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上太空

闻溪拒绝了她们的爱。

或许不应该的，因为她们是怀着真诚来的，这一点闻溪看得出来。但是她已经不敢在这个世界里再冒险了。这个，与她幻想中一模一样的世界，却也是恰恰相反的世界。恍惚中，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看到蓝色的，浑圆的月亮，和酒红色的太阳在天空里一起挂着的场景。她也不会再去等天黑了。困了就用胳膊挡着眼睛直接躺在草丛里睡，饿了就从草的上端捧些流动的光亮物质喝下去。

当地居民已经为她找好了房子，是按照她的喜好挑选的。在住宅区的每个房子都很个性，但因为相隔很远，所以看起来并不拥挤乱眼，反而一个个摆放的像单独成列的艺术品。虽说是住宅房子，但当地居民很少住在家里，大部分人都是全年都在旅游。这里景色秀美特别，而且随着季节时间不断变化，的确是不看就感觉亏了。闻溪自从习惯了这里，也喜欢每天出去跑。

这种日子，不会就是接下来的全部了吧？

其实闻溪不讨厌这种日子。这里的居民很和善可爱，像人类的小孩子那般高，身上长着各色绒毛，肉嘟嘟的。在路上看到她们，她们还会邀请她和她们一起玩一阵子。她们对于闻溪的到来并不反感。按照她们的说法，总是有许多其他的物种掉进她们的星球，但是这些进来的都是好人。似乎是因为她们有一种频率过滤系统，通过共振来辨别好坏，从而自动屏蔽一些信号，只让特定的人掉进来。

“那其他人掉进来之后，有回去的吗？”

她们摇着头，只是说着回不去的。因为宇宙里的路径都太复杂，而且随着时间一刻不停地变化，所以找到自己星球与她们的连通的道路理论上是不可能的。除非，能实现频率共振。类似于万星同线的难度。

“什么是共振？”

“你去我们星球的中心，去摸那条中心光柱，你就知道了。”

在这个星球的中心，有一根极长极粗的光柱，贯穿星球，而且深入太空，看不到尽头。里面的物质类似于粒子，也像波，发光，但不是光，而是时间空间等等东西的混合体，如同漩涡一样无时无刻都在运动者纠缠着。当初闻溪就是通过那根光柱来到了这里。但是在当时，她们不让她再碰光柱了。照她们的说法，在刚刚到这里时就摸会被吸进去然后传到宇宙里的某个地方。等这个星球接纳了她，将她四周都裹满了这个星球的气息后，光柱对她而言就无害了。

于是她搭了便车，向光柱出发了。

“所以说，你记不得任何关于你来这里之前的事情？”

“不记得。”

闻溪呆呆远望着原野，看着云衔接到地上，这里的居民正在用云擦着家禽，据说是为了加速家禽的进化。被云擦过的家禽会变成另一个更好吃的物种。

“这就很不对劲。记忆和任何东西都不一样，即使是空间和时间粒子再怎么把你传来传去都不会动，你只要不死就不会丢失。”司机嚼着肉干说，“真可惜，不能听你讲你的故事。希望你能快点想起来。”

“我试过了，想不起来啊。”闻溪搅着头发说。

“那就是你自己不想想起来了。记忆肯定都在的，你自己把它封住了。这是过去的你做的事情，想来也只有去光柱那里才能解开。时间粒子会把你带回到一部分过去的。”

她继续嚼着，忽然想起了她以前的事情，便和闻溪大谈起来。闻溪听着她的笑声，靠在椅背上吹着风，突然感觉好像在这里也蛮好，不一定要回去。这里的原野一望无际，好像是专门不设限地让各种东西都能在这片原野上就能跑完一生一样，自由地不像话。在这里不用愁吃喝，也不用工作，每天做的就是到处跑，去看，去找新的东西。这就是宇宙的混沌中心，一切因素在这里汇聚，使得有用的物质被不断自然而然地投放到这里的各个角落。就像她自然而然地来到了这里一样。这就是中转站一样的星球，接纳一切可能出现的东西的星球。其实在这里每天都不会无聊的。

