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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墙

南墙

作者:井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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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言情

连载完成:连载中...

上架时间:2021-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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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介绍:
第九章:与晏辞
在乡下参加完美惠葬礼,我继续回到贵阳过那种毫无归属感的生活。人们说什么、做什么全在另外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而我身边永远围绕着美惠离世后的悲痛。二者隔着互不融合、泾渭分明的间隙,我无法从这头告知他人自己所面临的困境、身处何处?也感受不了他们那种背对着背,扭曲面容却相谈盛欢的快乐。
只得一次次在夜以继日的流水声里听着美惠柔婉的说话声,看向她在阳光下仰面的美丽身影。并肩而行时她继续低头呼喊我的名字,声音如此低婉、短促,仿佛有无数想说却哽咽在喉咙的话。我竖着耳朵去听,却什么也听不见。彻夜等待里只得一次次向晏投去求救目光,问他那种对死亡的释然,不会再爱上任何一个人是怎么回事?然而得不到回答,他只是默默然紧闭门窗,不让半点儿阳光和声音透进屋内。
我就在这种白天亦如黑夜的阴暗空间艰难度日,整夜聆听风声、落雨声、冰雹声。冷到发抖,就蹲坐在火炉前,抱紧脑袋,伴随着耳鸣做毫无头绪的漫长思考。
不休不眠度过两天,“背篼”将这一带要修建水厂,面临拆迁的事告诉我。房东打算将屋顶铁皮房全部推翻,再用红砖重建。他正要搬离住所,问我要不要将象棋留下?我艰难摇头。他又指着远处一座桥梁说想找他可以到那个地方去,他和同伴们在桥下搭建了临时住所。因为居民们会在夜里疯狂建房,白天基本都在。
“背篼”没有一点失去归宿的失落感,反倒为接下来不用再到市里就有揽不完的活喜形于色。他黝黑的脸上绽放着条纹满布的笑容。我几乎毫不怀疑地笃定那就是幸福。是我从未拥有的,或者早已从指间流逝的真正能让人感受到活着存在意义的部分。看向他,我竟不由得羡慕起来。
果然一时间全城的背篼都拥到这小小一隅。他们白天休息,或是围坐火堆取暖,夜里按照雇主指挥通宵达旦干着违建的活。我揭开玻璃上的报纸,睁眼看向那热闹里杂乱不堪的扭曲画面,一种厌世之感愤然而生。
辞掉工作以后,我立即锁上房门,开始四处游荡。没有目的地,随意乘上一辆看上去不太拥挤的公共汽车,坐到底站,再换乘另外一辆。我坐在最靠后的角落里,一面听美惠喜欢的那首《the rain》,一面隔着车窗观望一闪而过的街道风光。它们有的陌生,属于郊外特有的寂静、凄凉,有的则早在脑海勾勒出深刻印象,几乎只是一抬眼就让我想起曾和美惠漫步的光景。或是更早时候,刚来这座城市为某得一份工作而独自走过。
当时自己对生活何其向往、憧憬。现在,这个城市里的一切对我而言都不再有意义了。还能有什么意义呢?那曾让我感到生命真实存在,能感知和体会这世间美好的人和事都已化作尘埃,随着大河流进冰冷与黑暗。无论靠着怎样的坚强意志都无法在废墟和荒芜里找到生的契机。这已然不是光靠勇气就能完成的事。
烈日炎炎或是暴雨倾盆。我拖着疲惫身躯走进会场,听慷慨激昂的演说。他们继续鼓励自立,说什么眼前困境只是一时,坚持总会遇上美好明天。一会倡导掏空口袋长远投资和提前消费,在金钱至上的观点上将家人、爱人描述成成功路上的绊脚石。我有头没尾听这从遥远位置传到耳边渐变缥缈的怪异言论,从一个细细圆孔探出脑袋观望他们被无限放大的迟钝而荒诞的举动。努力在脑海凝固出相应图案,一些能暂忘死亡和痛苦的图案。最后得出一个令自己悲哀的结论。
既是,哪怕自己就置身人群之中,那和世界连接的脐带仍旧是断开的。相互之间可以看到、听到,却永远触碰不到,也永远无法做任何情感或是物质上的交换。如此,暴雨停歇,我就又插上耳塞,继续游荡。无意义地哀叹,怅惘。面对亲人询问就以一切尚好加以掩饰。
五月中旬,参加完两场高中同学的婚礼。念念打来一个电话给我,她说返回老家会从贵阳经过,如果可以希望见上一面。我从水潭捧水洗脸,看上最后一眼日落前郊外的宁静景色。返回住所刮掉胡子,换下满是尘埃和草屑的衣服,八点前赶到火车站去。
念念说她会从兴义坐汽车到金阳,再自己打车过来,我只需要到站前广场等她便可。果然,八点刚过我就看到她挤在人群里朝这边走来的落寞身影了。
“抱歉,让你等太久了吧?”她捋捋刘海,略显歉意地说。
“也就刚到一会儿。”我接过行李箱。“打算留下吗?”
