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思敬
(首都师范大学 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北京 100048)
内容摘要:在中国新诗史上,邵洵美是一位独具特色,但又饱受争议的诗人。邵洵美的诗歌属于特定时代、特定阶层的文人写作,青春期的躁动,再加上浓厚的唯美主义色彩,在上世纪20年代后期的诗坛上一出现, 立即引起了褒贬不同的反响。1949年以后,邵洵美的名字在诗坛消失了。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批被埋没的作家重新被发掘出来,邵洵美也在其中。邵洵美是有诗的才华的,尽管由于时代、 环境与个人经历的局限,他的诗作在哲理的深度与对人性的深层体认上尚有欠缺,他的爱情诗还未能展示出灵与肉、情与欲的复杂纠缠,某些“颓加荡”风格的作品,更是损伤了他在部分读者中的印象,但这并不影响在中国新诗史中给他一个恰当的位置,并作出实事求是的评价。
关 键 词:邵洵美;新诗;爱情诗;唯美主义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示码:A 文章编号:1000-2804(2023) 05-0129-09
在中国新诗史上,邵洵美是一位独具特色,但又饱受争议的诗人。他1906年出生于一个达官后人之家,年纪轻轻便开始写诗。21岁出版诗集《天堂与五月》,22岁出版诗集《花一般的罪恶》,30岁随着他的带有总结性的第三本诗集《诗二十五首》的出版,他的新诗创作也就大致结束了。
一
邵洵美一生做过许多事,作为作家,他写过诗歌,写过随笔,写过小说,写过文论,写过回忆录……他主编过刊物,还是位翻译家和出版家,但他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诗人身份,他在诗里写道:“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邵洵美的诗歌属于特定时代、特定阶层的文人写作,青春期的躁动,再加上浓厚的唯美主义色彩,在上世纪20年代后期的诗坛上一出现,立即引起了褒贬不同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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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邵洵美的诗作,均无涉及。
进入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一批被埋没的作家重新被发掘出来,邵洵美也在其中。南京师范学院《文教资料简报》(内部刊物)、《湖州师专学报》、《新文学史料》等刊物陆续推出邵洵美研究资料专集或专辑,有关邵洵美的论文先后出现了数十篇。进入新世纪以后,邵洵美的名字终于在新诗史当中出现了。
陆耀东的《中国新诗史(1916-1949)》第二卷第四章“《新月》(后期)诗人群”,为邵洵美单列小标题,用了12页的篇幅介绍了邵洵美的诗。最后有一段总结性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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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邵洵美的诗歌被重版,被译介,受到国内外关注:
《花一般的罪恶》被遴选为传承新文学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是2018年星汉文库出版的“新文学经典”50本之一。
美国Swindall教授与山东理工大学外语学院教授孙继成合作翻译的The Verse of Shao Xunmei(《洵美诗选》)于2016年在美国出版,含《天堂与五月》和《诗二十五首》。
2017年孙继成教授受英国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院士SusanDaruvala 邀请,到三一学院做讲座《洵美诗选的译路回望》。
日本立命馆大学的城山拓也教授参与编选的《中国现代文学杰作选》,邵洵美的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有12首入选。
