起头来,看着柔和的壁灯,突然哽咽着转过身去,伏在嵌着镜框的墙壁上。才桑子也是百感交集,掩面而泣。
 
    有人跑到台上唱歌了,灯光暗淡迷离。大家继续喝酒,自寻乐子。
 
    这会儿,小柴从另一张桌子边挤过来,端着满满一杯酒说,今天是个好日子。郎峥是我的同学,也是铮友。我认为,在那个遥远的国度,体制民主文明,空气自由呼吸,学术气氛浓厚,是适合他茁壮成长的优良土壤。我希望,郎峥,这个东方之子,身上流淌着中华五千年文明积淀的优秀分子,能够不负众望,早日成才,为国争光,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现在,我表个态,虽然,咱们不是拜把子兄弟,可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放心吧,我打包票!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郎峥低低地咕哝了一句,那是你的事情。
 
 
4
 
 
    在大洋彼岸波士顿的郎峥,在一个绿意盎然的夏季,戴上了博士帽。他的那帧照片,几乎每天,老郎都捧在手里,和才桑子一遍遍细心地看。郎峥穿着黑色的长袍,垂着喇叭袖,胸前扣子两旁,各有一道5英寸的天鹅绒贴边,袖子上,也横着缝有三道平行的天鹅绒贴边,方形的博士帽上,绽放着一簇流苏。他站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喜气洋洋的脸上,右手做出的v字形标志,无不流露着少年得志的风发意气。
 
    晚上,看完新闻联播,老郎就从茶几上,拿过放大镜,呈扇形,将郎峥过去的照片,铺在洁净的玻璃茶几上,一幅幅,倒着看,望、闻、摸、问,推演着儿子八年来的学习和生活轨迹。这几乎成了一个默契的节日,一个无言的见面仪式,常常,才桑子边看边流泪,直到看不下去,哽咽着走开了。
 
    每看一次,老郎的脸上,就增加一条皱纹,头上就多一根白发,心里就多了一道皱褶。可是,他不得不看,不能不看。除了看照片,他还能干什么?不过是,每天看那间小北屋,看儿子读过的书,看儿子穿过的小衣服,仅此而已。可是,又分明,无法代替。七年,隔着太平洋,孩子一趟没回家。电话和信里都说,不能耽误学习。父母望眼欲穿,也不能去,说是不能影响学习。老郎开始怀疑自己,常常一个人躲在维修室,一呆就是半天。赖编辑见到他时,他客气地咧一下嘴,耸一下肩膀,原本风光无限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他软沓沓的背影,赖编辑内心发酸。  
 
    那个雨天的早晨,才桑子从厨房出来,看见老郎掖下,藏着一个信封,鼓鼓囊囊的,便奇怪地问,是什么?
 
    照片。
 
    谁的,郎峥的吧?
 
    老郎心有不甘地承认了。
 
    才桑子立即明白老郎的意图,走上前,伸出手来,用了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给我,早就和你说了,不能拿到外面去。
 
    可我……我想…..也没什么。
 
    才桑子说,你这是自欺欺人,值得炫耀吗?唾沫星子够多的了。我问你,你如何向人家解释?
 
    老郎张口结舌,一时无语,乖乖地将照片交了出来。
 
    过了些日子,郎峥从西雅图打来电话,说他已在比尔盖茨的微软总部工作了。
 
    老郎心里的柴火,又噼噼啪啪地燃烧了。他激动地脸红彤彤的,哆哆嗦嗦的手,快拿不住话筒了,身子如风中的一棵杨柳,来回摇摆。这部红色座机,是这个院子里的第一部,就是为了接听方便。有时,他夜里做着梦,电话铃声就会响起,他蓦然爬起来,光着身子去接,迎接他的,却是嘟嘟的盲音。现在,他等来了那个盼望已久的声音,看着才桑子喜悦的脸,眸子里那热热的光,就语无伦次了,当即决定请假,和才桑子一起,飞往西雅图。
 
