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老人
北塔
北塔
像一棵歪脖子树砸向危房的屋顶
像一片陡坡陡然滑向逃跑的石头
没有一个被磨钝的日子
不让你手中的刀卷起锋刃
没有一场被污染的雨
不让你血液里的铁生锈
就靠你自己的腕力和眼力
要把卷刃的日子磨砺
就凭几许黄昏的阳光
要把生锈的血液磨亮
咔嚓——咔嚓——咔嚓
有多少锈迹从老骨头上被磨掉
就有多少老茧从你的掌心长出
就有多少爬山虎占据你的额头
咔嚓——咔嚓——咔嚓
你把手上的刀磨得越快
体内的锐气就消磨得越快
每当你用大拇指上的肉去试那锋利
像飞蛾用翅翼去试火焰的利齿
就像泳者徒手去试洪水的魔爪
你总是觉得还不够
于是,你继续磨
咔嚓——咔嚓——咔嚓
直到你的手臂成为一把弯刀
直到你的身板成为一块石头
磨与被磨——在不断反抗中与时间共处
苏赛迪
《磨刀老人》一诗首先描写了歪脖子树砸向危房屋顶和陡坡滑向石头的场景,象征性地表达了人与自然的共存关系,以及两者之间力量的悬殊,并暗示人类想要逃离自然规律的意愿。接着通过叙述刀卷起锋刃和血液中铁生锈表明了自然对人或事物的摧残。也正因如此,才有了第三节中磨刀老人要借助腕力、眼力和黄昏的几许阳光进行磨刀的叙述。后面三节则描写了老人磨刀的具体过程,老人在磨刀,同时也被时间磨损,再次体现了老人想要逃离自然规律,冲破时间枷锁,回到过去,抑或获得永恒生命的强烈意愿。诗中意象较多,画面感强,具有很丰富的象征意味。
第一节中,诗人采用的意象为“歪脖子树”、“危房”、“陡坡”、“石头”。诗人表面写景,实际写人,传达了人类想要逃脱命运枷锁的强烈意愿。在第一行中,歪脖子树象征大自然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砸向危房的屋顶。客观上这仅是一个年代已久的危房,但“危”和“砸”的使用不免让读者觉得这个“危房”是歪脖子树砸的后果。在第二行中,陡坡象征自然,石头则象征人类。陡坡与石头的关系就像自然与人的关系。人处于自然之中,却总想冲破自然规律的限制。在诗人眼中,不是石头滑下陡坡,而是陡坡滑向石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视角。在陡坡的追逐下,石头要逃跑。正如人一直在逃跑,想要逃出自然规律,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然而,石头逃跑成功了吗?这是诗人抛给我们的问题。
第二节中,诗人表示没有一个被磨钝的日子不让刀卷起锋刃。日子是被谁磨钝的呢?是拥有自然力量的时间老人。生命在时间的单向维度里从开始到结束,逐渐衰弱。如果说日子是生命的隐喻,那钝就是生命衰弱的体现。此外,如果单从日子本身而言,日子钝意味着时间变缓,但这个缓只是人类臆想的缓。时间本身不会变缓,变得迟缓的只是有生命的人,或者说他感知到的时间会变缓。 “卷”是钝刀砍物时的常见现象,暗示磨刀老人手中的刀不再锋利。可见,时间对于有生命的人与非生命的铁具有同样的摧残作用。另外,刀卷起锋刃也是老人自身锋芒不再的象征。后两句中,诗人表示每一场被污染的雨都会让磨刀老人血液里的铁生锈。诗人以刀喻人,将磨刀老人比作他手中的刀。雨水是老人手中刀卷起锋刃的原因,也是老人血液里铁生锈的原因。此外,诗人强调让老人血液中铁生锈的雨是被污染的雨。雨象征自然力量,那“污染”又是谁的力量呢?诗人此处的污染更多是指除自然之外的人的力量。磨刀老人不仅受自然力量的摧残,也受所处人世现实生活的磨炼。
第三节中,磨刀老人决定磨刀。他要靠自己的腕力和眼力把卷刃的日子磨砺。力是相互的,老人磨刀的过程也是被刀磨的过程。卷刃的日子是磨刀老人生命力衰退的象征,腕力和眼力既是磨刀人必须的力量,也是人类整体力量的象征。老人想借助磨刀过程将自己的生命磨砺,重获壮年时期的锋芒。接着,诗人表示磨刀老人要凭借几许黄昏的阳光把生锈的血液磨亮。生锈是雨水的结果,老人需要阳光的力量以减少空气中水分,抑制血液中铁的生锈。但要想保持铁光亮的外表就需要强烈的阳光,这与磨刀老人借助的阳光不同。老人借助的是黄昏的几许阳光,光线不强且少,黄昏以后便是夜幕将近,此时空气中水分较多,更容易使铁生锈,更别提保持光亮的外表了。黄昏是暮年的象征,所剩时间不多。如果说该节前两句体现的是磨刀老人力量与自然的对抗,那么后两句便是磨刀老人与自然的抗争。“就靠”和“就凭”体现了人与自然之间力量的悬殊。但即便如此。老人也要用自己的力量和所剩不多的时光同自然规律抗衡。
