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跤龙与跤虫 杨玉祥 一 瑞华是七个月大的早产儿。七岁，瑞华拖着病病歪歪的小身子骨进了学校。每天上学前喝下一碗补的汤药，再挎上书包，颠颠地跑去上学。 先天的不足，使瑞华总比其他同学小一圈，显得小胳膊小腿的。上小学时，常被同学欺负，回到家咧着嘴冲着母亲哭。这样下去咋行，男孩子总得有点阳刚之气。母亲把他送到舅舅那里，舅舅是北京旧天桥撂地跤王。 他跟舅舅学功夫。几年下来，他能倚着墙头朝下立着，仅用两个手指撑起全身的重量，倒立半个小时。一百斤重的麻袋，抡起来不费吹灰之力，直到有一天，他把硕大魁梧的舅舅摔倒在地。 舅舅早就说过，要是能把他摔倒，就奖励给他一个礼物，瑞华盼望这一天已经八年了！礼物是舅舅亲笔写的对联，左联“鹰立似睡”，右联“虎走似病”，横批“后发制人”。瑞华把这幅对联贴在自己卧室的门上，每天都能看到。 舅舅解释说：“雄鹰立在枝头，微合的眼睛似乎在睡觉，可是它一旦发现猎物，会扇动着翅膀像一发喷出枪膛的子弹，紧紧地咬住猎物。虎走动时，软绵绵的，似乎是有病的样子，可是它奔跑起来，像一道闪电。”横批，舅舅意味深长说：“咱们不欺负任何人，可是当别人欺负我们时，男子汉当然是后发制人不为过喽！” 瑞华虽然在北京或外埠的跤场上，叱咤风云，获得大大小小的奖杯，可他从不张扬，悄无声息地在一所普通中学读书。  二 按说在跤场上摸爬滚打近十年，到如今应该是膀大腰圆，充满阳刚之气，但瑞华依然是文文静静，细胳膊细腿。 瑞华在班里成绩总是前几名。这不，下课后，耳朵上戴着耳机，手中拿着英语书，在楼道里背单词。 班里有一位金庸小说迷，同学们管他叫“大侠”。下课时他总是挥拳踢腿，打打杀杀。这不，在楼道里直冲瑞华而来，大喊：“看刀！”接着绷直的手掌直冲着瑞华左肩而来。这情况已经发生好几次了，也许瑞华模样弱小，能诱发他的欺辱欲。 “别逗！别逗！”说着话，瑞华的双眼并没有离开外语书。 噗！手掌重重地落在瑞华的脖子上。 “我可急了！” “我倒想看看，你急是啥样子。”咚！又一重拳击中瑞华的胸口。 瑞华无可奈何地瞪着他。大侠洋洋得意地瞧着他，仿佛在说：“没脾气吧！” 就在面面相觑之际，大侠瞬间感到自己的下腭被不知何处伸来的手掰住。那手指仿佛是几根钢筋，令大侠动弹不得，只得随着这只手的牵引而往下倒。大侠本能地意识到不好，想逃，可是自己的双腿已经被对方别住，只有大理石般的墙壁才有这样的力度，“叭咔”大侠轻轻倒地。 大侠倒在冰冷的地上，惊愕地睁着眼睛，瑞华依然看着外语书，嘴唇翕动，依稀能听见几个外语单词，似乎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再看四周是空荡荡的楼道，一个人都没有。 难道瑞华拿书的那只白皙细长的手，一瞬间变成了钢筋？太可怕了，今天遭遇到真正的大侠了。他爬起来，一溜烟跑了，连头都没敢回。 望着大侠的背影，瑞华笑了。刚才他用的是“外掰拿”，是摔跤场上常用的小技术。  三 学校里上千名学生，知名度最高的是二盆。绰号的得来是因为他吃饭能吃两盆。 二盆骨节粗大，身材魁梧，走起路来像一扇门在移动。 二盆喜欢摔跤，中午和放学后，穿上他那从蒙古草原上带来的褡裢，两只手臂像鹰一样扇动，长长的腿一跃一跃，后面跟着一群崇拜者，“噢……噢……”地叫唤为二盆助威。男生们纷纷躲避，当然也有不服者，曾站在二盆面前，挑衅地盯着他，但瞬间被二盆撂倒在地，可谓打遍校园无敌手。 这天，二盆在食堂里一个陈旧的主席台上练功，崇拜者纷纷被叫上台当陪练。他们被摔倒时发出咕咚的声响。 大侠凑到二盆面前说：“咱校男生都服你，只有一个人不服。” “谁？”二盆狐疑地瞪着眼睛问。 “瑞华！” “哈哈哈——那小子女里女气的，就怕撑不住我一指头。” “不见得吧！瑞华可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时，瑞华买完饭，一手托着饭盆，一手拿着馒头，从主席台前经过。 “你过来！”二盆指着瑞华。 “啥事？”瑞华平静地走过去。 “听说你不服我？” “我没说过我不服你，可也没说过服你。” 要知道，学校里的男生，站在二盆面前，眼神里都流露着恐惧。瑞华这分坦然让二盆有点不舒服。 “大侠说的，还有错？”二盆指指旁边的大侠。 二盆说着话，大手已经紧紧拽住瑞华的衣襟，大夯腿横扫过去。二盆似乎已经看见瑞华双脚朝天，平展展撂在地板上。手中的菜盆会散落一地炒菜。