那边郎峥却说,不急,不急。我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工作,适应环境,等我跟美国女孩斯泰瑞结婚,有了孩子后,再说吧。你们哪里知道,在美国,雇个保姆,得花多少钱?这笔账,不轻不重,不能不算。
 
    老郎一听,不由得愣住了。他说不出话来,嘴唇打着哆嗦,只会啊啊地应付着,腿上突然没了力气,抽了筋似的,慢慢地蹲了下去,话筒啪地掉在地上。
 
    才桑子一看,赶忙拾起来,心急火燎,一边回答着郎峥,一边扶着老郎。
 
    老郎皱着眉头,捂住嘭嘭跳动的心脏,额上汗流如注,猛烈地喘着粗气。他的脖子,深深地弯了下去,双脚蹬着床腿,浑身颤抖。才桑子刚通完了话,看见老郎的样子,急得团团转,恰巧小柴上门,二话不说,就将老郎送到了医院。
 
    老郎患急性心肌炎,住院半个月。这一切,小柴对谁都没透露,就连老柴,也是一个月后,才知晓的。
 
    老柴听后呸了一声,咬着牙根吐出两个字:活该!
 
    郎峥的婚礼,是两年后,在西雅图郊区的一处幽静的别墅里举行的。那是个花园似的庄园,有绿色的草坪,扶疏的灌木,参天的大树,游泳池里一泓蓝蓝的碧水,还有一只棕色的卷毛狮子狗。老郎事先不知情,他是在斯泰瑞怀孕六个月后,才去办理签证的。
 
    非常精准,老郎和才桑子,到郎峥家里三天后,斯泰瑞就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这个中美混血儿的降生,为这个异国的家庭,增添了喜庆和欢乐,使老郎残留在心里的所有不满,瞬间就冰消雪化了。
 
    老郎很快就给赖编辑发了一封信,说是初来乍到,郎峥曾在后院的活动平台上,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开玩笑似地提醒父母,在这个陌生而自由的国度,千万不要吵架,不要喧哗,不要见面随便问人家的年龄,不要不打招呼就上邻居家。看看,这不都是常识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再说,在儿子家里,跟谁吵?谁又管得着?
 
    明显的,老郎过于自信了。
 
    当了奶奶的才桑子,脸上每天都挂着笑,每次进入斯泰瑞的房间,取尿布前,就忍不住要亲亲小男孩,有几次,还情不自禁地抚摸他的头和嫩嫩的脸蛋。起初,斯泰瑞只是皱眉头,遮遮掩掩,后来就不耐烦了,厌烦地挡开了才桑子的手。才桑子不知就里,伤心了半天。老郎告诉她,别摸了,光看还不行?她说,看多了也烦。老郎只有摇头了。
 
    不多日子,郎峥说要在家里,宴请公司几个朋友,就开着车,兴致勃勃地去远郊的超市采购去了。他们就在厨房忙开了,洗酒杯刷盘子,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老郎突然想起,来美国前,曾托人剪了个红?字,庆贺孙子的诞生,这两天晕头了,居然忘得死死的,就从皮箱里找出来,方方正正地贴在了屋门上,也让郎峥的朋友看了欢喜。
 
    斯泰瑞来到厨房,满意地四下看了一眼,就开始往洗衣机里放衣服,才桑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竭力劝阻还在月子里的斯泰瑞,并抢到怀里,自己动起手来。斯泰瑞耸了肩,双手一摊,无言地笑了笑,转身出门,发现了那个大红的?字,非常生气,立即上前撕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嘟囔囔。她回房间,拿着一块洁净的抹布,蘸了水,在门上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没留下一点痕迹。
 
    看到这一幕,老郎脸上挂不住了,嗓子眼里一阵阵窜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才桑子埋怨他多事,考虑不周,好心做了驴肝肺,说得老郎无滋搭味,咳嗽了几声,慢慢去了洗手间。
 
    夜色渐浓,郎峥的朋友如约而至,他们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随意交谈着,老郎听不太懂,就躲在屋里没出来。才桑子在厨房打下手,郎峥掌勺,西餐做得很地道了,一阵阵烤肉的味道溢进来。老郎咽了口唾沫。
 
