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戎马生涯，姥姥的平淡人生

 

 

作者：颜存

 

    姥姥其实也是一名军属，今年八十多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好强的姥姥不肯歇下来，地里家里的活，平时还做些小生意，因为身边总也没有个人照看，姥姥病危了两次。看着头发花白但一丝不乱的姥姥看着她的后辈子女们讨论着她的养老问题，紧张地看看那个，无措地看看这个，我竟眼圈红了，神思飘扬了起来……

 

    姥姥祖上是当地有名的富户，她年轻时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女和才女，上过私塾，针线女工，尤其打的一手好算盘，这在重男轻女的旧社会已经是很前卫的了，如果生活一直这样，姥姥会过上千金大小姐嫁给豪门大少爷的幸福生活，可是历史的车轮从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新中国成立后，在土改运动中姥姥的家庭成员全部被定为富农成分，政治待遇一下子千差万别，姥姥从十里八乡的“香饽饽”变成了无人敢说媒无人敢娶的“大龄剩女”。

 

    姥爷祖上是地地道道的贫农，姥爷的母亲在姥爷十二岁时留下姥爷和十六岁的哥哥撒手人寰，爷仨相依为命。姥爷小时候也断断续续上过几年学，平时也帮着上山打柴送到集市上换些油盐钱，在一次偶然看到征兵宣传之后就和一个发小放下柴报名去了，参军很顺利。发下衣服被子准备第二天跟随大部队出发的姥爷来和父亲兄长告别。姥爷的父亲老泪纵横，兄长也红了眼眶，世道那么乱，谁知道还有没有命回得来。

 

    “不行，临走之前怎么也得成家了，给老曾家留个后！

 

    太姥爷说的斩钉截铁，当天晚上就去邻村托人给说媒去了，女方家里也同意马上完婚，实在是穷啊，兄弟姐妹那么多，那年月，家里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口粮，所以第二天就把女方换身干净衣服，吹吹打打地送进了姥爷的家。后来听姥爷说，他当时只有十六岁，于情爱方面一点不懂，满脑子就是跟着解放军打鬼子，好男儿就要学好本领保家卫国，根本连那个女人长的什么样都没仔细看，就这样，参了军，离开了家，这一走，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姥爷的第一位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盼星星盼月亮，刚从前线来信说姥爷要回家了没多久，第一位姥姥就去世了。她没有等到她的丈夫回家过上幸福团圆的生活，扔下幼小的大舅，还有家里的一堆烂摊子……

 

    回家的姥爷很沮丧也很懊恼，姥爷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去参加过抗美援朝，获得了大大小小的奖章纪念章一共六块，可是，在后来给我们讲述他那些惊心动魄又激情燃烧的岁月时，却并没有激动人心和手舞足蹈，有的是姥爷的长吁短叹和深深的懊恼，“唉，娃，你不知道啊，整个县一起参军走了十来个，回来的只有我和你谢爷爷呀，都死在战场上了，连我这半条腿也留在战场上了，战争太残酷了，那个叫邱少云的，我们是好战友啊，就是他给我们赢得了支援和突围的时间啊……”并且让我一遍一遍地给他读邱少云的故事，黄继光的故事，每次也都读得姥爷热泪盈眶。

 

    姥爷虽然光荣地退伍了，可他的心还一直留在那片战场上，还留在和兄弟们同甘共苦的地方。姥爷一生从不抽烟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给我们这些后辈们讲故事，给我们讲朝鲜人民怎么说你好，怎么说您请坐，讲部队教他们认字，教他们要有信仰，讲他的每一位性格各异的战友，讲着讲着就会流下眼泪。

 

    那时候不懂姥爷，多年后我也当了军嫂，在军营生活了好几年之后才理解了一点部队的战友情。袍泽之情不同于一般的兄弟姐妹感情，一起吃过苦，流过泪，流过汗甚至经历过生死的兄弟，一定是终身难忘的。

 

    从部队回到家，正赶上农村“吃大锅饭”时期，姥爷的家里光景烂包的不像话，好在公社给姥爷安排的司务长的工作，即使如此，还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一过门就当后妈，拉扯个不到一岁的孩子，再加上姥爷本来个子不高，从战场回来后，右腿还稍微有点瘸，一来二去，姥爷的婚姻问题也成了老大难。

 

    就在一家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姥姥来了，姥姥说她只听媒人说姥爷当过兵就点头同意了，可是进了家才发现困难远比想象的多。房子太破，家里太乱，孩子太小，家里还有个身体不好的老人和一个光棍多年的大哥，因为家里实在是太穷了。

