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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名打工者，从九十年代南下江苏开始，一路仗剑天涯闯荡江湖二十年，也算是个资深的“打二代”（“打一代”我认为应该是最早外出打工的那批人）。对于打工的感受，相信每个经历者都会道出万般感慨，讲出无数故事。我前十年为老板打工，后十年为自己打工，也算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这并不是我事先的规划而全是命运使然，虽然每个打工者都不愿打一辈子工，都有当老板的梦想。 当一间店面变成了三间门市最后变为二层楼的广告装潢公司，当我西装革履坐在偌大的老板台前，环视面前一圈真皮沙发和玻璃茶几，我突然想起我以前的老板，我给他打去电话，约他晚上喝酒。老板那头感慨：一朝梦想，半生光阴！ 一句话让我想起了过去。 我的老家在沂蒙山深处，至今被不算富裕的群山环绕着。 家里的贫困我不想多说，反正我初三没读完就被进城务工的大军挟裹着来到江苏乌镇，一个游人趋之若鹜流连忘返的地方，这儿建筑多为仿古风格，因我们那儿有造青瓦白墙明清老式房的传统，我们村的许多人都在这儿。在离一个叫西栅不远的工地，老乡帮我把铺盖卷放进帆布搭的工棚里，从此，工地上又多了一个头戴安全帽脚穿黄胶鞋的农民工。那年我18岁。 眼前一派忙碌，到处都是沙子水泥砖头瓦块。上午，我推了三十斗灰，扛了二十五包水泥，搬了十九趟砖，我不停地流汗……下午搬了十九趟砖，扛了二十五包水泥，推了三十斗灰，我不住地喝水……晚饭吃的是水煮青菜和馒头……当我躺在十二个人挤一块的弥漫着臭鞋味的木板搭的铺板上时，才觉到全身的酸痛，我知道农民工的一天结束了。 夜晚，透过小窗挤进几缕橘黄色的路灯光，我脑海里闪现的全是家乡的山栾以及破旧老屋里卑微的爹娘——穷真TM可怕，它能中断一个少年的朗朗书声和悠悠梦想，未来，路在何方？！ 从此，一种人生虚无感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爬上心头，挥之不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不觉中过了三年。工地从乌镇转场到了杭州，又一个游人如织的人间天堂。 过年回家。表姐带我去相亲，山那边一个叫红叶谷的村子，她家和我家一样贫穷。该返城了，肩扛铺盖卷的队伍中多了一个扎着辫子的山里妹——没办法，家里人多地少，我只能带着这个愿跟我一辈子的女人，进城。 估计是我有点文化底子，能看懂那些蛛网一样的图纸，在做了一年的油漆工，又做了二年的电工和三年的木工后，我成了室内装修的带班工头。我待人实诚，办事认真，老板很信任我，见我带着家属和大伙挤通铺，不是个长事，就让我搬进集装箱改成的仓库里。那里面堆满了线材，只有支一张小床的空间，虽然夜里蚊子嗡嗡作响，虽然里面夏如蒸笼冬似塞北，作为一个农民工，这已极尽奢侈。感谢生活！ 我从小就爱阅读爱作文。工友们喝酒聊天，我则用那些醉人的文字填充空落落的时光，宣泄被繁重的劳动压抑着的情感。工地作废的图纸全被我写满胡言乱语。我不擅普通话又不善言辞，如何跟客户交流？情急之下，我把枯燥的图纸和施工方案 “改编”成文学版的“说明书”。江浙多才人，好多业户看了我的大作都说既门清又享受，比听老板用蹩脚的川普给他们叽咕半天强多了。这给了我些许自信，就算杂乱的建筑工地，优美的文字也有用武之地。 工地附近有个打字社，店主姓刘，常到工地来。许多房地产公司的标语、老板名片及小广告都是他做的。听说我的事后他让我给他设计一些广告词，有时还拉我去校对印样。等送出的广告词开始出自我手的时候，一来二去，我俩成了朋友。工余，他手把手教我电脑打字和上网，手把手教我喷大字操作复印机设计标语牌。不经意间我学了很多手艺。 工地上依旧很忙，装饰装修属于技术活，要把业户的千叮咛万嘱咐都变成他们眼里的现实，每一步都离不开图纸，这给了我这个戴着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的工头提供了施展的舞台。