但是她还是来到了光柱下。光柱管理员在她身上绑上了安全绳，然后告诉她，先摸一摸，然后再把身子探进去。30mins后她就会把绳子收回来垃她回来。

闻溪望着刺眼的光柱，感到身上在变得越来越热。她将手探了过去，光柱上的粒子马上裹住了她的手。瞬间她就感到自己的手摸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定睛望去却什么都没有。下一个瞬间，又感觉手上有水流过。粒子环绕在她的手上，变得烫人。她的手马上感到摸到了另一只手，吓得她马上把手缩了回来，惊恐地望向管理员。

“没事啊，摸到的都是以前你摸过的东西，怕什么呀？”管理员歪着头看着她。“如果烫，就说明这个东西靠你靠的很近，怎么说好呢，就是你印象很深的东西，你应该比我清楚。”

“我不记得了。”闻溪说。

“那你就放进去，让它帮你回忆一下好了嘛。”

闻溪又把手伸了进去。这次是滑滑的，硬硬的。“这是玻璃。”闻溪想起来了。

她继续摸着，把身子探了进去。这次她不仅能摸到，还能看到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空间，她对面还有一个人，和她一样物种的人。那个人问她，你确定吗？她点头了。然后她看到自己跳进了一个洞里。“这是我离开我的星球来这里的记忆吧。”

周围热了起来。她看到一对夫妻朝她走了过来。只需一眼，她就知道了，他们爱她。“下次不要把自己锁进房间了，好不好？”男人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抱住她。她发现这时候的自己手上全是血，表情是呆滞的。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殉道之夜”，她当时还吃了很多药，总之就是要自己必死无疑。但是此时这对夫妻还以为她只是用刀贯穿了手掌以及脚。当时自己在想为什么殉道呢？

她想起来了，是为了不值一提的骄傲。通过伤害自己，来不提出要求的，让别人关心自己。这算什么道？或许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编的罢了。

后来这对夫妻在送她去医院的路上被撞死了，而她脖子都断了，医生还是帮她接好了，连胃也顺便洗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死了。”医生的话传了过来。

闻溪继续向里面走去，看到了这对夫妻的骨灰盒，以及呆滞的自己。从此以后不论再怎么自残都不会有人关心她了。

她往回走，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和年轻的夫妻。他们一起吃着晚饭，爸爸新研究出了一款豆浆配方，三个人围在一起喝着豆浆，笑着，赞不绝口。

她往前走，看到了妈妈一个人来学校看她，她不出来，只是在远处盯着妈妈，看着妈妈在一位又一位学生里找着她，然后不相信似的继续找，直到妈妈实在是等不到她后，又一个人走了。

她看到那时候的自己流泪了，但是就是不去喊住妈妈。

她向左边走去，看到了她和好朋友一起玩耍的场景。她们相互拆台，然后突然一起大笑起来。她们在商场试戴帽子和眼镜，拍合照，再一起吃披萨。闻溪想起了这位朋友的名字。她向前走去，却发现自己在和好朋友约定好的地点空等了一下午。

这种感觉在其他地方也有的。她看到了后面的时空在向她挥手。

她向后走去，感到一阵灼热。她知道这个晚上是自己难忘的晚上。但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只是拎着两大包书，背着一袋子书，沉重的，自己从学校拎回家。她想起来了，那天晚上爸爸忘了来接她，叫她一个人回家，她就这么拖着书，走几步歇许久地回到了家。那是一种无助的感觉，没有人会帮忙的感觉。应该再严重点，就是绝望了。好像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多次。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突然感到了自己的脉搏在突突地跳。“这就是共振吧。”她意识到了。

向右边走去，她看到了自己的恋人。她看到了他们的手紧紧相握的场景，什么也不说话，只是在课堂上，偷偷拉住手。她体验到了这种触感，是一种显而易见，正在爱河中的触感。她的手心变得滚烫。“看来我真的很喜欢他，是吧？”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她向前走去。这时候他们正在一起打羽毛球，她没接到的时候，他就朝她做鬼脸，嘲笑她，然后她就气鼓鼓地再杀球过去，但被他轻飘飘地接住了，好像游刃有余的样子。