    不长时间,就听到餐厅里,椅子和杯盏刀叉交织在一起的声音,老郎小心翼翼地踱过去,在那张长条桌的主陪位置,坐了下来。他看见,桌上摆着一大盘沙拉,两大盘烤鸡和烤肉,一盘炒饭,一盘面包片以及甜食、水果、冷饮、酒类等。老郎抬起头来,拿眼盯着客厅,静静地等侯。
 
    不多时,郎峥领着客人,进了餐室。在明亮的灯光下,郎峥有些意外地看见老郎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吃了一惊,随即冷静下来,走上前,将客人一一介绍之后,就附在老郎身边耳语了几句,然后又扶他站起来,拥抱了一下。老郎听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公司请客,他不便在场,便茫然无措,一脸怅然,皮笑肉不笑,有些失落地退了出来。老郎心里窝了一肚子火,却不知向谁发作,这个该死的地方,乱七八糟的,毛病就是多。才桑子听说后,指着他的鼻子,开心大笑,嘲讽了他好些日子。
 
    西雅图常年多雨和雾,普捷湾和华盛顿湖的水,经过水道交汇于联合湖中,附近的河流、湖泊、森林和田野非常富饶。这个建筑于丘陵地形上的城市,却是一条活跃的地质断层。这是令人担忧的。
 
    随着光阴的流逝,那个黄头发蓝眼珠的小男孩,身上几乎没有一点黄种人特征的孙子,就手舞足蹈,开始咿呀学语了。老郎身在异域,陶醉于其中,乐得合不拢嘴。才桑子从超市里,买了许多五颜六色的玩具,一边逗弄小男孩,一边唠唠叨叨,自言自语。
 
    一天晚上,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麻杆似的大雨,大约持续了半个小时,别墅后院里积满了水。等雨稍微停顿了一会,在正餐厅用餐时,屋里已弥漫着浓浓的海水和雨水的气息。郎峥关上客厅的正门,拉上落地窗帘,坐到桌前,独自喝了一杯啤酒,就放下牛排盘子上的刀叉,一脸严肃地劝告父母,从现在起,千万不要在小男孩面前,自觉不自觉地,用半生不熟的英语说话了。要知道,这会对小男孩的听力和发音,造成不可挽回的影响,甚至伴随终生。
 
    接着,郎峥递给了才桑子一只医用口罩。
 
    才桑子的脸色变得难看了。她的刀叉,显然使用得还不熟练,那块巴掌大的八成熟的牛排,只吃了三分之一,就吃不下去了。她似怨犹哀地望了郎峥一眼,又求援似地瞪着老郎,就顺从地戴上了。
 
    这时,老郎已吃光了牛排,正在对付一盘沙拉。他听了郎峥的话,克制了一会,抬起头来,没看才桑子,不动声色地问道,难道,你想,不让我们说话了?
 
    郎峥正色道,我只是有义务告诉你们,不要在我的儿子面前,说那些不地道的英语。
 
    老郎的眼圈发黑,手脚发麻,声音也有些嘶哑,眼里露出一丝责备的光芒,难道,你的英语,不是我打小教的,也错了吗?
 
    不要忘了,这是在美国。我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是美国公民,你是个中国人,来自发展中国家。请问,是谁,谁赋予了您那种权力呢?
 
    这哪里还像我的儿子!老郎气愤地站起来,将那盘沙拉,狠狠地推到桌子底下。他一转身,看也不看郎峥,就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重重地带上了门。
 
    郎峥义正辞严,声色俱厉,眼里窜出了一股火星,早就告诫过你们,不要吵架喧哗,否则,邻居会报警的。
 
    才桑子一声不吭地扫了地上的垃圾,用衣袖抹着眼睛,也不收拾碗筷,没去淋浴间,就蓬头散发,神色黯然地进了卧室。
 
    老郎第二天就寄信赖编辑。信中说,看在可爱的小男孩的面子上,我忍下了这口气。在斯泰瑞和小男孩跟前,我们倒像孙子,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可这怎能难住我们?打手势,猜谜语就是了。不过,心里却在抗争呐喊。好处是,我半年的假期快结束了,就要逃出这个束缚人身自由的牢笼了。可我担心才桑子,她的嗓子发炎,咽东西困难,眼袋上,无缘无故长了一块黑斑。
 
    在老郎离开西雅图的前夜,在灯光暗淡的卧室里,他同才桑子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谈话。他扶着她瘦削的双肩,盯视着她躲躲闪闪的目光,恳求她,一起走吧,什么儿子孙子,他妈的,统统不伺候了。因为,她的身体吃不消,精神压力大,假如…..有个意外呢?
 