“恐怕不行。十点半的火车,本来想赶高铁直接离开的。毕竟已经落脚,怎么都算是到了你生活的城市,觉得无论如何都该抽时间看看你,干脆就改乘火车好了。再者,也想见识一下大多数人一毕业就选择奋斗的都市。”她四下里环顾一周。
“有的地方如果不是存在特别的人和事,搞不好一辈子不会涉足。”
“一旦留下,就大失所望了。”
“怎么?对生活失去信心?”念念试着微笑一下,她的微笑还是透着成熟和镇定。
“可是美惠已经死去了,该怎样轻松释然呢?”
“我们都已力所能及,这不是谁的错。”
“你是说选择如此,结局已然?”
“总不至于把死去的部分当作愧疚藏在活着的身体里生存下去吧,听我的,那是花多少时间都无法弥补的遗憾。此刻,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应该向前迈出一步,站到另一个世界去。并不在于感情不感情,而是理应如此。或许美惠也会如此希望。”
“知道?之所以非得见上一面不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贵明,我不仅在说服你,也在说服自己。”
我点头。
我们将行李放到寄存站,沿着北京路漫步。爬上阶梯,走到悬挂在公路下霓虹闪耀的天桥上。她靠着栏杆,出神望着灯光,行人和地面打转的樟树叶子,仿佛要把每一处景象刻进脑海,亦或是从一幅早已存在的图案里找出相应之处。短暂的沉默里我想起和美惠在此相遇的那个夜晚,季节不同,但气味、声音、风景,一切何其相似!但我确实自那晚起再没凝望过这不完美的夜景了。
“还好吗?”不知多久,念念轻轻碰下我手。
“当然。”我回答。
“可是你瘦了很多。”
“你也一样。”我说。
“还是黄花大闺女的时候本就属于易胖体质,后来瘦过一次,又长回来。一直想减来着,可既要控制饮食,又要锻炼。坚持不下,就抛之脑后了。如你所见这次倒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略为沉吟。
“对不起,没征求你的意见,就私自将租房退掉。应该在周末里再等你回去的,只是每次醒来,偌大的屋子只有自己,呼吸都清晰可闻。我就又孤独又惊怕。一个星期也没能坚持,甚至提前离开学校。”
“接下来去哪里呢?”
“都匀。”
“去过一次,不错的地方。”
“怕不是留下坏印象了吧。”
“当时母亲生病,是我十八岁前到过最远的城市。以后也打算生活在那里了?”我问她。
“嗯嗯,走得急就是为了赶教师招聘来着。本没打算那么早为工作的事考虑。一方面,因为美惠的病情,不想在她脱离社会的时候将寻找工作的烦恼加入进来。至于另一方面……则是我自己也没有真正确定好该做怎样的事,是否有能力有勇气独自生活都尚不确定。真是在鸟笼里待得太久了,突然放回森林就各种找不着北,无所适从。甚至有些担惊受怕。”
“可笑吧?脑子里装着这些奇妙想法。”
“倒是和美惠的忧虑一样。”
“可她从不向我提及,我也就不敢倾诉丝毫。对了,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面我愿意将自己的事告诉你?”
我摇头。
“高中时期见过你。当然,美惠也是如此。实际上她一点没有忘记你和她的事,初中,高中都有见到过你,她不止一次向我提及。而之所以生那样的病,手术后也成效甚微,或许正是因为整个青春里太过抑郁。不过不管怎样,在听她一五一十说出了你们的故事以后。我也想着倘若两个最初就互有好感的人,多年以后又有机会再次将这种感情延续下去,相知相爱,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只是身体状态美惠自己也不清楚,怕对你再造成伤害。”
我试着回想过去的事,但被念念打断了。
“贵明,带我四处走走好吗?听说你们是在此地重逢的。恐怕以后真的难有机会再来,而且我有些饿了。如果出发前能饱餐一顿,夜间旅行想来不会太过孤寂。可以交由你来安排吗?”