再向前走，两个人打着视频。她不好意思在其他人面前大声说爱他，只是发着信息，告诉他，她会一直爱着他，不论他是否回头看。

他笑着，她想起来了他特有的笑声，像松树上积的雪落了下来的声音。接着想起了他身上的气味，还有他习惯性的动作。但是想不起来名字。

往前走去，她发现自己用剑把他的名字穿透，钉在了十字架上，发誓说就此忘了他。她想起来了自己那晚，听着犹如葬礼的音乐，泪流满面地举起了剑。从此那个名字就看不清模样了。

闻溪呆呆地站着，在时间的沙流中，她触摸着，感受着，回忆着。她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一家人彼此相爱，也彼此辜负，最后在爱里超度了这段缘分。友情里她也看到了相似的影子。中途的景色是很漂亮的，是值得去看的，但是如果结果是这样，那宁愿忘记好了。

爱情也是一样的。

她分不清自己是悲伤，还是释然。毕竟她现在已经与过去的一切告别了，如果不是在时间里看到了这些，其实这些经历对于她而言就是不存在的。现在她已经做好准备，放弃过去的种种，投入这里的新生活。不久之后，也许她就会重新忘了这些记忆，然后如同刚刚出生一样，纯洁而干净。

闻溪的脉搏联通着她的心脏与血液，跳动着躁动着。她知道这是自己已经与过去的许许多多都产生了共振。她只需要继续往里面探索，共振还会增强，然后她就可以通过这种跨过时间与空间的共振，回到原来的星球，原来的时间，甚至是过去，来改写遗憾。好像一切都能重回正轨了，好像希望就在眼前，触手可得。但是她不打算回去了。

因为她知道了，世界总是喜欢戏耍辜负人的。

如果每一次追求幸福都会通往不幸与遗忘，那我还是直接跳过好了。在这个星球，一切都是自由的包容的，今天我可以是闻溪明天我可以是被云朵擦拭的家禽，后天我可以是当地的居民。我累了，我不想再以身试险，我不想再失去。我害怕了，比起参与者，我更想当世界的旁观者，我想在这里静静看着事物出生又毁灭，就好像我就在这里出生，从来没有经历过以前的事情一样。

她做好了决定，一只脚踏出了光柱。她看到管理员笑着对她挥手，好像在欢迎她久游而归。她很开心，在看过以前的事情后，她才越发珍惜现在的新生。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出光柱，跳下去抱住管理员，然后次日就开始环球旅行。她在跑出去的一瞬间，光柱突然向前涌了出来，团团围住了她，然后就开始向内收缩。管理员连忙收绳子，拉到了尽头，却不见闻溪的影子。她被光柱吞进去后，就不见了。管理员大喊着，完了，她真的回去了，急得跳着，却束手无策。周围的居民都围了过来，望着光柱惊叹着。

“万星同轨，这真是从没有过的，概率这么小，就让她遇到了。”

“你们说这是怎么个事情呢？”

远处，顺风车司机嚼着，望着人群吵吵闹闹，笑了起来。

“本来就是不记得以前事情的，所以记忆没有包上这个星球的粒子，和宇宙直接共振了。但是还不够。”

“我猜，你最后想逃离过去的想法和当初的你一模一样，是不？你一旦这么想，那你就不得不回去了。”

她曾经也去摸过光柱。当时她和闻溪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一样失忆，一样看到了过去。但是她没有像闻溪一样想逃离过去，而是想回到过去。想回去的人回不去，不想回去的人回去了。

“已经和以前的自己完完全全一样了，那就直接完全共振了，回去了也是正常的。”

司机抬头，望着天上的数不清的星星。嚼着肉干，想起了她自己刚来这颗星球时候的事情。当时她从自己的星球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飞上太空。现在想来，其他来到这里的人也是为了想要飞上太空才到了这里，只是为什么要飞上太空的原因不一样吧。

“不知道她回到以前的星球后，还过得顺不顺利？”

司机看着星空，好像闻溪就在能看到的某颗星星上。

“希望不会在见到你了。哎呀，我不是讨厌你，只是希望，你别再有想飞上太空的想法了。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司机转过身去，坐上了车。她放了一首关于送别的音乐，然后迎着狂风，漫无目的地朝原野边界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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