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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生活对一个作家的影响,有人说中国作家用二三十年的时间实验遍了各种文学流派,我们在补课,因为我们封闭得时间太长了。中国作家很勤奋,用二十年时间补课,也确实将各种文学流派实验了一遍,我认为是有积极意义的,并且产生了非同寻常的效果,所有这些,都应该视作对文学的自觉。如果我们静下心来研读一些国外的优秀小说,不难发现其中非常结实的生活和深度的哲学思考,以及对语言的苛求和对技艺的终生磨砺。我举一个我喜欢的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他擅长写普通人的生活。他在上世纪50年代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一对夫妻的奇遇》,故事很简单:一对普通工人夫妻在寒冷冬天里的日常生活。丈夫上夜班,早晨七点钟回家;妻子上白班,早晨七点正是她离开家的时候。夫妻俩因为作息时间错位,总是匆匆碰面,挤在窄小的没有暖气的卫生间洗漱,身体偶有碰撞。因为生计,他们每天都是忙碌的仓促的。妻子早晨出门上班,丈夫下了夜班上床时,把自己的身体放在残存着妻子体温的被窝里,枕着妻子的枕头开始睡觉;晚上妻子下班回家,又到丈夫上夜班的时候了,他俩就简单地吃点东西道个别,偶尔也会因为什么事争吵几句,然后丈夫扛着自行车下楼。妻子就关了灯上床,为了寻找丈夫的热度,她的一只脚就移向丈夫的那一半,但是每一次她都发现自己睡觉的这半边更暖和,这表明丈夫刚才也是睡在她这一边的。于是,她感到一股巨大的温柔。这是我迄今读到的最温柔最动人的小说,当然我也从小说里持久地体会到了卡尔维诺一生不曾放弃的一个词:艰难。他曾经说过,艰难的意义是他小说的永恒主题。卡尔维诺如果没有长期的艰难的经历,如果没有对贫穷的普通人生活的倾心体味,他就不能够写出一对普通工人夫妻被子里的温暖。正是卡尔维诺在最凡俗的最艰难的生活中发现了巨大的温柔,才成就了一篇文学经典。从艰难里冉冉升起的温柔更持久更伟大,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花前月下、卿卿我我或者锦上添花。卡尔维诺那个时代,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没有3D电影,也没有磁悬浮列车、高铁什么的。但是,这并不妨碍卡尔维诺对世界文学的巨大贡献。因为他的小说里始终有人的体温,有人性不冷也不假的滋味。而滋养他文学成就的,却是体积庞大的艰难而沉重的生活现实。我非常喜欢卡尔维诺的小说。所以,我想西吉肯定有西吉的艰难,西海固肯定有西海固的艰难。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的作家,拥有自己独特的写作资源,应该有信心创作出有“巨大的温柔”的精品力作。 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我国现在每年长篇小说的出版量已经达到四千多部,这只是纸媒的出版物,还不包括网络长篇小说。我问过我们作协研究网络小说的研究员,他们说不好统计,每年十万部以上都是保守的。中国的出版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蓬勃。但是,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北京出现了以手抄长篇小说为乐事的读者俱乐部。这些俱乐部的成员从书店里买回他们喜欢的中国当代长篇小说,接力棒式地把这部长篇小说誊抄一遍,然后把这部手抄本赠给这位作家。迟子建是我国当代非常优秀的女作家,她就有一部这样的手抄本,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抄在厚厚的若干个笔记本上,不同的笔迹,有的粗重,有的纤细。我看过之后非常感动,能够闻到纸面上人手的劳动和皮肤的呼吸,能够感受到抄书人对作家的喜爱和对文学的虔诚。在网络时代,手抄一部长篇小说这种老派的作坊式的故意的书写,可以说是对浮躁的快生活的一种抵抗方式吧。这种看似微弱的抵抗方式,其中可能隐含着“究竟什么才是社会的真正进步”这样的拷问,作家对此有必要进行深度的思考。 