这一切均表明,被历史的浮尘掩埋的邵洵美终于出土了,对邵洵美的研究已回归到正常的学术轨道。最近,《邵洵美全集·诗歌集》即将由上海书店出版社正式推出。这部诗集不仅包含了邵洵美生前自己编定的《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诗二十五首》,还包括佚诗,其中有邵洵美夫人盛佩玉所收集的邵洵美从未发表过的诗歌,从而为读者,也为学界研究邵洵美的诗歌提供了一个完善的版本。
二
邵洵美应该说是继“湖畔诗人”后,在上世纪20年代致力于爱情诗创作最勤的诗人了。这与邵洵美写诗的高峰阶段正处于青春期有关。实际上,他诗集里的多首悠美缠绵的情诗是为自己的妻子写的。
邵洵美本名邵云龙,在外祖父盛宣怀的丧仪上,与表姐盛佩玉相遇,一见钟情。他知《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中的“佩玉锵锵”,为表姐名字之本,遂从同一首诗“洵美且都”句中取“洵美”二字为名,以示爱慕。为爱而改名,且此名用了一生,这可视为邵洵美用行为写了一首动人的爱情诗。接着他写了《Z的笑》,是抒发他定情后幸福、满足的心情。去英国留学前夕,盛佩玉为他织了一件白色的毛背心,他满怀深情写了一首《白绒线马甲》:“白绒线马甲呵!/她的浓情的代表品,/一丝丝条纹/多染着她底香汗;/含着她底爱意;/吸着她底精神……/白绒线马甲呵!/我将你穿在身上,/我身负重任了!/我欠了无上的债了!/心窝里添了无数的助燃品了!”睹物思情,直抒胸臆,真切动人。1926年,他由欧洲返回中国,在海上航行时,面对大海,触景生情,写了一首《爱》:“海面千万条光鱼/和浪儿拼在一起;/这便是爱,/这便是爱的真谛。//一条山睡在雾里,/雾将山拢在怀里;/这便是爱,这便是爱的原理。//雨珠儿尽吻着海,/海将雨吞在心里;/这便是爱,/这便是爱的神秘。//海水叫月月不语,/浪儿化作点点泪;/这便是爱,/这便是爱的滋味。”诗中用“光鱼与浪儿”、“雾与山”、“雨珠儿与海”、“海水与浪儿”这四组意象,形象地揭示了他对爱情的向往与理解。
在此前后,他还写了《春天》、《我忍不住了》、《来吧》、《爱的叮嘱》、《我是只小羊》、《恋歌》、《女人》、《一首小诗》、《声音》、《天和地》、《季候》等。这些诗歌大都收在《天堂与五月》和《花一般的罪恶》两本诗集中。这两本诗集是邵洵美赠给他爱妻盛佩玉的。《天堂与五月》扉页上印着“给佩玉”三个字;《花一般的罪恶》的封面,邵洵美更亲自刻印了一朵大大的茶花,这是因为盛佩玉在茶花盛开时出生,盛宣怀为她取小名“茶”。
邵洵美的爱情诗既有浪漫派诗人的热烈大胆的倾诉,又有象征派诗人的隐喻与暗示。像这首《季候》:
梦里有你还有一群冬风。
诗人用春夏秋冬四季的气候变化,来暗示一对恋人初识、热恋、冷淡到分手的过程。气候的变化与感情的起伏交织在一起,给人留下的是对曾经爱情的深深怀念与失去爱情的无限怅惘,言有尽而意无穷。
早晚伴着你这牧场。
用小羊对牧场的依恋,来暗示对情侣的忠贞不渝,意象新颖,情感动人。这首诗收在诗集《花一般的罪恶》中,于1928年出版。西部歌王王洛宾出生于1913年,当他写出那首脍炙人口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唱出“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的时候,不知他是否读过邵洵美的这首《我是只小羊》?
三
邵洵美早期诗歌创作有两个阶段,其分水岭是在1928年5月《花一般的罪恶》的结集付梓。同年10月,邵洵美在《狮吼复活号》的第4期发表了评乔治·摩尔的《纯粹诗》,他说:“摩尔认为,诗是立于音乐与图画之间的。他觉得有许多字里有不可解释的音乐的诱惑力。……纯粹的诗便是美的描写。”1929年4月,他在《金屋月刊》第4期发表了《永久的建筑》一文,认为“用自然界的一切作诗的材料,诗就是永久的建筑。”于是,我们看到他在《狮吼复活号》里的6篇诗歌、《金屋月刊》里的16篇诗歌的风格与他早期的那两本诗集是有明显不同的。
综合前后两个阶段,可以发现邵洵美诗歌创作尽管以爱情诗为主,但也并未完全局限于爱情,而是涉及到自我、自然、历史、神话、人物等,构成了一个绚烂多姿的诗的世界。
作为一位抒情诗人,邵洵美能够坦诚地敞开自我。他在1926年留学回国的海船上,想到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是21岁了,慨叹时光已逝,而事业无成,心有所感,便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生命之树底稀少的叶子,/被时光摘去二十一片了。/躲藏在枝间巢中的小鸟,/还没试用他天赐的羽翼;/……啊这柔嫩而稀少的叶子,/片片数来有几个二十一?”21岁正当青春年华,他却有时不我待之感,流露的生命意识,令人感慨。
