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棵枇杷树
我家旧居门前偏右,驻有三株老树,一株黄皮,两株龙眼,自西至东,横刀立马,一字摆开,颇有气势。大前年,父亲新植一株树菠萝,一株荔枝,挨着黄皮的位置边上。树菠萝长疯了,落叶一天换好几回,厚厚堆积几岁春秋冬夏,如今,个头越我良多了。荔枝恐怕营养不足,长相笨拙,已经很努力了,至今才树菠萝一半身高,大概因为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开花结果的任务上了,去年抽了一穗花,风吹落一些,雨打落一些,零零星星结出十来只果子模样,尚未长成,却又自己跌落了几只,虫子毁灭了几只,竟成时,止剩了三只了,中间一只还逃不过日光毒辣,被炸裂了红皮,显出汉白玉般的果肉。
在黄皮的旁边,树菠萝和荔枝的位址上,原来栽种有一棵枇杷。枇杷同人一样,同黄皮、龙眼一样,同荔枝、树菠萝和别的果树别的树木一样,到了他们应该的年纪,看开了,看透了,看淡了,于是生长也就停止了。虽然年年岁岁替换一袭新装,但是他的高度,在我记忆中,似乎确切不曾改变过。换成现今的标准,树身大约有乡下两层红砖房的水平。这已经是多年前,我尚念初中,祖父尚健在以前的事情了。
枇杷生如宝塔,三尺两尺一层层,外形既美观,又方便了少年攀援、采摘。我爱这枇杷,更甚于爱黄皮和龙眼,也应是甚于爱树菠萝和荔枝,虽然他们的果子,我都钟意,特别龙眼或者荔枝,肉厚汁多,甜蜜一溜沁入人心里去,然而,他们总是缺少一个枇杷的优点:枇杷生如宝塔,塔尖却是天生的位置,天然的椅子,他像一只托举的手,面西开一道口子,三面却是合不起来的鸟笼,很适合就坐,坐于其上,很适合造梦,造了梦,人也就陶醉了。
小学散学归来,黄昏时分,书袋照例的放一边,蹭蹭蹭溜上树,坐落于我的宝座,那满足的心境,仿佛高僧超脱了世外,又好像凡夫俗子,什么也不曾获得。轻轻摇摆,晚风就荡漾了。因为面西,夕阳西下,远近绵绵层岭囚禁了一衣带水的乡下人家,当我读到高年级,念过李叔同先生一句“夕阳山外山”时,那画面瞬间活过来,莫名产生怅然思绪万千,那一刻,似乎我读懂了他的离别的心境了,最是催人泪下,莫过生离死别。然而将来的某一个时刻终于使我明白,我从前晓得的情理实在太卑微太不足道了。天将断黑时,夕阳落寞了,祖父手捧着菜盆子,一只脚已经踏进大门门槛,却挂念起他的孙子来,于是回转了半个身躯,朝他树上的“孙猴儿”喊饭。祖父年纪大了,音调拉得跟晚风一样悠扬。
有一回祖父扛把锄头了,在枇杷树头挖坑。锄头在挥舞,枇杷在瑟瑟发抖。幼稚的我问祖父挖什么。祖父很神秘的告诉我,这里埋藏了一只金戒指。他要把戒指挖出来。枇杷拼命摇摆枝叶,我也不愿相信祖父,只怕他无意间伤了树根,树也就活不成了。但祖父认定的事情,总有他的道理,他一只手隔住嘴巴,悄悄的向我低声细语,透露消息,怕被枇杷树听见了。原来我的曾祖母曾经托梦于他了。于是我高高兴兴的替祖父搬土,搬来一张小板凳,替祖父仔细搜索辨别黄土的差别,试图找出一丝与众不同……然而最终也无有收获。但我确信金戒指的存在了,只是懊恼我从未见着的曾祖母不曾托梦于我,大概她不认识我还是担忧我年纪太轻容易走漏风声?基于祖父的行动,年少的我也萌生了藏宝的念头,把自己喜欢的有意义的小物件,一一挖坑填起来,埋葬在关于枇杷的哀梦中,期待将来某一天,启示予我的子子孙孙。可惜了,年轻的人,记性不长脑袋,都长果子上去了,当年藏了什么,藏哪了,我总归是彻底忘记干净了。这可以算是我年轻的一个巨大而微小的损失,谁知道呢?
