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物尤其读纯文学的书——要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该作品中所表现的作者的性格上。但是，也有这样一类作品，在其中作者装模作样以掩饰自己的观点，或者三番五次改变它。最令人愉快的是那样的作品，其中作者力图隐瞒自己的看法，但与此同时他又一贯忠于自己的看法，无处不表现出来。而最坏的是那类作品，其中作者的观点不断改变以至旁人根本看不见了。

    席勒完全正确地指出，任何天才不可能在孤独中得到发展。外部世界的刺激——这是一本很好的书。与人交谈—次，往往比多年闭门劳作更能启发心智。思想必定是在与人交往中产生，而在孤独中进行加工和表达。

    ……艺术家的目的不在于无可争辩地解决问题，而在于迫使人们在永无穷尽的、无限多样的表现形式中热爱生活。如果有人对我说，我可以写一部小说在其中我将无可争辩地奠定在我看来对一切社会问题都无不正确的观点，那么，我不会花两个小时的劳动来写这部小说。但尾如果有人对我说，现在的小孩二十年后将读我写的东西，并且为之痛哭和欢笑并从而热爱生活。那么，我甘愿为这部小说献出自己的整个生命和毕生精力。

    怎样写历史呢？

    让它诚实善良。

    着手指写那历史可能描写的东西，那历史所通晓——借助艺术所洞察的东西。因为历史必然论述广褒无垠的东西，这就是高超的艺术。

    跟任何艺术一样，历史的首要条件应当是鲜明、朴实、准确，而不是假设性的模棱两可。但是艺术性的历史不会有科学性的历史的连贯性与不能达到的目的。艺术性的历史正如任何艺术一体不是向广度，而是向深度发展，它的对象可能是描写全欧洲的生活，也可能是描写十六世纪一个庄稼人一个月的生活。

    声音、线条、色彩、语言以至思想的艺术家，如果不相信表达自己的思想特有重大的意义，那么，他将置身于非常可怕的境地。

    为了对人们会益，任何作品必须具备三个条件。第一，内容新颖；第二，形式，或者象我们所乐意说的，才华，第三，作者对作品的对象所把的严肃而热烈的态度。第一个和第三个条件是必须具备的，而第二个条件可以没有。我不承认什么才华，但要指出，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读书识宁，如果符合我上述第一第三两个条件，他就可以写出好东西……当代文学全部建立在形式优美的基础之上，但缺乏新颖的情节。请读读叶甫盖尼·马尔可夫、马克辛·伯今斯基、安东·契河夫。形式达到完美的地步。不过，他们所写的东西对谁有好处呢2……他们按习惯的路子制造词句，提起笔，得心应手——写得非常流畅。但是，新东西在哪里呢?那应当推动社会、向社会指出它的缺陷、打开人们的限界去观察内心世界的新现象、指出人们道德完善的新道路的新东西在哪里呢?在他们那里这种新东西根本就没有。我们的当代作家全都写得引人入胜，并且大都有爱情纠葛、女人、各色猎艳奇闻，写得很露骨……这些作品哪里有什么思想？你读着读着，不禁会问：“—个人干吗要写这些?干吗浪费时间埋头工作？”回答是现成的：或曰扬名，或曰得利。两者都是可伯的和肮脏的。有生命的词句是一种工具，不要象使用日常家什那样对待它。如果诗人们对你说，他们写东西是“为艺术而艺术”，请你千万别相信他们。不对！他们或者为名为利，或者一心想要别人谈论他们，为他们喝采。我自己就写了许多东西，坦白对你说，因为我以前也造了孽，也一心想要别人谈论我哩！

    艺术——这种名叫艺术的人类特殊的活动——跟人类其他任何活动有什么区别，这点我知道。但是对人有用和有益的艺术作品跟对人无用和无益的艺术作品有什么区别呢？分界线在哪里？——这点我不能明确地说出来，虽然我知道，这条分界线是有的，有用和有益的艺术是存在的。

