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 冕 时间:2021-10-13点击:960

春江夜话

——詹澈的诗体实验读感

 

谢 冕

 

詹澈生活在台湾,常来大陆,他的匆忙的脚步总在海峡的东西两岸之间。他很忙,尽管忙,我们总能相见。相见多半是赏诗、论文,有时听他说佛、谈禅。佛和禅深奥,我似懂非懂,就听他的启蒙,他是很有研究的。最近一次见面是在江苏兴化,我们应郭枫先生的召唤,出席“春江诗会”。应邀的还有王润华,他远道从新加坡赶来赴约。这诗会主题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意境。诗人们认为张若虚那首诗写的就是此地风物——许多江南人士也总分别认为写的也是他们的家乡。我们的会场设在兴化的水上森林。森林的主人有一个诗意的名字:房春阳——这让人相信他的房间总是充满春天的阳光。房春阳是一个很有文化品位的企业家,一个虔诚的诗歌信徒。

时值新诗百年,我们的讨论涉及新诗与古典诗的关系,自由体与格律体的关系,以及新诗建立新的格律的可能性等话题。我在会上的讲话提出一个论点,即音乐性乃是诗的灵魂,诗是音乐的文学,而音乐的缺席必然使诗的文体特征丧失殆尽。我强调,音乐性的底线是节奏,我们现代的新诗写作,正在大面积地突破这一底线。我的这些观点引起詹澈的注意。他回台湾后寄来了即将出版的《发酵》诗稿,他在信中告诉我:“总觉得新诗被质疑的矛盾中,试图为新诗寻找一个健康合适的身体,或为其不太健康成熟的身体,裁制一件适合的衣服”。詹澈为新诗寻找的“衣服”就是他的“五五诗体”。

他清楚地知道,百年来,从胡适到闻一多,都在做这种试验,也都没有获得广泛的共识。他对自己的实践也抱著一种冷静低调的姿态,他强调只是一种“试写”。但他是经过缜密的思考,是包括引进阴阳五行在内的中国古典哲学的支撑的。所谓“五五诗体”,是指每题五段,每段五句,中间段(即第三段)转折(他把这称为“易”)的体式。作者告知我们,以全诗五段中分,代表诗意由虚转实,由情见境,从而完成诗意的整体展现。詹澈敏而好学,强闻博识,积学甚深。他对新诗的设计中蕴含了中国的哲学元素。詹澈解释说,“五五”分别对应了人的五蕴五慾、五常五官,以及宇宙自然的诸元素。他希望他的这种“古语活用”,能够保持中国新诗的“不离口语的自然与本土的精神”。

詹澈的“五五诗体”由二十五行构成,它不同於目下常见的十四行体,它不是外来的格式,而是来自本土的、以现代口语为基础(基本上由短句组成,断续而有序)的一种格律体。这种诗体比十四行灵活,也能在从容有序中贮藏和蕴蓄更多的内涵,充分的鲜明的中国元素使它丰腴而蕴藉,它是文化中国的一次认真的诗歌实践。

因为即将出版的诗集取名“发酵”。我的阅读便从这首《发酵》开始。诗的主题是堆肥。父亲教我从事诸多的农事劳动,其中一项是堆肥:

 

父亲教我如何用圆锹与铁叉翻动半熟的堆肥

一层草一层牛,一层粗糠一层鸡,像九层糕

有时掺杂鸡骨头与厨余,以前,更早

没有抽水马桶与化池,挑洒人尿是最好的

臭味一层一层的掀开来,随著水蒸气往上腾

 

这些细节,没有亲身的劳作是写不出的。在诗人笔下,劳动不仅有趣,而且美好。一层一层的堆肥“像九层糕”,多么诱人的美好!读到后面,堆肥成熟,“越黑,越油,越肥”,油然生起的是一种掩不住的喜悦。作者继续写这种美好的感觉:那堆肥的越是发酵,在劳作者那里,就越是充满收穫喜悦的香味——“各种微生物,像面粉揉成面团蒸成馒头,白米蒸成红发粿”。他的想像力在诗的第三段发生转折:发酵,创造,生长,父亲的远去,以及“化为春泥”的不忍,他甚至由此联想到诗歌的酝酿和创造。