    才桑子肩头一耸一耸的,啜泣着说,无论如何,我也要咬破这个硬豆粒。等小男孩一岁,入幼儿园了,就是爬,我也要爬回去。
 
    可是,在这里,你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了。
 
    从老师变成个哑巴,就那么难吗?
 
    老郎泣不成声,一夜未眠。第二天,他不辞而别。
 
5
 
    归来兮。
 
    大院里的那棵梧桐树,依旧浓荫如盖,两边墙角花木葱笼,西南角的小菜园,韭菜跟野草一样疯长,变黄枯干的菠菜叶子上,微风吹动着穗穗干瘪菜籽。当老郎捅开门上那把锈迹斑驳的铁锁时,一股发霉的潮味扑鼻而来。
 
    是个晴天,阳光一上来就是辣的。赖编辑闻讯上门,帮老郎扫院子,翻整菜园,种上了一畦畦白菜。那新鲜泥土的芳香,漫溢在四周,一层水蒸气漂浮在畦子上方,几只蜜蜂,正围着开花的植物忙碌。他汗流浃背,一屁股坐在地阡上,看着褐色的泥土,一边用脚打着拍子,一边嗅着鼻子,闭着眼,贪婪地大口呼吸。
 
    这是个沉默的上午,他们谁也没有倾诉的愿望,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赖编辑知道,从老郎内心来讲,还是感激他的,不会埋怨他当初的草率,责备他一开始就使反了劲。可是,难道赖编辑,不也总想证明自己吗?不是想用这种文字的方式,与神童的名字挂上钩吗?赖编辑真的有一种难言的内疚,以为脱不了关系,客观上,起了相反的作用。遗憾的是,后悔已是于事无补了。
 
    简简单单的,老郎留他吃饭,各喝了一瓶啤酒,谁也不看谁,还是一句话都没有。
 
    令人吃惊的是,晚上,老郎的那间小北屋,窗子上,竟透出了明亮的灯光,其他屋子老漆黑一团。他心里的恨和爱,一样多,只有躺在儿子曾经睡过的炕上,耳边仿佛听着儿子的呼吸,眼前晃动着儿子的影子,他才会睡着,睡得踏实。
 
    一连几天,老郎着了魔似的,下了班,就耐心地从屋里,搬出一只只纸箱子,将郎峥从前的书,一本本重新整理,晾晒后,再分年级,分门别类装好,编上记号,然后固定位置,方便查找。又把他穿过的衣服,从小到大,一件件,放在阳光下曝晒,用条帚疙瘩,抽打几回,赶在日落前收好,放进大衣橱。他抚摸着那些陈旧的书籍,一个个发黄的卷了边的作业本,翻看着写在上面的字,一道道数学题,一个个公式,轻轻地叹息着。郎峥的字,是楷体,方正漂亮,一撇一捺之间,显露出他的潇洒和浪漫。老郎最喜欢儿子的童装,雪白的上衣,黑色的短裤,鲜艳的红领巾。在他的眼前,儿子在田野上奔跑着,跳跃着,在课堂上,仰着粉嫩的小脸蛋,全神贯注地听讲。他的眼眶里,慢慢地流出了大颗大颗混浊的泪。
 