这是二盆常用的跤术，学校里的男生无一例外，统统趴下。那力量足以扳倒一头壮牛。 不好，踢过去的脚没有沾到瑞华的腿。踢空了。可怕的是瑞华不知何时伸出了一条腿，把自己悬在半空的腿顺势往高处轻轻一挑，这叫巧拨千斤，二盆整个身子失去了平衡，恰在这时，瑞华的肩膀柔柔往他胸口一推，本来站立不稳的二盆，四脚朝天往下倒去。硕大的身躯落在地板上发出轰天巨响。 巨响之后瞬间的沉寂，然后一片哗然。有人冲着倒在地板上的二盆喊：“二盆，吃饭二盆。甭二盆了，改饭盆吧。” “二盆，真给蒙古人民丢脸。” “二盆，你还天天走鹰步，现不现呀！” 只有大侠冲漠然站着的瑞华伸出大拇指。 二盆爬起来，把褡裢一脱，露出锅底般黑黑的脊背，瞪着充血的眼睛，饿虎扑食般冲上来，两只手死死拽住瑞华衣襟，吼一声，将瑞华弱小的身躯抡起来。瑞华一手攥饭盒，一手拿馒头，只要二盆一松手，他会像布袋一样被甩出去；情急之下，他用嘴叼住馒头，腾出的手紧紧攥住二盆的胳膊，二盆想甩掉瑞华，可无论如何也甩不掉了。 抡了几十圈，渐渐抡不动了，二盆呼哧呼哧喘粗气，说不出话。瑞华眯着眼睛望着他，拿下叼在嘴上的馒头悄声说：“我让你一跤吧！”说完，用手钩住二盆的脖子，让二盆抱起来，把自己轻轻掷在地板上。 “哗！”一阵喝彩的掌声。 二盆抹一下脸上的汗，羞涩地喊一声：“不玩了！”他拾起地上的褡裢，跳下台，跑了。 从此，二盆依然领着同学玩摔跤的游戏，当他威风八面，张开双手像鹰一样跳来跳去时，只要瑞华悄悄从旁边走过，他就像被点了穴，僵在那不动了，粗嗓门的吼声也嘎然而止。 当瑞华走远了，他才回过神来。 大侠看在眼里，笑而不语。  四 这两天校门口来了两个黑小子，放学时专门堵在校门口寻衅闹事，打得几个男生鼻青脸肿。 几个男生找到二盆说：“他们说要会会咱校的摔跤冠军。论摔跤除了您没有别人了。” 这几句“您”一捧，二盆坐不住了，穿上褡裢，带着众弟子朝校门口走去，并喃喃地说：“想和我叫板的人还在娘肚子里转筋呢！” 校门口站着两个黑小子，也迎着二盆走来。在双方肩膀撞肩膀的一瞬间，一个黑小子手中夹的香烟掉在地上。 “站住！”黑小子喊。 二盆扭过脸，眯缝着眼睛瞄着他。 “你把我的香烟撞到地上了。” 二盆扫一眼烟说：“多少钱，我赔。” “两百元。” 二盆微笑着问：“您这是鸦片？”的确，除了含有鸦片的烟，多么名贵香烟，一根也不值两百元。 “少废话，赔不赔？” “赔，怎么着？不赔，又怎么着？” “赔，走人。不赔，把我自酿的尿茶喝掉。”黑小子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在空中晃了晃，里面装着半瓶黄尿液。 “欺人太甚！”二盆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说完跨前一步，抱住对方的脖子，使劲一拧。在学校食堂那木制的主席台上，谁只要被二盆抱住脖子，都免不了被重重摔倒。何况这次二盆用了十二分的劲，手臂根根青筋暴突，可是重复了几次，这样的景象没有发生，相反二盆的脖子被人家顺势抱住。他想撤退，腿被人家别住，动弹不得，并且下腭被人家使劲一掰，眼前冒着金星，在一阵疼痛中，重重摔在地上。 二盆身后的小弟子们愣了一下，瞬间反应过来，哗地撤了。 黑小子双手抱在胸前说：“告诉你这一招是‘抱脖掰’。” 二盆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心里知道遇到了强敌。可是他不能认输，输，折了面子的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他现在代表整个学校。 他是学校跤场上的冠军。 二盆站起来，硕大的身躯向黑小子扑去。双眼瞪得血红，嘴巴发出吼叫声。 他依然没有抓住黑小子，自己的手腕却被人紧紧攥住。忽然那个黑小子整个身躯躺在地上。他的双腿根部被黑小子的双脚踹住。不好，自己那硕大无比的块头竟然悠悠地飘起来了，悬在空中，只听那小子大喊一声“走——”，二盆在空中像树叶，竟然翻了一百八十度，整个后背重重撂在地上。 一阵剧烈的疼痛。二盆躺在地上咧着大嘴哭了。 另一个黑小子走向前，伸手捏住二盆的鼻子，拿着瓶子就往二盆张开的嘴里灌；喘气都困难了，只能咕咚咕咚地把半瓶尿喝进了肚里。 奇耻大辱啊！ 一阵恶心，二盆嘴一张，尿从肚子里哗哗地往外吐。  五 几个小兄弟架着二盆回到学校食堂的主席台上。喝进肚里的尿，使二盆阵阵恶心，不停地往外吐着唾液。 “想不到这俩身上有硬功！”