“不成问题的,现在什么都学会了。”
我将念念带到附近小吃街,在那家我和美惠曾光顾过的烤肉店点相同的烤肉吃。并不是旅行旺季,烤肉很快端上餐桌,还是一如往常热腾腾的散发着香味。我们一面吃,一面闲聊往事。相约好一起到百色的毕业旅行只得搁置下来。
“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得享受当下。”她轻声感叹,转而又决计将一切抛开似的。“听说凉粉也不错?我特别想尝尝。”
“看来你知晓的事不少?”
“都说了是每一件嘛。”念念宛然一笑。
我起身买凉粉,亲手送到面前。“谢谢了,绅士。好久没再这样幸福过。”
“再去寻找就是了。”
“可是天真已逝。再从一个名字去了解和信任一个人,恐怕不是这个年纪轻易做得到的事。”
“怎么饱经沧桑起来?”我玩笑说。
“但确实行如枯骨啦。”念念尝一下凉粉,闭上眼,“果真和想象一样。”
“以后再来,随时可以吃到。”
“你会一直在这里?”
“暂时没有计划。”我说,为了父母宽心,自己或许也会试着考一份稳定工作。不过在这之前,我需要时间处理拖在身后的阴影。
“生命何其漫长,但真正能用在自己身上的时间已然无几。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时间如此重要,如此紧迫,仿佛以往拖欠的事全部集中在一块,需要平静下来,一一处理。”
“一如既往,执着如常。”
“或许只是什么也做不好,太过笨拙罢。”我低头吃念念送到餐盘里的凉粉。
用餐完毕,我们本想利用仅剩时间四处闲逛。奈何,每走十步就被不解风情的商贩打断。只得返回站前广场,发车前,从寄存站取了行李。在圆月下并肩朝进站口走去,这样走着总叫人觉得缺少了什么。
念念频频抬头看那轮孤月。我问她是否还有想做的事?她摇摇头。
“心满意足了,真的!”她说,“胃里饱饱的,一吃饱就感觉什么烦恼都消失不见。或许还能美美地睡上一觉,我特地买了卧铺哦。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只有在那种不断移动的环境里才能安然入睡了。好似一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终于回到摇篮里。”
“如果独自在这里生活太过孤单的话,到都匀来吧。城市虽小,但压力不会太大。而且有我这样一个朋友等着,想来我应该算得上一个特殊的朋友吧。”
“当然是。”我说,“我会特地来看你。”
“沙发永远为你留着。”
“那样再好不过。”
广播里传来检票声,我将行李交给她。她有些踌躇了。
“吹起风来就好冷。”
“是啊。”
“离开这里会不会更好?太热闹的城市一个人生活起来总会孤独。”
“怎么还像个母亲那样唠叨起来。”我玩笑说。
“差点也是了,只是没做好”念念停顿片刻,“实在的,我现在又忧虑,又害怕。根本不知道从何处开始新的生活,突然间又是孤零零一人。找不到谁可以说话,表达那些只有自己明白的怪异言论。还有……,是不是考不到体制内的工作,书就白读了?”
“自会有用处的,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安慰她说。
“千万别忘了来看我。”
“不会忘记。”我说。然后挥手与她道别。
实际上,往后我到过都匀好几次,可都没有与念念联系。倒不是有意失信,也并非忘却。只是性格使然,每隔一段时间就不愿再把旧的人,旧的事放到新的一页里来。亦或者我本就是一个属于过去的人,本没有所谓新的一页,自然不该再无端闯入他们新的生活。
再者,既然无法带来快乐,最起码不要造就痛苦。我想我会不自觉地远离那些曾经相识、我爱且爱我的人,正是因为这个不知何时起在脑海里成形并潜移默化影响着我的思想吧。
送别念念以后,我继续形神分离似的四处游荡。时而独自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时而独自待在郊外直至暮夜。更多时候则是压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周遭没有声音,没有可以辨别方向景色。甚至连睁开眼都会被久违的阳光刺伤。如此,我只得躲在逐渐变硬的茧里。
眼下无需早起工作,也无心再另寻一份。住所建房的嘈杂声尚未平息前,我也就昼夜颠倒着过活。心想无论何种方式活着也好,该用这难得的空闲时间好好放空自己。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渔夫忽然打电话来。
“喂喂,近况如何啊?”他在那头兴奋地问。
“大差不差。”我说。
“一起喝酒怎样?”