邵洵美自许是个“天生的诗人”,他以梦的形态,描绘自己走进了一个诗的天国:“走进一个园门,那里的花都能/把他们的色彩芬芳编成歌曲,/做成诗,去唱软那春天的早晨”。那里的树枝、花阴、泉水、山谷都认识他,盼着他归来,要他吟咏,要他“为我们装饰,为我们说诳”。诗的结尾,诗人写道,“我完全明白了我自己的运命:/神仙的宫殿决不是我的住处。/啊,我不要做梦,我要醒,我要醒”(《洵美的梦》)。这个梦描述了邵洵美早年的诗歌理想及其蜕变过程,正如他自己说:“这种‘少壮的炫耀’,写了《洵美的梦》便尽竭了”(《诗二十五首·自序》)。他不断地流露出“做不成诗人”的失落之感:“黄了青叶都将飞去,/天空是灰色湖是瘴气;/啊,诗人做不成了,/秋风吹尽了春意。”(《诗人做不成了》)。他还把这种心态凝聚为“死了的琵琶”这一意象:“这是一只死了的琵琶,/他再不能歌唱再不能说话;/他已没有要讲的故事,/他已不想把才子去配娇娃”。在1933年发表的《自己》一诗中,他对自己前半生做了一个小结:“我认识这是我自己,默数着/夜莺嘴里三百六十五个日子:/这些不适用的铅印的记号。//已不是一次,我疑心上帝拨错了/算盘珠,结果是不准确的答数……”。这是经过几年的生活的挫折与磨洗后,诗人对人生“行路难”的领悟,离早年青春期的躁动则渐行渐远。
在欧洲留学期间,邵洵美以圣经中亚当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为依据写出了长诗《天堂》;以中国古代花木兰故事为题材写了长诗《花姊姊》;在巴黎面对莎茀画像写出了《莎茀》,在这些诗中显示了他深厚的中西文化的底蕴,以及把文化转化为诗的能力。在留学返国途中经过地中海所写的《漂浮在海上的第三天》,目睹海浪滔滔,唤起归家游子对恋人的深深思念。归国以后,随着生活阅历的扩展,诗的境界逐渐廓大,写出了《Sphinx献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你背上是几千万顷的沙石;/你身后是几千万重的山峡;/你目前是几千万里的河流;/你耳旁是几千万声的呼吁……”这壮观的意象,磅礴的气势,显示出邵洵美的另一种情怀,另一种笔墨。此外,他的怀亲之作《呈祖母之灵》、《母亲》,以朴素的语言与亲人对话,真挚感人。《天上掉下一颗星》是悼念诗人徐志摩的:“你缺少忍耐像中秋的潮水等不及风,/向着海洋扑去,在海洋里不见了/他自己;你也等不及自己的羽翼/丰满,就借着人家的翅膀去飞。/风追不上你,云不敢把你黏住……”这是对徐志摩遭遇空难的诗化处理,充满奇想,充满深情。结尾的两行:“啊,志摩,谁相信当秋深的夜半,/一群幽绿的磷火里会有你!”把怀念之情转化为意象图景:悲伤的气氛融入幽暗的秋夜,半明半暗的磷火里闪现着诗人的亡灵,堪称悼亡之作的神来之笔。
四
邵洵美诗歌中,最引起争议的是那些带有“颓加荡”色彩的诗。邵绡红在《诗歌集编后小言(一)》中说:“颓废,原来出自法文的decadant,不知什么人音译为颓加荡,让人觉得又颓丧又荒荡”。这类作品包括《花一般的罪恶》、《春》、《五月》、《颓加荡的爱》、《恐怖》、《堕落的花瓣》、《甜蜜梦》、《Ex dono Dei》、《情诗》、《牡丹》、《新嫁娘》、《风吹来的声音》、《蛇》等。
留学,国内的新诗反而接触得较晚,连胡适的《尝试集》也是过后才看到的。相反,正如邵洵美所说:“外国诗的踪迹在我的字句里是随处可以寻得的……我的诗的行程也真奇怪,从莎茀发见了他的崇拜者史文朋,从史文朋认识了先拉斐尔派的一群,又从他们那里接触到波特莱尔,凡尔仑”(《诗二十五首·自序》)。
,邵洵美归结的史文朋和波特莱尔的诗歌理念,其实也正是他早年在诗歌创作中所奉行的原则。
邵洵美之所以赞赏乔治·摩尔的主张,与邵洵美早年的生活经历是分不开的。邵洵美是清末高官后代,家财丰厚,从小养尊处优,“少年不识愁滋味”,不谙底层的苦难,不懂生活的艰辛,所以接受乔治·摩尔的影响,取一种享受人生的态度,是很自然的。不过他与养尊处优安于享乐的富家子弟还是有所不同,甫一回国,他就结识不少文坛画坛前辈,沉湎书斋,读书写作编辑出版,高朋满座谈天说地是他的乐事。
》记载:“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这类诗作笔涉情事,绮语联翩,色彩浓丽,多用来描写女性和表现男女艳情。在邵洵美“颓加荡”类的诗歌中,明显能看到这类艳诗的影子。
还应注意到,邵洵美这类诗歌所描绘的美女,不是维纳斯式的高洁的女神,而是与罪恶联系在一起的妖媚有毒的女人。他在诗中一方面是欣赏美女、赞美美女、与美女同欢:“朋友,你一生有几次春光,/可像我天天在春中荡漾?/怕我只有一百天的麻醉,/我已是一百年春的帝王”(《花一般的罪恶》);另一方面,又渲染美女有罪,美女邪恶,美女可怕。诗人写了一位“仙妖”,自称“我已犯了花一般的罪恶,/去将颜色骗人们的爱护/……我看着一个个卷进漩涡,/看着一个个懊悔而咒咀,/说我是蛇蝎心肠的狐狸”(《花一般的罪恶》)。像这类把美女与罪恶联系起来的诗句,在邵洵美的诗作中多处可见:“啊欲情的五月又在燃烧,/罪恶在处女的吻中生了”(《五月》)。“你是西施,你是浣纱的处女;/你是毒蟒,你是杀人的妖异:/生命消受你,你便来消受生命”(《Madonna Mia》)。“美人是魔鬼,/爱了你,/她总是沾污你,/一定的”(《堕落的花瓣》)。
