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了太爷爷隔着窗的一张苍白的老脸。这一眼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像是印在脑海里的一张洗不掉的底片。

    太爷爷是我爷爷的父亲，是我们一家在北京得以繁衍的根。

    15岁，也许是虚岁，他扛着一个铺盖卷从河北省大成县到北京谋生。

    我出生时，太爷爷已经87岁了。他思想老，喜欢男孩。父亲从妇产医院刚回来，太爷爷就屈尊住着拐杖从他的里院上屋走到外院南屋窗根下，问他的孙子我的父亲：“得了个什么呀？”父亲闷声回答“女孩”。“哼，丫头片子。”一扭身，他老人家回了里院他的上屋。受了冷落的我便如男孩子般扯着嗓子大嚎起来。

    说是说，我必竟是他第一个重孙辈的收获，他给我起了一个娇贵的名字——明珠。为了感谢他没给我起个“招弟”什么的名字，接下来，我招来了左一个弟弟，右一个弟弟，最后又来了一对双胞胎弟弟。不管太爷爷怎么想，反正那时我认为都是我给他带来的好运气，让他有了四个重孙。

    再大一点，我就经常率领四个弟弟齐刷刷站在他的床前，让大弟说我教给他的话：老祖，我们要买好吃的。我那位被90岁高龄放倒在床上的、高大的太爷爷，死水般的脸上就会荡起一层细细的笑纹。我们瞪着五双小眼看着他吃力地坐起来，用细长而苍白的手指扣住老式床头柜的铜拉扣，轻轻地拉开抽屉。他脸看着我们，手伸进抽屉，准确地摸出一块钱交给大弟。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他能那么得心应手！说实话，成年后的我悟出这个理儿时，悔恨不已，甚至痛恨自己：行将就木的他躺在那里数着去日，抽屉里早已放好了零钱，期待着我们的索取带给他的那么一点点快乐。可是儿时的我并不懂这些，带着弟弟们欢呼着一溜风似地跑出上屋。我手心向上一翻，大弟就乖乖地把钱放在我的手心，任我去为他们“谋福利”。

    至于太爷爷是怎么又放倒在床上的，我们从来没想过。只是有一次，我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我看见了太爷爷隔着窗的一张苍白的老脸。这一眼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像是印在脑海里的一张洗不掉的底片。再有就是太爷爷那双细长的纤手。记得小时候，没人时，我偷偷凝视自己根本不像女孩子的短短的手指，眼前浮现着太爷爷的美手，常常暗自羞愧地把自己的手指拳起来。

    上中学的时候，听奶奶跟我讲起过太爷爷。15岁到北京的太爷爷给太奶奶的父亲打工。他靠勤劳，也靠聪明，掌柜的不仅把买卖给了他，还把唯一的、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他。他不负众望，把生意经营得好好的，在颐和园后身，为繁衍起来的家族置办了好几个大院子。还好，我家在闹日本鬼子的时候开始衰败，到临解放，只剩下里外两个套院供自己住，要不我家的历史可能要重写。

    我对于太奶奶的记忆只有她躺在停殡的床上，这个床就放在上午中间的庭里。我记得她的脸白得像喝水的瓷杯，我还记得她的唇间含着一个红色的茶叶包。奶奶和妈妈对我这个记忆很吃惊，因为我那时只有三岁。

    我家的院里有枣树、海棠树和一架葡萄。因为是我的长辈，我想象的翅膀不敢飞得太高，但是每当海棠花开的时候，我都会在那棵树下痴想，想象着100多年前，我高大帅气的太爷爷可能就是在这棵树下钩引我的太奶奶，因为那时的我情窦初开。

    有一天夜里，我和弟弟们被大人叫醒，撒着呓症揉着眼的我们被连拉带拽站在了太爷爷的床前。昏黄的灯光下，大人们在低声抽泣。太爷爷无力的美手晃了两下，我们又被往前推了推。我开始跟着大人哭泣，嘴里喊着“老祖”。弟弟们受了感染，也跟着此起彼伏地“老祖、老祖”喊了起来。老人家非常慈祥地看了我一眼，他那双美手就垂了下去。大人们放声哭了起来。

    关于我的太爷爷，我就记得这么多。我对细节的记忆令我的父母十分惊异。

    太爷爷去世时93岁，那年我6岁。

(责任编辑：卫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