“喝酒?你回来了吗?”我问他。
“不回来怎么找你喝酒呢?至于原因嘛,谁叫你莫名其妙挂断电话?放心不下就抽空回来喽。”
我想起半月前因为难以言明近况而单方面草草结束的短暂通话,一时愧疚不已。怎么也想不到渔夫会特地赶来,于是立马出门,打车到他临时过夜的酒店去。在前台报了预留号码,拿到房间号。敲了敲门,一个莫约三十岁、穿着美艳的女人打开,走进去并未看到渔夫的身影。正要询问,他先打电话过来了。
“生日礼物怎样?”
我看看时间,5月22日,正好是我25岁生日。
“没什么可挑剔的。”我对他说,“怎么对我这样好?”
“喜欢你这个人啊。”
“呜呼,干嘛喜欢我呢,我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
“可能是同为男人,且志同道合啦。还有,欠你的已经还上了。”他像胜利似的说。
“或许我根本不在意的。”
“那是你的事情,在我这里承诺别人的和答应自己的就一定要做。”
“互不相欠了。”渔夫在那头说。
“互不相欠了。”我告诉他。本想多问一下为何女孩变成女人。考虑到渔夫必然会说出那套时间总会改变一切,女孩们年轻的时候不去追求,自然就会变老,这往往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实在没法问的,连他那种宣判世界规则、不可辩驳的口吻都能想象得出。
结束通话,我脱掉湿透的衣服和鞋子到浴缸泡热水澡。四五分钟,女人走了进来,她慢慢从上退去短裙,赤裸站在面前。不知道为什么,我莫名想起一棵老去的树,那是一棵在深林边缘逐渐蜕皮,渐变孤独的树。
她抬起腿,我让出一个位置,闭眼听水往外溢的声音。
“你不太喜欢?”
“没有。”我回答她。
“可你并不兴奋。”她温柔而熟练地抚摸我的胸脯。
“只是没走出感情失意的阴影罢。”我随意找个理由。她问原因,我就继续撒谎说自己居无定所,一事无成,自然留不住任何人。所以年前心爱女孩为过更好生活,跟着别人走了。
“这么说你被劈了腿,韭菜请吃。”她双手捧起,做出一个端菜动作。笑起来,略显下垂的乳房也跟着颤动。
“两个人一起努力貌似也不错吧?坚定目标,应该不难。”
“可能是因为二十四岁定律。”我借渔夫的话继续敷衍说,“她们一旦过了这个年纪就不再依靠感官和听觉。比起既定结果不再相信任何可能性,也不愿再为谁等待。”
颇为奇妙,听完我的胡话,女人竟然点头、深思。
“之后没再寻找?”
“暂时如此。”
“岂不成了个纯情处男?”
“可我有做过,不止一次。”我说。
“超过三个月就是处男啦。”她妩媚一笑。开始给我冲洗身体。聊过天的缘故,我慢慢勃起了。
“想要?”
我点头。
“会像说话那样温柔?”
“当然。”我将她抱到床边。俯身吮吸丰隆的乳房和略带褶皱的小腹,往下抚摸那只美丽蝴蝶多出的触须。
“柔软的肉肉。”我说。
“可能只有你喜欢了。”她亲昵地呼出一口气,又直愣愣地望向我,吃吃一笑。恍然间我竟从她三十岁的笑脸上找到一种久违感觉。再一次吻向她,温柔地抚摸她的身体。
“还知道该怎样做吧?”