    每逢初一、十五,老郎都要与才桑子通一次话,有时长达一小时。他不在乎话费。在电话里,他仔细叮嘱,不要让小男孩听见谈话,她的声音,最好再低一点。在那里,哪怕是受苦受累,也不要在小男孩面前,愁眉苦脸,哭泣叹息,争取留下个好的形象。再譬如,他劝告她,现在谈论养老费为时尚早,但回国时,千万记住索要保姆钱,不用不好意思。才桑子都一一答应了。他尤其挂念她的身体,叮嘱她挪出点空,去当地医院确个诊。不过,他从来没有提及郎峥,她也是。
 
    小男孩入园了。
 
    不几天,才桑子回来时,郎峥不多不少,给了一万美金。飞机票,是她掏钱买的,差不多,用去了十分之一。
 
    才桑子郑重其事地对老郎说,我们是教师和工程师,这辈子,为了培养孩子,辛辛苦苦,也没攥下多少家产。现在看来,这钱,这心血,是白付出了,打了水漂了。郎峥,我是指望不上了。明天,你就替我扒拉一下,哪些是我名下的个人财产,我要事先写个遗嘱,将我的那部分,全部给侄子。
 
    听了这话,老郎楞了半天,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快过春节了,才桑子一直高烧不退,老郎从小柴那儿要了车,将她送到了医院。
 
    X光片显示,才桑子罹患鳞状细泡肺癌,已到晚期。
 
    这不啻当头一棒,将老郎打得晕头转向,欲哭无泪。医生建议马上住院,才桑子平静地接受了,她笑着对老郎说,只要能在一起,天天守着,在医院里过年,不也挺好吗?
 
    老郎有些不相信年轻医生的诊断。晚饭后,他安顿好才桑子,就揣着片子,又去买了些水果,到医院的家属院,去见一位熟悉的分管副院长。
 
    楼道里黑咕隆咚,一阵寒风打着旋,沿着破碎的玻璃冲向了外面。他摸索着上了三楼,敲开副院长的门,什么也没说,就把片子递了过去。副院长看见他忧郁的表情,绝望的眼神,也没客套,凑近吊灯,拿起放大镜,看了起来。过了一会,他端详着老郎,小心翼翼地问,是谁?
 
    才桑子。
 
    可惜,已经转移,没办法了,顶多活半年。
 
    一瞬间,老郎好像被彻底击垮了,他晕晕乎乎地一腚坐在沙发上,双手扶住腿,有气无力,半天起不来。
 
    子夜,新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老郎和才桑子,在只有两个人的病房里,迎来了新的一年。
 
    下半夜,病房楼归于沉寂,老郎小解回来,看见户外静悄悄地飘着雪花,闻到了室内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儿,内心的忧伤越发沉重。他走近才桑子床前,掖了一下被角,就关了墙上的电灯,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他转过身子,走廊里的光线弱弱的,才桑子的脸,在朦朦胧胧的暗影中,依稀如一块黑炭,脸颊上,则顺流着两行清泪。他一声长叹,似万箭穿心,用拳头狠狠地敲着床头柜。他只能感叹老天的不公。才桑子是一个优秀的教师,在学校和社会上,口碑甚好,曾经自己出钱编写了一本辅导教材,无偿送给学生。她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常常逆来顺受。可是,命运偏偏就爱开玩笑,找上她了。
 
    才桑子忽然转向他问,睡不着,想什么呢?
 
    在想,那个小狗日的。
 
    才桑子轻声笑了,你这不是骂自己吗?你就是属狗的。
 
    连个电话也不打。知道他们那里不过年,过什么破圣诞节。
 
    就别指望他们了,等于送给外国了。用中国人的钱,培养了外国的高端人才,为外国人服务。就像有的中国人那样,等到人老了,不管用了,再回来,享受荣华富贵。难道,这小狗日的,也那样吗?
 
    老郎说,白生养了。随谁?
 