等所有的工序完毕，我总是叮嘱工友把所有的垃圾打扫干净。看着清冷的水泥墙和黑洞洞的地面经我们的手变得装修一新，我自己都觉得开心。 开始有客户点名要我带的装修队去给他们干活啦，这让我嗅到了杭州装修市场布满商机。 打字社的那位朋友要去深圳他叔叔办的一家大公司发展，急于转手店铺，他第一个想到了我，令我颇感意外，可我拿不出两万元转让金。事情来的太突然，我和老婆商量了一天一夜。自己当老板，这不是我俩无数次的念想吗。现在机会来了，不妨试一把。但手头只有攒了很久的五千，咋办。“剩下的等赚了钱再说。”朋友接过一摞钱，撂下一句话。朋友就是朋友。 老板极不舍地应了我离开的请求，他的一句浓重的四川方言“这儿就是你们的家，啥时都可以回来”温暖了我十几年。含泪走出集装箱改成的仓库，老婆一脸迷惘望着我，命运之舟会将我们带向何方？ 我边打理着打字社的生意便盘算着后面的生计。 地产业竞争激烈，为抢人眼球企业往往大张旗鼓一掷千金作广告。自己天天泡在建筑工地，天天和地产商打交道，何不开一个专做地产广告的喷绘部呢？主意一定，立马行动。我的喷绘广告部就在原来打字社的基础上开了张，我自己给喷绘部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地老虎地产广告。由于久在建筑圈，信息来的快，加之我的广告用语贴人心有个性，价格比其他店都低，大街小巷的地产广告很快都打上了地老虎的字样。 一炮打响。 我摘下喷绘部的招牌，换成了斗大的地老虎服务中心。打字复印本来就生意不错，装饰装修更是我的强项，再加上红火的喷绘广告，一时间我的小店顾客盈门。除了把老婆派上用场，除了我带的装修队，打字社的老员工也留了下来。 我很快给深圳汇去二万元。 那位刘姓朋友发来短信：“汇多了，你已给我五千。” 呵呵，没有朋友当初的仗义怎会有地老虎的现身？ 咚咚咚，几声有节奏的敲门声提醒我：该和新员工见面了（公司新招来的员工一般我都要找他们先谈一谈）。 打量着一个与我二十年前相仿的年轻人，我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的回忆中。和他谈什么呢？90后们已不是第一代第二代农民工了，他们出生在新时代，所受的教育和观念已今非昔比。父辈们那些隐忍艰涩的岁月和七滴眼泪八把鼻涕的故事他们未必感兴趣。生活如书，应该给年轻人探讨那些最精彩的章节。于是，我就把离开工地后的“辉煌”经历告诉了他。 自己给自己打工其实没有什么，做自己熟悉的生意，过自己该过的生活，赔过亏过被人骗过，哭过痛过被城里人歧视过，在狭小的门店里睡过冰冷的地铺，在便宜的出租屋里送走过春秋，等有了点积蓄纠结了一年才在离公司不远的天桥边买了一套二手房…… 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终于可以安心打理公司了，终于可以接父母到城里享两天福了。我卸下了自走出大山就堵在胸口的一块石头。在熟悉了这座城市后，在6岁的儿子从幼儿园升入小学后，在换了更大点的有煤气暖气的房子后，在门前停了自己的第一辆别克后，转眼人近中年——人生不过如此。 城镇化工业化，是国家的大战略。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势不可挡。时代在变，梦想永恒。我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晚上，我和老板喝得不亦乐乎。老板酒后吐真言：他也是打工出身，地地道道的“打一代”，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已在建筑工地摸爬滚打十五年。 我冲他会心一笑。 生活，谢谢。梦想，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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