“自然知道,时间又不代表一切,这种事怎么会忘记呢。不过愿意帮忙也不错。”我也开起玩笑。然后分开她的双腿,顺着手指引导进入那片温热。她将双腿搭到我肩上,就挺腰进入更深处。配合着她身体的扭动和呻吟动作。
性爱结束,她开始像任何一个年华已逝的红尘女子感叹过往。从手机里翻到一张一女两男户外旅游的合照,告诉我那两个胖瘦不一的男人是两兄弟,尽管自己明面上在和年长自己很多岁的哥哥交往,却更加喜欢年轻帅气的弟弟,弟弟也很喜欢她,他们年纪相仿。我因为一点儿不喜欢听那些奇妙的爱情故事,又找不到打断理由,说到一半就侧身继续在她身上探索、发泄。为延长时间,分散注意力听窗外的雷声、雨声。
精疲力尽就告诉她如果和陌生人躺在一块失眠的话可以离开。“真的?”女人惊奇地问,我点头。她立马欣喜起身,再次到浴室隔着玻璃洗澡,窸窸窣窣穿好衣服,坐到床边夸我很好,告别似的亲一下我的手背,又留下一个联系方式,说有需要可以找她。听到关门的声音,我毫不犹豫趴下身体闭眼入睡。
不想返回闭塞、阴冷,满是身上掉落的皮屑而显得尘埃满布的住所。第二天我继续随意乘上一辆不知去向的公共汽车,继续四处走走停停。或是坐到岸边整夜倾听流水的声音,就过去与此刻窘境之间做毫无意义的思考。或是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和各种不知称呼、没有体温和触觉的异性过夜。实在的,我一点不想和她们接触,也无法从她们的身体里得到任何慰藉,甚至更多的只有懊恼、悔恨、内疚。
可若不如此,体内就全是凝结成块的记忆碎片,像玻璃渣子一样堵塞在每一处神经末梢和血液里,令我身体僵硬且无法进行哪怕一秒的思考。
这般,几近大半月过去。我又瘦又黑,双眼凹陷,长满胡须和杂草。看着水中全然陌生的倒影,我几乎不假思索想起渔夫来,羡慕起他的生存之道来。是啊!人生本就是没有意义的,生、死、执着,非得不可皆无意义,无论花多少时间执着于追悔逝去的感情,愧疚于友人的离世也都毫无意义。甚至于非要从生命这样一个偶然历程里找到正确的有价值的事都只是一场毫无必要的自我围猎。
“得自己救自己?”渔夫啊渔夫,你说的真是没错:唯有自救才能获得真正的救赎。本该或者就应该叫时间改变一切,而后只能作为命运船员的我们也随之改变。这才是在世间赖以生存的至伟道理。现在,该是我像你一样换另外一种心情或面孔重新生活的时候。
如此想着,我站起身,向递给我香烟的垂钓者道谢。返回住所,立即一遍一遍冲洗身体,将那些随着我四处流浪的衣服,鞋子统统丢进垃圾桶里。仔仔细细在镜子前去掉每一根胡须。告诉晏我已经回来的消息。与我因为风吹日晒变得黝黑截然不同,晏的身体比以前更小且带着刺眼的光亮。我想关掉依旧响着的《波西米亚狂想曲》拉开窗帘看看是不是黑暗里自己的错觉,但被他拒绝了。
“你又生病了吗?”我问他。等待片刻他才像看待一个陌生人那样看向我,慢慢摇头。
“或许我要离开了。”他用一种仿佛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
“离开?”
“是的,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就像很多活不下去的人选择离开一样。”
“不行的。”我说,“你温柔、纯洁,善良,才理应是这个世界上得到幸福的人,也更应该活下去。我甚至愿意将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生命和幸运毫无保留地给予你。如果这个偌大的世界都容纳不下你,没有你继续存在,将毫无公平、仁慈可言,一点也没有的。”
“难道是因为我做了令你厌恶的事?违背了你意愿的事?”
“不,那是你的自由”晏像早就决定似的说。“时间已经到了。更早之前我就应该死去或是离开的,反倒要谢谢你给了我容身之所令我存活到现在。真的是时候了,否则只会继续拖累你而已。”
“可我根本不在乎。”我说,之所以回来就是告诉你我已经想好离开这里,再到另外的地方生活,不会再做令你厌烦的事。如果连你也离开,我会是何等孤独。“起来吧,走出这个死去都不会叫人知道的狭隘空间。”
我弯腰拖拽晏的身体,可是丝毫不动。我明明可以扛起上百斤的重物,唯独晏的身体拽不动丝毫。朝着外面呼救也无人听见。是了,他们都在白天里熟睡。必须另想一个可以朝外面传递信息的办法才对,一个能令人闻讯赶来的办法才对。
我不假思索地掏出打火机,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团。蹲在最里面的角落,听人们呼救的声音和消防车急速而来的呼啸声。拼了命的告诉人们被困住的不止我一个。然而,即便我就指向晏躺着的位置,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除了床、书桌、沙发外也无再可以遮挡视线的障碍物。可就是没人能够看见,甚至我越用手去指,越想说个明明白白,讲个清清楚楚。他们就越是把我当作一个四肢健全却内有病疾的疯子,再多一句就强制制服。
我明白了,无论身边再赶来多少人,团团围住也好,水泄不通也好。只有我看得到我自己,只有我知道我自己。他们虽然睁大双眼但想要从这副躯体看到、了解到的永远另有其人。那是一个连说话口吻、行为举止都截然不同却总受人喜爱的存在。
于是,我只得说谎了。在记录里将起火原因描述成是线路老化,自己因为在郊外垂钓一夜,一切都发生在睡梦里,醒来时已然脱不开身。被问到生活是否有不顺心之处,我一律摇头。
返回住所,房东老太太第一时间找了过来。表示说如果退房离开,可以免掉这半月房租。我明白她的意思,告诉她还有一些物件需要带走,处理好一切,自会将钥匙交付给她。
反锁房门,我走到晏经常停留的位置。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小了,如果不是发出奇异的光,我甚至都看不见。
“真的要走了吗?”我发自内心地问,他点头。
“还有什么可以再为你做?”