    当然随你。
 
    后悔也晚了,老郎突然咳嗽一声,卡了壳,无言以答,不吭声了。
 
    雪越下越大了,远处,又传来密密麻麻的鞭炮声,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拜年的人们。
 
    小柴开着车,来拜年,并送来了水饺。早饭后,赖编辑也到了医院。寒暄了一会,小柴在征求了老郎夫妇的意见后,决定派公司的一名女工,来陪床。安排妥切,小柴松了口气,摘下眼镜,对着树脂镜片呵了呵,擦了一遍,眼睛有些红了。
 
    对才桑子的病情,老郎原本想,能瞒一天是一天,可是,心如明镜的她,仿佛不再留恋人世了,已把死亡看得很淡。在赖编辑和小柴面前,她干脆直接把话挑明了。小柴,你是我的学生,说实话,我觉得这次不太好。恐怕,对我来说,不能相处到头了,结束了,以后永远见不到了。
 
    小柴说,老师,你只是慢性病,别悲观,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老郎的舌头发短,后背冒着冷汗,他将一个水饺,送进才桑子嘴里,然后埋怨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只是肺炎。
 
    不要哄我,我自己的病,心里有数。小柴,你去告诉医生,我的骨头疼,得打杜冷丁了。
 
    事情明摆着的了,不用掩饰了,小柴就说,老师,要不,咱们去北京查一下?去301医院。郎峥回不来,我开车,拉着您去吧。
 
    不必了,都是命。活着,有什么意思?当一个人不再有希望,生不如死时,死亡就是一种解脱了。不是吗?
 
    接下来,她微笑着和老郎商议,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是否应该告诉郎峥。毕竟是自己的孩子,不通知他,违心,有些不通情理。说开了,就等他的回话,勇敢地面对吧。
 
    不知何时,雪静静地停了,走廊里,响起零零散散的脚步声。神色凝重的老郎,狠了狠心,拨通了郎峥家里的电话。
瘦弱的才桑子,慢慢地靠近他的身边,手扶着床沿,眼巴巴地望着他,倾听着话筒里的声音。小柴站在床头,睨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轻轻地问,那边,是什么时间?
 
    赖编辑坐立不安,也竖起了耳朵。
 
    电话通了,传来的话音,却很平淡,也不吃惊,听不出哭腔,飘乎乎的,就像空中的一朵云彩,一阵风,倏忽间就不见了。老郎每说一句,都哽咽一次,总算分几次把话说完了,就不吱声了。他的呼吸,越来越短促,脸上似落满一层霜,胳膊剧烈地抖动,嗓子眼如塞上了块棉花,发不出声,急得瞪眼跺脚。一会,他从手中换过了话筒,左手又抖开了,他费力地捂住话筒,凹在眶里的眼球暴突着,一字一顿地说,什么?不回来,汇十万美金?我不稀罕!
 
    小柴的泪痕,顺着一条弯曲的灰线,涂抹在脸上。他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拿过了话筒。这时,一反常态,他镇定地出奇,只是刚毅的脸孔,露出不尽的忧伤。他动情地诉说着老师的病情,说了陪老师去京的打算,并且,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诺言,表示将尽最大努力,照料老师走完最后一程。他虽不是高官,可每一个高官都清楚,生命是父母给的,来世上一遭不容易,几乎所有的高官,都孝敬。他也不是明星,可是每一个明星,都明白,自己的来处,又将走向何方。父母病了,高官和明星,就不是人,不在床头吗?何况…...郎峥,无论你身在何处,能走多远,即使披金戴银,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回来吧,记住,不能忘本,别后悔啊!他啜泣着说不下去了,泪水又重新奔涌起来。
 
    那边的电话,不知何时挂了。小柴踉跄着跑到窗前,趴在玻璃上,身子一起一伏着。
 
    赖编辑也是干着急,干瞪眼,重重地叹了口气。
 
    唯有才桑子,并不感到意外,对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她仰躺下来,嘴角轻轻地抽搐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好半天,老郎似乎麻木了,呆呆地望着她,任眼泪无声地流着。
 
