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和海
——我在秦皇岛海子诗歌艺术节的发言 洪烛
是海给了他这种好运气,还是命运给了他这种好运气?是意味深远的名字在暗自帮助他成名,还是他以诗成名无形中使自己的名字篷 壁生辉?不仅海子的原名与笔名都和海息息相关,他的成名作同时又是代表作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更是他献给海的礼物,或者说是海回报给他的一份厚礼。我相信海子从海那里借得了神力,这首在短短时间内就不胫而走的诗,才可能像海潮那样由远而近以加速度撞开无数读者的心扉。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表面上是对大海的赞美诗,其实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不便与常人道的牺牲精神:诗人对世俗的幸福可望而不可及,留下对别人的祝愿,转身将自己献祭于大海。此诗写于1989年1月13日,海子在冬天盼望着春天,在城市里眺望着大海,身不由已,情不自禁。海对于挣扎在红尘中的诗人,不仅代表远方,还象征着来世。他渴望完成空间与时间的双重超越。 海究竟对海子意味着什么?母亲?故乡?童年?诗人的乌托邦?蓝色的理想国?也许兼而有之。也许还远远超过这一切的总和。他投奔大海,作为一生的最后旅途,也就等于回到了起点。父母给起的名字海生,以及自己给起的笔名海子,对他的创作有影响,对他的生死抉择也不是没有一点心理暗示。 海子为什么选择秦皇岛作为人生的终点站?道理好像很简单:这里有一片离他蜗居的北京城最近的海。为尽快地投奔海、回归海,他走了一条捷径:缩短了必经的苦难,也省略了可能的幸福。但若往深底里追究,还在于海子对这片海最有感情。海子曾和在中国政法大学相识的初恋女友,于某个周末,即兴去过北戴河,享受了一小段美好的时光。我不知那是否算海子第一次和大海的约会?但这个跟他结伴去看海的女孩,绝对是他临死前一个月追忆爱情履历的《四姐妹》里的第一位。后来由于对方的高知父母嫌弃海子出身贫寒,投了否决票,这段恋情半途而废。海子却不能自拔。1986年以后海子多次一个人重返北戴河,凭吊初恋的遗址。虽然爱情的沙塔早已沦陷为一片废墟。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是在这种没有回应的祝福和强作欢颜的痛苦中诞生的吧?1989年真的春暖花开时,海子最后一次去看海,却再也找不到回头路。他被海留下了。正如海也在他的名字、他的诗篇、他的命运里永远地留下了。海子海子,海的孩子,爱的赤子。他为别人的幸福而夜以继日地祈祷,却忘了祝福一下自己。他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接受了命运对自己的无情,独自拥抱着一片苦海。正如他那首《眺望北方》的结尾所述:“我的七月缠绕着我,像那条爱我的孤单的蛇——它将在痛楚苦涩的海水里度过一生。”这是海子对自己的预言,也将由自己来实现。 海子真的因为命中注定的干渴而对海情有独钟吗?他恐怕想不到:海水是咸的、是苦的,不仅没法解渴,还会使人加倍地焦渴。 好在诗人总是有办法的:用大海的千顷苦水,酿出了心里的一滴蜜。也许无济于生前事,却有助于身后名。读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样的深情诗篇,世人哪里猜测得到:甜美可口的语言,居然是诗人满肚子的苦水酝酿而成。不,他的人,他的诗,更像是天成。他的人生和他的诗篇,浑然天成。
海是苦的,却不是无情的。以另一种方式回报了诗人的多情,安慰着诗人的苦心。没有按其所愿施舍给他幸福的瞬间,却赋予他永恒的光明。 海子的人生是不幸的,但作为诗人又不乏幸运之处:骨子里天生有一份诗歌烈士的精神,使其情感与思想都能达到沸腾的程度。读者几乎无法不为其人其诗而动容。他这方面的代表作是《祖国(或以梦为马)》:“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尤其该诗结尾,简直是对自我宿命的预言:“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太阳是我的名字/太阳是我的一生/太阳的山顶埋葬诗歌的尸体——千年王国和我/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马的龙/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及太阳 必将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