中国改革开放近四十年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不断加深,我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而我们的物质要求也一再膨胀。高科技时代人类的财富实现巨大的累积,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之一;我也相信网络正在改变世界,这的确是社会进步的一个重要表现。但文学却是要慢一步的,因为文学不是信息;这是信息爆炸的社会,信息量又过于繁杂庞大,因此对文学创作,对作家的生活都是严峻的考验和挑战。一定要分辨什么是信息,什么是生活,不能让真实的生活湮没在大量网络信息里无法自拔;同时我还想说,文学作品也不是某些迅速变化的社会话题的集合。还是这句话:作家不是流水线上的素材加工者。文学理应关怀社会的进步,而社会真正的进步是人的进步,是人的更丰满的永不停滞的精神发育。在这样的前提下,在滚滚向前的社会车轮中,真正具有进步意义的文学,说不定有时候是要闹点“别扭”的,因为它不人云亦云,它有自己独特的思考和精神;它想通过自己的言说和诉求方式,争取和彰显社会参与度。否则,西吉文学还有必要存在吗?西吉文学之乡还能名副其实吗?咱们大家都赶紧出去啊,出去打工赚钱好了,为什么还要艰难地护守文学这盏灯呢?西吉有一本《葫芦河》文学刊物,有那么多西吉人愿意成为它忠实的读者和作者,这就是对文学的一种坚守啊。我刚才看了西吉女作家马金莲的手写稿,非常亲切。尽管我们已经用电脑写作了,但是生活本身不是电脑合成的,文学创作不是电脑合成的,它只能是生活、思想和情感高度渗透和默契的产物。我在中央党校学习的时候,卫生部一位领导找我要书,我说您又不是从事文学的,我不主动送书。他说他真的喜欢文学,我说您也就是说说罢了,真喜欢看书,到电脑上打开看看就行了。他很严肃地说他不能在电脑上看文学作品,我问他为什么啊,他说他在电脑上看书,感觉是和机器在一起,如果拿着一本纸质的书看,就是和自己在一起。人有时候需要和自己在一起。他这样一表白,还真是感动了我,觉得这个领导是真读书,那我必须送他一本自己的书了。有一个说法,在信息迅捷的网络时代,当更多的人眼球向前长时间痴迷网游而接受刺激的时候,他的某些生理能力比如眼球左右转动的功能可能会退化,可能丧失向左向右看的能力。而文学必然要求作家有远望、回望和左顾右盼的能力和激情,文学的要义,的确如卡尔维诺所说是艰难的,在众声喧哗的时代,文学甚至难以留下自己的痕迹;只有那些真正的文学大家,才有可能直面并穿越艰难,将文学痕迹长久地浇筑在一个民族的精神深处。其实,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始终有赖于这样的文学浇筑。我还要说到西海固的作家,你们所从事的创作实际上就是在进行着实践着,把文学的痕迹浇筑在一个民族的精神深处。这也是我来到这块土地上,并且肃然起敬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最近读了一个挪威哲学教授的作品,他用几个词来形容当代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无聊,恐惧,时尚。比如说,今天你无聊了吗?你恐惧了吗?你时尚了吗?如果说这些情感是现代社会最突出的表情,那么呼唤或者寻找最真挚的生命情状,更是一个作家的本分。今天的社会实际上对作家是有更严格的高度和难度要求的,亦如卡尔维诺小说中一对工人夫妻在寒冬的棉被下相互寻找被窝里镶嵌着彼此身体形状和体热的巨大的温柔。我特别要说,发现和有能力表达出这样的温柔,实在并不轻率,也并不容易。并不是说作家一味地写痛苦写黑暗,就能博得喝彩;或者写温柔写暖意,就是轻飘飘的。艰难和绝望里萌生出来的温柔和暖意,这种朴素的向上的明亮的人间情感,同样值得作家书写和赞美。我还想举一个我的短篇小说《咳嗽天鹅》,这是我间接生活的一次文学实践。《咳嗽天鹅》的故事原型是这样的:有一年我去内蒙古,当地林业局一个朋友讲了他捡到一只天鹅的事。一只掉队的天鹅卧在水坑里,被这朋友捡回家。这个天鹅是只病鹅,可能是肠胃炎。他知道天鹅可不是普通的鹅,就给它喂药治病,精心饲养。他在网上查了一下,又得知得给天鹅喂鸡蛋黄、维生素和西芹。两个月后天鹅康复了,他一家人也和天鹅有了感情。但这朋友明白私自拥有天鹅是违法的,他就决定把天鹅送到动物园去。但是在他生活的当地动物园,拒绝接受这只天鹅。后来经过很多曲折,他终于说服了外地一家国营的大型动物园。他很高兴,开着汽车跑了很远的路送去了。中午在动物园的食堂吃饭的时候,管理员给他端上来一大盆炖肉。他问这是什么呀?管理员说这就是他送来的那只天鹅。他非常气愤地指责管理员的不人道。