“罐子,我需要你帮忙找到一个罐子。”他说,“尽管会让你难过,可我希望能有一次长长的旅行。实在的,我还没见过大海。如果能顺着河水流入大海再好不过。”
“继续选择黑色?”
“不,最好能是透明的白色,太久没看见外面的风景了。”晏拿出一幅不知收藏了多久的地图,标记出一个地点。“或许要麻烦你带我到这里去,需要走出城市很远。你会去吗?”
“当然,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我将他捧起,连同那些曾经炙热现在已经冷却的灰烬一起装进透明的罐子。告知房东屋里一切物件想保留或是毁掉都无所谓,她环顾一周,决定留下乌龟送给孙子。“那样再好不过。”我告诉她,递给她钥匙,背上装满食物、酒水的背包离开。
这里本是郊区,我很容易就走出城市,上到公路。摊开地图,沿着东北方向走。地图虽旧,好在一切变化不大。我时而走在杂草丛生的荒弃路段,时而与工程队擦肩而过。世界总是如此,新旧事物不断交替,非要去保留什么,徒增枉然。不想被看见,也不想与任何人搭话的时候,我就朝着荒无人烟的大山走去,在山顶停足俯瞰脚下的美丽山川。反正这是唯一一场不需要追赶时间的旅程,只要开始,我任何时候到达皆可。
夜幕降临,我就搭起帐篷。用铁饭盒蒸饭吃,一面听蟋蟀、蝈蝈、纺织娘的叫声,一面仰望夜空独自饮酒。这样深邃高远、繁星灿烂的乡间夜空我已多久没有再看?实在是记不清了。甚至都早已忘了世间还有如此景色,一时为多少悠悠岁月全在低头间匆匆流逝而怅惘不已。
我几乎一整夜一整夜地抬头仰望,侧耳聆听。怎么都觉得脑海里相映地勾勒出一些似曾相识的画面,好似一个阶囚走进牢笼前曾握在手里的自由,现在它又终于回来。
晨雾消散,我结束冥想,摊开旧地图,继续沿着标记的方向前行。下起暴雨就停留在山洞或桥梁下,口干舌燥,就到农家讨水喝。如此又行进大半月,我渐渐听到有水流动的声音,那是真真实实的河水在山石间冲刷的响声。
我顺着潺潺声,加快步子,走出森林,环视一周。确实如晏所说。这里有一孔小小石桥连接在上山小径和一块平地之间,沿着河岸、依附在山崖上终年长青的树在春风里绿得发暗,仿佛从岩石中冒出的河水碧绿清澈。
拨开芭芒,我小心翼翼走过早已废弃的石桥,到达相对平缓的一边。打开背包将关于过去的一切从这里真真正正离开我的身体,随流水漂走。感到疲惫至极,脱掉鞋子,浸泡在冰冷的河水里。确实,连日远足,脚掌早已像火一样发烫。我仿佛听到炙热的铁块掉进水面的声音,低头望去,看见那块晏曾说过爬山时留在右脚上的伤疤。
为什么他离开的时候只带走纯真与善良?却留下属于他的痛苦伤疤和记忆?我骤然想起死去的英子,想起叶玲。想起试着忘记的一切,想起自己为了逃避独自到南京求学时试着开启新的生活而交往的那个女孩。多么善良、温柔、热情的女孩啊,每一次分别都是那样依依不舍。可我却因为处理不好自己,故意在情人节的晚上冷落她。更是在她发来与我在一起看不见未来的分手信息时,不加挽留与辩驳。
人总是在伤心失意的时候才会想起别人的柔情和自己的残忍。不过,她确实是对的。在经历了友人离世且失去叶玲以后,我早已在情感上沾染了悲观情绪,早已注定没有未来。那些残留在体内太过深刻的记忆碎片实在尖锐,任谁靠近都会被伤得体无完肤。直到现在亦然如此!