    您说得完全对，最重要的是生活。不过，我们的生活无论现在、过去、将来都跟别人的生活紧密相连。生活——跟别人的生活、思共同的生活联系得越紧密，那生活就越丰满。这种紧密联系正可以借助广义的艺术建立起来。

    艺术的主要目的——假设真有所谓艺术并且假设艺术真有所谓目的的话——那么，艺术的主要目的就在于表现和揭示人酌灵魂的真实。揭露用平凡的语言所不能说出的人心的秘密。因此才有艺术。艺术好比显微毙艺术家拿了它对准自己心灵的秘密并进而把那些人人莫不皆然的秘密搬出来示众。

    要写好文章，正如果戈理谈到他最后一部小说①时说的(这篇小说深深感动了我)，应该从作者的心灵里唱出来。至于那些大都处于较高发展阶段的作家，为了人民从心灵里所能唱出的通俗的东西，人民并不理解……难道苦命人安东②、Geneviene人民能理解?表达思想的词句是容易懂的，但思想不能懂。人民有他们自己的文学。优美的、不可模仿的文学。它不是赝造品，它是从人民的环境中产生的。如果没有对高级文学的需要，就不会有这种文学。站在跟人民完全同一水平试试看，他们将鄙视你。

    ……写得很少，心绪不佳，并见害伯修改，——而修改是一条准则。试着修改甚至糟蹋也不要紧(事情可以从头做起)，那总比什么也不干要好得多。

    一切模糊、拖沓、不当之处，一句话，一切不满意之处，必须消灭干净，毫不手软，即算这些文字本身是美妙的也罢。

    朴素。这便是我所希望的比其他一切更要紧的品格。

    应当写作再写作。这是锻炼章法和风格的唯一办法。

    对于一个敏锐和聪明的人来说，写作的艺术不在于知道写什么，而在于知道不该写什么。——就改好文章而言任何天才的添枝加叶不及大刀阔斧的删削。

    在读文章时，一些陈腐的、不完全正确的、常用的并且富有诗意的表达往往使我停下来思索。但是，经常碰到它们使形成了习惯，促使我往往使用它们。这些东西可正是作者没有理过深思熟虑的惯用的表达法。其毛病是感觉得出来的，但要跟这种惯用法决裂。对于子孙历代，它们只能证明趣味低下。跟这些陈腐的表达法妥协——便是跟在时代后面。改正它们——便是走在时代的前头。

    应当把人们的最富特征的癖好记录下来。

    小说的内容(指费特的小说《戈理茨一家》——编者注)是严肃的、富有诗意的……既然您能马出那位抱着胳膊的老太大和那个姑娘，那您就可以把其他的一切写得跟这点相称。您应当把多余的一切都删掉，写成象安年可夫所说的那样：一颗珍珠。筛掉沙子，获得黄金。老老实实坐下来，从头到后改写，自己审判自己，到那时把写好的再给我看。

    互相告知文艺创作的计划，没有比这更坏的了。

    倘若您在交谈时能够说出您想用一出戏的形式表现的内容，那么，您于吗还要写它呢？因此，我一点也不理解您想干的事情。

    艺术作品是好是坏决定于，艺术家说的是什么、他怎样说的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由衷而说的。1．为了让艺术家知道他应该说什么，必须使他知道什么是全人类所固有的东西以及与此同时什么是全人类尚不知晓的东西。为了知道这个，艺术家必须站在自己时代高等教育的水平之上。而更重要的是必须过着非自私自利的生活，要成为人类共同生活的参与者。因此，无论是不学无术的人，或者是顾影自怜的人都不可能成为有意义的艺术家。2．为了让他好好地说出他想说的东西(“说”一词，我指的是思想的任何表达方式)，艺术家应当掌握技巧。而为了掌握技巧，艺术家应该长期地做大量的工作，将自己的工作仅仅置于一己的内心的审判之下。3．为了使自己说出的话完全出白内心，艺术家必须热爱他的工作对象。而为了这个，必须不准开口说出那对它冷漠或可以对它闭嘴的事情，而只能说出那不得不说的事情，只能说出那些他爱得心痛的事情。上述三个基本条件是任何艺术作品所必备的，而第三条是主要的：缺了这一路即缺了对工作对象的热爱，退一步说，缺乏对它真诚的正确的态度，艺术作品使完蛋了。