第四节中,磨刀老人开始磨刀。咔嚓—咔嚓—咔嚓,伴随着磨刀声,锈迹从铁刀上被磨掉,而诗人却表示被磨掉锈迹的是老骨头,这又是以刀喻人的体现。那么,人身上的锈迹真的能被磨掉吗?人的锈迹是生命被摧残的痕迹,它会以不同的形式表现,但却不能被去除。正如诗人所说“有多少锈迹从老骨头上被磨掉/就有多少老茧从你的掌心长出/就有多少爬山虎占据你的额头”,磨刀老人即使可以把骨头上的锈迹磨掉,也会拥有掌心的老茧和额头的皱纹,这些都是老人身上锈迹的其它表现形式。诗人将皱纹比作爬山虎。爬山虎吸附攀援能力强,生长速度快,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这意味着时间在人身上留下的不只是浅浅的印记,而是深深的烙印,体现了时间强大的摧残力量。此外,爬山虎的覆盖效果好,这与诗中所用动词“占据”相联系。覆盖是遮盖之意,可见磨刀老人额头上皱纹之多,而“占据”一词本身也暗含大面积占有的意思。另外,“占据”本身具有用强力夺取之意,这再次体现了时间的残忍性,并暗示了人与自然之间力量的悬殊,以及人在时间面前的渺小无措。
第五节中,磨刀老人继续磨刀。伴随着咔嚓声,刀变的愈加锋利。诗人表示“你把手上的刀磨得越快/体内的钝气就消磨地越快”,这两个“越快”,一个是刀被磨地快,另一个是人被消磨的快,前者指刀变得锋利,后者指时间摧残人的速度加快。刀被人磨得越来越快,人被时间磨损得越来越多。第一个“磨”是磨刀的动作,而第二个“磨”是人被摧残折磨。紧接着,刀快被磨好了,老人用大拇指上的肉去试刀的锋利程度,这是磨刀人常有的动作,但也是一种极其危险的做法。诗人表示这个行为就像飞蛾用翅翼去试火焰的利齿,就像泳者徒手去试洪水的魔爪。火焰和洪水都是自然界中拥有强大摧毁力量的东西,而飞蛾和游泳者又是自然界中力量极小的生命体。这种力量上的悬殊正体现了拇指肉与锋利刀刃力量的悬殊,也象征人与自然之间力量的悬殊。诗人用“泳者”来表示“游泳者”,“泳者”与“勇者”发音相同,暗示了诗人对人类莫大勇气的称赞。最后诗人表示“你总是觉得还不够”,这既与下节首句“于是,你继续磨”形成因果联系,也体现了人类想要冲破自然桎梏的强烈意愿。老人磨刀也是刀磨老人,老人也是一把刀,他迫切地想让刀变得更加锋利,实际上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加锋利,这是老人不服老的体现,也是对时间的反抗。
最后一节中,磨刀老人还在磨刀。咔嚓—咔嚓—咔嚓,直到老人的手臂成为一把弯刀,身板成为一块石头。“弯刀”中的“弯”是老人反复磨刀的动作使然,而“刀”也再次体现诗中以刀喻人的写作手法。“石头”就是那块磨刀石,老人一直在磨刀,直到身体僵硬变成一块磨刀石。另外,“石头”也与本诗首节中逃跑的石头相呼应。诗人并没有表示,石头是否逃跑成功了,但就结尾而言,我们可以推断出它并未成功。磨刀老人的身板变成石头是其生命结束的象征,老人一直磨刀,想要与自然抗衡,逃出时间的枷锁,但最终还是未能获得永恒的生命。
整首诗中,诗人以刀喻人,老人磨刀的过程也是被磨的过程。残忍的时间让刀和老人都变得锈迹斑斑。老人靠自己的力量在有限的时间里费力磨刀,咔嚓—咔嚓—咔嚓,渴望将刀磨得锋利无比,但他却总觉得还不够。是的,又有谁真正觉得年老的自己能像壮年时同样矫健敏捷呢,时间对一个人的摧残又怎能不着痕迹。于是,老人继续磨刀,刀被磨得越来越快,而老人也被摧残地越来越快。我不知道最后刀是否已够锋利,但老人却钝成了一块石头,像磨刀石一样厚,一样坚硬。老人最后没有逃脱时间的牢笼,未能实现生命的永恒,陡坡上的石头也未能成功逃跑。
那么,老人一开始就知道结局吗?我想他是知道的,因为他绝不是第一个磨刀的人。尽管知道逃不出的结局,老人还是用所剩不多的生命时间努力磨刀,这是一种对自然规律和时间的反抗,体现了人的勇气和魄力。老人就是一个勇者,他勇于用手指柔软的肉去试刀的锋利,也敢于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同大自然抗争。自然与人的关系就像歪脖子树和危房的关系,自然的力量一定大于人,正如一定是歪脖子树遮盖危房屋顶。同时,自然与人又是共处的关系,歪脖子树与危房的屋顶就像是一体的,呈现出似乎是和谐的画面。这个和谐并非静态和谐,而是自然不断摧残人、人不停反抗的动态和谐。正如石头本是陡坡的一部分,但它仍在逃跑,它逃跑的轨迹就是生命的印记。这个轨迹总会有终结的地方,但印记会永远存在,尽管它会被自然的力量覆盖,摧残甚至毁灭,但谁也不能否定它的存在。此外,也正是石头的逃跑,让我们看到动态的自然。人的生死是自然规律,无法逃脱,但人对自然的反抗也是一种规律,是大自然生存法则的规律,有桎梏就有反抗,人类就是在不断的反抗中与自然共处。
(苏赛迪 河北师范大学)
诗人刘剑点评:
诗意丰沛,内涵丰富,意象精准,功底深厚。
责任编辑:刘雅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