把美女与罪恶、狐狸、毒蛇、魔鬼、死亡联系在一起,这想法并不新鲜,实际与中国传统中“红颜祸水”的女性观是一脉相承的。邵洵美说他“常读旧式方言小说”(《诗二十五首·自序》)。《红楼梦》中所写的“风月宝鉴”,正面看是美女,背面看是骷髅,脂砚斋对此有过批注: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在《颓加荡的爱》一诗中,诗人借“白云”的意象写放荡的爱:“和这一朵交合了,/又去和那一朵缠绵地厮混”。结果则是可怕的:“在这韵的色彩里,/便如此吓消灭了他的灵魂”。这种写法,彰显了诗人“戒邪淫”的批判动机。陆耀东教授在他的新诗史中称邵洵美并非全盘肯定这种“颓加荡”,也许正是从这点而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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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洵美的《天堂与五月》、《花一般的罪恶》这两本最早的诗集,有一首共同的《序曲》:
啊,不如当柴炭去燃烧那冰冷的人生。
诗人把这首诗放在两部诗集的最前边,是有深意的。他把“摧残的命运”、“污浊的堕落的灵魂”与沉溺、毁灭联系在一起,自己则愿意当“柴炭”燃烧,去温暖那冰冷的人生。这表明他把声色的诱惑看得很透,也有自己的向往。此诗某种程度上体现了诗人的初心,却并未得到普遍的理解与认同。
五
这段话表明了邵洵美由受唯美派诗人影响,到受现代诗人影响的转变。这恰可与邵绡红的一段回忆相印证:“1998年我拜访父亲的老友施蛰存伯伯。他告诉我:‘洵美早期是个诗人,他留英时正是19世纪王尔德、史文朋等唯美主义流派在英国流行,所以洵美早期是唯美派,后来就不是唯美派了,就是现代的了。他跟徐志摩在一起,受徐志摩的影响;后来跟林语堂在一起,他就受林语堂的影响。’”(《诗歌集·编后小言(一)》)
在民族危亡的时刻,邵洵美诗歌观念的改变,被当时上海的进步文人注意到。以致到了1957年,臧克家带了新创刊的《诗刊》给邵洵美,《诗刊》上登载了毛泽东的诗和他《关于诗的一封信》。上海《文艺月报》急速特邀邵洵美写了篇《读毛主席关于诗的一封信》,发表在该刊1957年7月诗歌专号上,这可能是因为《文艺月报》副主编唐弢1938至1939年间在《中美日报》上读过他所发表的《金曜诗话》。
六
邵洵美开始写诗,是20世纪20年代后期,此时距新诗诞生不过十年。朱自清先生所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是新诗诞生后第一个十年的选集,选了邵洵美的三首诗:《昨日的园子》、《来吧》、《我是只小羊》。朱自清的“导言”没有谈邵洵美的诗,但在“诗话”栏中有邵洵美的简介,引用了沈从文的话:“以官能的颂歌那样感情写成他的诗集。赞美生,赞美爱,然而显出唯美派的人生的享乐,对于现世夸张的贪恋,对于现世又仍然看到空虚”。请注意这段引文,比起文章开头我所引用的沈从文的那段话,朱自清删去了最后的“另一面看到破灭”这几个字,这一引一删之间,似间接地流露了朱自清对邵洵美诗歌的看法。
此外,邵洵美所欣赏的凡尔仑,也是一位强调诗歌音乐性的诗人,他将诗的音乐性与内心的情绪流揉合在一起,表达出诗人的痛苦与无奈。在邵洵美的诗作中,明显地看出斯温伯恩与魏尔伦的影响。他的短诗、小诗,音韵和谐,朗朗上口,像《恋歌》:
还是为了另外一个热梦。
针对这首诗,邵洵美做了如下的说明:“形式上是两段整齐的四行诗,字数前后一样,韵节却有变化。这首诗写又惊又喜的性情,并说一个人同时可以有两种感觉。前段因为是写敬重与惊畏,所以抑多于扬;后段因为是写疑心与快乐,所以扬多于抑;在词藻上,在韵节上,在意象上,我要求能得到互相贯通的效果”(《诗二十五首·自序》)。邵洵美具体谈自己诗歌创作的例子并不多,由这段话可以看出他在构思上所下的功夫,称得上是苦心孤诣。
至于他的长诗《天堂》、《花姊姊》、《声音》,更是突破了“节的匀称”、“句的均齐”的限制,把声音的疾驰、舒缓与停顿,转换为自由的建行,随着诗人感情的波动,诗行发生长短、参差的变化,或一泄千里,或短促如鼓,或错综回环,诗歌的情、景、音完美的融合为一体。