    1．真正的艺术作品——感染人的作品——只有当艺术家把习作当成奋斗的时候才会产生。诗歌中这种要描绘现实中存在的事物的激情的产生是因为艺术家洞若观火之后，一心想要把现实中存在的事物在形象中固定下来，一心想要理解现实中存在的事物的意义。

    2．任何艺术都有背离正道的两个危险——庸俗和做作。两者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能否通过这条小道决定于有没有激情。有了激情，有了方向，那就可以逃过两个危险。两个危险之中以做作最为可怕。

    艺术中的精确性与气势几乎往往是互相冲突的。

    ……文章的思想要正确，这还不够，必须学会说出话来使所有的人都懂，而主要的是不说任何多余的话。要做到这点必须付出大量的劳动。

    小说里作者出面进行描写是不好的。应当描写登场人物之间怎样互相影响。

    描写大多数读者尚不熟悉的典型或风景时，切不可把习以为常的典型或风景放在视野之外，应当拿它们作基础、与它们相比较从而描写那不熟悉的东西。

    我没继续写个篇小说《童年》，部分原因是由于来不及，部分原因是由于我又开始强烈地怀疑第一部到底有没有优点——我觉得，它写得太详细，拖拖沓沓，并且缺乏生活。我正考虑这点。

    我重读并修改了小说《童年》中的“第一天”——我坚决相信，它毫不中用。语言很草率，缺少思想，以至会原谅内容的空洞无物……。我切望动手写短小的高加索故事，但是，我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因为已经开始了的工作尚未完成。

    写了两页便停笔了，因为我产生了一种想法： 《童年》中的“第二天”如果不感兴趣就不可能写好。并且这本小说象一出戏一我不惋惜，明天就把剩下的都扔到一边去。

    写了《童年》中的一章……写了高加素发出的那封信(短篇小说《袭击》)——亦好亦坏。我相信，没有校对是不可能写作的(至少对我目前来说)。

    重读《童年》中的《痛苦》这一色并且真的哭了——确实有些美妙的地方，但也有一些很糟糕的东西。各方面我都变得粗心了，应该强迫自己。

    《童年)在我看来并非完全要不得。如果有耐心再写它四遍，甚至会产生一个好东西。

    我这儿来了个抄写人，我交给他并向他朗读了《童年F》的第一章。这一章一定毫不中用。明天做第二章，抄写到哪里我要修改到哪里。

    虽然《童年》中有缀字法方面的错误①，仅小说还算过得去。关于它，我所思考的一切，可以归结为一点：它是个比中篇小说要差的东西；不过，我还不相信我真没有才华。我觉得我没有耐心，缺乏写得清晰的技巧，在文辞、感情．思想方面都没有什么伟大的东西——不过，这后一点我还在怀疑。

    我开始觉得必须第三次重写《童年》，也愿这么干。可能出好结果。

    ……我的请求只需花费很少的劳力，因此找相信，您是不会拒绝的。这部手稿《童年》请您过目，如果它不宜发表，请退稿。否则就请您给以评价，并请寄我您认为应值的稿酬，作品就请在您的杂志上发表。我事先同意您认为必要的一切删节，但我希望不要增添和变动。

    实际上，这部稿子是长篇小说《人生的四个时期》的第一部，以下几部的问世将有赖于第一部的成功。如果因篇幅过大不能在一期上登完，那么，请将它分成三部分，从开头到第十七章，从第十七章到第二十六章，从第二十六章到末尾。

    我相信，富有经验的和好心的编辑——尤其在俄国——凭他经常处于作者与读者的中介人的地位，总是能预先判断作品的成功与否以及读者对它的意见的。因此，我焦急地等候您的裁决。您的裁决将激励我继续我所爱好的工作．或者使得我把这开了个头的作品付之一炬。

(责任编辑：王博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