枇杷花开在旧居的雨季。雨丝粘粘的,绵绵断断,大雾封锁了小乡村,锁住了枇杷花香。枇杷花小,名气也小。我有时候也很惊异小小的花如何结出大大的果。问祖父,祖父没念过书,他的道理,大抵是“老大人说这”、“老大人说那”、“老大人怎么怎么说”,然而到底说了什么,祖父他自己也讲不明白。学校的教书先生温书之余,倒有训导我们“看人不可以相貌,海水又怎么斗量”之类的,然而我也没听说他们什么时候欣赏了枇杷或者枇杷花。兴许品尝枇杷的时候,人们会记得称赞一声“好吃”吧?
雨季树滑,爬树已经是祖父不允许,要执鞭子“长记性”的事情了。虽然树梢的宝座依旧撩拨我,虽然也舍不得端坐塔尖拥风抱雨的诱惑,然而我也没有太执著,原因很简单,木叶湿漉漉,轻易沾衫,或者水滴从颈项中滑落,冰凉凉的,很使人不舒服。也没有夕阳,天黑得急,灯亮,鹅黄的暖光,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村庄,已经是很平常的景色了。在这种波澜不惊的生活中,微微的涟漪也很使人心疼。但谁是谁的涟漪呢?晚餐过后,枇杷未眠,灯光拉长了他的身影。祖父照例的搬来一张凳子,放置于我的床头,等候我休息的时刻。我那时习惯在夜间读些闲书,就像枇杷习惯了孤独的雨夜。祖父小心小心的捧起一旁我的课本,蘸着口水,一页一页的翻。烟瘾上来了,就自顾自地掏出烟斗,吞云吐雾了。熟烟有时呈蓝色,有时呈白色,交替缭绕,冉冉升起,让人很容易想起神仙玄幻的远古传说。翻书只是一个过程,祖父未必从中看出做人做事的大道理,通达人情,洞明世事,所以书本放下来,也不过一斗烟的时间而已。烟抽尽了,书放下了,老人家就容易犯困。微眠未眠,神游太虚,仿佛梦中看了一出大戏,颔首致意,蜻蜓点水般,猛然清醒,略带迷茫,又即刻浸入自己的世界,此情此景,仿佛镜湖的波纹,一圈圈,淡淡的,屋外雨中枇杷花看着,花芯也颤抖着疼,似乎凋落更多了!
随着雨季的消逝,枇杷花日渐凋零,青皮白肉的果子,咕咕如婴儿般哭着闹着降生,乳白色的新核,柔弱有如江南水乡的姑娘,不胜折磨。果子初结,包裹厚厚茸毛,怕冷抵御风寒。当人们卸下风衣的时候,枇杷也变得坚强了。有一天他终于晓得使命的崇高,于是咧嘴笑了,虽然依旧白肉青皮,但已经向人们招手,尝试履行他的义务了。旧居的枇杷,在生涩的大小,能酸的让人牙软咬不动豆腐。春入夏,夏进秋,枇杷的酸劲随颜色褪去,当黄裳换了青衣,当金玉换了白肉,乳白色的核变成了铜褐色,变得坚硬了,这时候,是枇杷的季节了!是枇杷的季节了!枇杷的季节里,一天到晚我呆树上,祖父也不责怪我,我摇着晚风看夕阳,祖父也不责怪我,在树上我像猴子上窜下跳,祖父也不责怪我,顶多吃饱了枇杷肚皮圆滚滚装不下粥饭,祖父便笑笑我太糟蹋了。是的呢,我确实太糟蹋了,要知道,门前这棵枇杷熟透了,也就变甜了,在对河的街市卖我家的枇杷,可以兑换好多的钱钞,这样,祖父便剩有多余的钱,给我买一大堆闲书供我夜间消遣,也可以到对河的街市吃一次两次斋粉打打牙祭了。因而祖父笑我太糟蹋枇杷了。