管理员解释说兽医给这只天鹅进行了体检,天鹅的寿命是二十五岁,这只天鹅都二十五六岁了。动物园养这么一只老天鹅,成本是非常高的,只能果断处理。他就把筷子一摔,异常悲愤地回家了。他觉得动物园太冷漠了,管理员更冷漠。朋友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依然气得浑身发抖。我听了故事也很感慨,觉得这是一篇很好的小说,而且运用我作为职业作家的写作技巧,可以顺利地把它完成。但从一堆材料变成一篇小说,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后来,我就去了北京动物园,通过关系到天鹅馆观察天鹅,各种各样的天鹅;我了解到饲养一只天鹅的成本是多少,天鹅确实得吃鸡蛋黄,成本当然是很高的。所以,这篇小说的主人公一开始并不喜欢这只天鹅,他们家也不富裕,天鹅还得跟他们抢鸡蛋吃;但是,天鹅的命运和意外的结局很惨痛。这也可以是一篇生态小说,但这个不是我的直觉,也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有了一个间接生活的好材料,怎样挖掘、沉淀、筛选、调动库存或者“节外生枝”地创造,是不能急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嚼手指甲”,即便是嚼出水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实际上一年多以后,我才开始动笔,这篇小说不仅仅是一只天鹅形成的线索,同时还有另外一个线索,这个线索就是在主人公和天鹅的关系之外,还有主人公和他妻子的关系,也因此调动了我日常积累的真实生活。小说后来是这样的:他是一个给县领导开车的司机;他特别爱干净,他妻子却邋里邋遢,特别不爱干净。他爱干净到什么程度呢?他小时候,下雨了,他家院子有一个泥坑,他因为怕弄脏自己就不愿踩那泥坑,就站在屋檐下号啕大哭。他的老婆不仅邋里邋遢,还经常咳嗽。他抱回来的这只天鹅在院子里咳嗽,他老婆在屋里咳嗽。听得时间长了,他的头都要炸了,就为这个他必须得和老婆离婚。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带着老婆去大城市的医院把咳嗽看好,再和她离婚,这是很人道主义的;第二件事是把这只咳嗽的天鹅送到动物园去,他的生活就轻松了。他们一同到动物园去,老婆坐在车后座上。到了动物园后,他让老婆在车里等着,自己去安置天鹅。此前,老婆同意了和他离婚。他被那只天鹅悲惨的结局刺激之后,从动物园昏天黑地跑出来开车回家,早忘了车里还坐着老婆。但车里后座上仍然有咳嗽声,他恍惚觉得那只天鹅还活着。他一回头,才看见咳嗽的不是天鹅,是他老婆。就是这一瞬间,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情,不是真正男女感情上的失而复得,是作为一个男人道德上的失而复得。那天是腊月二十三,他决定不离婚了,回家过年,年是要过的。至于离不离婚,过完年再说。我们的很多基层作者在写作方面已经比较成熟了,而且绝对不缺乏生活,但是仍然不要被生活所麻痹,要时刻警惕这样的情况出现。你身边随时都会有作为写作者需要的素材出现,你必须善于捕捉,并且要有敏锐的判断能力,然后要有意识地积累和消化。要有耐烦之心,要有真正塌下心来充实、过滤你的写作素材的能力。这不是可有可无的,对于作家应该是一个铁律。也许有人这样说,本来就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照葫芦画瓢写出来就可以了。其实,你最初得到的只是一些材料,材料和小说之间的距离写作者应该时刻心中有数,不然文学为什么会被称为创造性劳动呢?我也是有感而发,因为我也是从一个基层业余作者,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今天我又成为了一个业余作者。文学照亮生活,照亮生活的是那些文学经典。习近平总书记说过,要让读书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而不是生活的点缀。也就是说,要让读书成为生活中的一种常态。总书记特别提倡每个领导干部都要花一定的时间读书,他还说对于写作者来说,阅读经典本身也是研究生活、消化生活、判断生活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写作了四十年之后,我还是要说,生活是不朽的,生活照亮文学,艺术是不能抄近道的。 |