 

    那时的姥姥，年轻漂亮能干，还有文化，唯一的缺憾就是家庭成分不好。

 

    在试着和姥爷接触过一段时间之后，姥姥就和姥爷迅速结了婚。姥姥喜欢姥爷的踏实真诚人品好，姥爷喜欢姥姥的聪明贤惠识大体。婚后的姥爷，工作勤勉上进，家外安排妥当，姥姥则把家里安排的井井有条，还张罗着给姥爷的大哥也娶了亲。日子虽然清减但是并不清苦，平淡且幸福。姥姥接连生了六个女儿三个儿子，妈妈排行老五。每一位孩子都尽自己最大的能力让其读书，或者安排做生意，舅舅姨姨们也都相继成家，生儿育女。

 

    印象里姥姥和姥爷经常是忙碌的，小时候姨姨舅舅家就数我们家孩子多，我妈妈从小体弱多病，姥姥姥爷特别自责，我妈接连生下我们姐妹三个，没有男孩，姥姥姥爷格外操心我们家，怕我们吃不饱穿不暖，怕我们失了学，每到冬天都要挑灯穿线给我们姐妹做棉衣棉鞋，还接我们中的其中一两个去他们家里过年。那时真是不懂，还总是哭闹着要回家，甚至嫌棉衣难看，嫌老人唠叨，现在想来，家有老，当有宝。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在我上初二那年中秋节，家里传来噩耗，姥爷在帮舅舅收稻谷时，三轮车拉着稻谷上坡时侧翻，车和稻谷都砸在姥爷身上，姥爷砸断大腿动脉失血过多去世。记得我回去时，姥姥哭得天昏地暗，说，你再也看不到你姥爷了……也是从那时起，我发现，姥姥再也不是那个日子虽辛苦但却常挂着幸福满足的笑的女人了，她成了树上那只失了伴的孤单黄鹂鸟，孤独，没有了依靠……

 

    要强的姥姥把悲伤都放在心里，为了家和孩子就更忙了，做小生意赚钱，家里的活，地里的活，一样也没有落下，还依次给三个舅舅取了妻，每个子女都圆圆满满的，才舒展了一些紧锁的眉头。

 

    后来我们长大，有时过年还是会去姥姥家过年，每次都要和姥姥睡，姥姥每天睡觉之前必做的功课就是闭着眼睛祷告，祷告的内容都是跟姥爷说的话：

 

    “今天，小儿子也结了婚了，儿媳妇也很好，你放心吧”！

 

    “四姑娘和家里闹离婚呢，真后悔呀，当时应该和你一起阻拦着别同意他们结婚，现在孩子都那么大了他们还闹，哎，不知福啊！你走的倒挺早，现在眼不见心不烦了”。

 

    “老五家的二姑娘总是生病，哎，她妈体质就不好，小的时候也没给好好将养着”。

 

    “大姑娘那边的亲家也走了，得的那个病都拖了一年多了，最后还是走了，哎，我倒是宁愿你也是得了病呢，你这个人就是这样，都要走了也没舍得麻烦我照顾你几天……”

 

    “我这一辈子真的挺亏的，自从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给你照顾老幼，最后还是落的个孤零零的结局，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呢”？

 

    “其实我一点没有后悔嫁给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认定你了，你没有嫌弃我的成分不好，肯娶我，跟了你之后还这么疼我，其实有这些，我这一辈子都是很满足的”。

 

    “你去那边见到你的战友了吗？看到战友了应该很高兴吧，这么多天了，都不来梦里找我”。

 

    “孩子们要让我去城市里和他们住，我不想去呢，万一不在家，你梦里来找我，开不开家门怎么办”。

 

    ……

 

    这就是姥爷和姥姥的故事，虽然平凡，但却真实。

 

    姥爷已去世多年，姥姥虽年事已高，但时刻也不愿意离开那所老房子，因为那老房子，有她所有美好的回忆。

 

    是的，

 

他的戎马岁月，他的激情人生，他的苦，他的生，他的死，终被遗忘，

 

    她的勤俭知性，她的平淡流年，她的好，她的真，她的善，在我们心间。

 

    未曾青梅，青梅枯萎，芬芳满地，

 

    不见竹马，竹马老去，相思万里。

 

    只愿在梦里，姥姥和姥爷永远在那座幸福的老屋，姥爷给姥姥讲他那挥斥方遒的峥嵘岁月，姥姥充满爱意地看着姥爷，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那么温暖，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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