难道要再次因为年轻时的过错再次自我封闭起来?那又要继续花多少时间呢?
我想如论花多时间都于事无补。无论自己再以何种身份投入到何种新的感情或生活里也都于事无补。过去的缺失永远处在过去的时间裂缝里。现在已然是现在了,没有人能真正做到花现在的时间去弥补过往,而只会将现在又变作无法弥补的过去。
再者,生命里又还有多少时间去重蹈覆辙呢?实在离走在前面的人们太远太远了,都已渐渐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甚至那伸出来向你等待的援助之手都已慢慢撤回,连同期待的眼神一起。
人不能自我毁灭,自我沦亡。
我猛地睁开双眼,走出冰冷河水。暂望那些陈年往事,什么也不再思考地拾起冲刷到岸边的杂草、木屑,坐在火堆前烘干衣物。吃剩下的食物,喝完最后一瓶酒,续而离开。
没有地图,全凭着肌肉记忆沿着山坳间蜿蜒的公路走,穿过荒凉的草坡,偶尔出现稀稀落落的村庄。到了一处位于岔路边的派出所,就沿着向上的公路走,朝着只有四五户人家的村子走去。几声狗吠传来,一个独自在家的老果农打开了紧闭的房门。
尽管连日旅行,狼狈不堪,老人还是一眼认出我来。热情邀我到屋子里和他一起午饭。美味的蔬菜,我放在嘴里轻轻咀嚼。老果农喝一口自己酿的米酒,几乎庆幸着用方言说幸亏三十夜脚洗得好,再晚一些自己就要到山上摘水果而错过了。现在正值丰收。我因为不想独自待在屋里,饭后,也背着背篼走出太过老旧而略微倾斜的木制瓦房到山上的果林去。
“这些年都去了那里?”他走在前面问。
“南京读书。”我回答。
“南京?”
“是的,南京。”
“那地方会不会太过阴冷?死了很多人。”
“生活在学校里倒不会太觉得。”我说。
“不曾回来过?”
“对的。七年时间全在省外。”我不想骗他,但还是撒谎说毕业后就近工作,最近家里有事,才辞职回来。因为路过,顺道拜访。
“过去太久,一切都已改变喽。”
“是啊。”我在心里感叹。回望一眼冷冷清清的村庄,印象里那片茂密的松树林已经不见了。暮暮青山,唯闻鸡鸣,无端生出几分惆怅之感。
果农随手摘下水果,面带自豪地让我尝尝。甜甜的李子,酥脆的红桃。很快我也摘满一背篓。他指着山下的二级公路,告诉我需要背到那里等待商人前来收购。
“都是你自己搬吗?”我问。
“是啊。”他回答。“其他人都生活在更远的城市里,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我也去生活了一段时间,可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干脆又返回来了。”
“现在都是这样的。”他说“村子里全是些将要死去的老家伙,像你这样的青年实在不多。”
老果农跳着担子走在前面,我小心翼翼地跟着。我们一路闲聊,来来回回,夜幕降临才回到住所。一起生火做饭,喝他酿的烧酒,沉重入睡。
离开的时候我告诉果农自己可以留下来直到采摘结束,可被他以生活环境、观念已大大不同,年轻一代有更多自己要做的事拒绝了。
“真的不需要吗?”