呈现于邵洵美诗歌中的意象是异态纷呈,十分丰富的,大体可分为描述性意象、比喻意象和象征意象这三类,而这三类意象中,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即是象征意象,这亦是他突破前期新月派诗人格律的樊笼,强调完美的形式要与诗歌内在“品性”相谐和的表征。他诗歌中所呈现的富有象征内涵的意象,既避免了感情的直接宣泄,又避免了对世界的说明与议论。《花》、《月和云》、《水仙吓》、《牡丹》、《小烛》、《死了的琵琶》、《二百年的老树》等便是这类写作的范例。
在新月派诗人对新诗格律的呼唤与重建的浪潮中,邵洵美这段话很有针对性,他用发展的眼光观察诗歌,强调诗是一种发现,是一种创造,而不仅仅是格律的追寻。
邵洵美自称是“天生的诗人”,他写出了自己心目中的月亮,也写出了一些“前人没有写过的东西”。他的诗学修养相当深厚,他的《金曜诗话》提出了不少有价值的诗歌观念,他的《新诗历程》则勾勒出自己心目中的新诗史。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邵洵美随着他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他的诗歌遗产却留了下来,厚重而又芜杂,值得我们深入研究,以为新时代的诗学建设提供借鉴。
[1] 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陈梦家编:《新月诗选》,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版,第27页。
[2] 柴树铎:《屠苏》,《北新》1926年第10期。
[3] 沈从文:《我们怎样去读新诗》,《现代学生》创刊号, 1930年10月。
[4] 苏雪林:《论邵洵美的诗》,《文艺》1935年第2卷第2期。
[5] 臧克家:《“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文艺学习》1955年第2、3期。
[6] 《新诗发展概况》前四部分,分别刊登于《诗刊》1959年的第6、7、10、12期。
[7] 陆耀东:《中国新诗史(1916-1949)》第二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页。
[8] 张新:《20世纪中国新诗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页-253页。
[9]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诗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诗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导言》第4页。
[10] 邵洵美:《史文朋》,邵洵美著、陈子善编:《洵美文存》,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6页。
[11] 邵洵美:《贼窟与圣庙之间的信徒》,邵洵美著、陈子善编:《洵美文存》,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5页。
[12] 据邵绡红与笔者的通信,许芥昱所编的《20世纪中国诗选》是邵绡红1995年访美时,NewYorker专栏作家项美丽送给她的。许芥昱这段评论是邵绡红所译,见邵绡红:《邵洵美的诗探索》,《诗探索》2010年第1辑理论卷,九州出版社,2010年,第7页。。
[13] 邵洵美:《一个人的谈话》,《人言周刊》1934年第1卷(26)第541页。
[14] 邵洵美:《抗战中的诗与诗人》,刊于《中美日报》1938年11月25日。
[15]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诗集〉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诗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导言》第5页。
[16] 汪飞白:《斯温伯恩》,赵澧、徐京主编《唯美主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51页。
[17] 艾略特:《观点》,《诗探索》1981年第2期。
[18] 邵洵美:《一个人的谈话》,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第15-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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