    刚出正月,才桑子就放弃治疗,哪里也不去,回到了那间小北屋,头朝南,看着那台黑白电视机。实在疼得忍不住了,就请人打一支杜冷丁。开始五六天一针,后来一天一针。赖编辑和小柴经常来,开始私下里,悄悄地商议着才桑子的丧事。按照她的遗愿,她将葬回山区老家。风水找人偷偷地看了,墓地也选好了,装骨灰盒用的棺材,将用最好的楠木。而且,才桑子征得老郎同意,现在和将来,他们都不立碑,墓前也不栽柏木松树,坟头要小,千万不起眼,让它长满青草,枯荣顺其自然。因为,他们是凡人,人生又是失败的,他们不想连累抹黑后人。他们只恳求侄子,到时别忘了,顺便烧一刀纸就行了。
 
    大雨滂沱,雷声阵阵。就在才桑子弥留之际,小柴拨通了郎峥的电话。郎峥在那边哭了,忠孝不能两全,事业为上,请求原谅。因为他率领的那个团队,很快就要出一个新的科研成果了。侄子在旁,冷笑一声,好一个原谅,好一个成果!老郎夺过电话,恨恨地骂出了冷血二字。郎峥不哭了,辩解说,逼我,回去干什么?哭一场,走形式?给活人看?老郎    你错了,生下我,就该知道有今天。
 
    疯了般的老郎,拼尽力气喊,好吧,听着,我和你,脱离父子关系。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屋顶上,传来一阵阵凄厉的猫叫。在这个雷雨之夜,才桑子安详地走了。她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6
 
 
    小柴很快就发现,半年后,白发苍苍的老郎,变成了一个酒鬼。他一天三时喝,中午请别人,晚上被人请,每天至少一公斤白酒。小柴怕了,有酒局,也不敢找他了,他就打电话说,今晚骚扰你一下。无奈,小柴只能劝他少喝,可他一喝又醉,走路都站立不稳。有一次,雪后晚上结冰的路上,小柴开车送到楼下,他死活不下车,双手紧紧地把住车门,皮鞋跟将车门玻璃,蹬踏成了麻花。
 
    赖编辑知道,老郎的心,已经死了。
 
    后来,老郎办理了退休手续,小柴给他就近赁了一间门头房,维修电子器械。老郎喜欢上了这份活计,每天早早就开门了,第一件事,先下壶清茶,坐在小马扎上,慢慢地细品,再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闻着地摊上的各种水果味儿,听着小贩的叫买声,就在茶几上,吃着豆脑和油条。
 
    那段时间,赖编辑没事的时候,就常去他那里,坐着喝茶,聊天,海侃,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赖编辑极其小心,在他面前,生怕提到郎峥二字,有时宁愿一直沉默着。往往,客人来了,老郎搓一下手,眯着红红的眼睛,站起来,不紧不慢地问着,马上就动手干了起来。他是高工,那些小活,三下五除二,就手到病除了。他觉得不过瘾,拿蛤蟆排了龙虎阵,其实,图的是个趣儿。
 
    可是,到了下午,情形就不一样了。老郎酒后,不是头插在废纸篓里,呼呼大睡,就是全身趴在桌子上,任谁也摇不醒。
 
    那个闷热的中午,知了在树上叫唤,麻雀躲得无影无踪。一位骑着电动车的少妇,停下来充电,来到了老郎的门头房。她在门外喊了一声,没人回应,就走了进去,渐渐地,看清了屋内的一切。当她的视线,触碰到地上一个光溜溜的身子时,吓了一跳,惊恐地叫着,叽叽喳喳地逃了出来。这位少妇,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她见四周无人,怕出人命,就果断地打了120。时间不长,救护人员赶到,二话没说,七手八脚,将老郎送到了医院。结果虚惊一场,老郎酒醒过来,被人家狠狠地?了一顿,颜面无存,悄悄地溜了。
 
    第二年春天,单位通知,家属院开发。老郎和小柴商议,要新房子干什么?没用处了。小柴说,一套换两套,不要白不要。再说,你得找个老伴了,这样怎么行?才老师在地下,也不会同意的。老郎寻思了一会,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那你,帮我搬家吧。
 
    老郎没有多少值钱的家当。绿色的福田轻卡,一大清早,就头朝东,停在院子外面,上面洒了一层明媚的阳光。五六个小伙子,只搬了三四次,就差不多搬完了。侄子也来了,他一眼瞥见了院子里的菜园,就动手割韭菜,拔光了苔菜、菠菜、大葱和小油菜,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他不停地走动,发现小北屋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箱子,搬动了一个,试了试份量,这是书吧?死沉死沉的,还有衣服?
 
