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您息怒,二二八
詹澈
前言:
从童年开始,我的父亲及亲族们,常用祖父教给他们的河洛话,在紧闭窗门的房子里,在谨言慎行的气氛中,向我诉说一个属于近代,却又模糊遥远如古代的故事,那是充满毁灭和战栗的恶梦。
一
囚壁龟裂沟纹,
彷佛纠缠袅绕的情绪,
向周围蛛网般细密辐射──
想捕捉什么?
没有阳光,没有希望……
您猛然站立,伸张双手,
(像是要抓回卅年青春)
您伸张枯枝的双臂,
战栗、怒吼──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我─要─出─去!
……
而您是谁?
谁能大声呼叫您?
历史教科书里没有您;
考试卷上没有您;
电视报导没有您;
报纸消息没有您;
而您是谁?
二
迤逦的山脉边缘,
坟堆里参差墓碑,
塜上离离枯草败枝,
在野风中召唤。
无名墓碑前,
您的影子飘浮摇曳。
像孤魂,
在游荡……
缠绵、不倦,
四方游荡……
而您是谁?
谁能大声呼叫您?
家谱上没有您;
祠堂中没有您;
功德林没有您;
普渡众生没有您;
而您是谁?
三
您竟让年老的人长久埋下仇恨,
让大权在握者忌讳。
您,神秘又刁蛮。
让懵懂、瞌睡的青年,
因听了您的名字而清醒、
惊悸、惶恐而愤怒。
因您而奔走、流窜海外;
因您而涕泣不堪;
因您而彼此绷紧咬牙切齿的下颔;
因您而彼此燃烧火焰般轻蔑的眼神;
因您而爱情结合;
因您而婚姻破裂;
因您──
而您是谁?
四
您是要带领着人们,
去做夜空中灿烂的星朵?
或荒山上肆无忌惮的燎火?
或床头安逸的小灯?
您是要带领着人们,
跨越似狭实宽的海峡?
或沉浸于自主的意愿?
或甘心殖民于西方?
而您是谁?
而您──二·二八;
受尽委屈的二·二八;
痛定思痛的二·二八;
让人们检视您的伤痕。
从基隆、台北、宜兰、桃园、高雄……
从海底、山峰、谷壑、沟渠、废墟……
让人们检视您的伤痕──
……
五
让含冤者有所补偿吧!
让您──二·二八,
不再像情绪纷乱的囚犯;
不再像四方游荡的孤魂;
不再像多病、自闭而秘密的私生子;
不再像激烈、抑郁而痛苦的外遇;
不再像坐立不安的痔疮。
让错误公开讨论吧!
像白浪讨论着澎湃的海洋;
山风讨论着庄严的森林;
蜜蜂讨论着花蜜;
蚂蚁讨论着工作;
恋人讨论着婚姻。
讨论,用知识、学问和理性。
讨论,用黄金一样可贵的良心。
讨论,用钻石一样干净的言语。
讨论,用细水激怒的锐利。
讨论,用冰山不移的冷静。
六
讨论啊……
在讨论中海不再是您黑暗的墓穴;
天不再是您灰白的殓衣。
讨论啊……
讨论的内容会像一道晨曦,
照见您扭着火舌的腰,
在历史的夜路上不断挣扎、拼搏。
讨论的内容会像一柄利刃,
削断棍棒、冰刀、鞭笞、镣铐;
解除禁闭、疲乏、和死亡一样逼人的寂寞。
讨论啊……
在讨论中走过无数个凄凉的刑场,
埋藏正在消失腐败的冷尸;
供祭那餐风饮露的荒郊枯骨。
在讨论中看见逝去的父亲、丈夫、儿子;
看见哀恸的母亲、妻子、女儿。
讨论啊……
从释放身体至全心解放;
从囚犯而堂堂公民;
从牢房而社会…
七
讨论啊……
在讨论中,
请您息怒,二·二八,
请您成为一颗星;
离得更远、更清、更冷。
在讨论中,请您息怒,
请您活像一个生命;
因生长、苍老而死亡,
而──让人们将您忘记。
让人们把您当成早夭的婴儿;
怀着沉默的悲痛,
将您埋藏,而且,
而且尽快将您的仇恨忘记。
请您成为历史之海的泡沫,
不是漩涡──
让人们,
忘记那刻骨的仇恨;
忘记那痛若的恋情。
1982.2.8初稿
1983.2.1完稿
刊《亚洲人》22期
责任编辑:周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