二盆喃喃自语着，用手捶着地板说：“这口气咱咽不下去，现在只有请瑞华了。”几个小伙伴丧气地说道：“瑞华还不是你的对手呢！去了还不被人家捏死。” 二盆说：“你们知道个啥！那天他用一只手把我撂倒了。后来我摔了他一跤，是人家让着我，给我一个面子。” 大侠和几个小伙伴连拉带拽把瑞华找来了。 听完二盆的苦述，瑞华说：“肯定是你找茬欺负别人，让人家揍了。我去还不照样挨揍！” 听话茬瑞华不想管，急得二盆眼泪都落下来了，“你不信他们找茬，也不信他们灌了我一泡尿？” 瑞华目瞪口呆，短暂的沉默后，忿忿地说：“我倒想看看什么人这么恶。” 瑞华被大家簇拥着，直奔校门口而去。一望见站在校门口的两个家伙，有的小伙伴心中没底，停下了脚步，只有大侠和二盆一左一右护卫着瑞华向前走。 两个小子上上下下打量着瑞华，笑了：“请了半天，请出一个娘们。回去吧！找一个老爷们出来。尤其是你们学校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跤王。我们想会会他。” 瑞华愣了，一瞬间明白了几许，说：“我要是摔倒你们呢？” 两个黑小子笑了，干脆地说：“我们就把你们酿的尿茶喝了，还跪在地上磕三个头，拜你为师。” “一言为定，那就出招吧。”瑞华平静地说。 “娘们，让着你，你先出招吧。” “我一向后发制人。” “嘿！新鲜，那就乖乖地趴在地上吧。”黑小子说着话，就扑过来拽住瑞华的胳膊，脚扣住瑞华的关节，用他前臂的力往外一推。他想象着瑞华会四脚朝天躺在地上。这一招叫推膝拿。他曾用这一招征服过无数对手。 瑞华不仅没倒，而且他的双肘还夹住了黑小子的前臂。逃，来不及了，只好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蓦然感到，面前文静静的书生，脚和手一瞬间硬得像钢筋。他只有降服。 瑞华拍拍手掌说：“我这一招破你的推膝拿，是擒拿的招术。摔倒对方讲究别住对手的三节，即：肩、腰、腿。” “擒拿？” “摔跤术是武术的精华，擒拿是跤术中的精华。”瑞华说。 “有人偷袭！”二盆大喊。这时另一个黑小子忽然拦腰抱住瑞华，只见瑞华一扭身，胳膊肘往后一戳，这一戳，力量大得惊人，足有千斤重，只听哎呦一声，黑小子滚倒在地上。 一左一右两黑小子都横躺在地上。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二盆几乎是用哭腔喊：“打呀——”说完扑过去，揪住其中一个边哭边打。后面的同学也冲上来 ，揪住另一个也是一通臭揍。那两个小子只是用双手抱住头，不吭声，仿佛意识到自己罪恶深重，任凭同学们你一拳我一脚。 见同学们发泄得差不多了，瑞华喊一声：“都住手！”二盆和几个同学收了手。 瑞华指着黑小子说：“你们滚吧！” 两个小子坐起来，抹抹鼻子和打出血的嘴角，扑通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说：“我们不走，我们拜您为师。” “就凭你们让人喝尿的德行，我也不会和你们这种人交朋友，更甭说其他了。”说完走进校门。同学气昂昂地跟在他身后。 同学们这才知道，瑞华曾获得全国摔跤比赛冠军。 瑞华的事，经过添枝加叶，传到女生们耳朵里，瑞华感到女生们看自己的眼神都火辣辣的。他经常在家里接到漂亮女生的电话，问他一些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似乎在找个由头接近他。 这天，班里最靓的班长大人找他借书，还回来时忽闪着大眼睛说：“小心收好。”要换别的男生，看见班长那涨得通红的脸和殷殷叮嘱，早明白啥意思了。可瑞华仍然随意地把书往自己桌上一扔，一张花花绿绿的纸露出来了，被眼尖的大侠抢先一看。 跤王：你知道吗？我很崇拜你。你功课好，摔跤更好。能收我做徒弟吗？做你唯一的女徒弟。明天下午两点，陶然亭门口见，你一定要来，不然我会生气的！ 这纸条大侠可没敢当众念，乖乖地交给师傅瑞华，瑞华找到她，郑重说：“我不收女孩子当徒弟。”女班长咬着牙，瞪他一眼，一甩头走了。 二盆说：“这没啥，美女爱英雄也。” 大侠凑过来神秘地说：“想当初你也风光过，好多女生给你送牛肉干。” 二盆说：“我算个屁，瑞华是龙，我是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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