劳动的过程就是一种热爱和审美的过程。他对农事,不仅热爱,而且发自内心的欣赏和尊重。他忘了那份辛苦,把那种堆肥过程特有的气味和颜色,此刻都转换成了审美的愉悦。农耕时代离我们越来越远了,那种用双手堆肥和施肥的操作、以及对作物生长的过程的熟悉,也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但是那钟诗意,那种对劳动的亲切感,那种农民对土地的亲如骨肉的挚情,却活生生地化为了优美的诗篇。这就是詹澈此时所创造的。

当下,由於工业文明的大开展,都市在无限地扩展,乡村是迅速地缩小,以至於变得遥远了。人们於是开始思乡,有了浓浓的乡愁。但反观那些流行的思乡之作,有谁能像《发酵》这样真实而具体?像这样的诗句:“久不闻其臭,仿佛闻著香气”,“瘦骨的雨林清晨散发出蓬松的雾”,我们在詹澈写作中随处可见这种来自乡间和土地的亲切的认同感。这种感受不是知识份子的,而是发自祖祖辈辈农民的内心的,不是自高而下的悲悯的,而是来自生命深处的自然而生的。“菜虫菜脚死,做牛做到死”,这句子引自《吊丝虫》,完全是民间祖传的口语——诗人原本就是那些耕种者的一员。他总是这样在亲爱的泥土上歌唱著,不忘乡村远去的身影,也不忘由此转向巨大的现实世界的关照。

读詹澈的“五五诗体”,反顾新诗百年来对於过度自由的矫正、以及建立新格律的追求,我为诗人的努力而感到欣慰,从最基本的要求看,亦即我提出的“底线”看,我们可以感受到他的著力与用心:他对那种自由的“放任”提出了约束,他的实践“制止”了无边的、随意的拖沓和碎片般的散漫,他把叙事和抒情用相对的约定加以控制。而他又能在一定的框架内,为展示丰腴的诗意而提供可能性。同时,他依然有所坚守,即尽可能保留了他所坚持的“口语是写法的语感”。而且,我认为极其重要的,是它维护了诗歌的节奏感。从这些的效果看,我肯定詹澈这一谨慎而认真的“试写”。

当今的中国诗歌的状况是,写作者多,产量更是惊人。但令人不安的是,能够众口相传的好作品非常罕有。诗人们竞相追求那些断绝人间烟火的“纯粹”,他们在拒绝空泛的同时也拒绝了现实的关怀,他们满足於自我抚摸和窃窃私语。我们在詹澈的写作中看到的是另一种现象,他关心底层,不仅是农民,而且是辛勤劳苦的普通人,从耕田的农夫到街头的工匠。这里是一位《老妇鞋匠》,是他在“历经嘉义市东市场小巷边所见”:

 

这城市仿佛要升起或者要下陷的漩涡中心

火车穿街而过,工——农,工——农

她在两种声音与身份之间,阳光稍为偏左

照见她手指针刺的伤疤和右斜的肩膀

照进她内心沉寂的底层,再随缝针,钻出来

 

街边辛苦的老人引起他的注意,他看到的是“母亲一样的坐姿”,“她坐著一种和影子一样黑的沉默”,他献给这位母亲一样的老人以诗篇。这位诗人的写作,当然是在表达自我丰富的内心,但她的心是通向外界的无比广阔的世界的。我读到他为所谓的南海仲裁所写的诗篇:《给你们树与土》,是为欢送台湾渔民自组船队登太平岛而作的:

 

你们一路带著十二个太阳,十一个夜晚

去太平岛种树,汲井水,向天地祈求

和平,这小小的岛,未来不会是国际阴谋的转运站

不会是战火的引信,你们渔民的手

牵罟与拉缆绳的手,掌舵的手

 

带著我们农民的粮食,树与土,赞颂与祝福

然后顺利地回来,港口的双臂张开了

灯塔亮著叫著,海浪站起来又跪下去

雀跃著欢送你们,又要迎接你们

带著鱼获,提著和平的净水归来,这勇敢神圣的航程

 

诗人不仅写了诗,而且欢送他们,待得他们归来,又亲临码头朗诵这诗迎接他们归来。诗人不仅站在劳动者的底层,而且站在伸张真理与祈求和平的最前列。这就是此刻詹澈给与我们的感动。

 

2017年7月29日於北京大学

 

责任编辑:周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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