“走吧,已经过了有多少要多少的年纪,现在是能吃多少要多少的时候了。”老果农挥一下手,微笑着说。
我再次背起背包走出村子,上到那条弯弯折折已经硬化的下山公路。听到驱赶水牛的声音,就抬眼向前。一群穿着蓝红相间麻制布衣,头戴银制花束的妇女正弯腰忙于春耕。他们裙摆上的铃铛依旧响个不停,盛满水的稻田依旧像铜镜那样倒映着悠悠蓝天。再回头望却看不见踩过的足迹了。
我索性再往前走。人累下来,自有归处。应该是吧!我想。
于是,我完全处于某种漫步于梦境的奇妙状态。每离开一个地点四五步,就骤然回头觉得那里的景色曾在脑海出现。
一个天地间满是金色光辉的下午。我正躺在一处鲜有树木,杂草丛生,海拔约有三千米的山头小憩时,遇到了一名年龄长我四岁的骑行爱好者。我们都为在这种季节、这种地点撞见同龄人而惊讶不已。一时畅谈起来,他问及来由,我就回答自己常年在外,好容易返回家乡,在调换好工作前,将空闲时间用作远足。
骑行者则说起三年前父亲重病去世的事。因此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从广东赶回老家,一来祭拜,二来帮助母亲春耕。他的话顿时叫我敬佩不已。
“自行车也跟着一起吗?”我问。
“是啦,邮寄的方式。”他说,“难以理解吧?会有人不吃不喝花两个月工资买这种玩意。”
“有一点。”我如实回答,而从他的反应看问题恰是在诸多质疑里得来。
“父亲离世之后买的。”他忽然说,又豁然一笑。回忆起小时候自己如何痴迷,父亲也承诺会买一辆,奈何总因为家里各种困境,搁置下来。
“你可以试试。”他邀请说。我小心坐上座椅,缓缓踩动踏板。这样在山石与荒草间骑行,让我蓦然想起初二前的美丽时光。
停下来,骑行者已经用柴刀砍倒狼箕草腾出一片空地。回答他感觉很好后,我就打开背包,将瓶装水递给他。我们席地而坐。骑行者讲起他一直愧疚于父亲的死,即便病危也因为终年在外务工而未能及时照顾。那时候的自己是如何淡泊亲情,追逐名利,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因此父亲死后一度不敢跨过家门,只是拼命骑行,流浪在外后。好在母亲原谅了他,而他也在骑行过程中结识诸多爱好者,他们时常结伴而行,拜访名胜古迹或是山川河流。
世界之大,何需久困于苦恼。
所以,即便回到老家,他也继续保持着骑行习惯。到这,他就将所到之处的合影从相机里翻给我看。
感受得出来他已走出死亡阴影,满足于现在的生活且无欲无求。
“以后也会一直如此?”我不禁抬眼问他。
“对呀。”骑行者说。一直如此了,也如此最好了。
“那么,你不考虑结婚?不为挣钱的事发愁?”尽管内心清楚不该向同龄人提及现实问题,我还是忍不住开口。
“呃,结婚这种事该怎么解释呢?”他拧开盖子喝了口水,“不妨这么直说吧。更早时候,我有精力,有斗志,有理想且正为之付诸行动的时候。如果一个女孩突然心喜地说和我结婚。我必然想也不想,认定她是一个神经病。根本不了解我,不了解自己,甚至不了解未来生活。所做所为全靠着天真和一厢情愿。如此,便会从内心里很快将她视着与自己在精神上毫不相融的人,也很快在未来的规划里找不出关于她的角色。从而冷落她,抛弃她。”
“而这种事情一旦发生,错过,就很难再遇到了。而同时地,我们也丢弃了真实的自己,真正有血肉、有感情的自己。试想一下,一个做了交易、没了情感的人又如何步入婚姻?”
我颇为赞同,这么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令人发省的话。
“至于挣钱嘛。显然我们已经错过资本积累的时代了,现在一桶水泥正在慢慢凝固下来。机遇、环境已大大不同,不是事事可做,人人有为。更多只是用生命和资本游戏。”
“没办法的,我们已经成了社会进步所牺牲掉的一代。”他摇摇头。
“那么,你还相信未来么?”
“总体上我这个人活着没什么信不信的。”他像认命又不甘地说,转而问我。“你在为生计发愁?”
“是……是啊。”我难为情地点头。骑行者却笑起来,表示我会有这些担忧再正常不过的事。
“正常?”我骤然想起十月里拜访渔夫的场景,就接过话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常。很多不想为之事,已然酿成悲剧,而内心真正所想却迟迟付诸不了行动。以至于十九岁至今总叫那些我爱的人、爱我的人觉得自己复杂、封闭。而不善言辞也从未让任何人真正了解自己,美惠如此,那个我曾经试着交往的女孩亦然。
想到此刻孑然一身,哀由心起,哽咽起来。骑行者不知道我为什么落泪,只是一味将香烟递给我。等到太阳落山,他说他必须要走了,母亲正等着他晚饭。今夜过后就又要出发到城里打工,秋收才能回来。他骑上自行车,和来时一样播放起那首《加州旅馆》。
临走,他或许猜到我是因为遇到伤心事才独自远足。于是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回去,他母亲热情好客,住所也不用发愁。我摇摇头。
“天就要黑了,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呢?”
是啊!接下来要去那里呢?还能去那里呢?这个我曾经逃离、想要遗忘的地方。多年以后却只是换上一副落寞面孔再次回来。
我看着远处升起的炊烟,晚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里传来那句——你可以随时结束,却永远无法摆脱。
而骑行者也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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