下枇杷的时候,通常,祖父在地面用勾子摄,我在树上旋转来去采摘。下黄皮、龙眼也如此分工。半天的蹂躏,枇杷原来的端庄模样变成了一树凌乱。但他虚弱的笑了,像小学生得了奖状一样骄傲。旧居熟透的枇杷好甜。自我念书了,学算术了,祖父连年带我去对河的街市立招牌摆地摊卖枇杷。祖父在摊前称斤计两,我在一旁,用学校发下来的本子列算式计算价钱。枇杷挑到街市,客人尝了一颗,保管买一大袋,并约定来年须留他一份。年年卖枇杷的某个时刻,我总会担心枇杷卖得太快,自己没得吃了,就一边计算价钱,一边悄悄压裂一颗两颗,然后向祖父晃晃笑着表示坏了。因为坏的枇杷祖父是不卖的,一般客人也不要,于是就只能安安心心落入我的口中了。为此我好几次还算数错了。有一回我正捏紧一颗枇杷,抬头却看见祖父瞪圆了眼睛,白胡子一耸一耸,说不出话来,是生气了的神情。我捏着一颗枇杷不知道如何辩解,因为我清楚明白祖父决不怪罪我偷吃枇杷,然而他气坏了,我却不晓得缘由。书上学来的道理这时全然失去作用,我觉得我好蠢。祖父生气的模样,胡子也在发抖,像风吹枇杷,树身微微颤动。最终,像往常一样,祖父也没有舍得责备我,他努着嘴巴,很吃力地憋出两个苍老的字儿,“吃吧”。吃吧,于是,在旧居门前这棵枇杷树上我尝到了的唯一一只,唯一一只没有味道的枇杷,仿佛白水一样清淡索然。
掰着手指头算,祖父同我一共卖了六年枇杷、龙眼、黄皮。六年后,我念完小学,升到县城念初中了。旧居偏僻,就像枇杷默默无名,几无路过的车子,我又晕车,上学返家极其艰辛,只能住校,个把月往返一趟,家里就祖父一个人四棵果树过日子了。
念初一那年,邻居帮祖父忙摘果子,祖父一个人挑到街市去叫卖。他的旁边再没有一个小学生摊着本子替他算数、一边偷吃他的枇杷了。
念初二那年,摘了枇杷后不久,祖父砍倒枇杷树,根也被挖起来了。我的心爱宝座从此失去。后来听邻居闲话讲,当时祖父像在寻找些什么,也不知道最终找到了没有。
念初二那年,身体一向硬朗的祖父突然病倒。这一倒下后,他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了。
再后来好多年,我念完初中、高中,一直到上大学,有一回和一位老师、几位同学结伴登山山。那时傍晚时分,山风习习,夕阳西下,余晖摇曳人影。老师很有诗人的气质,提议我们作诗。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感悟的“夕阳山外山”一句,想起那棵枇杷树上的我的宝座,想起那时的晚风,想起祖父,想起那悠扬的音调,这时的心境,已经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对于生离死别,也有了不同标准的判断:每个人都有他的夕阳和山,但是每个人的“夕阳山外山”却再也不是李叔同先生他的夕阳和山了。生离是远在天涯微弱的呼唤,死别却是永恒断了的念想,总归是不一样的。
祖父去世后,大前年,我的父亲回到旧居,在枇杷的原址,种植了一株树菠萝,一株荔枝。去年夏,父亲不断给我打电话,说荔枝长成了,要给我留着。然而我并没能及时回去。
临秋返,父亲没有再提到荔枝,荔枝已经没了,倒是邻居说了些闲话,透露了一个父亲的小秘密。原来父亲舍不得吃了三只荔枝,一直藏着等待他远方念书的儿子的归来,结果放置太长久,荔枝她把自己哭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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