    老郎的神经,忽然被触动了,他的心一悚,脸上顿时掠过一阵暗影,喉咙里燥得冒火。他跳上炕,揭开了最上面一个黄色的纸盒子,竟是郎峥六一儿童节时,穿过的一件白色的校服,叠好的红领巾,保持着原状,躺在校服上面。
 
    看着这件校服,老郎发抖的手,离箱子,足有一公分,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又俯下身子,头低着,白发垂下来,鼻孔微张,闻了一遍又一遍。片刻,他抬起头来,甩了甩头发,眼硬得贼亮,轻轻地说,当废品,卖了吧。
 
    赖编辑应声说,还是留着吧,又占不了多少地方。要不,捐给灾区?
 
    怔了半晌,侄子回过神来,他扶着老郎坐在炕沿,缓了口气说,这样,不太合适吧?假如,有一天,郎峥过问呢?
 
    老郎火了,这杂种,他怎么不问问父母?眼不见心不烦,全部卖了它,一件也不留。
 
    侄子噤若寒蝉,当面应承了。反正,老郎看不到,小柴就安排专人,将这些箱子,拉到公司的一个仓库里去了。
 
    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赖编辑每次见了老郎,心里就颤一次,总有一种悔不当初的感觉。这几乎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谁知,越是这样,赖编辑越想见他,急于撇清,表白。可是,每当与他在一起,即便喝得酩酊大醉,赖编辑也始终开不了口,明白这是越描越黑了。
 
    那天,他们正在门头房看街景,小柴一步闯了进来,站在吊扇下面,倚着案板,对老郎说,开门见山吧,老爸让我告诉你,他表妹的男人去世了,领一个女孩过,人家很开通,说了,只要住一块,可以不领什么证的。你的意思呢?
 
    也许,这是一次弥补过失的机会,赖编辑就极力撺掇。是啊,该找个老伴了,相互也有个照应,我觉得,这是件正事。
 
    小柴眼巴巴地望着老郎。老郎眼里暗淡无光,心里不起一丝涟漪,白头摇得似货郎鼓,过了两分钟,才叹息一声说,我都这个样了,活个三天两早晨的,就别拖累人家了。
 
    小柴不甘心,忽然又透露了一条信息,他随团去美国的签证,已办下来了,一个月后就走。巧了,路过郎峥的城市,想去瞧他一眼。
 
    听了这话,赖编辑发现,老郎眸子里的火苗,渐渐地熄灭了。他对小柴说,我不能剥夺你的自由。可是我的事,你不要提一个字。
 
    但是,你不给小男孩,送个祝福吗?
 
    犹如窥见雾霾天里的一抹阳光,老郎立即泪光闪烁,激动地站起来,在屋里寻找着。他走来走去,喃喃自语,小男孩十岁了,我该送他什么呢?
 
    谁都没有想到,老郎托小柴转交给小男孩的,是一只通体白色的小玩具狗。这是什么意思呢?
 
    大家都猜不透。还是小柴机灵,他悟到了,老郎不就是一厢情愿,希望远在异国他乡的小男孩,也像小狗一样忠诚吗?
 
    当小柴结束行程,漂洋过海,返回故里,前去看望已入院的老郎时,看到他两手空空,老郎便一切都明白了。他转过脸去,坦然地说,我死后,不要告诉他们,打扰他们。但我相信报应,他的儿子,也会那样的。
 
    侄子哭了,小柴一脸无奈,赖编辑的心里也在滴血。
 
    落日黄昏,老郎溘然长逝。小柴于心不忍,给郎峥发了一条信息。不久,接到回复说:知道了。




张愚,原名张建平,中国作协会员,山东潍坊市作协副主席,诸城市作协名誉主席。曾出版小说集《红鲤鱼》、报告文学集《眷恋》、传记文学《赵明诚》、纪实文学《铸梦》(与人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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